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暂时停了。
车队穿过这片村子,往山腰处进发。周子轲没有找专业景区,本意是觉得头一个外景地就够热闹了,他想给汤贞找个地方清静清静。没想到这几天新闻频出,倒是无心插柳,躲过了很多烦恼。他坐在保姆车后座,把身上湿衬衫脱下来了,拿毛巾擦脖子里的雨。汤贞翻开行李箱子,拿出件干净的,被他亲手叠好装起来的衬衫,小周很懒,自己擦完雨水就不动了,要汤贞帮他穿衬衫、系扣子。
山腰处有片小镇,有家依山傍水的客栈旅店。《罗马在线》摄制组提早与那旅店打过了电话。他们把车停在小镇几栋条楼后面的广场空地上,这镇上的人说,就算再下雨,车停在这里也不会被冲击到,但如果有山上的树枝被雷劈了,掉下来,那谁也没办法。
在山里生活,就是这么随机。
雨后,空气有点发闷,看上去这场雨还未下透。周子轲拿过随队那位专业摄影师的机器,他听着摄影师的指导,用镜头在镇上的广场中心看景。
他指挥祁禄带汤贞老师去那条桥上站一会儿。
汤贞身上还披着周子轲的外套,他站到桥上,表情也不会做,姿势也不会摆,就笨笨直着腰站在那里。
反而是桥下面,映在山湖中的汤贞的倒影,被涟漪不时撩动着,倒显得自在舒适多了。
走过这条长长的桥,前方就是此行落脚的客栈。这里手机讯号很差,有点与世隔绝。汤贞握着小周的手,从这条桥上穿过去。
他们进了客栈。这客栈的走廊也像桥似的那么长,依着山建,从东头到西头,罗列着一个个房间,步行一趟差不多要七八分钟才能走完。
东头西头是最好的房间,门前能看得到湖景,宽敞明亮,布置也好。
周子轲也是这时候才发现,剧组所有人住得都比他离汤贞要近。
他坐在汤贞屋子里的床上,摸了摸被褥,擡眼瞧周围的环境。他怀疑这房间原本就是个山洞,只是稍加改造,连了电路,才能住人了。汤贞自己打开皮箱,把带来的床垫和床单枕头抱出来。周子轲站起来了,跟他一块儿腾换被褥。周子轲好像不太开心。汤贞问他怎么了。周子轲皱眉道:“你这床太小了。”
他也懒得去收拾自己房间的床了,这么远,这么寂静的大山,他不想自己夜里一个人去睡那边。
温心从外面过来,说太阳出来了,可能短时间内不会再下雨:“汤贞老师,子轲,这镇上的人出门去赶市集了,咱们也去看看吧!”
周子轲听了,点点头,他让汤贞跟着温心去。
汤贞在身边看他。
“我去看他们修车修得怎么样了。”周子轲低声告诉他,还拿起汤贞的手来握了握,又捏汤贞手腕上的佛珠,仿佛在告诉汤贞,不会发生什么事。
汤贞问周子轲想吃什么水果。这里不比兰庄酒店,想要什么就能点酒店服务。“你随便买吧。”周子轲告诉他。
汤贞走之前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了,给小周穿上。周子轲一开始不要,又觉得可能汤贞是怕热了。“带钱了吗。”他问。
汤贞听了这话,一愣。汤贞从很久以前就不掌管自己的财政大权了。
周子轲穿回自己的外套,拿出钱包来交给汤贞。
温心从旁边赶忙道:“子轲,我带了点钱了!”
