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午到傍晚,陆陆续续人都到了。嘉兰剧院的朱经理虽人在北京,没能亲自到场,但派了贴身秘书和一支团队过来,专程帮助剧院年轻的老板周子轲招呼这个局面。少爷不擅长人情往来,很可能会头疼。
当地的兰庄酒店早在数日前就开始为今日晚宴做准备。周子轲乘电梯上楼,安排好了医生团队为林导做了检查,也就没别的事需要他操心了。他走回汤贞的套房里,一进去,发现套房里灯黑的。
推开卧室的门,门边一盏小壁灯被他按亮了。
汤贞还在被窝里蜷缩着,剧本搂在怀里,长头发蓄在身后,还在睡。周子轲这么远远看着他,好像是看着剧本睡着了。
灯关上,周子轲把门轻轻带上了。
晚宴是接风洗尘用的,也是为这个限期半个月的剧组搞一个见面会。大大小小演员、编导、剧组人员,安排了近十桌。周子轲没穿他的棒球外套,是穿衬衫下楼的。刚走到宴会厅门口,就看见温心正抓着亚星公司广告部的小张唠唠叨叨的。
小张是这次短片《此夜绵绵》的剪辑助理。小张低头揪着自己干干净净的格子衬衫,对温心认真讲:“这是我最好的一件衬衫了!”
祁禄就在晚宴会场里面,就站在乔贺身边,乔贺不知道低头和祁禄说了什么,祁禄听了就点头,还把两只手合起来贴在脸颊边,大概是告诉乔贺,有人正睡觉的意思。
周子轲走到祁禄身边。
乔贺看到他,立刻把手伸过来了,尊敬称呼道:“周先生。”
周子轲上次见乔贺还是在汤贞的疗养院里,而上上次,是在巴黎三个人的小饭桌上。
他握了一下乔贺的手,并不是例行公事,而是他听朱叔叔说,乔贺接到这次的邀请什么话都没有说就答应了,是第一个答应的,而乔贺原本还有些其他的工作。“叫我周子轲就行了。”他说。
乔贺有些意外,立刻点头。
祁禄擡起头,看看比他高半个头的乔贺老师,又看看比他高半个头的周子轲。
“汤贞现在还在休息?”乔贺问。
“他有点累,”周子轲轻声说,转过身看了看会场内部其他人,和乔贺站在一块儿,“明天再下来。”
乔贺点头。
正逢温心陪着常代玉进来了,给常代玉引座位。温心年轻,却穿着古板的套裙,常代玉倒穿了件罂粟红色的秋装外套。远远的也能听到温心的声音:“常姐,你瘦了好多!外套好漂亮哦!”
常代玉心花怒放的,朝周子轲和乔贺站的方向无意中瞥过来一眼。昔日玉女明星,至今仍有风韵。
席位多,也自由,大家随意去坐。常代玉叫温心别到处忙了,坐在她身边陪她说话,因为整个剧组就她一个女演员,来了很孤单。
温心脱掉外套,在旁边坐下了,也在会场内扫视一圈,惊讶道:“真的诶,朱经理就请了常姐一个女演员来?”
“本来呢,不应该只有我一个女演员的,”常代玉对温心道,努力摆个很严肃的表情,“毕竟你们家汤贞老师这些年合作过的女明星那么多。”
“对啊,”温心纳闷道,“那她们人都哪儿去了?”
“都跑了呀。”常代玉说到这儿,忍不住就笑出声了。
乔贺独自一人坐在常代玉她们隔壁那桌,时不时有剧组其他人前来寒暄,乔贺至今仍不擅长这种交际场合,只和熟悉的老朋友笑笑,说几句话。也经常能听到隔壁桌传来的两位女士的笑声。乔贺偶尔看看她们,那是与他无关的另一种生活:她们好像总有开心事。
陈赞来了,重量级的大腕儿,在新西兰度假这段时间,他的胡须留长了,以前整个人怎么看怎么像个皇帝,现在倒很有艺术范儿,显得放浪形骸。
他一到场就被各种人招呼着。乔贺也站起来了,但没挤到跟前去。
陈赞反而一眼看见他,朝他过来了:“小乔!”正好隔壁桌常代玉不知又在和温心说什么了,又笑起来。陈赞笑着一皱眉,在乔贺身边远远道:“代玉!远远就就听着你在那儿笑!”
在陈赞早年主演的经典年代剧《大江东去》中,时年二十一岁的常代玉与十七岁的汤贞饰演一对荧屏情侣,苦命鸳鸯。汤贞在剧中是陈赞府上七公子,常代玉自然算是陈赞的亲媳妇儿了。
陈赞见了常代玉,发现周围没有别的女演员,直接拉乔贺一块儿到代玉那桌儿去陪小姑娘坐。常代玉还在和温心说着话,说什么,那么一大片女演员都上万邦的临时黑名单了:“只有我,冰清玉洁!”常代玉说到“冰清玉洁”这个词儿时,自己都笑出声儿了,毕竟成日里有网友在网上攻击她靠傍富豪发家致富,常代玉告诉温心:“我真的看不上梁丘云,以前《梁祝》的时候我去探班,还见过他,”常代玉一挤鼻子,摇头道,“我不喜欢他看人的眼神,特别是看女人。”
“常姐,那董灵姐她们什么时候回国啊?”温心问,“总不能现在去了国外度假就不回来了。”
“谁知道,等梁丘云结完婚吧,”常代玉说,剥着手里的葡萄皮,“说不定还要等孩子生出来再说。”
“代玉,”陈赞从旁边听见了,笑道,他一副长辈模样,接过常代玉剥好的葡萄,“当年我在剧组就一直好奇,你和小汤到底是不是真的?”
