齐星一大早来到公司,是身心俱疲。
前台的小姐姐笑容灿烂和他打招呼,套近乎说,小齐,最近都没看见子轲。
齐星笑得比哭还难看:“我也……我也正找呢……”
走进电梯的时候,齐星怀着最后一丝希望,给艾文涛去了个电话。
齐星在电话中再三恳求,涛哥,你救我一命,我马上就到我老板办公室了,今天再找不着周哥,我老板肯定不会放过我,你就带我见周哥一面吧!
艾文涛说,哥也很为难啊。这样吧,你先找个地方躲躲。
齐星心灰意冷,出了电梯,到了郭小莉办公室门口。
门外站了亚星娱乐几十个员工,一个个的,手拿着文件、带子、报表。齐星这才注意到,郭小莉办公室的门关着,不让人进去。
“怎么了?”他问。
公司同事告诉他,今儿一早有人到郭姐办公室来,说是送法院传票,现在人都走了,郭姐还在屋子里面不出来:“我们都有事找她,敲门也没人应。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到现在里面还是一点动静没有。”
艾文涛挂了齐星的电话,问身边刚换上马靴的那位:“你们公司那个音乐节,你去不去啊。”
马场的私人裁缝把头盔也递给周子轲,周子轲翻过来看了看,往头上戴。
裁缝伸手过去帮他调整,小声问,合不合适,有没有挤压感,周子轲没说话,裁缝帮周子轲把下巴的带扣也调整好了。
周子轲低头飞快戴上手套:“不去。”
艾文涛追在他身后,笑道,我们这裁缝师傅手艺还行吧。
艾文涛的马场建在城市近郊,山下,有天然的浅溪流过,周围景观植被品种丰富,正值夏季,生长得颇茂盛。马场里面则是大片的绿原、绿丘,宽广的赛道两侧,修建了相当完整的配套设施,休息区与后面的绿地公园及人工湖泊连在一起,那是供新手学员上课娱乐的地方。
“呼吸点大自然的新鲜空气,不比在家闷着强啊!”艾文涛道。
周子轲骑着马,在马场位置最高的一处丘陵朝下望。眼下是广阔的溪流平原,平原后隐约能听到时不时轰鸣而过的马蹄声,约是队员们正在赛道上训练。
林间有风,扰动漫天的树叶,撩乱蹄下的嫩草,窸窸窣窣,叫人生出困意。小艾总在风中刚饱吸了口气。
“走。”周子轲轻声道。
马儿扬起蹄子,大步冲下了丘陵。艾文涛伸脖子向远处看的时候,周子轲已经连人带马,消失在赛道上风驰电掣的道道飞影之中。
艾文涛听到身后有人过来了。
是甘霖。他也骑在马上,笑着看艾文涛,又饶有兴致地望向远处。
“他心情怎么样。”甘霖问。
小艾总叹了口气,苦笑道:“看着还是不大好。”
甘霖笑了声,拍了他肩膀,两人一同骑了马下去。
等到了赛道边,甘霖四处望了望,问路边一个工作人员:“杜师傅哪儿去了。”
“杜师傅本来在这边等你们,刚刚有人骑着甘总你的马上赛道了,杜师傅有点担心,就追进去看了。”
甘霖点头。
小艾总也往赛道上看:“杜师傅今天来了?”
甘霖在阳光下眯了眯眼睛,又有来往的年轻女游客跟他挥手打招呼,他笑笑,回头对小艾总说:“我看杜师傅照顾周先生那两匹马,照顾出感情来了。”
“甘总你不愧是专业赌马的。”艾文涛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怎么。”
“没什么,”艾文涛看他,“都在赛道上跑这么多圈了。我得谢谢你,送我哥们这么合眼缘的马。”
“有什么可谢的。”
“真的,要说钱,咱们不缺钱,”艾文涛还擡着头,朝赛道上张望,喃喃道,“缺的就是他可心的这一口。”
周子轲像是跑上瘾了,在赛道上和其他队员你追我赶,每每结束了,他也不出来,带马在里面转,等待下一次。艾文涛在场外跟甘霖溜达的时候说:“他开车也这样,跑起来没命,就这么快。”
甘霖像要给艾文涛排忧解难,问他,除了马和车,周先生还喜欢点别的什么吗?
