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轲本以为,汤贞会很快来找他的,道歉也好,解释也好,汤贞还在乎他,就一定会努力与他沟通,不会放任这种冷战继续下去。起初瞒着汤贞想出“改版”这种主意,无非是想给汤贞一个“惊喜”,就像深更半夜用外套裹了汤贞抱上夜间航班一样。汤贞会喜欢的,对吗,汤贞曾说,他从没觉得他也可以这么幸福——尽管周子轲自己都不明白,他到底做了什么让汤贞这么幸福了。
他想做更多,想让汤贞更开心快乐。汤贞出门工作的那些天,周子轲趁自己在家的时机熬着夜,写那份改版方案。他开始想要努力,尽管他没有想过,他周子轲的努力也有可能落空——
“什么意思?”周子轲睡了一下午,接起手机问打来电话的罗丞。
他把手机放在枕边,睡着觉也很容易醒,是因为他以为汤贞会打电话来。连着几天都没接汤贞的电话,他本来在犹豫,如果汤贞不再提到“日本”,他今晚就去把汤贞接回家。
罗丞为难道:“刚才郭姐通知我,说……说明天不用去录《罗马在线》了?”
“我现在也搞不清楚状况,子轲,”罗丞说,“但郭姐那意思,现在已经确定不用我们再录《罗马在线》了。梁丘云老师好像已经回北京了,就在和电视台的领导还有冯导他们一起吃饭,据说汤贞老师也在。”
“你开什么玩笑……”周子轲沉默了一会儿,说。
“子轲!我不是开——”罗丞的声音随着挂断的电话一同消失了。
祁禄被《罗马在线》节目组的人关在了包间门外。电视台的领导都在,还有梁丘云身边团队的人,以及全体《罗马在线》工作组,汤贞孤身一人被带进去了,唯独祁禄被推出来——里面没有助理们的座位。
可也没有能照顾汤贞的人。
祁禄心急如焚,不肯跟着小孟他们去一楼大厅吃饭,他索性拿了把椅子,就在包间外走廊过道上坐着等待。
汤贞这段时间一直状态不好,来的路上也脸色惨白,神情恍惚。郭小莉在电话里告诉他们,梁丘云要回《罗马在线》,郭小莉也是临时接到电视台通知,那边消息封锁得非常严。
与郭小莉、祁禄的措手不及相比,汤贞倒显得冷静很多。就好像早在好多天以前,汤贞就预见到了这个事实,他的恐惧在现实到来的这一刻反而平静了。
祁禄觉得非常棘手。不仅仅是梁丘云突然要回来的事,还有汤贞那个小男朋友——周子轲好几天了都在闹脾气,汤贞怎么给他打电话都不接听。结果就在汤贞进包间之前,不知怎么的突然打电话来,差点被其他人看到,汤贞直接按下电源键关机,像是怕他会再打来。
现在祁禄坐在包间外面等,就不断收到周子轲发来的短信。
新信息来自周子轲:
[汤贞在哪儿。]
新信息来自周子轲:
[为什么关机不接电话?]
新信息来自周子轲:
[你和汤贞在一起吗,你们在哪儿?]
新信息来自周子轲:
[快回复我。]
祁禄只是看着屏幕上不断弹出的信号,也能感觉到周子轲的焦急。他想到那个年轻人冷漠的不可一世的脸,那个傲慢的从小被人宠爱到大的样子,很难把他和眼前这个疯狂的来信人联系到一起。
“汤贞在吃饭……”祁禄用手机回道,他的手指在屏幕上顿了顿。
祁禄回头看包房的门,能听到里面推杯换盏的声音,好几个人的声音在鼓掌起哄道:“汤贞老师,千杯不醉的功力从未倒退啊——”
汤贞正在经历的,祁禄不知道,汤贞会想让周子轲那小子了解吗。
周子轲也的确太难沟通。祁禄生怕自己说错一句话,都会引起这两个正在冷战的人更深一层的误解。
“他在外吃饭,”祁禄回道,“吃完了他会给你回电话的。”
周子轲几乎是瞬间回复。
“他在哪里吃饭。”
祁禄觉得更头痛了,周子轲是个难以用常理去揣测的人。这句话就好像周子轲下一秒就会追上门来一样。
包间里坐的可不仅仅是亚星娱乐的人,还有制作组的人,电视台的人。周子轲万一真做出什么,祁禄觉得不止汤贞,太多人就要疯掉了。“应该就快吃完了,”祁禄回复他,“你等等吧。”
夜里九点多钟,一辆二手香槟色起亚跟在酒水运输车后面,停进了厨房后面角落里狭窄的停车位中间。
驾驶车门打开,一个男人下了车来。他穿一身不太合身的西装,老式垫肩显得整个人的轮廓生硬笨拙。锁了车以后,他从西装口袋拿出一只方框眼镜,边走边戴在脸上。没剪的刘海垂下来了,和镜框、胡渣一起,模糊了他的脸给人的第一印象。
他刻意没走前门,不确定有没有记者蹲在那里。他沿着楼梯上楼,目不斜视的,往来的酒店服务人员看到他,也多半以为是外地来的老板,看着邋遢,身上的旧西装还蛮值钱。
像汤贞、梁丘云这种级别的名人来酒店吃饭,不可能有服务人员不激动。男人上到了二楼上面的楼梯,还没走上去呢,就听到了有女服务员在惊呼“小云哥”三个字。
再然后是三楼走廊上传出来的呼声。
“小祁……小祁快点过来!汤贞老师喝多了,差点吐里面,你赶紧赶紧的,带他出去——”
“冯导,你小心点!”有女人叫道,“汤贞老师真要吐你身上了!”
