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丘云回国选在了十月最后一个周五。郭小莉带着秘书、汤贞、温心、祁禄几个人,还有公司后辈的代表罗丞,一同去机场迎他。
梁丘云下了飞机,身边一群空姐围着要签名。他脸上笑笑的,还接过粉丝会长献上的花。小孟手里提了一只皮箱,朝郭小莉她们过来了。小孟颇有礼貌,看了看汤贞、罗丞他们,点头弯腰说了句:“郭姐,每次都专门来接。”
“小孟胖了吧,”郭小莉也弯下眼睛来,慈眉善目的,“提这么重的箱子,先上车。”
梁丘云签完了名,和众人合完了影,姗姗来迟。他先是和郭小莉拥抱,接着伸手拍了拍祁禄的肩膀。祁禄本来低着头没反应,被梁丘云大手捏了一下肩膀,才擡起头,注视眼前这位许久未见的大哥。
温心在祁禄身边嘟着嘴,气鼓鼓的。梁丘云俯视了她一眼,略过了她,正巧罗丞走上来。
“梁丘云老师,一路辛苦!”罗丞格外尊敬地说,弯腰鞠躬。
“嗨,叫什么老师啊,”梁丘云笑道,与罗丞握了握手,“小罗吧,对不对。”
汤贞面色惨白,站在祁禄和温心后面,头发把脸半遮着,穿着外套,也不讲话。机场上空,灯一排排地亮,汤贞藏在昏暗处。梁丘云刚刚从他们身边走过,汤贞眼瞅着自己脚尖,还以为自己就这么躲过去了,可那个身影很快又走回来,阴影停在了汤贞面前。
“我听说你最近又不吃药,”梁丘云向前走,攥住了汤贞的手,“再怕副作用,也不能这么硬拖着。”
机场的工作人员站在通道入口,看着梁丘云伸手护在汤贞背后,让汤贞先进门去。通道另一段,不知等在那里多久了的记者们激动地喊出“云老板”和“阿贞”的名字,一片闪光灯瞬间亮了。
郭小莉在后头,看到汤贞一下子弯下脖子了,停下脚步转过了身要藏。
梁丘云脸对记者们笑着,手扶在汤贞肩上,愣是把汤贞掰了回去,不得不面朝着那群记者。
经历了三年前的事,汤贞到现在还会害怕突然出现的大片闪光灯。依照梁丘云对郭小莉的说法:阿贞性子是很坚强的,只是那种病让他软弱了,阿贞适应适应就会好了。
梁丘云没坐国内团队派过来迎接他的车,反而上了汤贞的保姆车,车门关了,记者在外面拍到的最后一个镜头,就是汤贞坐在车窗边,而梁丘云挡在外面护着他,手里还握着他的手。
“听见我刚才说什么了吗。”梁丘云冷不丁道。
保姆车里灯亮着。祁禄在前头默默开车,郭小莉坐在副驾驶上,一直透过车内后视镜观察后面的动静。
温心和罗丞坐在梁丘云和汤贞身后。温心不情不愿地盯着窗外,仿佛连看梁丘云的后脑勺一眼都觉得愤懑。
没人应声,汤贞只得擡起眼,望了望梁丘云。
他看的实在是一个陌生人了,陌生的面孔,陌生的衣冠,甚至陌生的口音。
“大夫开了药,就要吃,”梁丘云沉声道,“这么多年了,怎么还这么怕吃药。”
汤贞不说话了,手在梁丘云手里缩了缩,连呼吸都屏住了。
他们的车开进了一家酒楼,经纪公司亚星娱乐提早订好了座位,要为云老板接风洗尘。汤贞过去总是要出门应酬,为了这个的事那个的事,多半是梁丘云的事,求着人陪着人喝酒。现在,他又要为了公司,为了某些连汤贞自己也不敢确定的事,陪着梁丘云吃这顿饭,喝这顿酒了。
有人携着几个助理等在包厢门口,汤贞擡起眼,发现对方也正在注视他。
骆天天的眼神冷冰冰的,像刀子,露骨地对汤贞展示出锋利而尖锐的一面。
梁丘云坐进了席上,是主位。汤贞坐在他右手边,骆天天坐在了他左手边。郭小莉和几个助理在进门的位置,帮忙端菜换菜。梁丘云见了骆天天,也稍稍寒暄了几句。梁丘云擡起眼,突然盯上了温心。他笑了:“小妮子,还记我的仇啊?”
