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是汤玥稚嫩的童声。
汤玥把手指比在嘴边,叫汤贞不要继续唱了。“外面有人。”九岁的汤玥悄声道。
汤贞在朦朦胧胧中睁开眼,他想去看,却什么也看不清楚。
光线笼罩着这片混沌世界,照进汤贞睁开了的瞳仁里。他的世界只剩一些透明的单薄的光晕,还有细小的灰尘,在光线中漫无目的地漂浮。
冥冥中,仿佛有温柔的吻隔着这片虚空,印到了汤贞的头发,脸上,嘴唇上……软化着他的痛苦和不适。
梁丘云从屋外进来,他手提了一个袋子,里面装满了生活用品。
汤贞不知是什么时候醒了,就坐在宿舍卧室那张大床边上。深蓝色的蛇皮袋瘪了下去,躺在汤贞的脚边。汤贞那条背细瘦,坐不直,微微躬着,背对着梁丘云。
他面朝卧室那扇窗,窗户还没有挂上窗帘,大片的阳光笼罩进来。
梁丘云看着汤贞睁着眼,比常人浅色一些的眼珠望着那积满灰尘的窗玻璃,正在发呆出神。
梁丘云轻声问:“你看什么呢。”
汤贞沉默了一会儿,瞧汤贞的神情,仿佛他的魂儿都不在这里了。
又过了几分钟,汤贞忽然说:“我想和他们玩跷跷板。”
窗外隔一条街有一座居民区。梁丘云记得汤贞刚转学过来的时候,经常在训练完回宿舍的路上,和天天他们一齐钻到居民区里去玩跷跷板,待在人家的健身设施上。梁丘云每回夜里打完工回来,还能看到汤贞坐在单杠上,和天天一人一个随身听的耳机,在听歌。
“你想干什么?”梁丘云问。
汤贞感觉有人拉扯着他的手把他弄回床上去了。他的手腕很痛,头也很痛,全身的骨头疼痛欲裂。迷迷糊糊之间,他觉得自己的手好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他想动一动手腕,可就是只能在头顶悬着。
梁丘云弯腰提起手里的袋子,推开卫生间的门,把里面的牙刷毛巾拿出来,极有耐心地一一摆放在擦干净了的架子上。这间宿舍自梁丘云搬出去以后,再没有人进来。梁丘云打开洗手池的水龙头,看到那哗哗流出的满是锈迹的发黄的自来水。
就像淤毒,流了很长时间才终于流尽了。
梁丘云打湿了抹布,擦客厅里的旧沙发,旧茶几,处处都是厚厚的一层积灰,他把电视机和空调机擦过了,又踩着高高的椅子,仔仔细细擦汤贞头顶天花板上那顶老式吊扇扇叶上的灰尘。
手机一直在客厅里响,丁望中想找梁丘云,要他同他一起去见《狼烟》第二部的“潜在意向投资人”。梁丘云从昨夜到现在被一个告密者折腾得手忙脚乱,现在站在卧室里,看着这空荡荡的旧宿舍,所有的一切都仿佛还是他记忆中的样子,包括曾经无数个日夜陪伴他的那张大床,包括昏昏沉沉正躺在上面的汤贞。
梁丘云从传达室工具间找来这条原本给公司大巴车轮胎上锁用的铁链,这会儿挂在了床头栏杆上,把汤贞的手全都捆紧了。
他要确保汤贞不会跑出去,不会被人发现。
毕竟外面不像他家一样保险。
应该没有什么遗漏了?