艾文涛想了想:“没什么了吧。”又想起来,“以前还玩玩快艇,周末去海边的时候,我们弟兄几个一起去。现在也不玩了,叫他他也不去。”
甘霖皱了眉,说:“平时没事的时候,总要干点什么吧。”
“没事的时候……喝点酒?”艾文涛也是一脸苦涩,绞尽脑汁想不起更多,“也不喝什么好酒,红酒他从来不碰。”
“白的?”
“也很少沾。就喜欢喝点什么,洋酒,啤酒。”
甘霖点头。
“看他一眼相中了这匹马,想必是很懂马。”甘霖说。
“是,他家有个马场,在他家后面那山上,”艾文涛说,“你知道他家吗,那片有个湖,挺有名的。”
“知道,”甘霖说,“一提湖边的人家,都知道是他老周家。”
“他爸从小给他买的马,都在那上头,”小艾总说,“看多了那血统好的,再不懂也该懂了。”
甘霖说,他要真是闲得特别无聊,找不着什么乐子:“艾总可以带他赌马呀。”
小艾总一听这,连忙拒绝。自打和甘霖逐渐熟悉起来,甘霖在他这算是原型毕露了:“别,他不碰这个。”
“不喜欢赌?”
小艾总说:“您就别给我净瞎出主意了。”
甘霖笑了。
“其实呢,”甘霖像是突然想起来,说,“送他这两匹马也不是我挑的。”
小艾总看他。甘总凑到艾文涛耳边,小声道:“是人家杜师傅挑的。”
艾文涛望了赛道上,那追赶在周子轲身后的一抹影子。
“我哪懂什么马,”甘总说,“如果都跟周先生似的这么懂,我兴许也不用愁什么生意了。”
“怪不得,”艾文涛说,“我说你回国,还带回一个瘸子驯马师来我这上班。还以为这个杜师傅是你亲戚。”
甘霖双手一拱,神态颇恭敬:“那是真财神爷。”
周子轲骑着那马在赛道上闯,刚开始还是磨合,后来速度上去了,一人一马在里面飞一样地跑。
等到马的速度开始放慢了,它还不是很适应长时间的高速竞技,周子轲牵了缰,半程离开了赛道。
有个人就在他后面,不近不远地跟着。
周子轲停下马来,朝身后看。
正午的阳光直直照在周子轲脸上,他眯了眼睛,马在地上挪动步子,转过身来,周子轲问:“你跟了我几圈。”
那个人有些拘谨,头盔半遮住他的眼睛。
“我……想看看这匹马上赛道的状态,”他说,声音略略嘶哑,“打扰到先生你了,实在抱歉。”
白马蹄子动了动,周子轲摸它的后脖,把它安抚下来。“你水平不错。”周子轲瞧着那人,说。
艾文涛和甘霖远远过来了。艾文涛道:“杜师傅何止是水平不错,以前是专业骑手!”
周子轲看了艾文涛,又擡眼打量杜师傅头盔下的脸:“你在哪儿比赛?”