温心气了一路,听见梁丘云这句话,忽的就是眼眶一红。郭小莉在旁边拉了一下温心,低声问:“怎么了?”
温心不说。梁丘云倒是很有气度,说:“我如果能回来,不就早回来了。现在你汤贞老师也有小罗他们帮忙。”
梁丘云朝右边低下头,发现汤贞一直垂着脖子,直勾勾盯着面前筷尾上那片金色银杏叶的纹样,傻了似地观察。
“小罗他们怎么样?”梁丘云坐直了,问他。
汤贞一愣,擡起头。
汤贞点了点头,又把头低下去。
饭桌上,汤贞几乎毫无胃口。新的热菜一道道上来,梁丘云亲手夹在他盘子里。汤贞眼神晃动,看到郭小莉在对面鼓励的眼神,汤贞仍不肯吃一口。
他接过酒来陪梁丘云喝。不是罗丞给他倒的,汤贞独自要了一瓶未启开的白酒,通体乳白的酒瓶被他抱在怀里。汤贞自己倒着自己喝,酒杯也总是攥着。
罗丞坐他身边,低声问:“汤贞老师,你吃口菜吧,空腹喝酒不好。”
汤贞摇头。
一桌子的人面面相觑,也许是在座的人都知道汤贞有疯病,所以没有人特别追问。
骆天天靠在椅背上,隔着梁丘云瞥汤贞,他突然擡起下巴问祁禄几个人:“他今天没吃药吧?”
腔调听着像是讽刺,讽刺他们没管好汤贞。
温心从对面突然开腔了:“我们汤贞老师又不傻,要是吃了药,干嘛还来陪你们喝酒啊!”
郭小莉却明白骆天天的意思:阿贞吃的药,如果再饮酒,对身体伤害很大,严重的甚至会有生命危险。
“没有,”她告诉骆天天,“不会出事的。”
郭小莉只是有些担心阿贞——以前录《罗马在线》的时候,只要阿云在,阿贞就会紧张得连口水都喝不下去。
到底什么时候,这兄弟俩的生活才能回到过去最自然的状态呢。
郭小莉的手机在包里震了。她放下筷子,取出来一看,居然是一个她从没想到的人给她打电话。
“郭姐还是这么忙啊。”梁丘云坐在对面,突然悠悠说了一句。
郭小莉擡起头,攥着手里的手机,只好把这通不合时宜的电话先挂断了。她总觉得阿贞在阿云面前不自然,如今郭小莉自己在梁丘云面前又有多自然呢。郭小莉笑了:“什么忙不忙的,小孩儿刚出道,有什么事都爱找我。”
“谁啊。”梁丘云喝了口汤,把小汤碗还给骆天天。
“周子轲,”郭小莉在灯光下笑道,脸上神采奕奕,像提起如今让她最有底气的那个孩子,“阿云你在美国,知道他吗?”
汤贞低着头,把怀里的酒瓶子紧紧抱住,他瞪着眼睛,额头几乎都要抵住桌面了。
梁丘云笑了:“听说了,周世友的儿子嘛。”他对郭小莉举了举手里的小酒杯:“郭姐还是这么有主意,有能力啊。”
罗丞在旁边忽然拿起手机看了看,站起来先对梁丘云等人抱歉地弯了弯腰,然后小声对郭小莉说:“郭姐,子轲打给我了……”
祁禄在旁边擡起眼,看了看梁丘云,又看郭小莉。他垂下眼,不去看汤贞。
郭小莉忙对罗丞小声说:“你出去接吧,万一有什么急事……”
罗丞从包厢里出来,走到走廊里,把电话接通了。
在这天之前,每次都是罗丞给周子轲打电话催他来工作,子轲何时主动找过他。
“喂,子轲?”罗丞道。
“你在谁身边呢。”周子轲声音冷得彻骨,直接问道。
罗丞一愣。
“我……我陪郭姐和汤贞老师他们,给梁丘云老师接风一块儿吃饭。”
周子轲安静下来,不说话了。
“喂?”罗丞拿下手机,看了眼屏幕,通话还在继续,他贴回耳边问,“子轲??”