梁丘云仍不太放心,他没有别的选择。所有人都知道这里目前没有人住,孩子们都搬迁走了,连外面的记者都不屑对这个地方多看一眼。
在手机铃声的催促下,梁丘云又望了一眼卧室的那面窗户:透过灰尘,雾蒙蒙的光笼罩着这间闭塞的屋子,照在汤贞失去意识的面颊上。
梁丘云站在窗边朝下看。宿舍楼下,一条老街从亚星总部大楼门外延伸过来,亚星门前已经数日来围满了记者和粉丝,连带着整片街区都如同一锅黏粥,拥堵不堪。
一辆阿斯顿马丁横亘在车流与人流之中,正被堵得无路可走。
周子轲右手扶在方向盘上,他的左手因为缺少休息而发颤,夹着只烟,手肘搭在车窗外面,他朝窗外四处看。
亚星没有汤贞的人影,地下练习室的课也停了,周子轲的车一路开过来,看到路边一群群的歌迷影迷,他们三三两两围在一起,在焦急恐惧地哭泣,汤贞仍不见踪影,恨他的人也好,爱他的人也好,没有人能找到他。周子轲在驾驶座上擡起头,看见街边那栋被封起来了的宿舍楼,所有窗户都被窗帘遮挡住了,只除了三楼的一扇,大概是没有窗帘,只能用报纸糊起来。
汤贞躺在床上,他努力想要清醒,过了很久很久,汤贞才在眼前的重影中看到了那些报纸,被贴得整面窗户都是。
*
阳台的挂衣绳上夹着两只白袜子,因为时间太久了,白上布满杂质。
梁丘云傍晚时分从外面回来。这栋楼一建起来梁丘云就住在这儿,他是亚星娱乐第一届练习生,早在汤贞搬进来以前,梁丘云就知道怎么半夜三更翻墙偷偷溜出去打工,这里的一切通路,没有人比梁丘云更清楚。
汤贞睁着眼睛,隐约看到梁丘云的影子在他眼前晃,梁丘云坐在了他的床边。
梁丘云说:“我今天见到了狼烟第二部的投资人。”
接着便是匕首出鞘的声音,刀刃划过了刀鞘。汤贞就算再怎么看不清东西,也能感觉有光从眼前闪过,反照在他的眼上。
汤贞的手腕在头顶坠得很痛。汤贞扭过头,眼睛被光晃得睁不开。
梁丘云笑了一声。
“他送给我这柄匕首,说是蒙古人的钢刀,”梁丘云告诉汤贞,“阿贞,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我们了。”
汤贞怕那个东西,恐惧似乎已经成为了他的本能,他却还要掩饰着。汤贞闭上眼睛,也不听梁丘云的话。
“你知不知道我们回到哪里来了,”梁丘云把汤贞的手从床头解下来,汤贞的皮肤不似梁丘云这般经过了《狼烟》片场地狱般的考验,汤贞很容易受伤,梁丘云拿酒精给汤贞手腕上一圈圈被粗铁链子绞出的伤口消毒,“我们回‘家’了,316宿舍,你高兴吗。”
汤贞听到梁丘云说:“如果你不挣扎,你就不会受伤。”
汤贞可以动了,可以下床,那条铁链将他困在床上那么久,令他绝望。在浴室里,门关上了,汤贞手扶住墙,他按着自己的膝盖,尝试着站立,想站更长时间。
他不太清楚上一次他吃梁丘云给的东西是在什么时候,昨天夜里吗?
因为有链子,所以白天梁丘云没有强迫他吃东西,汤贞发现自己似乎可以站得比往常更久。
没吃药也意味着没有任何进食。汤贞站直了一会儿就开始头晕目眩了。
他有多久没有唱过歌了,没看过剧本。汤贞弯下腰,打开洗手池的水龙头,艰难地用手心盛了水,抹洗自己的脸。他擡头望了一眼镜子。
他以后到底还能不能看清字?
梁丘云在厨房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没有加别的作料。汤贞现在手腕攥起来就是骨头,比以前瘦了那么多,汤贞再怎么能撑,只喝粥恐怕都是不行。
汤贞从浴室里久久没有出来,梁丘云以前还耐着性子在外面等,现在直接从外面推开门进去,他看到汤贞肩膀缩起来了,汤贞弯腰站在浴室的镜子前,一张脸上全是泪水。
梁丘云的心忽地往下一落。
“你怎么了。”梁丘云不自觉走进去,他放轻了声音,问汤贞。
多少年了,他没有见汤贞哭过了。
就见汤贞哽咽着,转过头看梁丘云。汤贞摇了摇头,说:“我的手……”
他两条手腕上是一块一块的血疤,连在一起,像条链子一样,绕在他手上,那皮都被绞磨掉了,沾水必然生疼。
梁丘云快速眨了眨眼,他瞧着汤贞那眼泪还在大颗大颗往下淌,像个小孩一样。
“先出来吧,”梁丘云语气放柔软了,“先吃饭。”
汤贞走出浴室的时候,努力想往四周看,看清这间记忆中的宿舍如今的陈设。吃饭时,他听到梁丘云在他耳边一直对他解释,什么不是有意要用链子,是怕汤贞不小心走出去:“这里不比原来,万一出去了,你会很不安全。”
北京现在这么乱,汤贞如果离开了这里,就会遇到危险。
汤贞重复念着这句:“我会遇到危险?”