杜师傅舔舔嘴唇,好像给问得更不好意思了。
“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艾文涛瞧着这个杜师傅,畏畏缩缩,话不太多,水平确实是高,什么马到他手里都特别听话,就是瘸腿,人也长得丑了点。据甘霖说,杜师傅早年在澳洲参赛,比赛时候马不知怎么的受惊了,杜师傅从马上摔下来,还被后面骑手的马给踩踏了:“头着地,又骨折,出了医院就成这样了。”
小艾总听着就觉得疼,一顿啧啧啧。
好好的骑手生涯就这么彻底断送了。甘霖说,杜师傅后来出了院,因为舍弃不下心爱的马匹,去赛马会打工,甘霖就是那时候碰见他的:“给我出了几次主意,次次都是头筹。”
后来俩人一合计,杜师傅就把工作辞了,开始潜心研究赌马。甘霖给他买了匹马作代步工具,这杜师傅也神奇,别看走道一瘸一拐,一旦骑上了马,马的腿就和他自己的腿一样,上山下坡,健步如飞。
真是个身残志坚的人,了不起。小艾总琢磨着,给杜师傅在自家马场安排个高级点的工作,又可惜:就是丑了点。
这个人丑,小艾总就不愿意看他。但即便如此,说话的时候小艾总难免还是要有礼貌一点。他就发现,杜师傅那鼻子真是特别塌,嘴长得也不大对称,估计是当年整形医生的技术不好,左边比右边长出去一截,有时候人明明没笑,看着也像歪嘴在笑,十足邪性。
幸好周子轲没艾文涛这些挑挑捡捡的臭毛病。周子轲骑着马,和杜师傅还来回交流了几句,都是关于马的事情。
小艾总稀罕道:“俩人还挺有共同语言。”
甘霖直笑。
一列列客人的马队过去,往马场餐厅走,是到中午吃饭时间了。
“艾文涛!”
一个甜甜的女声。
艾文涛听见了,马上擡头,只见一排香气氤氲的身影,正从他们四个男人面前经过。
带队教练朝艾总和甘总问好,他身后是一队年轻的女学员。打头一个就是刚刚唤了艾文涛名字的那个女孩。
艾文涛跟甘霖小声介绍,这是丹霞实业向总的掌上明珠,向虹。
甘霖点头。
向虹骑在马上,一撅一撅从艾文涛眼前过去。她朝艾文涛身后那匹白马的男主人投去了一瞥,又收回来,看艾文涛。“我可给你捧场了!”向虹对艾文涛皱鼻子。
艾文涛拱手抱拳,这是道谢。
“我骑得怎么样?”向虹问他。
艾文涛双手举高了,为向虹女士鼓掌。
年轻女客人们挨个儿过去,甘霖甘老板笑得十分绅士,同她们一一问好,小艾总更是心花怒放,搓着手。他开这个马场不为别的,就为了一个对美的欣赏。
一位年轻女孩落在队尾,慢慢悠悠,在他们身边骑过去。
她生了张欧美人与亚洲人混血的面孔,眉眼甚是漂亮,乍一出现在人堆里,旁人十有八九一眼瞧见的都是她,来骑马也化着妆,栗色的头发梳到脑后,扎成一个挺翘的高马尾,她把头盔摘下来了。艾文涛看她,她也瞧了艾文涛一眼,又看艾文涛身后,眼神很是倨傲。
甘霖瞧着小艾总这吃瘪的表情,问他,这最后一位是谁。
小艾总叹道,还能有谁啊,拽成这样:“我哥们儿一绯闻女友。”
甘霖想了想,往后看周子轲,发现周子轲压根没注意这边动静,还骑着马跟杜师傅说话呢。
甘霖问小艾总:“她就是翁兰?还是那位姓侯的小姐?”
小艾总骇道,你还挺八卦的甘总!
甘霖说,看报纸的时候隐约看见过,前几年在国内闹得挺大的?
“是绯闻女友,还是真女朋友?”