嘟嘟——电话被挂断了。
罗丞没有太多陪酒席的经验。在公司做练习生这几年,公司将他们保护得挺好,也没接触过这方面。罗丞去上了个厕所,发现肖扬给他发了条短信,里面全是什么醒酒小妙招之类的东西。
最后一句是:“老罗,实在不行你就趴下装醉了!易哥球队每次喝酒他都这么干!”
罗丞哭笑不得。
梁丘云老师一喝酒,脸就容易浮肿,所以他很少饮酒,这是整个亚星娱乐都知道的事情。
反倒是汤贞老师——据说,汤贞老师早年在国内大江南北演出、拍戏,为了公司,为了Mattias的发展,久经酒场,练就了一身好酒量,无论陪多少人喝都能坚持到最后,号称是千杯不倒的人。以至于这几年梁丘云老师回国,每次和投资人赞助商什么的吃饭,都要叫着汤贞老师作陪,每次他的酒都被汤贞老师代饮了。
“你给我发,不如给汤贞老师发。”罗丞回道。
过会儿肖扬回了一条:“汤贞老师什么都懂,还用我发啊?”
汤贞是不会喝醉的,汤贞老师在所有事情上都有分寸,更何况今天并没有人拼酒。罗丞推开包厢的门,一进去便看到祁禄站在汤贞老师身边,把已经醉得倒在了酒桌上的汤贞老师努力扶起来。
汤贞老师一身酒气,腿脚软绵绵的,从罗丞身边过去了。温心也急忙追出去,说:“汤贞老师,你想吐吗?你不会把那一瓶都喝了吧——”
罗丞站在包厢门口,看他们的背影。
罗丞回到饭桌边坐下,他给梁丘云老师敬酒,自己杯子里是酒,请梁丘云老师喝茶就好。
郭小莉说:“罗丞,也听听你梁丘云老师给你的建议。”
罗丞急忙点头。
梁丘云在椅子里坐了会儿,擡起眼看门外,发现汤贞还没回来。他转过头,看到汤贞椅子上放着的那个至始至终都被汤贞抱在怀里的酒瓶子,已经彻底空了。
梁丘云对罗丞说,组合这个东西,要让歌迷们喜欢,“感情”比“能力”重要。
“如果几个人根本不熟悉,到了台上还要装熟,”梁丘云看他,“反而更难交心了。”
罗丞听着,快速眨眼睛。
“随着你们的发展,隐患会越来越多,”梁丘云说,“你做队长,提前做好准备吧。”
郭小莉在对面说:“他们感情倒是挺好的。”
梁丘云擡起眼:“是吗。”
“我听说那个周子轲,被人求着出道,”梁丘云说,“工作很不积极啊。”
祁禄和温心把汤贞扶回来。汤贞因为喝得多了,吐过之后也难受。他趴在桌面上,脸上一副醉后的痴态,对任何人都不回应,也不理会。
这么一顿“家人聚餐”吃完了,梁丘云先去了趟卫生间,骆天天喝得脸有点红,把助理贝贝留在原地,自己跟着梁丘云也去了。
郭小莉要先送喝醉的汤贞回家,梁丘云把骆天天送上了车,走过来低头瞥了瞥汤贞低掩在头发里的醉脸。
祁禄拉开保姆车的车门,坐上了驾驶座。透过车内后视镜,他看到喝醉的汤贞被梁丘云搂在怀里了,汤贞湿了的眼睛闭着,身体颇僵硬,一动不动。
郭小莉在回程的路上与梁丘云聊起了天,没有外人,他们聊的多是梁丘云不在时,阿贞在国内的遭遇。媒体,舆论,或是各种待遇。阿贞年初时候外出拍戏,和同公司的后辈骆天天在戏里演亲兄弟,天天一个后辈什么事都没有,阿贞是前辈,反而在剧组各种受气,威亚一吊就吊好几个小时,硫磺饼在他身边烧,全是熏人的毒烟雾,阿贞本来就反应慢,熏了眼睛只会捂住眼。拍雨中戏,机器还坏了。阿贞就那么在雨里待着,一会儿热一会儿冷的,明明已经发烧了,浑身都是水,那个导演还骂阿贞听不懂他的话。
“阿贞送医院那天,他在报纸上说什么啊,说,搞不懂汤贞是为了拍戏不惜去死,还是为了去死不惜来拍戏,”郭小莉情绪激动起来,哽咽道,“我们好端端的,那么努力给你把戏拍好,如果你也像对骆天天一样对我们,还至于到换演员重拍的地步吗?”