梁丘云“嗯”了一声。
“你把我藏在这里,你为什么不会遇到危险?”汤贞问。
梁丘云听了这句,他擡眼看汤贞的表情,汤贞低下头用勺子专心挖饭里的排骨,看上去温和无害,问的也是无心之言。
汤贞今天吃了不少东西,不用梁丘云强喂,大约汤贞也想多补充一些能量。
梁丘云把客厅里的电视机搬到卧室来了,他修了一会儿线路,把电视机打开。他调台,调到电影频道,丁望中说今晚电影频道会播放一支关于《狼烟》的宣传纪录片,重点介绍《狼烟》男主人公的扮演者,中国影坛的功夫新星,梁丘云。
汤贞倚在床头,腿上盖着梁丘云从家里拿来的被子,身上披着梁丘云的外套。
他眼前略过一幕幕,是梁丘云如今成功了的画面,梁丘云在电影院受影迷的追捧,受着无数的鲜花和掌声。
整支宣传片没有提到制片人方曦和与新城影业,也没有提汤贞或Mattias,没提亚星娱乐半个字。
梁丘云从客厅进来。纪录片放完了,也许这就是汤贞可以多坐一会儿的理由。汤贞眼睛还盯着电视屏幕,纪录片后开始插播广告了,汤贞看到熟悉的洗发水品牌在电视上出现,可他并没有看到自己,也没有听到《如梦》。
梁丘云兑好了酒,手摸到汤贞后脖子上轻轻一捏,这是个条件反射,汤贞一下子在他面前擡起头来。
喂完了酒。梁丘云又在汤贞有酒味的干裂的嘴唇上低头流连了一会儿。他搂过汤贞干瘦的身体,让汤贞一动也不能动地待在他怀里:“你老老实实睡觉,就没有人用链子折腾你了。”
那天卧室一直没怎么开灯。隔了一天,梁丘云从外面扯了一大块黑色遮光布进来,他踩着凳子,用钉子把这块布钉在已经糊满了报纸的窗框四周。
汤贞坐在床边,仰头看这一大块垂下来的黑布。
汤贞想象着黑布外面的光景,现在是七月吗,还是已经八月了?
“有人找我吗。”汤贞忽然问。
梁丘云打开了卧室的灯,他走到遮光布后面去看,果然一丁点光也不透了,这样夜里就可以开灯了。“你希望有谁找你?”梁丘云嘴里还咬着几根钉子,问。
汤贞什么也没说。
宿舍楼里虽然没有人住了,但并不像梁丘云以为的那么清净。坐在床边和汤贞一起吃中饭的时候,梁丘云忽然听到从门外走廊传来一阵诡异的怪叫声。
梁丘云把饭碗一放,从地上拾起一柄锤子就往外走。
宿舍门打开了。汤贞坐在床上,当风涌进来,他能透过门框看到外面宿舍楼的走廊。
梁丘云很快回来了。他先是看到宿舍门忘了关,又走进卧室,看到汤贞还乖乖坐在床上看着他。
梁丘云稍微放下一点心来。他把锤子一丢,伸手反锁上门。
“栾小凡那疯子。”梁丘云擦了擦手,不屑道。
亚星娱乐总部大楼乱成一锅粥,温心站在郭小莉办公室里,见郭小莉顶着宿醉的头痛,一遍遍给法国那边打去电话。
温心抱着怀里西楚乐队送来的专辑资料,先出了门。
她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过汤贞老师了,比起那些传言,她更担心汤贞老师的安危,不像公司内部很多其他的声音,他们认为汤贞一向喜欢站在最前面安定公司的民心,这次他自己出事了,把公司连累了,他更应该站出来,而不是彻底消失不见。
毛总整日待在办公室里也不出门。练习生们也停课了。公司现在除了应付各方面关于汤贞老师的质疑,就是在接洽和梁丘云有关的大量新的工作。
“萍姐,萍姐??”公司前台有个年轻女员工惊叫道,“萍姐!小凡在外面大马路上被人开瓢了!你快去看看啊!”