周子轲对她摇摇头,什么都没说,让汤贞自己拿着钱包走了。
俗话说,金九银十。进入了九月,丰收的季节,各种新鲜水果纷纷上市,正甜得很。汤贞跟在温心身边逛市集,周围不少摄制组的成员一起,还有一个摄影师跟拍。
汤贞发现了什么都想仔细看看,他已经很久没有自己为什么做主意、下决定的感觉了。汤贞站在一小车蜜柚前,看着一颗颗金灿灿的果实,看得眼花缭乱。他也不会挑,店家热情地抱出一颗来给他摸,店家有点好奇地瞧这一个大阵仗,又瞧汤贞的脸,情不自禁道:“长得真好看。”
汤贞后知后觉,发现对方并不认识他。汤贞当即笑了。
他抱着那颗店家给他的蜜柚,就买这一颗,抱着还挺重的。称重完了,店家告诉他要多少钱,汤贞自己想了一会儿,嘴唇微微动,仿佛正在计算要怎么付钱,他手里拿着小周的钱夹。温心站在旁边,一个答案就在嘴边,温心却没有说出来。她瞧着汤贞老师自己打开钱夹,子轲只有百元钞票,汤贞老师接过了店家给他的零钱,还自己看了下,确定对了才放进小周的钱包里。
温心忽然知道了,子轲为什么要汤贞老师自己来管钱。
“我帮你抱着柚子吧!”温心说。
汤贞看她,雨后,汤贞的头发完全干了,也就有点散乱。他笑着说:“我自己拿。”
温心说:“你还要买别的,子轲只喜欢吃柚子吗?”
汤贞听了,摇摇头,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说的是人间大地的花都凋谢了,山上寺里的花却才刚刚开放。汤贞在市集上看到有小孩在兜售山杏,九月份了,北京的杏早就下市了。汤贞蹲在那小孩的摊子前,亲手挑选还沾着雨水的山杏。
市集上有电器店。温心也是这个时候突然听到了从那个方向传来的动静。她走近了几步,往那个方向瞧过去。
那一台老式电视机里正在播出官方电视台的一档新闻对谈栏目,主题便是泰国女星在澳门疑似自杀一案在海内外掀起了叫人意想不到的舆论热潮。五年前,也正是这个女人,引发了中国娱乐界针对汤贞的一场声势浩大、旷日持久的清算与讨伐,汤贞那些年被称为“国民偶像”,“亚洲巨星”,百年难遇的天才演员,名头太盛,就这么在十字架下的炙烤中急速陨落,落魄多年,几欲自杀结束生命。有一家英国华人电视台的主持人在播报这则新闻时,竟然在镜头前直接询问导播这则新闻的真假。更有日本女主持人看着节目中节选的泰国女星忏悔视频,在镜头前眼眶发红,捂住嘴不敢言语。
围在电器店前的人越来越多,包括《罗马在线》摄制组,也有几个人走过去了,被新闻吸引了注意力。新闻上放出了周子轲与汤贞重组Mattias的新闻发布会画面,算是交代当事人汤贞的现状。主持人邀请了几位嘉宾到现场,其中一位嘉宾是位脱口秀主持人,他称自己对于汤贞在五年前经历的几个月的种种丑闻颇有研究,但一直没有机会公开发声。“没有证据,”他摊开手,明讲,“如果不是这个女人今天自己内心有愧,自己站出来,嫖妓、性骚扰这种事情是靠汤贞自己一个人,一辈子都说不清楚的!”
主持人说:“这就引起了我们的思考,当年发生在歌手、演员汤贞身上的,也不仅仅是召妓这一桩我们众所周知的,丑闻。”
嘉宾席里还坐了位禁毒教育专家,胖胖的身子,一直不吭声。旁边脱口秀主持人说:“对,还有吸毒,但汤贞做过发检,当时大家都说他撒谎。”
主持人对镜头介绍起来,又是一连串历史新闻镜头。五年前的五月初,巴塞罗那音乐节上,汤贞与知名摇滚乐队西楚同台献唱。短短三个月后,一张印有汤贞与西楚鼓手小马“疑似共同吸毒”的照片传单被贴满了北京的大街小巷。
同年九月份,汤贞在经纪公司的帮助下,主动前往公安局接受发检。结果呈阴性。汤贞现身记者会,公开澄清吸毒一事,可根本没有人相信他,也不承认这个结果。
“当时有很多人说,哎呀你汤贞很阴险狡猾的,悄悄躲起来,对吧,可能还逃出国去了,挨过了发检的时效才回来,你骗人给谁看。”脱口秀主持人说。
主持人问:“四个月,发检可以检测出有没有吸食过毒品吗?”