“真女朋友应该是不至于……”小艾总估计着,“俩人有没有具体关系我不知道。就我兄弟这几年日子过得,每天晚上在哪睡觉他自己应该都不记得……”
“听艾总的口气,他至今还是单身啊。”甘霖意外道。
小艾总一听这,脸又瘪了。
“其实这个人太闲了吧,谈个恋爱也挺合适——”
“走走走甘总,咱吃饭去。”
周子轲把马骑进了马房,据杜师傅说,这间占地面积最大的马房就是甘总特意为周先生这两匹马建造的,里面是马厩,外面可以做一些适量的室内训练。周子轲骑着马绕室内慢步了几圈,自己也下了马来。
三三两两的饲养员、驯马师聚在了门外。杜师傅一瘸一拐,上前来,要给这匹白马卸马鞍。
周子轲从马匹另一侧动手,把马鞍拿下来。
杜师傅忙说:“这个交给我们吧。”
周子轲没说话,把马鞍递给他们。
几个驯马师给马卸护腿的时候,周子轲又开始上手解马的笼头了。
他动作熟练,手法也颇专业,杜师傅在旁边看着,只能给他帮把手。
有人过来,在门外说:“周先生,艾总打电话来,说和甘总在餐厅订了位子,等你去吃饭。”
周子轲站在草料箱边,低头看饲养员们调配饲料。他和杜师傅马靴上沾的都是些干草。周子轲问杜师傅这里平时喂马吃什么。杜师傅说,干草,燕麦,甜菜:“现在是夏天,加点盐。”
周子轲看饲养员箱子里鱼肝油的标签,这时身后有个小力量,半顶半蹭的,弄他的衬衫。
周子轲回头,白色的马儿脖子垂着,长长地伸到周子轲背后,正睁着可怜巴巴的大眼睛看他。
几个驯马师在一旁笑。周子轲半睁了眼睛看马,问它:“你干什么。”
那马两只耳朵在空气中竖着,动了动,又甩动它的脑袋,在周子轲跟前轻摇。
周子轲右手摸它的头,它躲开,又用鼻子蹭回周子轲的手心。
“它在和你撒娇。”杜师傅笑着说。
周子轲没说话,马又伸脖子过来蹭他,周子轲上半身向后仰了,和那马近近对视了几秒。
“你还没完了。”周子轲轻声道。
马儿耳朵动了动,又甩头。
一位驯马师正刷马背,周子轲踩着干草走过去,问他把刷子要到了手里。
门外有人插话:“周、周先生,那个艾总和甘总还等着——”
“让他们先吃。”周子轲的声音从马房里冒出来。
“好、好。”那人只好走了。
驯马师们安安静静,在四周倒水倒食料喂马,或是捏它的皮肤,测量体温,做一些健康检查。杜师傅帮周子轲给马背上洒水,问他,想好给它取什么名字了吗。
周子轲还在刷马背,他衬衫袖口挽了起来。
“它以前没有主人,你是它第一个主人。”杜师傅说。
周子轲把马尾巴也刷过了。有人过来接过了毛刷。周子轲跟杜师傅一同出去的时候,又有力量在后面拽他的衬衫。
周子轲皱了眉头,呵斥他:“别咬。”
那马脑袋特别大,牙齿咬住衬衫,力量一点点。
“你听话。”周子轲说。
艾文涛吃过了饭,听杜师傅说起马房里发生的事。他纳了闷了:“那马……白色那匹?它不是枪响都爱答不理的吗。”
甘总在一旁喝一杯白兰地,总经理办公室,每个人都很放松,他笑道:“这叫什么,叫缘分。”
艾文涛把烟灰弹掉,点头,问杜师傅:“他现在还在马房呢?”
杜师傅坐在墙边沙发吃工作人员送来的盒饭,说,他出来的时候,周先生还没走:“不过他问我附近什么地方能抽烟。”
艾文涛沿着马场外的砖石小路,往浅溪林地的方向没走多远,就瞧见周子轲的背影了。
手机震动,涌进来一条短信。
“小涛,你光说想辙,关键他有什么想玩的啊。今晚夜店去吗。”
艾文涛让正午头的太阳弄得睁不开眼:“我问问。”
“这周末潜水去不去,你问他。”
“上哪潜去?”