那个“冯导”对走廊这边喊:“服务员!服务员!你们这洗手间怎么走啊?你们带这个小兄弟过去,快点!”
两位服务员在前面带路,祁禄半扛半抱起汤贞,努力往洗手间走。汤贞腿软得早已站不住了,整个人都靠在祁禄身上。被灌了太多酒的嘴唇鲜红的,非常湿润,他身上酒精味儿浓烈刺鼻,以至于男人沿着楼梯走上来,只是走在汤贞走过的走廊后面,都能闻到那股味道。
很多年前,他也曾在父亲的望仙楼里见过这样的汤贞。那时他实在不明白,汤贞长得这么好,才华横溢,看着人品也正直,为什么要陪方曦和那样污秽的人长时间待在酒局里。
后来望仙楼被查封了。他去了澳门,去了雅加达……他不再是方曦和的公子了,他隐姓埋名,不断混迹印尼的赌场酒场,为了时刻保持清醒,免去麻烦,捕捉到消息,他不得不一次次地喝醉,又或者一次次地装醉。
祁禄从洗手间里着急出来了,男人急忙躲进最近的门缝里,险些被他看到了。祁禄找附近的服务人员要了杯水,端着纸杯急忙回洗手间里去了。
汤贞似乎已经呕吐完了,洗手间水龙头打开,汤贞头发长的,趴在洗手池边洗自己的手,然后一下一下抹干净自己的嘴角,还有脸。
汤贞还是这样爱干净,几乎没怎么改变。男人站在门外,听到汤贞用喘息一样轻的声音在洗手间里对祁禄说:“我要回家,我想现在回家……”
原来是金蝉脱壳之计。
他已经站在洗手间外面了,周围没有别人,眼见了汤贞和助理的脚步声离门越来越近,他一步站出去了。
他紧紧盯住了汤贞的脸。
汤贞脸上还是一副醉态,脸颊染着潮红。那助理几乎是立刻就把汤贞挡在身后,一脸警惕,把他这个陌生人完全隔开了。
“汤贞老师,”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拘谨的,又实在难掩激动,这激动并不完全是假装的,“真的是你?我是方遒,你还记得我吗?我父亲是你的朋友。”
汤贞那双醉眼睁开了,他望向了他的脸,手也不知怎么的,被他紧紧攥住了。
《罗马在线》节目组的饭局还在继续,大概冯导他们多年未见到梁丘云,有许多冤情要抒发。汤贞本想借去洗手间的机会趁机溜走,眼下却被如此落魄都快认不出来了的方遒堵在洗手间门口。
“我一直在找你,我父亲不肯给我你的联系方式,我又不能直接找你的公司,只能到处碰运气——”方遒已经失踪多年,汤贞知道方老板和费静一直在寻找他,“汤贞老师,有些事我父亲执意瞒着你,但我必须告诉你,你也是受害者,而且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们了!”
“怎么……怎么了?”汤贞问。
方遒看起来很紧张,眼神一直闪烁,是常年东躲西藏的结果。他说外面很可能有人正在跟踪他,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发现这里。“汤贞老师,我要告诉你的事情非常重要,这里随时可能有人进来,你可不可以跟我去个更隐蔽的地方说?”
祁禄想告诉方老板的儿子,汤贞现在状况很不好,恐怕听不进你说话,有事还是改天再说吧。
汤贞被方遒把手紧紧攥着,方遒年纪明明比汤贞大,姿态却总像个小辈。
“我……我能怎么帮你……”汤贞皱起眉来了,半晌问,“你想去哪儿说?”
方遒在这酒店楼上开了一个房间,祁禄注意到方遒拿的证件并不是他本人。
若不是祁禄几年前跟在汤贞身边时曾见过方遒,怕是早以为眼前人是个骗子了。
他变了很多,穿衣打扮,说话的表情,站立的姿态,全都不一样了。
汤贞进了方遒开好的房间,被情绪激动的方遒扶着在沙发上坐下。祁禄拿了醒酒药过来给汤贞吃,汤贞才刚咽下去,方遒就开始和汤贞一顿倾诉。他两只眼睛突出来,像条饿狼,盯着汤贞的脸。
“我父亲出了事以后,我一直想方设法追查当年的真凶……可处处有人提防我,跟踪我,破坏我找到的线索。我父亲说,他一辈子树敌太多,得罪的人太多,当年没把他撞死,说明对方留了他一命,让我不要再追查了,”方遒说得咬牙切齿,是一口气在嘴边,怎么都咽不下,“可我就是想不明白,我父亲能得罪谁。汤贞老师你知道的,当时他已经破产,公司被法院查封,背着那么多债,要不是老师你出手相救,我们家恐怕连他的保证金都付不起!已经落得这个下场了,还不肯放过他,非要把他弄得残废了!没办法生活了!才肯罢休!”