那位专家点头,道:“现在技术进步了,三到六个月,甚至一年,吸过毒,都可以检测出来。像这位明星如果四个月敢自己主动到公安局来做检测,一般来讲是问心无愧的,除非他抱有极大的侥幸心理,认为自己是万中之一。”
温心觉得有一阵恍惚。也许是山中雨后空气太闷了,要下第二场雨。她看着电视机里这些人,看着一段段关于汤贞老师的历史新闻影片,并没有任何快乐,也不感觉他们正在伸张正义。
越来越多的人走到那台电视前了,他们轻声议论着,议论着某个人的清白。温心也会想起五年前,也是这么一群人,在街头,把汤贞老师挂在橱窗里的广告牌砸得面目全非,在汤贞老师完美无缺的面容上喷溅脏污的油漆。
温心想不明白,做错了事的人,良心不安,说死就死了。那么汤贞老师那么多年,谁来负责呢?
当年那么多家杂志,大卖特卖的,有一家为此事停刊吗?
当年那么多电视台,跟风造势,有一家为此事关门倒闭吗?
也许大家会说,没有这么大的必要吗。大家承认你是清白的了,你还要怎么样。
那么多的媒体人,同行业者,那么多条舌头,那么多张嘴,踩着汤贞老师站了起来,他们现在会跌下来吗?
温心抱着怀里的蜜柚,匆匆忙忙往回走。她伸手抹了一下眼睛,看到汤贞老师还蹲在那个山杏的摊子前。
摆摊的小孩看了半天汤贞,问:“你是不是七少爷啊?”
汤贞还在一个个仔仔细细挑杏呢,听见这话,一愣。
小孩瞪大眼睛,又瞧了汤贞几眼。他忽然开始伸手扒杏,把一大堆杏子都堆到了汤贞好不容易挑出来的好杏上。
他用来装杏的是个粉蓝色的塑料盆子,小孩低头瞧着盆底上的图样,又擡起头瞧汤贞。他干瘦的脸一下子笑了:“大哥哥,你长得和这个七少爷真像嘞!”
有摄制组的人过来了,帮忙端起这一盆子杏。小孩说,你咋把我的盆也买走了,我就这一个盆。
温心刚刚还有点哽咽,这会儿破涕为笑。她看着汤贞老师从小周的钱包里拿了几张百元钞票,给小朋友,让他再去买一个好些的盆。
“你是不是真是七公子啊?”那小孩这一下高兴了,“咋这么好看,还这么有钱!”
周子轲看着车换上了备用轮胎,做过了初步的检修,便往回走。他现在是整个团队在外面的负责人,主心骨,不能再随便下任何命令,因为他要为每个人的安危负责。
周子轲不想出任何事情,不想接到朱塞或是谁的任何一个电话,说子轲你有什么搞不定的事情,我们来帮你搞定。
周子轲走进客栈大厅的时候,看到跟汤贞外出买东西的摄制组回来了一半人。大厅里也有台电视机,正开着。
“子轲。”有摄制组的人走过来,在周子轲身边耳语几句。
周子轲走到电视前面,拾起遥控器来,无论换哪个频道,全都在讨论与汤贞有关的事。
汤贞头发及肩,面色苍白如纸,眼神呆滞,在发布会上缓慢地澄清自己从没有吸毒,从没有碰过毒品。
然后是当时的媒体杂志封面,题目极尽嘲讽之能事。
《汤贞形容枯槁,自称从未吸毒。网友:你为何不自己照照镜子。》
周子轲只看了一眼,直接把电视机关掉了。
他往门外走,正好看到温心端着一盘洗好的葡萄进来。周子轲问她:“汤贞呢?”