温心站在三楼走廊上,她想了一会儿“小凡”这个名字,然后想起来,栾小凡:那个从戒毒所出来以后就疯疯癫癫,常跑到练习生宿舍楼里鬼喊鬼叫,被公司藏起来了的前任主唱。
一大群人呼啦啦都跑下楼去看热闹。温心站在原地,低头拿手机,又给汤贞老师打去个电话。
仍是关机。
一位泰国女星经多家媒体帮助,在京召开记者会。电视直播画面上,她哭着控诉中国知名艺人汤贞拒绝支付她的生活费和清迈往返北京的机票:“我与他在巴塞罗那相遇,相知,相爱。上个月,汤贞告诉我他会回北京,要我到北京新城国际电影节的首映式上找他,”该女性几度泣不成声,“他现在失踪了,人不见了,我在北京只认得他,我现在无法生活了,汤贞,我希望你站出来,对我负起责任。”
亚星娱乐办公室里,郭小莉与梁丘云这么晚了还在秘密谈话。
前几天郭小莉在家喝了酒,说出什么话来她自己都忘了。梁丘云敞开了西装扣子,一声不吭坐在郭小莉的沙发上,他右脚擡起来,被深色长袜包裹的脚腕搭在左腿膝盖上,露出脚下一尘不染锃亮的皮鞋。
隔着一张办公桌,郭小莉说:“阿贞在法国合作过的那个影展团队,同意把阿贞接过去,以学生的身份暂时把他保护起来。”
梁丘云听着,视线低下去了,盯自己脚上的皮鞋。
“你还是不相信我。”梁丘云擡起头,瞧郭小莉的脸。
郭小莉一愣,她懵了。
梁丘云的声音冷,胸腔里那颗心同样越来越冷。世上除了他以外,郭小莉是唯一知道汤贞在哪儿的人,郭小莉唯一有可能泄露他们的秘密。
“我……”郭小莉有些结巴,她竟然无法在阿云面前维持她的威信了,“我不是不相信你……”
“还是你觉得所有人都比我对汤贞好?”梁丘云反问道。
“不是,不是的阿云——”
梁丘云站起来了,他整了整身上的西装,慢条斯理走到了郭小莉的办公桌后面,两只手扶住郭小莉的办公椅扶手:“郭姐,”他近近看着她,“别给我添乱?”
郭小莉坐在原地。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梁丘云压低了声音,对她道,“你让第三个人知道了阿贞在我们这里,那么就会有第四个人知道,就有第五人知道,消息一旦传出去了,你觉得法国人凭什么保护得了阿贞?他们和阿贞认识多久,有我对阿贞这么好?”
郭小莉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但,他那时候都已经去法国了,”郭小莉说,“方曦和的仇家怎么也不会追到国外去……”
“你怎么知道不会?”梁丘云眉头一挑。
有人这时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郭姐,郭姐!郭姐!”郭小莉的秘书从外面叫道,梁丘云进来以后,电话线路就被切到外面转接了,“郭姐,有好多媒体找你,他们说有个泰国女明星在电视上……不,她好像不是女明星……他们说她是个妓女!”
*
已“失踪”数天的中国著名演员、歌手汤贞,被指为一名泰国妓女伪造电影行业从业者身份,以帮助后者偷偷潜入中国新城国际电影节开幕典礼——新城发展董事长方曦和为汤贞量身定制的这场“大型评委秀”,竟成了我们的国民偶像与妓女私会的绝佳场地。
无数报纸彻夜更换头条新闻,那位先前曾自称“电影明星”的泰国妓女将她手中与汤贞的合照当作证据,发送给在京设立了办公室的全国大大小小媒体,新城电影宫外还有不少海外媒体驻扎着,竟也有送信人连夜将信封塞进他们的酒店房间门缝里。
“我手中还有更多,更加私密的照片,”那个妓女哭泣道,还是一副舍不得汤贞的样子,“他是个艺术家,我不想把他彻底毁了。”
已经对外公开的照片中的汤贞,看上去还是那么美好,还是无数中国观众印象里的样子。巴塞罗那音乐节的舞台下面,挤满了世界各地来的摇滚乐听众,面对这妓女的手机自拍镜头,汤贞笑容恬淡,非常友善。而到了北京新城国际电影节的开幕典礼现场,汤贞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走出了评委席,带领保镖亲自为这名女子寻找座位休息,毫不避嫌。
这女子的新闻发布会本就是在多家媒体的帮助下才得以进行,不少媒体的稿子都是提前写好,早早的第一时间就发布出去。
也有媒体没能赶上这首班车的,只能绞尽脑汁,从其他方面寻找更惊爆的新闻热点。
今年五月曾与汤贞一同参加西班牙巴塞罗那音乐节并奉献了合作演出的西楚乐队,因为接了新城电影节闭幕式演出的邀请,目前所有成员还停留在国内。乐队主唱王宵行是各方都联络不上的神秘人物,倒是最年轻的成员鼓手小马,据说夜夜在北京泡LIVEHOUSE,和中国本土的鼓手们玩得正嗨。
悄无声息的,一篇关于小马的秘密采访在隔天清晨登上了一份娱乐杂志的“重磅发布”。
小马在采访中称,阿贞绝没有在巴塞罗那认识什么妓女,他们乐队和阿贞从头到尾一直在一起。聊到兴头上,小马还翻出他的手机向仍不太相信的记者展示他在音乐节上拍的照片。
杂志只登出了其中一张,是记者从小马手机屏幕上拍摄下来的。
在一个昏暗的酒店房间里,小马和几个美国人肩并肩坐在床边,脸上笑得荡漾,把沾着白沫的锡纸卷成烟卷,叼在了嘴上。
汤贞就坐在他们身后,只是因为相片分辨率不高,光线又暗,闪光灯亮起来,让汤贞的双眼印上了两个惨白的亮点,除此之外,只能隐隐约约看出汤贞脸上是在笑的。
采访的文字版本中记录了记者与小马的对话。
记者:你们是在吸食……某种药物?