梁丘云在后座坐着,一声不吭。他搂着汤贞,手在汤贞的脊背上摩挲。他低下头,看到汤贞一直闭着眼,呼吸轻的,似乎是真醉得睡着了。
汤贞睫毛很长,人虽瘦了些,但脸蛋近看,还是没怎么变化。
“最近还有极端的歌迷找上门吗?”梁丘云问。
郭小莉望着前方的路,也许是梁丘云刚才没给她任何回应,她有些失望了,吸着鼻子说:“没有。”
梁丘云说:“没有就好,别的都不重要。”
在梁丘云看来,也许郭小莉就不应该让汤贞再出来工作了,不该出来拍戏、演出,不该面对舆论和媒体。只要日日夜夜在家里待着,没有极端歌迷拿着刀找上门,就可以好好地一天天过下去了。
车停进了汤贞家楼下地库,温心和郭小莉下了车,扶过汤贞来,乘电梯带汤贞上楼,祁禄则开车送梁丘云回梁丘云在北京下榻的酒店。
入夜的北京,霓虹闪烁,一片繁华景象。祁禄听到梁丘云在后面接了几个电话,有称“哥”的,有称“总”的——梁丘云如今结交的人太多了。最后一个电话,梁丘云接起来,只说了句:“在酒店等我。”
祁禄把车开到了,下来给梁丘云打开车门。
梁丘云穿着皮鞋,西装笔挺的,高站在他面前。“祁禄,保护好阿贞,”梁丘云低头看他,“别让外人碰到他,嗯?”
祁禄擡起头,在酒店门前的停车道路灯下,他对上了梁丘云的眼睛。
回到汤贞家时,郭小莉已经走了。汤贞去泡澡了,温心坐在客厅沙发上边哭边骂。她骂梁丘云忘恩负义,背信弃义,这几年那么多他的粉丝都在攻击汤贞老师逼他一个直男伪装成同性恋,梁丘云明明知道,从来不管,也不知道回国帮汤贞老师的忙,就会在私底下装深情款款:“什么东西啊,装给谁看啊!!”
祁禄站在浴室门边,耳朵贴上去,听着里头没有水声。祁禄握住了门把手,他转了转,没转开。他犹豫了两秒,回忆起今晚。
温心看着祁禄从电话座机下面的抽屉里飞快翻出一把钥匙,然后打开浴室的门就进去了。
浴室地板上到处是水,还有浸湿了的脱下来的衣服。祁禄走到了浴帘后面,隔着这层布,他听到里头有很快的剧烈的深呼吸声,好像有人已经踹不过气了,正在里面压抑着,隐忍着,想独自一个人挨过这一关。
祁禄手碰到浴帘了,却不敢拉开。
他站在原地,就这么听着,过了一会儿,祁禄听着汤贞也没有什么好转的迹象。但祁禄还是退出去了,他把浴室的门从外面关上。
这天夜里,祁禄睡在汤贞卧室门外的行军床上。睡梦中,有人哭泣的声音把他吵醒了。
祁禄走进了汤贞的卧室,发现床上并没有人,被窝掀开了。祁禄朝四周看了看,他走向了卧室通往浴室的那扇门,门透着一条缝,是开着的。
浴帘没拉死,汤贞身上穿着睡衣,就这么坐在浴缸里闷着哭。他也许是怕吵醒了祁禄,才躲到里面来,可汤贞哭得实在太厉害了,整片后背都在哆嗦。
祁禄害怕了,他蹲在浴缸外面,擡头看汤贞的脸。啊啊。他嘴里叫着,想引起汤贞的注意。啊!啊啊!他叫他。
汤贞一双泪眼睁着,哭得嘴唇都在抖,在散乱的头发下面不住抽噎着。汤贞低下头,好像连祁禄也不敢见到了。
祁禄这时才留意到汤贞抱住腿的双手里不是空的,而紧紧攥着只手机。
手机屏幕上也湿漉漉的,仿佛落在了雨中。
一通电话正在拨出去。
屏幕暗下来了。
祁禄站在Mattias的休息室门前,心急如焚,等待着那个人的出现。可KAIser的休息室人来人往,就是不见周子轲的踪影。
临录影前十分钟,周子轲姗姗来迟。他手揣在裤兜里,在祁禄焦急的目光中目不斜视地过去了,再没朝他们看过来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