温心被子轲这个腔调吓了一跳,她忙道:“汤贞老师在外面呢。”
汤贞蹲在客栈门前那条溪水旁,用手在水里搓洗鹅黄色的小杏。他的手腕子雪白,让水一沾,阳光一照,更加亮了。周子轲站在台阶上看到他,慢慢停下了。
汤贞擡起头,才看到小周。
“小周。”他叫他,从碗里拿起一颗杏,举给他。
周子轲接过那颗杏来,他尝了一口,果肉在嘴里又甜又酸,可周子轲瞧着汤贞洗杏洗得高高兴兴,眼睛里都是期待地看他,周子轲觉得嘴里也只能尝出甜味道来了。
“花了多少钱?”他随口一问。
汤贞一愣。
也不知是心虚,还是没记住,汤贞没回答这个问题。
汤贞端着那碗杏,把几个大的都放到小周手里,自己也拿了一个吃,然后就进客栈大厅给摄制组的其他工作人员分一分了。平日里大家见到汤贞,大多都是有礼貌地点个头,问个好就过去了,关于汤贞的一切似乎都由子轲亲自来负责,今天气氛却有些微妙的不同。一位女化妆师走过来,专门搬了把椅子放下了,对汤贞真诚笑道:“汤贞老师,你坐你坐。”
汤贞也感觉到了意外,上次出外景时,只有温心和小周会与他主动攀谈。
“谢谢。”汤贞说。
他们中午在客栈简单用了一顿饭,然后便开始进山拍摄了。说是拍摄,更像踏青、游玩。汤贞在山里时不时就会看到蘑菇,还在栗子树下捡拾被雨打下来的板栗。他没戴手套,板栗上又有刺,全是摄制组的人主动帮他一起捡。
玩了一下午,雨又下起来的时候,他们匆忙回到了山腰客栈里。老板去处理板栗了。汤贞坐在自己房间的床边,他头发又湿了,只用毛巾稍微擦了一下,就接过了小周脱下来的外套,外套下面沾了泥水,在山上蹭脏了。
汤贞擡头问小周:“节目组的人,小周你都认识吗?”
周子轲把身上又湿了的衬衫从头上脱下来了:“怎么了。”
汤贞把小周的外套放到一边,把衬衫也接过来。他说:“我觉得,他们对我很好。”
周子轲愣了一会儿,他在这山洞房间里瞧着汤贞在光下的脸,想了想,想他们身边这群人,究竟是怎么个“对汤贞很好”。
汤贞很喜欢和周子轲靠得很近,那在汤贞看来,周子轲应该对他更好。
汤贞不喜欢身上湿乎乎的,他去洗澡。周子轲赤裸着上身坐在屋子里,对着光想起白天的事,仍有点愣神。
就算是嘉兰塔的人,也全是些中国的普通老百姓。他们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曾对“汤贞”这个人怀有自己的看法,抑或偏见。
客栈老板处理好了板栗,炒得热腾腾的。周子轲也在汤贞这儿冲了个澡,他懒得出门吃饭了,温心把炒板栗端过来,还端了几道小菜。汤贞坐在支起的小桌子边,他现在可以试着自己用筷子夹菜吃,虽然也有夹不起来的时候,他用筷子把菜绕起来,然后放到自己饭碗里。
吃完了饭。周子轲坐在小马扎上,他穿了件稍显紧身的白色背心,特别凉快,从背后把汤贞搂着抱住,也不说话。
他何曾在这么艰苦的条件下吃过饭,也许这就是综艺节目里观众最爱看到的东西。汤贞把盛炒板栗的小碟子放到自己腿上,他低着头,继续仔仔细细地剥板栗。他的手原来连握勺子都握不稳,现在至少可以把一颗板栗剥出来,喂到小周嘴里。
门外一直有雨声。小周吃了几个栗子就不吃了,他搂着汤贞,眼睛瞧着门外。
他说:“你们家乡,有没有止雨的歌啊。”
汤贞后脑勺靠在小周身上,听了这话,一愣。
小周的手在汤贞面前转了转手腕,仿佛在敲打拨浪鼓。小周口中轻轻哼唱了两句。唱,雷公伯伯轻轻敲着小小的手鼓啊,龙王爷爷只要打一个喷嚏,人间就会降下大雨。
客栈里没有吹风机,汤贞头发是湿的。他擡起眼,看小周嘴唇轻轻动作,小周嘴角好像在笑。这样的儿歌让小周来唱,好像是有点奇怪。
汤贞和小周亲吻。他记忆很模糊了,但他确实感觉他只给小周唱过两次,也许三次?