小马(大笑):不,不,那只是,你懂的,只是快乐。
记者:你们所有人一起?
小马:我不知道你怎么定义这个……但我们需要灵感,灵感,你明白吗?你也是这里(指记者潜入的这家LIVEHOUSE)的音乐人吗?你会打鼓吗?
记者:你也觉得阿贞不可能会招妓,是不是。
小马:阿贞是个好人,是个非常好的人。他是我见过的,对女孩儿最有礼貌的人。他那么受欢迎,有那么多人喜欢他,他根本不需要招妓。你再给我看看那个女孩的照片(指控诉汤贞的泰国妓女)——她长得不好看,太成熟了,我觉得阿贞不会喜欢她,选也不会选她。而且,就算阿贞真的,你知道,我们男孩有时候——他也不会不给她钱的。我觉得这女孩根本不了解阿贞的为人,所以才会编出这样的瞎话欺骗外面的人。
采访的末尾,小马还谈到西楚乐队要和汤贞在中国大陆共同发行一张合作专辑,等电影《罗兰》上映之后就出,专辑做好已经很久了,事实上在法国已经先期发行了一段时间,封面选用了一张汤贞在他们录音棚里的照片,媒体评分还不错:“你听过吗,老王放过几支片段到他的网站上,其中有一首歌叫YingTai,还有一首歌叫Prometheus,你猜哪首是他写给他的?”
汤贞的大量歌迷影迷从周边地区涌入了北京,他们绝大多数都是些十几岁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多少有点响应北京本地歌迷号召的意思,前几天还堵在亚星娱乐和方曦和住的医院门口,这天,他们疯狂挤到那几家杂志社门口,义愤填膺地砸烧,媒体正在摧毁她们的偶像,报道上的每个字都是假的,是骗人的。她们完全意识不到在杂志社楼顶上,一群媒体记者正抱着设备,把镜头对准了她们,以及她们身上穿的汤贞歌迷会大衣。
警车到达现场控制局面的时候,几家杂志社里的大人才颤颤巍巍从楼里面出来。又是大批的年轻人抱着头,被警察拉到路边蹲着不敢作声,为首的几个汤贞歌迷会领导先行被带上了警车。这一闹,又是一大出性质极其恶劣的社会新闻。
远在英国伦敦的汤贞华人粉丝联盟对外发出了“汤贞歌迷致所有人的一封信”,十位分会长称,他们已经与中国国内民间几家粉丝会取得了联络:“希望各位歌迷朋友,无论国内国外,特别是年轻的粉丝们一定要冷静。关键时刻,我们不要轻易被煽动!我们再等待一下,给阿贞,给这个世界,也给我们自己多一些信任!”
信中还称:“阿贞,无论你这段时间身处何方何地,我们都希望你现在能站出来,像过去的你一样,诚实面对这些报道和争议,勇敢面对你的歌迷、影迷,面对大众的质疑。过去五年,我们曾共同走过风风雨雨,今天,只要你还愿继续走下去,我们一定不离不弃!”
*
这个世上究竟有没有可能存在一个人是完美的?
在这一年七月来临之前,汤贞在许多人的心里,也许曾无限接近过这个定义。
毛成瑞在晨会上咬紧了嘴唇,一只老手攥在桌面上。
“妓女搞记者会那兴许是有人下了手,”公关部门一位女经理斩钉截铁道,“后面粉丝闹事儿那个绝不可能是,过去几年他家哪天不靠写汤贞老师的新闻吃饭?以前就成天挨汤贞老师粉丝的骂,现在这明摆着公报私仇!”
李经理看了一眼手边的热茶,实在没心情喝了。“不论他们是什么,是公报私仇也好,是见风使舵也好,现在最重要的是,把阿贞找出来,”李经理手在桌面上一叨,“你管他媒体怎么说呢,媒体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吗!阿贞要是明天又有大人物给撑腰,你看这几个媒体怎么说,还不知道怎么变着花地唱赞歌呢!”
女经理瞧了李经理一眼,冷言冷语道:“您这意思,让汤贞老师现赶着再去巴结一个会走道儿的方曦和?”
旁边几个男经理听了这话,都赶紧帮忙劝了劝,反把那位经理惹得更生气了:“以前方曦和没出事儿的时候,咱们汤贞老师的日子也不怎么好过啊?你倒是在公司吃香的喝辣的李弘临,反正没有媒体编你的瞎话,没人骂你——”
李经理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把茶碗一摔:“他妈汤贞自己惹出来的事,骂上我了。”转身出了会议室。
郭小莉坐在他们对面,一直是不发一语。按说她这个火爆脾气,这么安静特不对劲。
“郭姐,”其他几个人等李经理走了,纷纷看向她,“您还是没有汤贞老师的消息吗?”