“随便,你问他。”
艾文涛的马场外修建了一圈木质的围栏,主要将马匹的活动范围和场外的山野丛林间隔开。周子轲一个人坐在围栏上抽烟。他像是有心事,不让人陪,不让马陪,大好的风景搁在眼前不看,只低着头自顾自地在这解闷。
艾文涛走到他身边去,先是歪头看了他一眼。周子轲注意到他了。小艾总一张圆脸上一团笑,索性踩着底下栏杆,也坐到周子轲旁边的围栏上去。
他从自个儿兜里也掏出包烟来,拿了根放嘴里,也点上。
小艾总说:“怎么样,看我这马场,还行吧。”
周子轲把烟灰敲在围栏上头。
小艾总一摸下巴,自顾自说:“其实我自己也没太大要求,先把场子开起来了,我就挺知足的了。”
一阵风随着他们脚下的草浪卷过来。
小艾总没听见周子轲搭理他。不过同样的,周子轲也没开口撵他走。
“钱吧,赚多赚少还是其次,”艾文涛吸了口烟,又自言自语道,“主要是自己这时间、这心血、这些年的热情……都没白费,想想自己心里边就挺舒坦。”
他这句话说完了,周子轲夹烟的手没动。
“兄弟,”艾文涛突然看定他,“重头再来吧。”
周子轲抽着烟,这安静时刻,他难得用夹烟的手指蹭了一下鼻子。然后他继续不吭声,继续闷头抽烟。
艾文涛声音放得很轻,好像哄人似的。他说,咱们不是别人,其实就算白费了,哪怕全浪费了,所有的心血、精力、好些年的热情,真心实意,全叫人喂了狗了:“又怎么样呢?”
“回过头来看看,咱们还是这个。”艾文涛说着,翘起一个大拇指,举到周子轲眼前比划。
“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资本,”艾文涛又劝他道,边劝边低头拍自己的马靴,回头看了餐厅,“正好我吃饭时候听说,你们那个什么公司,亚星娱乐,快倒闭了。这就是上天注定,哥们儿,要让你悬崖勒马。”
甘霖甘老板饭后陪着艾文涛和周子轲闲骑马,纠正道,不是倒闭:“要被收购了。”
周子轲骑着他那匹白马,走在一行人的边缘。他听见甘霖对艾文涛说:“不出意外,应该是由万邦的陈老板出手,买下来送给梁丘云先生,做见面礼。”
“梁丘云”这三个字一出,甘霖瞧见周子轲骑着的马儿敏锐地一动,像察觉到什么波动。
艾文涛从后面叫周子轲,说,兄弟你看,是这么回事吧:“以后人事上肯定麻烦,你趁机解约了算了。”
甘霖一听这个,也说是这么回事:“万邦那个地方,和亚星娱乐还不一样,我也有所耳闻。”他的马快了几步,就这么人不知鬼不觉,离周子轲近了一些。
“周先生想解约,还是趁早解了,”甘霖不经意说道,“至于那些解不了的,解晚了的,到时候估计就没办法了。”
“什么意思。”周子轲问他。
就听甘霖顺理成章道:“公司都卖了,艺人和员工还不是任人鱼肉啊。”
周子轲听了,没再言语。
甘霖瞧他没下文了,转头又对着艾文涛侃侃而谈起来。他先是谈他在万邦集团内部,有些朋友,包括这些朋友自己,有的对万邦处理底下公司人事合同的作风都不大认同。接着他又谈起了亚星娱乐,很明显,甘霖对娱乐圈这些事不是太熟,但亚星娱乐有些老一代的国民级别大明星他还是知道的:“就比如汤贞吧,像他那种情况,艾总你猜,万邦是要还是不要他。”
小艾总一听“汤贞”俩字,傻了眼了。
他瞅了旁边周子轲一眼,赶紧想在周子轲听见以前把这话题转走。
谁曾想甘霖对这个话题本身还挺感兴趣的。
“我前几天听几个朋友聊了聊,在这个问题上,他们自己还有不少争议,”甘霖回忆道,“有的是觉得,汤贞现在已经过气了,再加上刚又自杀,这几年名声也不好,据说一直在亚星娱乐坐吃山空,亚星娱乐的毛总给他养老啊。那等他到了万邦娱乐,那边的陈老板是不会这么特殊对待了,估计不会给他好脸色看,压根也不会续约。”
艾文涛说:“那什么,甘总,咱们上前边——”
“但另一些朋友,有一些懂得他们娱乐圈门道的,告诉我,”甘霖沉浸在自己的话题里,“反而就是汤贞目前这种情况——在全国各地都有些知名度,特别是二三线城市那些地方,难得的观众还全记得他。平时看不出来什么,他一自杀,立刻就是震惊全国的重磅新闻。这说明‘汤贞’这个名字在民间仍有一席之地,有其不可替代的价值。”
艾文涛说:“甘总,你看你那马,马鞍怎么回事啊,是不是掉皮了我看看——”
甘霖不被他瞎打乱:“所以像他这种情况,再加上,我听说,汤贞在亚星娱乐的合同只剩下半年了——一旦陈老板看中他的剩余价值,不想放他走,万邦再签他个十年二十年也不是不可能。”
艾文涛下意识反驳:“哪有这么随便,合同还是乱签的吗,人汤贞又不傻!”
