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轲从地库回来,一头雾水,想不起那叠资料放在了哪里。温心一见他就问:“子轲,汤贞老师刚才问我——”
“问什么?”他说。
“他问你身边,真的有保镖吗?”温心说。
周子轲皱了皱眉。“要保镖干什么。”
温心把薛太太白天送到公司的合同拿来了。是以前汤贞老师签过的,现在梁丘云走了,子轲来了,有些地方还要重新签一下。祁禄去书房找了钢笔。周子轲瞧了眼合同,发现是朱塞、郭小莉跟他提过的那份,他拿过笔毫不犹豫把自己的大名签上了。
他的字虽潦草,却一看就是练过。
汤贞坐在周子轲身边,小周签完了,把笔塞到他手里,让他握好笔杆。
钢笔沉甸甸的,汤贞的手指又发颤。吃药时间长了,他琴弦都按不稳。汤贞趴在桌面上,把笔尖努力对准了纸面,正准备落下去。
小周突然站起来了。他左手放在了汤贞左边,右手伸过来,握住汤贞右手手背。
汤贞好像被他从后面一下子抱住了。汤贞右手手指上有几道红色的勒痕,像用力撕什么东西留下的。汤贞感觉小周抓紧了他的手,藏匿不了。
“这个合同你不再看看了。”小周的声音就在头顶耳后,问他。
汤贞一愣,摇了摇头。
小周握着汤贞的手,在纸面上稳稳写下了第一个点,然后是第二个点,第三个点。
汤贞。这两个字,汤贞过去没签过千万次,也有百万次了,他应该是天底下最熟练的那个才对。小周把两个字写得端端正正,工工整整的,他握着汤贞的手,像握一支笔,仿佛他早就能把这两个字写得比汤贞还漂亮了,只是从没写给谁看过。
一份合同要签好几个名字。翻过了一页,小周突然把汤贞的手放开了。
“自己写。”小周说。
汤贞瞧着眼前的纸,他感觉小周的手在下面扶稳了他的腰,让他坐直。
汤贞把笔尖放上去了。
周子轲歪头要看,发现汤贞写完了就用手心挡住,不给他瞧。
周子轲握过了汤贞的手,又一笔一画教他写第三个名字。二十多岁的前辈了,怎么能写不好自己的名字呢。周子轲写的“汤贞”怎么看都好看,汤贞写的“汤贞”就歪歪扭扭的,像一个丑陋的皱皱巴巴的婴儿。
周子轲夜里要去亚星公司开个会,他还是Mattias的队长,许多工作的前期筹备都离不开他。温心已经提前去公司了,祁禄去了楼上。门虚掩起来,卧室只开了盏床头灯。
汤贞坐在床里,小周待在他身边。小周摊开手心,看汤贞在他手心里接着写“汤贞”两个字。
小周很严格,汤贞写不好,小周的手心可能太热了,写错了还要用手心抹一下,才能再写。
周子轲什么也不做。汤贞问:“你去干什么?”
小周提着精神回答:“开会。”
汤贞擡头看了一会儿小周,又低头继续写。
周子轲拿着车钥匙走进亚星娱乐的会议室,林经理过来专程给他拉开了一把椅子,让周子轲坐下了。
亚星的高层大都到了,郭小莉副总见他进来,居然也没怎么迟到,她忍不住笑了笑。
周子轲这几天想也知道很累了,他二十三岁,还没经历过这种高强度的工作历练。郭小莉讲话的时候,周围的人还都或好奇或意外地看他,周子轲一边听着,一边揉眼睛,面无表情翻看摆在眼前的材料。
以前总觉得手里缺根烟,现在捏捏手心,好像汤贞还在里头挠字。
“子轲,”郭小莉擡起头,隔着那么多人,说,“阿贞现在的情况,能工作吗。”
周子轲愣了愣。“可以试试。”他说。
会上一共敲定了三件事,一是萨芙珠宝方面的广告企划,送来了两份,二是几个月后的Mattias十周年演唱会。
周子轲表态说,他根本不会唱歌,而汤贞老师出道十周年了,应该给汤贞老师做一个纪念演唱会。如果公司拿不出主意,他来做也可以。
第三件事,电视台领导那边已经打了好几次电话过来,催促《罗马在线》的录制。电视台那边说,广告商高兴坏了,大家都很期待,就等子轲什么时候有空去摄影棚。周子轲听了这话,愣了愣,得知KAIser几个人的时间都可以安排,他没说什么。
入夜了,亚星公司还是灯火通明的。如今整个公司就剩下两组艺人两个练习生,员工们还是时不时需要加班。也许这就是大多数人无法选择的生活方式。周子轲穿过了走廊,在成为汤贞的队长以前,他是不能理解这种生活的。可能在他眼里,这永远与他无关。