旁边毛成瑞问:“小莉,你去看方老板了吗?”
“今天一大早去的,他……”郭小莉声音顿了顿。
近来不少小道新闻,说新城发展的一些旧部和以前的合作伙伴都去医院看了方曦和,不少人当场在医院走廊崩溃大哭。
方曦和好歹也是一代枭雄,两条腿被弄得只剩了大腿根上那两截,头发也花白了。谁看到他都难免不好受。
“他说,他不建议阿贞现在露面。”郭小莉对其他人说。
“你把新闻都给他看了?”另个经理问,“把最近的事儿都给他说过了?”
郭小莉点头。
“那汤贞老师到底是不是他藏起来的啊?”旁边一个经理问。
“总不能等他案子结案了,阿贞才能抛头露面吧!”
毛成瑞听了郭小莉的话,浑浊的眼珠在桌面上盯了一会儿。
“方老板的案子,到底有多大?”毛成瑞自言自语似的问。
一桌子人都安静了。汤贞在公司外面发展得如日中天,和新城影业那么多次深度合作,亚星娱乐根本没有插手的机会,现在出事,更是让全公司一头雾水。郭小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冷静,她告诉毛成瑞:“方曦和的律师说,警方那边现在还没有调查阿贞的意思。也可能在秘密调查了,但……还没有实施抓捕。还没有牵连到阿贞。”
周围的人一听这个,更沉默了。
女经理问郭小莉:“郭姐,那我们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那名泰国妓女的身份有北京当地几家媒体保护着,人也神秘,开了一次新闻发布会就不见踪影了。郭小莉只好给林汉臣打电话,想知道剧团那边有没有什么门路,这时外面秘书进来了,紧急送来一本刚刚问世的新一期《大都会》,杂志一翻开就是一篇大稿,从头到尾详详细细质疑了“汤贞招妓门”的所有经过,《大都会》旗下记者团还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挖掘到了那名妓女在泰国的代理公司。他们给代理公司打了电话,那边说,早在去年十二月份就有中国公司到他们这里去挑人了,挑到这个女孩后就与她签订了去中国发展的独家协议。
“我们不能透露更多信息……挑中她的原因……他们说她长得有点像中国女演员辛明珠。”
郭小莉手捏着那张写了“辛明珠”三个字的纸页,一时间脑子里像堵塞了。
“郭姐,郭姐,”旁边人叫她,把手里划满了横线的一张媒体列表给她看,“现在没画线的媒体还可以联系,汤贞老师以前照顾过他们的,我也都问过了,你看看。”
“《大都会》的主编姓什么来着,”郭小莉匆匆翻手里的杂志,想翻到第一页去,“姓柏,对不对,柏主编,给《大都会》打个电话!”
郭小莉脑中还想着,要把阿贞送出国,送出国去。就算梁丘云昨天晚上怎么拒绝,怎么讲道理,今天早上郭小莉从方曦和的医院里出来,特别在听了律师那番话之后,觉得都不能再等了——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在这个关头,无数种考虑,都绝比不上阿贞目前的安危重要。
“郭姐,”秘书进来叫她,“《大都会》的主编过来了,但是——”
郭小莉一听,急忙从桌上拿起公司已经拟好了的声明。
秘书手扶着门,慌张道:“但来的不是……”
有人脚踩着高跟鞋,从外面推开秘书扶着的门进来了,数个秘书和助理跟在后面。
郭小莉难以置信地望着那个人。
“柏主编被人举报了,私吞公款,把握不住新闻人的操守,上午停职接受调查去了,”樊笑对郭小莉苦笑道,“只好我来了。你看我们做媒体的吃口饭,容易吗?”