甘霖话藏一半:“我也只是听说啊。”
“听说,在亚星娱乐内部,这几年一直安排专人把汤贞藏着掖着地养着……”甘霖说着,又悄声道,“他本人好像早就没什么民事行为能力了吧?”
小艾总看他。
“不然这天天电视广告上放的,吃中饭时餐厅还播呢,要开什么演唱会,”就听甘霖说,“刚自杀完出院,人就去开演唱会。十有八九是公司控制着,让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不然亚星娱乐白给他养老吗。”
甘霖后来又说了些杂七杂八的,说现代社会,时间就是金钱,万邦赶上了汤贞自杀这一波大新闻,确实是不会放过他。又说,只要“汤贞”这名字还有价值,在万邦,他们有一千种方式可以把这两个字变现:“特别汤贞现在,坊间传言,就是个药罐子,很容易听话的。”
小艾总原本还成心要转移话题,这会儿他到了周子轲跟前,低声问他,这真的假的?
周子轲坐在马上,迟迟回头看了艾文涛一眼:“什么真的假的。”
“他刚才说的那些个,”小艾总瞠目结舌,“你没听见?”
连艾文涛这等对汤贞其人没有一丝好感的外人,都觉得有点惊悚了。
谁知道周子轲只是说:“他想太多。”
艾文涛被这么噎了一下。
周子轲平白深吸了口气,脸色其实也不大好看。
他腿一动,胯下的白马快步就要往前走,艾文涛忙躲开。就在这关头,好巧不巧,前方岔路口一列马队突然从树丛后面冒出来。
“等会儿——”艾文涛一句话只叫出了一半。
先是女孩子们的尖叫,接着是马的嘶鸣。周子轲紧拽住马缰,把朝着那女孩儿高扬起蹄子的白马猛拽了回来。
受惊的马后蹄在地面摩擦,两条前蹄落下,向后绕了几圈。周子轲骑着马回到原处,掉转马头,低头瞧那几个吓得跌倒在地的女学员。
艾文涛早已经下了马来,和几位驯马师一起,一一把学员们亲自搀扶起来。
搀扶到那位差点被周子轲的马蹄碰到的年轻女孩时,对方栗色的高马尾甩开了,不肯被艾文涛碰,艾文涛手擡起来又放下,赔着笑,也没辙,好歹看着众人把她伺候上马了。
旁人急道:“你傻啊翁兰,看见马蹄不知道躲啊!”