汤贞现在已经不再会唱歌了。他现在对音乐还是没什么感觉。
“明天还要接着录外景,”小周说,望着屋檐上不住落下的雨,“让这个老龙王别再打喷嚏了。”
恍惚中,汤贞并不觉得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他很难为什么事感觉特别幸福,因为那总像是幻觉的产物。当小周关上雨打的窗,锁上门,汤贞会想,我真的出院了吗。当小周关了灯,上这张小床来把汤贞搂在怀里,汤贞会想,我是不是真的还活着。
“冷不冷?”小周问。
山上夜里,气温自然下降。省略1。
周子轲脖子微微擡起来了,他低头瞧汤贞睡着的脸。
周子轲的后脑勺落回到枕头上,他他妈真像个圣人了。
雨不断敲门,太吵闹了。周子轲闭上眼睛,静静听着,雨里隐约似乎还有压低了的声音。子轲。那雨里像有人说,不敢大声问,也不敢不问。汤贞老师,子轲在你这儿吗?
周子轲从被窝里伸出了手,先扭开了床头灯的开关,怕吵醒了汤贞,就扭开一点点。他把汤贞搂着,盖好了被子,怕他着了凉。
周子轲下了床,也懒得穿什么外套了。他真是难受得很,把脏的睡裤换了,穿着身上这件白色背心就出了门。
门外冷风阵阵,雨滴硕大,啪啪地打在房檐上。周子轲走到外面就赶紧关了门,生怕冷风进屋里去。
“子轲,”门外是摄制组的跟队摄影师,是假的那三个的其中之一,穿着雨衣,“夜里雨太大了,这里镇长建议我们挪挪车。”
当整个团队的负责人就是这样,什么屁事都要管。周子轲拧起眉头来,一脸不痛快。他问那摄影师:“你有烟吗。”
那摄影师一愣:“啊?”
也许是因为周子轲实在心情太过不好了。他嘴里咬着烟,刚拿着团队给他的伞走到了停车的广场附近,天上的雨就开始变小了。周子轲在原地站了会儿,身边全是穿着雨衣打着伞,生怕周子轲本人出什么事情的嘉兰塔的人马,周子轲把手里的伞放下,他擡头瞪了一会儿天上的阴云,他又在心里骂那个龙王老头儿了。
呆在汤贞身边的小山洞里的时候,周子轲总觉得全世界都与他无关。可事实并不是这样。他是周子轲,他很清楚,从出生第一天起,他就再也逃脱不掉。家里人太关心他,时时瞧着天气预报,是生怕再有上次的事情发生。而这一整个团队的人——他们不仅仅是一个摄制组的成员,每个人,每个人背后的家庭,都需要保证周子轲的安全来维持他们的饭碗。
“还需要挪车吗?”周子轲吐出一口烟来。
那些人面面相觑,又看周子轲。
他们都听子轲的命令。
周子轲朝天上看了看,他觉得这个龙王老头儿喜怒无常,而周子轲又不可能时时刻刻瞪着他。
“挪吧,挪到哪里去?”周子轲心平气和,问其他人。
越是参与到所谓的,“普通人的工作”中来,周子轲越是能明白,没有人背后有发条。他过去总是站得高高的,瞧着人们像一只只工蚁,日以继夜从事着辛苦的工作。那一份辛苦,周子轲体会不到,也不明白是为什么,他便以为,这些人是没有灵魂的。
祁禄也从房间里穿着外套打着伞跑出来了,他拿来了汤贞保姆车的钥匙。周子轲瞧着祁禄站在广场上试手机信号,问他怎么了。祁禄刚睡醒似的,用备忘录告诉他,爸妈今天给祁禄打了好几个电话,怕他在山上出什么事,下午在山上手机还有信号,回到客栈就没有了。
周子轲想告诉他,这客栈里有固定电话可以打。
然后又想起来,祁禄不会说话。
周子轲坐进汤贞的保姆车驾驶座里,发动了车子,跟在前车的后车灯后面,冒着雨往广场外面开。
等停好了车了,周子轲叼着嘴里的烟往回走,他远远看着客栈大厅里头亮着灯,那一个固定电话前头排着队,不少摄制组里的人都在等着,也许是要给家里打电话。
周子轲叫祁禄过去,请个剧组随便谁帮忙给家里说一声。
祁禄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转身就往客栈大厅里头去了。
深更半夜,又在大山里头。雨稀稀拉拉地下着,周子轲咬着嘴里的烟,瞧着这些被他带来的人在大厅里围了一圈坐下,他们有的要站在外面值夜班,有的则等着换岗。老板又端出一盘炒板栗来,保镖们轻声聊着天,缓解夜的乏闷,开始打扑克了。
有个人一擡头,看见周子轲还在外头站着,他把手里的扑克往身后一藏,说:“子轲!”