汤贞脸色像一张纸似的惨白,坚持着听方遒说话。他的手还被方遒紧紧握着。
他好像真的是方遒唯一的指望了。
“我父亲没出车祸前,精神还不错,除了公司没有了,至少别的都还在。债主没有上门逼债,和和气气,找我父亲请客吃饭。我父亲当时说,那些都是他一起打拼过的兄弟,知道他方曦和有能力,还能东山再起,”方遒说着,深吸了一口气,“可那场车祸以后,他整个人都变了……我们家也彻彻底底完了!”
汤贞皱了皱眉,时间太久远了,他其实已经记不太清当年方老板被逮捕前前后后都发生过什么细节了。
“方遒……”汤贞轻声唤他。
方遒太激动,听不到汤贞的声音:“什么都没了……家里车子被砸,房子被砸,我四处筹钱,和亲戚朋友们借遍了,借不到,谁还会借给我们钱?没人相信方曦和还能还得上钱。我父亲生性要强,从不服输,他得罪的人连两条腿都要给他拿走,怎么还会让他有机会东山再起——”
祁禄每次陪汤贞去看医生,总会遇到几个病人,反反复复,一遍一遍,每一天每一年,都在情绪激动地诉说着同样的故事。他们机械地沉浸在那仿佛永远无法忘却的悲痛里,因为个中情节回味了太多遍,说起话来语速飞快,字眼像子弹一样射出来,谁也没法劝阻他,只能听他一遍遍全说完。
祁禄想,这些话在方遒嘴里一定也诉说过了千千万万遍。否则正常人在激动的时刻说话,哪有这么流利的。
汤贞好像随时要倒下了,身体前倾,摇摇欲坠,他用手拍了一下方遒的肩膀。
“你还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吗……”汤贞问他。
方遒哽咽着,咳嗽了两声,才意识到自己真正要说的重要的事情是什么。他赶忙从西服内袋里拿了一卷叠得皱皱巴巴的纸出来。
“有,有……这是上个月我在澳门查到的一点消息,不仅和我父亲当年被人诬陷的案子有关,还牵扯到汤贞老师你,”方遒说得口沫横飞,更靠近了汤贞,他手颤抖着翻开那叠纸,激动得手指在纸面上颤,“汤贞老师,你看这个……这是当年我父亲破产以后,第一个报道你召妓丑闻的记者,这个,这就是电影节上那个妓女,你还能认出他们吧!你再看这个,看旁边这个人——”
汤贞望向了方遒指的地方,他一愣。
那个太过熟悉的侧脸出现在人群中,他体格高大,穿着《狼烟》首映式那天汤贞害怕极了的那身西装,还系着汤贞亲手帮他理过的领带——
这一切有可能吗。
《狼烟》首映式那天,汤贞也在的,他只记得他在为了《狼烟》的首映忙前忙后,不记得身边走过的人。这个泰国女明星,后来一手炮制了新闻发布会的媒体人,他们是怎么在所谓“召妓”丑闻爆发的数天之前就认识梁丘云,还出现在电影宫外与梁丘云相谈甚欢的?
感觉身边有年轻人走过来,汤贞下意识把手盖在那张照片上了,手心刚好把梁丘云带笑的侧脸完全捂住。
方遒坐在汤贞对面,见汤贞这个反应,一下子慌神了:“汤贞老师……”
汤贞擡头看祁禄,发现祁禄皱起眉看那照片,看不到,又低头看他。
“汤贞老师,你再看一看,”方遒说,看着那叠被汤贞按住的资料,他声音发抖,“这个线索我找了很久,我父亲也看过了,绝不会有错的——”
见汤贞没反应,方遒又说:“汤贞老师,你听我说,我一直知道当年我父亲的事你是被人利用了,我父亲他从头到尾没有怀疑过是你动的手脚——”
“祁禄,你先出去。”汤贞这时擡头说。
祁禄还盯着汤贞的脸。
“我们的车不是没开过来吗,”汤贞声音虚弱,语气却坚决,对祁禄说,哄他似的,“你去找车……我一会儿就去找你。”
祁禄用手语说,你刚才喝多了,状态不好,应该回去休息。祁禄还又看了方遒一眼,大概觉得眼前这个神经兮兮、精神过敏的方遒很不可靠,拿来的资料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我吃了醒酒药了。”汤贞告诉他。
祁禄表示,我得看着你。
汤贞说:“有方遒在,没事的。”
祁禄不愿意,比划着说,我不放心。
汤贞看着祁禄,语气忽然加重了:“听话。”
祁禄拗不过汤贞,原地又站了一会儿,汤贞还是不松口。跟在汤贞身边久了,祁禄很清楚,汤贞认定的事情,祁禄只有听从的份儿。祁禄先下楼去找车了,走之前他记下了这房间的门牌号,用手机打字嘱咐方遒:汤贞身份特殊,走的时候不要带汤贞走正门。“我找到车,就在地下停车场靠近电梯的地方等你们。”
汤贞回过头去,一直看到祁禄真的关上了房门。汤贞才又低下头,手心颤的,把手按着的照片露出来了。
“方老板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汤贞道。
方遒盯着汤贞的神情,说:“我父亲在电影宫的办公室被人入侵了,拿走了我们的关键账目,就在开幕式当晚,一定只能是内部有关联的人做的——”
汤贞擡起眼,很困惑的样子看方遒。
“汤贞老师,当年许多人怀疑过你,但我父亲从来没有,他不希望你被他牵连,所以什么都没有告诉过你,我也一样,我也从来没怀疑过你,”方遒双手捂住自己的胸口,生怕汤贞不信,“我父亲出了事,你没有得到任何好处。你后来的经历,我即使出逃在外也全都耳闻了。但是你仔细想想,谁得到了好处呢,从我父亲出事之后,哪些人崛起了?”