郭小莉让广告部的小张送了许多带子来,大多都是汤贞过去十年的演唱会录像,还有些杂七杂八的纪录片。周子轲坐在郭副总的办公椅里看这些带子,他原本有点困倦,瞧着屏幕上的汤贞,反而精神起来。
周子轲始终记得,他最早想拥有汤贞,到底是想拥有什么。
汤贞好像是很成熟的,在那个年代,汤贞就仿佛这世上所有爱欲与美的结合体,他是星光万丈的,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可到了周子轲面前,他又是耻于展露自己的,无论是身体,还是他禁忌的爱情,他遮着掩着,显得过于生涩了,充满了与他的盛名远远不相符的稚气。
周子轲记得他在很长时间里对这样的汤贞欲罢不能。他那时年纪不大,每天像失控了,脑海中充满了汤贞其人的影子,他好像陷入了一种困境。那时的报纸上有一句话:“……这么多血泪交织的经典银幕形象,与他的公众形象的反差,让人不断去猜想汤贞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也许这就是‘汤贞’神秘魅力的缘起。”
周子轲不擅长说谎。但汤贞很擅长。一个人可以完美地饰演另一个人,这是天赋,也是诅咒。周子轲后来就发现,无论走到什么样的逆境,无论爱或恨,汤贞似乎都可以饰演出一副假象,蒙骗过世人的眼睛。
屏幕上的汤贞,头顶上戴着花环,和他的搭档“云哥”手牵着手,合唱一首叫做《年少知交》的曲子。汤贞独自坐在一只高脚椅上,怀里抱了一把吉他,轻轻拨弄着旋律,哼唱一首关于爱情的歌。
爱无边,火腾腾。
焰高燃,终不变。
滚滚黄尘卷。同命侣,葬人间。
他好像永远怀抱着深情,险些让人以为他就是等待着山伯救赎的“英台”本人。
可他不是,他也不要“同命侣”。
曹老头说,汤贞生病的征兆在很小年纪就出现了。可在人们普遍的认知中,一个偶像没有患这种病的资格。他要用很多很多努力,才能掩盖这种病症。而这无疑又加剧着病情的恶化。
偏偏汤贞是个偶像,他太擅长掩饰一切的负面情绪。
当他想要走向坟墓的时候,没有人能发觉。
周子轲按下暂停,他低头看了眼时间,给祁禄发了条短信。
深更半夜,祁禄也十分钟之内就回复了:“他正睡呢,睡得挺熟的。”
周子轲摸了摸手机屏幕,感觉摸到的地方都很柔软。
他突然也很想回去睡觉了。就在这时候,郭小莉从外面推门进来。
“怎么样,子轲,有什么想法了吗?”郭小莉手里拿着一叠企划案,走过来看他。
周子轲坐在办公桌里面,他八成知道郭小莉手里拿的是什么,什么周子轲的十个人生大考验之类的东西。
“阿贞怎么样。”郭小莉问。
“挺好。”周子轲看她。
郭小莉听了,低下头。她这每天为了KAIser的事忙来忙去,阿贞天天由子轲陪着,锻炼、复诊,她全都无从掌控。
“冯导想找你谈谈。”郭小莉说。
“哪个冯导。”周子轲问。
郭小莉瞧着子轲这小子霸占着她的座位,她来了这么半天,他也不让开。
“还有哪个冯导,”郭小莉说,“《罗马在线》的冯导。”
周子轲说:“谈什么?”
郭小莉说:“他希望你不要换掉他,他说他家里人就指着他这份工作生活了。”
周子轲听了这话,扭开头,不看郭小莉了。
郭小莉看他这样,忍不住嘴角抿了抿。
“当年《罗马在线》改版失败,梁丘云回来,虽说和冯导出的那本书,还有他后来一些做法都脱不了干系,”郭小莉望着周子轲不开心的脸,说,“但是你想过吗,子轲,为什么观众比起梁丘云和骆天天,明明更愿意看到你、扬扬和罗丞他们……明明你们节目收视率是最高的,电视台还是选择让梁丘云回来了?”
周子轲擡起头,看她。
郭小莉说:“因为我们在一个人情社会里,单纯的好,抵挡不住‘人情’。”
周子轲确实有钱,家庭背景确实深厚,确实得罪不起,KAIser也确实当红。但他的钱和背景,他们的当红对电视台底下的基层员工毫无用处。反而周子轲当时一心想要节目改版,会令一批人包括冯导在内,丢了《罗马在线》这个吃了七八年的金饭碗。
如果冯导当初不是为求自保,他也不会与梁丘云一拍即合,想方设法把梁丘云引回到这个节目里。
周子轲说:“你希望我让他留下?”