*
有种说法是,有关汤贞的大批量丑闻被曝光出来,要钓的并不是小小这个汤贞,而是汤贞背后那日日夜夜在病榻上作昏迷的姿态,一夜白头拒不见人的真正大鱼。
那条大鱼是否还隐藏着实力?他妻离子散,众叛亲离,儿子都改名换姓了,旧部连夜脱逃,老同乡白一雄在探望过方曦和之后也直呼:“天塌了。”这么看来,还留在方曦和身边的就只有汤贞了,而汤贞一直以来也被外界视为方曦和电影事业最宝贵的明珠,最重要的价值。
是方曦和当年驰骋沙场,给他的对手留下了太多的心理阴影?以至于他们不肯相信方曦和真就这么倒下了,哪怕方曦和看起来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汤贞坐在床边,他的眼珠在一种涣散的状态下痴痴望着眼前的遮光布。梁丘云从外面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粥,蹲在汤贞面前。“胃还疼不疼?”梁丘云问他。
汤贞低下了头,也没回答,不知道听没听清这个问题。
梁丘云在床边陪了汤贞一会儿,他搂着汤贞的肩膀躺在宿舍那张床上,某个瞬间,梁丘云仿佛真找回了一些从前的感觉。汤贞不再有方曦和的庇护了,回到了梁丘云的羽翼之下。
只是汤贞状态并不那么的好。
“还疼不疼?”梁丘云问他。
汤贞是昨夜临睡前才第一次出现这样的症状的,他胃绞痛,因为不能看大夫,痛得越来越厉害,喝下去的掺了镇静药的粥哇得一口叫他吐到了床下,白米粥粒里掺着一丝丝的血。
汤贞身体匍匐在床边,艰难地喘气。
“两种药,能少吃就少吃,尽量不要掺在一起吃,”那人说过,“你这么大的体格也未必扛得住。”
梁丘云僵硬了一阵子,走到床边直接把汤贞抱起来了。汤贞嘴边有滑下来的唾液,沾在梁丘云穿的高级衬衫上,还有血。汤贞的眼神颤抖起来,似乎生怕梁丘云又掰开他的下巴。梁丘云问汤贞:“你到底有多不舒服?”
汤贞是在绞痛的痛苦中昏过去的。他没有吃镇静药,但他的状态也没有变好。他似乎已经被这些药物永久地影响了。
是这样吗?
汤贞除了去卫生间,也再不下床了。他躺在床上,像一个不会动的漂亮娃娃。他说他想看医生,梁丘云告诉他看不了。汤贞闭上眼睛,仿佛就已经彻底不做他想了。
今天睡前,梁丘云摸着手里的药盒,还在犹豫。
要不然化在水里喂给他。
把汤贞困在这儿,确实不是长久之计。梁丘云这几天在《狼烟》的宣传工作、公司、汤贞三件事上来来回回跑,多少有些乱了阵脚。外面环境时时刻刻在变,也许他太过紧张了。
可汤贞不吃药,他是不能放心出门去的。
汤贞在被窝里主动叫了他一声,声音很虚弱:“云哥……”
梁丘云听见了,把手里的药一放,他到床边去看汤贞,他伸手摸汤贞的脸。
汤贞已经不会躲他的手了,不会再用提防的眼神看他。
“我的肚子……”汤贞的声音听起来像个小朋友似的,“你帮我,帮我按一下……”
汤贞十六岁的时候,公司为他接下了一部大戏,是视帝陈赞主演的年代剧《大江东去》。郭小莉每天来宿舍关切汤贞的准备情况。汤贞在郭小莉面前总是笑模笑样的,只有到了夜里才会紧张得睡不着觉。汤贞总告诉梁丘云:“我好久没正经演戏了。”收拾行李去片场的前一晚,汤贞胃疼了半宿,梁丘云让他去做个胃镜他还不肯去。
梁丘云攥了攥自己的手心。他盯着汤贞的脸,然后低下头,朝自己手心里哈了口气,把手心捂热了。
他的右手探进被子里,隔着汤贞身上套的T恤,按在汤贞平坦的已经瘦得下陷了的小腹上。
汤贞的眼睛还睁着。
梁丘云俯下身去,他的右手手心在汤贞小腹上缓慢划起圈来。
像小时候一样。
汤贞的眼睛近近望着梁丘云的脸。忽然之间,汤贞的眼皮往下耷拉了一下。
汤贞在梁丘云温热的手心里阖上了眼睛。
他睡着了。
像小时候一样。
梁丘云知道自己一直有这种能力——他能够控制汤贞,控制汤贞的喜怒哀乐,让汤贞全身心地仰仗他,依赖他,需要他。他知道他一直可以。
梁丘云低头瞧着汤贞的睡脸,阿贞真的瘦了,瘦了太多。
他觉得他的心此刻柔软得像一滩水。
梁丘云穿好西装外套。汤贞蜷缩在被子里,睡着了眉头还皱着,看来睡前是真受了折磨。梁丘云承认他没有考虑过汤贞的身体能撑多久,也没考虑过汤贞万一生病了怎么办——毕竟过去几年,再难受的时候汤贞都能挨过去,多年演出下来,汤贞仿佛炼就了一身金刚不坏之躯。
练习生宿舍楼下有个大院子,想出这个院子,有两道门可以走。一道是冲着外面大街的,是明着来的大门,一道通往隔壁小区,是一扇很狭窄的一次只能容一人经过的小门。毛成瑞亲戚家的孩子栾小凡就住在那座小区里。除此之外还有第三道门,这第三道门就隐秘得多,是宿舍楼大院原先盖的那间小厨房的门。梁丘云当练习生时,公司曾用这个小厨房给练习生们搭伙做过饭吃,后来阿贞红了,公司有钱了,提升了所有人的伙食水平,这小厨房就不用了,关掉了,但一个小门脸还保留着。
梁丘云把那第二扇小门关得严严的,还落了锁。他弯腰穿过小厨房的门脸,然后走后厨门悄悄溜出去。
夜深人静,后面小巷子里也黑。梁丘云走出这条巷子,拐弯进另一条窄巷,在一家包子店门口找到了他停的车。
若在平时,这包子店早就关门歇业了。今天不知怎的,里面窗户还亮着,店老板还在里头。那老板透过窗子,一眼就看见了梁丘云,梁丘云也看见他了,只听那老板说:“哎哟!阿云!”