汤贞低着头,他的手还放在那张照片边,手指颤颤的,不敢摩挲。“这……这不能算是证据,”汤贞对方遒道,尽管他明显被这张照片影响了,汤贞还努力保持清醒,“他们就算认识,也不能证明什么,这——”
“汤贞老师,你能不能再仔细回忆一下当年的事?”方遒眼看着汤贞眼神闪烁,是一点点在回忆的样子,“当年一定不只是这些细节,电影节,我父亲出事,车祸……这些事件的前前后后,一定有什么我们忽视了的细节,直直指向那个凶手。如果你觉得你的搭档是冤枉的,汤贞老师,你能不能告诉我别的其他的线索?我恳求你。”
汤贞为人何其严谨,他在沙发椅里坐着,身体已经软塌塌地依靠在里面了,嘴却不轻易松口。方遒坐在对面观察着汤贞,看到汤贞一张张翻他带过来的做旧的影像。这几年,方遒在外闯荡,也多少学会了一些识人之术。可他现在看着汤贞的神情,居然看不出一星半点端倪——汤贞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他到底知道多少,到底要怎样才肯松口,才肯给方遒一些新的线索。
“这些……这些都不算是证据,”汤贞擡起头,把这些假照片放下了,他冷静下来了,对方遒语重心长道,“方遒,如果没有真正的证据,不能够轻易去指控一个人。”
“你是怕我报警会冤枉了你的搭档吗?”方遒问。
汤贞眼神直的,沉默了片刻,对方遒摇头了。
方遒忽然感觉,虽然他一直轻视汤贞,一直把汤贞当作方曦和豢养的一只没有灵魂的夜莺。但汤贞却是像方曦和一样,始终将他当作一个无知的莽撞的少年来对待,熟悉规则的大人对天真的孩童,只有抱以沉默。
“那我该怎么办,”方遒无助道,他眨了眨眼,眼眶不自觉就湿润了,“汤贞老师,这是我唯一的线索了!如果你也帮不了我,我只能去找警察了——”
汤贞说:“你什么时候回的北京?”
“有一阵子了,”方遒道,“每天东躲西藏的。”
汤贞好像很心痛,看着方遒,抿了抿嘴。“你先……”汤贞用手扶了一下自己的额头,他低下头闭着眼睛,好像真的难受极了,“我现在回忆不起来什么,方遒……”
方遒说:“汤贞老师,我父亲很想你。”
汤贞本想说,有什么线索,如果我想到了,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他一愣。
方遒忙补充道:“我知道,他曾经把你轰出医院去,避而不见。但这不是因为他误会你,也不是责怪,他不敢见你!他怕你被他的模样吓到了,会影响了你们过去的情分,他怕‘方曦和’从此之后在你心里的形象就是那么个瘫痪在床的老头子了——”
汤贞已经与方曦和多年没什么联系,如果说有情分,也只是记在心底的东西。只有每年每月汇钱过去,除此之外,几乎没有只字片语。“是这样吗?”汤贞问,看方遒。
“真的,我今天过来,我父亲还说,如果我真的找到你了,亲眼见到你,还想邀请你去家里坐一坐——”
“我……方遒,我今天不适合……”
“没关系的,汤贞老师,我会给你的助理打电话的。我的车就在楼下,有什么话,你和我父亲见了面,当面好把这些年的误会都说清楚——”方遒关上了酒店房门,他像是怕路过的人认出汤贞来,脱下自己身上的旧西装把汤贞从脖子严严实实裹紧了。汤贞喝多以后根本站不稳,很容易带走,如果今天让他这么走,方遒根本不相信明天还能再见到,还接到什么电话——
梁丘云这次回北京没有惊动太多的人,很明显,《罗马在线》的回归在他回国之前还没有真正敲定,电视台在两方之间不断权衡,最终选择了更加值得信赖的合作多年的一方。周子轲给郭小莉打电话,问梁丘云他们在哪儿吃饭,郭小莉意外之余,说:“臭小子,你不会想去酒店找你前辈闹事吧?”