“不,”郭小莉说,“我希望你吸取这个教训。”
“毕竟子轲,你做错了事,冯导这些人最多让你走。真正受牵连的,永远是你身边的人。”
凌晨五点多钟,周子轲趴在郭小莉的办公桌上睡着了。他做了一场梦,梦里他吃掉了一个很巨大的虾仁烧麦,太难吃了,他躺在地上,肚子变得圆滚滚的了。汤贞原本翘着黑色的尾巴在天上飞,他总是一次次地刁难周子轲,这会儿也落下来不飞了。汤贞个头小小的,露着尖牙,明明应该很邪恶,可汤贞蹲在他身边痛哭流涕起来,连黑色的尾巴都耷拉下来了。
郭小莉的秘书推开了门,往里看了一眼,回头说:“郭姐,子轲还在呢,没走,他睡着了。”
周子轲还想伸手去碰汤贞小恶魔脸上的眼泪,没碰着就迷迷糊糊醒了。周子轲在梦里说,汤贞,我宁愿你又在耍着我玩儿,你别哭了。
郭小莉从外面进来,问秘书:“齐星到现在还没来?”她走到办公桌前,拿了几张歌词资料,还有小样带子,说:“子轲,KAIser下张专辑每个人都要录的solo曲子,扬扬选完了,你自己看看想唱哪一首。”
周子轲擡起才醒了不久的眼睛看她,好像在听什么外星语言。
郭小莉也居高临下看他。
当初说要和汤贞前辈组合,就一定要把KAIser所有国内工作做好,是他亲口答应的。
周子轲垂下肩膀去,从郭小莉手边随便抽了张纸过来。
他本以为是张歌词。
“KAIser全国后援会致经纪人郭小莉的一封信。“
周子轲眉头一皱。”……我们深知为了汤贞老师的事业发展,牺牲KAIser已成定局。汤贞老师是KAIser全体成员的大前辈,知恩图报乃是中华民族的优良品德。但从各个角度考虑,队长周子轲都不是与汤贞老师重组Mattias的最佳选择。相反,主唱肖扬唱跳俱佳,是最最合适的人选。我们也是为了汤贞老师好,希望经纪人及亚星各位——“
郭小莉意外看到子轲用力揉吧揉吧手里的纸,丢进废纸篓里。
窗外,新一天的朝阳升起来了。郭小莉和秘书说着话,回头发现周子轲的衣领又皱皱巴巴的了。周子轲睁着惺忪的睡眼,从她的办公椅上站了起来,一下子又变成郭小莉仰视他了。
“你回去睡一觉。”她劝他。
“不睡了。”周子轲闷声道。
郭小莉说:“你看你这衣服领子,阿贞要是见了,肯定知道你没睡觉。”
周子轲擡起眼。
郭小莉对他说:“我一会儿才去送囡囡上学,你把衬衣脱下来,我给你弄一弄。”
郭小莉的秘书还年轻,乍一看见子轲真把衬衫脱下来了,露出上半身来,她一咬嘴唇,转过脸出去,耳朵后面一片红。
周子轲伸手挠了挠自己的头发,他问郭小莉办公室里有吃的吗,郭小莉这会儿回头看他,哪还有什么队长的样子。
“我抽屉里有个早餐包,你找出来吃吧。”郭小莉说。
周子轲伸手拉开郭小莉的抽屉。
一叠杂志在朦胧的阳光中忽然映入他眼前。
《周刊独家:四千七百万豪车私会,周子轲不惧公司压力,当街热吻神秘红衣女,疑似公开恋情》
周子轲眉头皱了皱,他伸手把这叠杂志拿出来,在封面上看到了他自己两年前那张不可一世的脸。
《红衣女子身份成谜,两岸三地网友群策群力,竟惹出惊天闹剧:五家经纪公司要认子轲作女婿》
汤贞吃完了早餐,正在衣帽间里换衣服,听见外面门开了。
可能是小周来了。
汤贞弯下腰,更快地系鞋带。他的手指虽然笨,但已经学会自己系了。
衣帽间的门也被推开了,温心擡头说:“子轲,你来了啊!”
周子轲喘着气走进来。衣帽间一下子变得很拥挤。汤贞坐在沙发凳上,感觉小周的脚跨过了凳子,从背后抱住了他。
温心还在啊。汤贞擡起头,愣了愣。
周子轲把他的额头贴在汤贞细瘦的背脊上休息了好一会儿,才把头擡起来了。他转过汤贞来,看汤贞身上穿的白色T恤,胸前有一对小羊羔。
“怎么又穿这套衣服啊。”小周说。
也许是觉得小周的语气突然变得和最近几天不一样了,汤贞睁大眼睛看他。
汤贞穿了件红色的网球衫,红色的网球短裤,他膝盖上戴了两个护膝,穿好了鞋,他就要出门了。温心送他们到玄关,高兴道:“汤贞老师,你早应该穿红色了,显得脸色好多了,一点都不像生病!”
周子轲推开门就往外走,汤贞一只手被他握着,回过头看温心,汤贞问:“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