周子轲摇摇头,让他们继续。
从周子轲出生有记忆起,就总有这么一群人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他习惯于把他们当作空气,因为不这样的话,周子轲不知道该有多讨厌他们了。
祁禄排到了电话机跟前,他用手机不停按着字,然后听那个灯光师帮他在电话里讲。祁禄手忙脚乱地比划,那灯光师嘿嘿地笑,不停地猜,还总是猜不对,吸引着旁边几个保镖一块儿过去了,一起猜。
周子轲站在那片湖边抽烟。他一开始愣了愣,琢磨要去哪儿睡觉。他弄了一身烟味,肯定会把汤贞呛醒。
过去周子轲习惯了在雨里沮丧,但现在热热闹闹的,不仅是周围的人热闹,周子轲心里也热,总有个劲头,很难平息。
周子轲擡起头,朝天上看。当雨落下来,他再也不觉得自己是那条落水狗了。
客栈里人来人往的,深夜,每个人还在各尽其职,谋取各自的生活。周子轲掐灭了烟,沿着那条走廊往前面走,正好看见那个随队的真正的摄影师披着雨衣扛着机器过来。
走廊上也有雨,地板打滑。周子轲眼见着这台机器要从摄影师肩膀上滑下去了,他帮忙擡手托了一把。
摄影师只顾着低头走路,根本没注意到身边有人经过。“谢谢啊,”他擡头一见是周子轲,顿时愣了,“谢谢你啊,子轲!”
周子轲酷酷的,看着他把机器扛回去了。
摄影师职业习惯了,夜里也出门拍雨景素材,这会儿后知后觉回过头,才意识到子轲往和他的房间完全相反的方向去了。
周子轲原本只是不放心,想过来看汤贞一眼就走。他衣服上有烟味,不能在这儿过夜了。
汤贞的房门却敞开着。
汤贞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他穿着睡衣睡裤,就坐在洞口的台阶上,他怀里拿着那件周子轲没穿走的外套,正就着房檐落下去的雨水清洗外套沾的泥点。
汤贞余光瞥见周子轲沿着走廊走过来,汤贞站起来了。
他头发长的,在夜里风一吹就遮住了脖子。汤贞的手白生生的,攥着周子轲墨黑的棒球外套,手腕上垂下去那串佛珠。
“你怎么不睡觉啊。”
周子轲拿过那条马扎,坐在了房门口。他搂着汤贞,让汤贞坐在他腿上,在他怀里。
“我醒了。”汤贞说,头歪在周子轲肩膀上,汤贞抿住嘴,好像强忍着什么。
“早知道我就不抽烟了。”周子轲低头瞧着汤贞忍咳忍得脸又开始红。
汤贞摇头,还把脸更往周子轲身上贴。
周子轲发觉他有的时候还是有点坏,本性难改。譬如当听到汤贞在怀里一直咳嗽的时候,他会感觉汤贞真实地活着,真实地喜欢着他。他过去总是对汤贞不好,可汤贞仍会对他表露出柔软的那一面。
“小周,你刚才淋雨了吗。”汤贞看他。
“我出汗了,”周子轲拾起汤贞的手来,放在自己脸上,好像想告诉汤贞,他身上现在有多么热一样,“早就干了。”
周子轲曾经对曹老头儿说,他愿意付出所有,但他也不知道他期待什么样的结果。
因为他根本不清楚,完全健康的,快乐的,无忧无虑的汤贞该是什么样子。
“龙王爷爷,不打喷嚏了……”他听到汤贞靠在他怀里,也和他一样眼瞧着门外,小小声地唱道。
也许他们今夜所有的烦恼,就只有外面的这一场大雨了。
“要是明天还下这么大,”周子轲低下头,说,“就只能后天再走了。”
汤贞问:“那要是后天还下这么大呢?”