甘霖瞧着周子轲骑着马在前头走了。
“你刚才跟他说什么。”甘霖轻声问小艾总。
小艾总说,没说什么啊。
“哦,我问他汤贞那些事都真的假的,听着怪吓人的,”艾文涛讲,皱了眉,“结果他说你想太多。”
甘霖甘老板一听,反而愣了。
周子轲下了马,那缰绳还在他手里。四下没什么人,周子轲把手里缰绳找了棵树干一拴,又走了两步,在树底下草丛里寻个地方坐下了。
他索性朝后躺下。
可能他觉得很累了,他有点想睡。可不知道怎么,从刚才开始他脑子里来来回回就那么一句。
“梁丘云现在对你好吗。”
“挺好的。”那个人说。
周子轲平平静静躺在草地里,他睁着一双眼睛,隔着头顶层层叠叠茂密的树冠,望这片大山,以及更遥远的天际。周子轲两个眼珠在因缺乏休息而变得干涩的眼眶里来回动,他几次深呼吸。
他嘴里突然无声地骂出一句脏话来。
谁也不知道他这蹦出来一句是在骂什么。骂人,骂天骂地,还是骂这片山这片景。他走得这么偏僻,也没谁能听见他说话,到头来,倒像是他找个地方自个儿骂自个儿,在家里骂不痛快,出门更受不了了,非要再骂几句,就骂给自己一个人听。
艾文涛找了半天才在树底下找到周子轲的人影。他接了通意想不到的电话,这一时间转交也不是,不转交也不是。
“说和汤贞有关,找你的,你接不接?”
周子轲坐在草丛里,擡起头,看了艾文涛两眼。
肖扬在电话里上来就说:“是周子轲听电话吗?你知不知道汤贞老师要去这周末的海岛音乐节啊。”
周子轲听着。
“和我有什么关系。”
“哦,没关系啊,”肖扬在电话里直接笑了,“没关系就没关系呗。那什么,那天去你家,看你客厅窗帘挺好看的,就想着顺口——”
艾文涛看着他哥们儿直接把手机给他扔回来了。
艾文涛瞧出周子轲心情不好,正好朋友又来电话催。艾文涛问周子轲,晚上有个局,在谁谁谁家的夜店,去不去,大家伙毕业以后也好久没见了。
周子轲坐在艾文涛董事长办公室外的走廊长椅上,低头又拿火点烟。
好巧不巧,有其他贵客也进了这楼层来,专程来跟小艾总道别。丹霞实业向总的独生女,向虹,隔着走廊老远听见艾文涛说晚上夜店有局,她飞一般过来了,说什么也要一起去。
艾文涛乐了。
“正好,多叫几个你闺蜜,长好看的,气质好的,高贵点的,全叫来。”艾文涛和她说。
向虹点艾文涛的额头骂他:“直男癌!”
艾文涛一脸冤枉,压低了声音:“我又不给我自己癌!”
向虹脸上带笑,眼神不经意一瞥,瞥见坐人群外面的周子轲了。
董事长办公室里电视机开着。
一则广告正在播放。
广告的主人公站在海边,穿着件白衬衫,还有椰子树印花的沙滩短裤。他看上去很年轻,十七八岁的样子,已经浑身湿透了,可还有人朝他身上玩闹似的泼水。主人公躲着水,手心朝镜头摊开了,五颜六色的小贝壳掺在沙里,捧在他的手心。
话筒收音是阵阵海浪和风声,主人公半眯起的眼睛叫凶猛的阳光照成仿佛透明的颜色。接着镜头一摇,就在他左手边的不远处,沙滩上已经堆起了一座沙堡。沙堡的建造者,另一位主人公,还在给沙堡垒新的城墙。
刚刚那位穿白衬衫的年轻人到沙堡前面弯下腰,他把手里捧的贝壳一个个安在沙滩上。
他拼出一个单词,“MATTIAS”。最后一个“S”拼了一半,他手里没有贝壳了。倒是另一位主人公,从自己沙滩裤的口袋里摸了半天,什么都没摸着,最后干脆摘下自己胸前的名牌。他把写有“梁丘云”三个字的名牌随手一掰,掰成数块,低头把“S”的最后一部分补足了。
海浪声逐渐远去,海滩上只剩一座城堡和拼得歪歪扭扭的单词。一行字从画面中间浮现,如同潮水漫溢上来。
Mattias,点滴十年。
艾文涛推开办公室的门,正想拉周子轲进来喝口水再走,结果迎面看见电视上放的广告。十七岁的汤贞在电视屏幕里正朝外看。艾文涛二话没说把门关上了。
“走走走,走走走,哥们儿,咱走了,走走走。”
是艾文涛在门外起哄。
人潮离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