“他要回《罗马在线》?”周子轲问。
“你已经知道了啊,”郭小莉说,明显也焦头烂额,被梁丘云的突然回归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没错,他要回来了。公司正在紧急制定你们之后的方案,子轲,公司会给你们更好的,以后你们的节目也完全交给你来做,好不好——”
“汤贞知道吗?”周子轲直接问。
郭小莉一愣。
“知道。”郭小莉说。
周子轲开着车,从他的公寓一路出来,一路都没遇上几个红灯。他仍在坚持给汤贞打电话,可怎么打都显示关机。
他并不相信,当梁丘云真的回归了,汤贞为了不让他找到,能做到这个地步。
不接电话又能怎么样。难道这样周子轲就找不到他了吗。在一起这么久,一年多,根本就是同居的恋人了。梁丘云还不知道吗,《罗马在线》的人也不知道。
周子轲盯着前方街道上不断驶过的对面车辆,那些车灯在他眼前闪过的时候,周子轲忽然想起这几天他一直在等的汤贞的来电,在他希望得到汤贞的解释和退让的时候,汤贞可能早就知道梁丘云要回来了——那间汤贞自己坐了许多年的Mattias休息室,终于把另一个主人,尽管周子轲很看不起,却真正是主人的人等回来了。
周子轲想干什么呢。过去为了汤贞,为了能维持这段关系,周子轲也跟着“循规蹈矩”,可眼下,规则被破坏了,没有规则好讲了。
不管汤贞在几楼吃饭,和哪些人一起吃饭,周子轲也要直接进去找到汤贞,把汤贞握着手带出来。这会导致什么?之后会发生什么石破天惊的连锁反应?这都不在周子轲的考虑范围之内。
梁丘云没有这个资格回《罗马在线》,想走就走,想留就留。周子轲和汤贞之间曾经恋爱过,莫名其妙的分手,汤贞失踪,再出现时,汤贞和梁丘云站在一起,在电视上召开新闻发布会,一同鞠躬,原来他们一直在一起,当周子轲满世界不放弃地寻找他时,他一直和他那个哥在一块儿。
那么现在呢。当周子轲准备着改版方案,希望汤贞能有个更好的未来的时候,原来汤贞一直和梁丘云保持着联系,梁丘云一回来,汤贞就把手机关掉了,再也不接周子轲的电话。
这是真的吗。周子轲不敢相信。他不肯相信。他宁愿相信这只是他胡思乱想,只是习惯性无法去相信谁。
齐星懵懵懂懂,发了一个酒店地址给周子轲。整个亚星公司的人从郭小莉到罗丞,所有人都忌惮周子轲,认为他会胡作非为,只有齐星懦弱,打听到了地方就赶紧给老板发过来,完成自己的工作。
周子轲把车停进了停车场,夜色中,有酒店保安过来迎接,周子轲无视了他们的询问,攥着手里的车钥匙,径自就要往酒店里面走。
“就快到了……”一个男人,穿着件蓝色的商务衬衫,戴着眼镜,手里半夹半抱着一个被旧西装裹紧了的人影从侧边楼梯下楼。他们沿着小路,避开了酒店一楼大厅的人群,走后厨房的小门离开了酒店。他怀里那个人的脚步是软的,脸被西装衣领遮挡住,只有几瞥长头发落出来,仿佛一个求救信号。
男人从裤兜里掏出钥匙,解锁车门,他另一只手搂在怀中人的腰上,隔着西装,把这个根本走不动路的人紧紧抱着,然后强行扶着放进了车后座里,“汤贞老师,等去了我家……”他弯下腰托起这个人没有力气的两只脚,也往车里搬。
当身后有人拽住他的衬衫衣领的时候,方遒搬完了汤贞的双脚,才刚刚直起身来,他下意识就要转身挣脱,脸才转过来,接着就被人一拳打在了左眼左侧。耳膜里传来颅骨最薄弱处发出的崩碎的响声,那实在是个致命部位。对方十分擅长打架,方遒生怕还有第二拳,他向后一退,忙踉跄坐在地上。
他眼睁睁看着车门被推得更开,这个背对厨房灯光的高个儿男人从车里把汤贞拖出来了,二话不说直接抱起来,汤贞身上裹的西装滑落下来,搭在地面上。
“你……”方遒也顾不得头痛恶心得想吐,他起来,努力爬上去,一把抱住了来人的脚腕,“你带他去什么地方——”
那男人本来要走了,这会儿回头看了方遒一眼,这一眼厌弃极了,满含憎恨。他要甩开方遒的手:“滚,放手。”
他只是为了带走汤贞,丝毫没有继续和方遒浪费时间的意思。
正巧酒精罐车从旁边路口开进来,车前灯照亮了这个男人英俊的棱角分明的侧脸。方遒仰着头看他,完全呆住了,为了追查案子的事,他几乎每天都能在国内报纸上看到这个男人的脸。
“阿贞也是太高兴了,才会喝这么多,”冯导在酒席上说,红光满面,告诉一旁的梁丘云,“等了这么多年啊,真的等到你回来!”
梁丘云在一旁听着,见冯导眼睛都湿润了,他也颇不好意思似的。这时小孟从外面进来,贴耳对梁丘云说了句话。
骆天天坐在一旁,听到梁丘云轻声问了句:“确实是他的车?”