周子轲苦笑着,搂着他道:“大后天再走喽!”
今天看到汤贞在溪边洗杏,汤贞的手又凉又软的,捧着橙黄的小果子。汤贞经历了那么多,都在电视里演着,在那么多人的眼中看着,心中记着,可汤贞并不知道,他举起杏来给周子轲吃。那一刻,周子轲确实想就这么捂着汤贞的手,想一直和他在一起,仿佛这就是周子轲想要的结果了。
“汤贞。”他突然说。
汤贞的头靠在周子轲怀里,静静的,没出声音。
“我说过我爱你吗?”周子轲在雨声中悄悄地问他。
汤贞一步步走进了水里。他听到耳边海鸟的鸣叫,还有海风的呼声。他听到许多人在笑,那是与他无关的喧嚣与欢乐。汤贞看着海水没过自己的膝盖,然后是腰,胸口,直至淹没他的发顶。
从陆地上看,海是美丽的深蓝。而只有沉进去,才会明白那是怎样噬人的黑。汤贞在水中擡起了头,睁着生疼的双眼,去望海外那越来越遥远的太阳,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汤贞想,大海好黑,而太阳好亮。
他屏住呼吸,闭上了眼睛。汤贞愿意自己的最后时刻不是在黑暗里痛苦挣扎,而是在美好的幻想中结束。他感觉有一层光芒笼罩在他身上,那不是冰冷刺骨的海水,而是透过了水面的太阳。汤贞躲在里面,感觉到了些轻微的触碰,那是吻吗,也许是爱。爱代替了恐惧。
他什么也不怕了。
*
第二天清晨,山里降温了,雨水敲打着芭蕉叶,停了。
汤贞直到天亮了还在睡,他脸颊有些红,长发在耳边散开了。他眼睛微微闭着,阳光从房间外面照进来,笼罩着他。
汤贞这一觉睡得非常暖和,他从床上坐起来,后知后觉,发现小周不在。汤贞掀起被子,下了床,穿上鞋,到门外去。
湖上雾蒙蒙的,山中雾气大,汤贞又睁了睁眼睛,隐约看到摄制组把车都开到了客栈前面。小周穿着那条白色背心,在保镖们中间又低头仔细检查了一遍轮胎。
小周回过头,见汤贞睡醒了,他直起腰来。
四目相对的一刻,汤贞忍不住笑起来。
温心听到摄制组的通知,说上午就走,子轲嫌山上还是不安全,今天回北京住一夜,再去下一个外景地。温心急匆匆回房间收拾行李,她提着箱子放到了汤贞老师保姆车的后备箱里。
子轲还在和车队的几个司机讨论着下山的路线,有好几条路都被淹了,实在不好走。
温心打开保姆车的后车门,突然发现汤贞老师不知什么时候上了车,就坐在前面的副驾驶上,正在喝果蔬汁。
车里正放着那轻柔的,舒缓的,温心已经听过百八十遍的音乐。
也许是因为车里太安静了,汤贞一边咬着果蔬汁的吸管,一边脖子跟着音乐的旋律左右轻轻地摇摆,头发也被牵动着,没有别人,只有他,他自己听着音乐,心情特别好。
温心屏住呼吸,她直起身子来,手还扶着保姆车的后车门,她激动地朝子轲的方向疯狂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