梁丘云本想悄悄把车开走,听见这话,他从车里下来了。
这位老板也算是看着他们这代亚星练习生长大的。
“以前都叫你小梁,现在这北京城里人人都知道,你是‘阿云’!”
梁丘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站在门外和那老板握手。
老板刚才在屋里正揉面呢,一手的面粉,他臊着脸和眼前的名人把手握了一下。“你是不是挺忙的啊,怎么大半夜上这儿来?”
梁丘云眼睛一瞧门外:“这不是……”他空荡荡的理由卡在嘴边。
老板看了一眼梁丘云身后,突然问:“好久没见天天来了。”
梁丘云看着他,一愣。
“那小子以前天天来,”店老板说道,“天天来这儿给你买肉包子!”
梁丘云又笑了一声。
梁丘云说,他半夜到这儿来,是为公司的事。
“公司的事?哦……是不是阿贞的事儿啊?”老板压低了声音,问他,“我听说阿贞到现在还没露面?他到底上哪去了,会不会被什么人绑架了啊?”
梁丘云的车堵在路上,他瞧着车前玻璃外那一点两点的红绿灯影。
“他会不会被什么人绑架了啊?”那店老板疑惑道。
梁丘云觉得宿舍周围的人还是太多了。
“那个,您知不知道这四楼家里养的是个什么啊?”
那个带着谄笑的声音说。
“一整天了,我听着老有砸东西的动静……”
梁丘云手扶着方向盘。前方绿灯了,梁丘云的车开出去一点,突然掉头就往回赶。
黑色的遮光布把这间小小宿舍里的一切遮掩在光天化日下。
汤贞穿着脚上的拖鞋,扶着墙往外走,他没有别的鞋子可以穿了。宿舍的门上了锁,汤贞把眼睛睁大了些,又眯了眯,贴在那条门缝上看,瞧那个锁。
他以前也常有忘带钥匙的经历。汤贞推开卫生间的门,从放牙刷的架子上把那段梁丘云用来捆架子的铁丝一段段解下来。
汤贞昨天没有吃那种药,今天也没有。他此刻低头瞧手里的铁丝,眼前隐隐约约只有两根,若是再眯一眯眼睛,仔细看,就只有一根了。他可以看清东西。汤贞把这根铁丝在手里急急忙忙地弯起来。
他只撬了一下,就把那锁撬开了。
走廊外面有风。汤贞手扶着门,走出了宿舍,他看了前前后后这条走廊,又看到对面墙上挂着的那个公用电话。
汤贞记得这个电话只要有电就能用,就能打。他走过去,伸出右手把听筒拿下来,左手就要在上面按郭小莉的电话号码——
听筒下面垂下去一根长线,几乎垂到地面上了,线的切口平整,早就与电话分开了。
汤贞手扶着墙,他不能开走廊的灯,就只能摸黑继续往前走。
走到楼梯口,他双手握在楼梯的扶手上,一阶一阶地下台阶。
汤贞的头脑从未有这么的清醒。他要出去,他要逃出去,不会有更好的机会了。
汤贞走得慢。他用了很长时间下台阶,他也怕自己站不稳会从楼梯上摔下去——那多半就会前功尽弃。
汤贞咬紧了牙关,他直接放弃了走正门,那扇门是无法用铁丝打开的。
他扶着墙摸索着走到了一楼走廊的尽头,他记得那里有扇窗户。
铁丝被弯成九十度,斜过来,又是一个九十度。汤贞站在窗边,借着照在他脸上的皎洁的月光,他把那扇窗子的锁掰开了。
汤贞推开了窗子,下意识睁大眼睛,胸膛起伏,望着外面的夜晚大吸了一口新鲜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