“定位没错,”小孟道,“监控也看了,他和喝醉的汤贞老师在洗手间说了半天话,好像还上楼开了个房间……”
方遒忍耐着头痛,上了车摸索半天才把钥匙插进锁孔里。
周世友的儿子,嘉兰天地的少东家,莫名其妙在亚星公司出道了的周子轲——甘霖曾经开玩笑似的对方遒说过:要扳倒陈乐山和林大,要么合纵连横,要么等待时机,要么你就去求周世友。周世友假若肯帮你,什么工夫都不用费了。
车子发动了半天才起来了,方遒把车艰难倒出了停车位。他眼前还有周世友的公子把喝醉了的汤贞抱着带走的画面。方遒咬紧了后槽牙,在车里拨通甘霖的电话。
甘霖不敢置信:“你看错了吧!”
“我没看错,”方遒气喘吁吁道,斩钉截铁,“我每天看多少新闻,我认得他的脸!一定就是他!”
甘霖哭笑不得。
“不会吧?”他笑起来了,“周世友的亲生儿子?”
方遒听着甘霖在那边大笑起来,笑离谱,笑荒诞,笑得方遒也忍不住笑了。车行驶在夜路上,方遒一边笑着,一边摘掉脸上的镜框,一道液体沿着眼镜腿划下来。方遒瞬间就感觉到了,他的鬓角出血了,是被周世友的儿子打出来的。
甘霖还在手机信号里笑,大概还笑方遒被当作了假想敌,被牵扯进关于汤贞的这一系列爱恨情仇里。方遒扶着方向盘开车,擡起眼望了一眼车内后视镜,他原本想看一眼自己流血严不严重,谁知这一眼余光瞥见了副驾驶窗外的后视镜子——
一辆灰色沃尔沃不知什么时候鬼魅般跟在了方遒车后。
方遒害怕被道路摄像头拍到,一路走的多是事先调查好的监控盲区,或是无物业的老旧小区。方遒往前开车,眼睛时不时盯自己身边的后视镜。开出小区内道路的时候,方遒打过方向盘来,车灯在后面一甩,晃的一束光打过去,正好照亮了沃尔沃驾驶座位里梁丘云模糊不清的一张脸。
甘霖在越洋电话里说:“方遒,你应该去找方叔叔谈一谈,周子轲是个千载难逢的好门路——”
方遒没再仔细听甘霖的话,他急急转动方向盘,踩着油门,想把梁丘云甩开。可到了下个路口,梁丘云的车又仿佛穿墙漂移一般,幻影般出现在他身后。
“别再追查什么凶手了,”甘霖告诉方遒,让他及时止损,“凶手只是个小角色。拿下万邦,你们家的一切都抢回来了——”
方遒脸色苍白,脑海中一瞬间浮过了无数种念头。他擡起头看了前方道路口的指示牌,马上就到分岔口,方遒呼吸急促,把方向盘打了一圈,直接往护城河东段的街口驶去。
汤贞脑子里糊糊涂涂,酒醉得格外厉害,一路上没有说话。
他似乎在幻觉中听到了小周的声音,但开车的人是谁,他也不清楚。
他脑子里还全是那几张照片,黑白色,很模糊……那个女明星,那个记者,梁丘云……
汤贞从没有忘记过。
“你不想听我的话,你知道昨晚如果你自己回家了,你会遇到什么吗?到时候和方曦和一起出事的就不是天天了。”
“你不听劝,你要去给方曦和站台,你为了方曦和……为了报他那些所谓的恩……方曦和得罪过无数的人,有无数的人想要他死。”
“你家现在不安全,你以为我不想让你回家。和方曦和有关的人都被跟踪了,包括你家门外,现在全部都是眼线。”
汤贞那时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我们了,”他这样说,“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阿贞。没人能欺负我,也没人能欺负你。”
“方曦和和甘清那些人,他们再也不会出现了。”
汤贞被人半抱半拖着上了楼,一进家门,小周就情绪激动地捏住了汤贞的肩膀,把他紧紧按在墙上。
“你到底怎么回事?”小周喘着气,目光在汤贞脸上扫,“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刚才那个男人是谁?他为什么要带你回家——”
汤贞痴痴傻傻的,眼里脸上全都是醉态,小周的问题,他一句都答不上来。
小周拿过了汤贞的手机打开,把那些未接来电纪录给汤贞看。小周又问他,问《罗马在线》,问梁丘云,问日本,问他们的感情,问也许会有的未来,汤贞不应该听不清楚这些问题,可他就像脑子空了,只会眼巴巴看小周在眼前的脸。
从梁丘云一星期前开始打电话来,汤贞就再也没亲眼见过小周了。今天去赴了那趟饭局,汤贞更觉得以后可能很难再有机会了。
“小周……”汤贞哽咽道。
小周眼眶通红的,低头盯着汤贞的脸。“你为什么哭,”小周扶着汤贞的脖子问他,“你觉得对不起我吗?”
《罗马在线》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梁丘云突然就回来了,你一直让我去日本干什么?
好几天没见了。汤贞,你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你就算想把我甩掉,你起码也要和我说一句话吧?
梁丘云开一辆深灰色迈巴赫跑车,到了汤贞公寓楼下,正正经经做登记。门卫隔着窗户看到他,感觉很惊讶,梁丘云的西装外套搭在副驾驶座位上,身上只穿了衬衫和贴身马甲,看上去像刚刚做完什么运动,多半是打完了高尔夫球,意气风发的。
汤贞家楼下的地库里很安静。梁丘云下了车,朝四周随意看了看。他想起他十九岁那年,得知方曦和帮汤贞物色了新居。阿贞已经能在北京买得起新房子了。他红着眼睛,咬着牙,和搬家公司的工人一起帮阿贞把要带走的行李装进纸箱,从宿舍楼里扛下来,装进货车的车厢。阿贞依依不舍,和他分别,梁丘云想把阿贞一路送到新家去,却被郭小莉制止。那会儿Mattias的断背传闻炒得正热,为了汤贞的名声着想,梁丘云不能跟去。
一方面要在镜头前亲亲热热地展现兄弟间的感情,一方面又要在镜头外严格克制自己,连对方的家门都不能靠近。这就是亚星娱乐,这就是阿贞和他,从头至尾被操纵的感情。梁丘云刷宾客的卡片走进了电梯里,这套公寓建在十年前,让梁丘云现在看,也并没有特别稀奇。
他一直知道汤贞住在哪一层,哪一户,尽管从没来过,尽管多年未在国内发展,他对汤贞的一切了若指掌。
小孟打来电话,告诉梁丘云,酒店监控系统里的人确认是方遒,从洗手间到开房,到把祁禄轰出去了,再到把汤贞带到楼下企图单独带走:“云哥,需要拷贝吗?”
“现在全抹掉。”梁丘云说。
小孟一愣,立刻明白了。
梁丘云走到了汤贞家门外。
他安静了几秒钟,他猜测不到和如今的方遒见过面,不知道谈了什么,不知道做了什么的汤贞会用什么立场来见他。
早已经半身陷在泥潭里了,方曦和居然还是不肯放过阿贞,他和他的儿子,简直是甩都甩不掉的血蛭。
梁丘云伸手按下了门铃。
“阿贞,你在家吗?”他问。
汤贞的手扶在小周肩膀上,他被压在卧室的床上,沾满了酒气的衣裳都被脱了下来。小周情绪激动,正在他身上撒着些大大小小的火气。也许小周还期盼着,这一切能够改变。他们两个好几天没有见面了,一直冷战,也许小周想要和汤贞亲近,也许亲近可以破除语言上的迷障,过去一年里,每当有争吵、误会,不都是这么解开的。就算汤贞觉得他太过幼稚,他也没有别的办法。
汤贞应该明白的,他们两个才是天生一对,应该是命中注定的恋人。
汤贞一直不出声,被咬出血了也不喊痛。他说不出让小周满意的回答,也不忍心说肯定会伤害小周的话。小周一直问,你说话,你回答我。这样的煎熬,对汤贞何尝不是一种恩赐。
上帝手指缝里漏出来的一点光,落在过汤贞的身上。
“小周,”听到梁丘云声音的一瞬间,汤贞的心一紧,“你快走。”
小周看着汤贞的眼神瞬间变了。
梁丘云在门外又敲了敲门,没听到有人应门。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低头拨了汤贞的手机号出去。
很快,那个熟悉的手机铃声隔着一扇门,从客厅走廊上传出来了。
“阿贞,我知道你在里面,”梁丘云努力耐着性子,“你开门。”
小周擡起汗湿的眼来,转头看向卧室外亮着灯的玄关。他听到了汤贞的手机铃声,紧接着是梁丘云在门外的催促,梁丘云正在着急。
周子轲转过脸来,又看他面前的汤贞。
“你让我干什么?”他问。
“他来了,”周子轲看着汤贞,难以置信地问,“我就要走?”
汤贞被小周的话问得傻掉了。
小周的手心还捧着汤贞的脸。小周的手心灼热,一生当中绝无仅有的幸运,遇到了小周,可他无法留下他。
汤贞直勾勾望着小周的眼睛,目不转睛的,直到梁丘云的敲门声再度响起来,催促得越来越急切了。
“小周……”汤贞眼睛湿漉漉的,声音颤抖起来,他根本没有权利不舍得,“你走楼上的门,不要走这个门,别让他看见你,快走……”
也许周子轲原本期盼着汤贞说句别的话,只要说一句,什么都好,他们之间就有新的出路。他正在长大了,谈的也不是懵懵懂懂完全意气用事的初恋。有过误会,解开了,有过隔阂,最终也选择了彼此信任,信任眼前的人,信任对感情的直觉。他已经开始做出改变,过去周子轲从不曾考虑“未来”,他习惯了得过且过,但在汤贞身边,他想改变汤贞的“未来”,他好像是一厢情愿。
他那么努力,希望汤贞过得更开心一点。
那么什么是汤贞的“开心”呢。
是梁丘云的归来吗。
祁禄在酒店里跑上跑下,找不到方遒和汤贞的人影,给汤贞打电话也没有人接听。酒店里客人们都散了,冯导搂着骆天天和节目组其他人一起出来,冯导说,今天虽然云老板有事早走了,没怎么多交流,但云老板交代的事,他一定好好办到,节目组的大家都是云老板的老朋友,老伙伴,以后天天跟着一起录节目,大家一定照顾着天天,好好相处。
祁禄听到了这话,却没有露面。他又到处找了一阵子,问过了酒店几个门童,祁禄知道汤贞一贯不希望有关他的事情闹大,但眼下除了联系郭小莉,报警,他根本没有别的办法。
梁丘云忽然打来电话。
“你在哪儿,祁禄,”梁丘云说,“报个地址,我去接你,跟我去找你家老师。”
祁禄盯着手机,懵了一样。
汤贞不住发抖,像一只被钉在标靶上的鸟,一直流血。
“那个在酒店要带走你的人是谁。”小周问他。
汤贞脸色惨白,眼神无法对焦。
“一个……朋友……”
“我问他叫什么名字。”
汤贞嘴巴张了张。
“你说啊。”小周问。
“你不是说梁丘云从没来过这个家吗?”
小周看着他。
“他为什么这么晚来找你?”
“全是骗我的吗?”小周像是根本不能理解汤贞呆滞的反应,“你告诉我不是啊!”
如果汤贞能好好组织语言,也许他可以说一些像样的话,温柔的话,来安抚小周的不快。但他下意识做到的只有哭泣,他觉得头很痛,身体也痛,他没有能力保护任何东西。小周崩溃似的问他,问的仍然是那些追问过无数次却一直得不到答案的问题:“你打算干什么,一句话不说,你想像上次那样再一声不吭地甩了我?”
“汤贞,”小周看着他,一脸绝望的,“你喜欢过我吗?”
汤贞瘫在汗湿的床单上,发红的眼眶里有眼泪。他感觉他又说了些什么,像是太醉了的人的呓语,这里不是安全的地方,小周,梁丘云随时可能会进来,就算走楼上的门也可能会被他撞到,你快走,你快走。
“汤贞,”小周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汤贞痴痴傻傻的,没能看到小周离开时的背影。
汤贞穿了一件白色高领毛衣,长头发遮挡下来。直到被梁丘云搂在腿上扇巴掌的时候,汤贞脑子里还隐隐约约有这句话。
汤贞能支撑起的天空就这么大,如今彻底塌陷了。祁禄就在门边地板上趴着,被梁丘云在肋骨肚子里踩了一脚,头也被揪住了头发敲在地板上,祁禄本应该是汤贞好好照顾的孩子,现在却为了保护汤贞被打成这样。汤贞想看看他,也看不清,猜不到不会说话的祁禄是什么状况。
不知道是不是汤贞一直不吭声,噤若寒蝉,梁丘云摸着汤贞后脖子,掐了掐他的脸,接着又一巴掌,汤贞的脸被打得偏过来了,朝向了梁丘云。
梁丘云的手机响了,在一旁的沙发上震动。梁丘云看似亲昵地搂着汤贞,欣赏着汤贞的孱弱与恐惧。他用手指在汤贞脸颊上刮弄,像逗一只放养多年,又弄回身边的小动物。
梁丘云拿起手机,看到屏幕上“小娴”两个字,垂下了眼睛。
他把手机反过来扣在沙发上。
汤贞嘴角有血,闭着眼睛,像随时还要再挨一巴掌了。
“你以后还想见方遒吗?”梁丘云看汤贞的脸。
汤贞没有讲话。
“没关系,以后想见也见不到了。”梁丘云格外平静,好像他的话里丝毫没有其他的深意。
汤贞擡起头,一动不动看他。
夜深了,周子轲开着车在城区里转,漫无目的。他想上高速公路,可护城河路段封锁了,很多警察在前面,后面又有跟上来的车,交通堵色。周子轲坐在驾驶座里等了几分钟,索性打开车门下了车。眼前就是护城河在月色下泛白的河面,周子轲坐在路灯底下低头抽他的闷烟。
周子轲不明白,他一个星期前还好好的日子,好好的生活,怎么会突然就变成这样。
“怎么这个时候封路?”有司机在周子轲对面的马路牙子上问道。
“还不知道呢,都出人命了!有个司机连车带人被撞进河里了!现在车捞上来了,那司机的尸体没影了,捞不着了!”
周子轲低着头,紧咬着他嘴里的烟。事实上他不可能期望梁丘云一辈子都不回来,梁丘云总会回来的,只是周子轲不肯承认。
“小周,你快走,你从楼上走,不要让他看到你——”
现在回想起汤贞这句话,周子轲忽然明白了他其实一直是不能见人的那个,他是个外来的人。无论周子轲多么自以为被爱,被喜欢,每当真正需要选择的时候,他总是会被放弃。无论是汤贞,还是别的什么人,没有例外。
凌晨时分,周子轲低头把手里吸了一半的烟头丢进烟盒里,他把最后一支也抽完了。十一月底,马上就是冬天了。周子轲站起来,摸了车钥匙走回到车边,他拉开车门,坐进车里去。慢慢往后倒车的时候,周子轲已经很冷静了,他应该回去看看汤贞。
这不是周子轲想要的结果。无论他多么不甘,不情愿,他也不希望和汤贞之间的结局是这样的。
汤贞的房门紧锁。周子轲站在门前,反复试自己的指纹。每次门锁发出“滴”的一声,又立刻锁死了。汤贞告诉过他,他是一级权限。周子轲擡起头,意识到是汤贞从里面把门反锁上了。
“汤贞,”周子轲问门里,“汤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