乔贺一听这话,笑了。常代玉本来皱着一张脸,好像很嫌弃陈赞这老旧思想,发现乔贺居然笑了。
“您哪壶不开提哪壶!”常代玉笑着赶紧四处看看,发现嘉兰剧院那小少爷不在这边儿,幸好没听见,“太过时了,陈赞老师,您在新西兰都不看国内新闻啊?”
陈赞一头雾水,吃着剥好的葡萄:“什么国内新闻?”
常代玉吃着葡萄偷笑:“可别说了啊,省得刚来人家把我轰走了!”
温心说,常姐,你怎么和乔贺老师坐一班飞机过来的。
“我也不知道,”常代玉说,看了乔贺一眼,“还坐特近,我们聊了一路呢。”常代玉又提醒陈赞老师,说乔贺大哥是小汤贞当年的绯闻男友:“管住您的嘴啊,一会儿也别提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
陈赞很震惊,看乔贺,一副“看不出来啊你”的模样:“绯闻男友?”
常代玉实在受不了了:“陈赞老师您到底是不是中国人啊?”
林汉臣来了。
老爷子身边搀扶的人多,走过来阵势也大。
乔贺再一次站起来,颇有礼貌。林老爷子在那边和一群人依次寒暄过了,看见乔贺,最后到这边儿来。常代玉站起来,叫秘书给老爷子端把沙发椅过来。乔贺低头瞧老爷子脸上越发深了的皱纹,低头和老人紧紧拥抱。“身体还好吧。”乔贺闷声说。
林导的手扶在乔贺手臂上,虚弱道:“都出院啦,出院就没有事了。”
林导身后站了一个胖胖的台湾中年男人,正是当年《梁祝》剧组的副导演高升。“老高!”乔贺与他握住手,也笑着拥抱。
“我和乔贺老师今年见第二回了,”高副导演站在桌边,对桌上的大家说,“年中刚在北京见过面,借乔贺老师的光,登上了咱们业内大奖的压轴舞台!”
陈赞点头道:“对,小乔今年得了咱们业内最重量级的戏剧大奖!是不是大满贯了。”说着,陈赞转头教育常代玉:“你看看你,嫁了人就不演戏了,看看人家小乔。”
常代玉超配合,哇了一声,星星眼看向了乔贺:“这么厉害!”
林汉臣把他身边一个戴着眼镜,不太说话的中年男人拉过来了,对这桌边的人说,也对身后几张桌子的剧组成员说:“大家好,我是林汉臣,是咱们这次短片《此夜绵绵》的编剧。这位是童益,童导。”
话音未落,已经有人鼓起掌来了,大家当然都认识童益,只是童益太害羞,有点自闭,很难接触到。林汉臣继续说:“他有不少优秀的作品,也和小汤合作过那部片子,《黑堤上的蓝色雨衣》。这次他专门抽时间过来,担当此次短片拍摄的导演。因为我毕竟在电影上面不够专业,年纪也大了,非常感谢他抽时间来帮助我们完成这次的作品。”
说到这里,又是一阵掌声响起来了。童益自己不太说话,抿着嘴唇,微低着头,和陈赞、乔贺分别握了握手。林汉臣让助手拿了张椅子,让童益在他身边坐下了。
温心擡起头,看着眼前这些人。常代玉还在旁边与陈赞说话,聊的是十年前《大江东去》剧组的趣事。林汉臣则低头听着高副导演和乔贺在身边说话,听着听着也笑,还拉着童益一块儿听。在温心还远远没有进入亚星娱乐公司的年代,她在电视上追看《大江东去》,在学校收集七公子的贴纸和画片,因为没有零花钱,买不起《梁祝》全国巡演到她们附近省会的戏票,只得每天通过报纸和广播得到关于《梁祝》的一丁点消息。
当年那报纸上说,由林汉臣执导,汤贞、乔贺主演的话剧《梁山伯与祝英台》在北京嘉兰剧院首演大获成功!
“我记得首演那天,”林老爷子如今就在温心对面坐着,只是短短十年,苍老了太多,只见他笑着看向陈赞,“你来了,”又看向常代玉,“你也来了。”
常代玉笑道:“林导,我还去给你们探班过,排练的时候,你都忘了!”
林老爷子笑了:“太久了,真记不清啦!”
高副导演在旁边说:“我记得!常代玉小姐当时和小汤演那个电视剧,不可思议的什么王子,组里还有个小姑娘特别喜欢看的!”
常代玉超感动的,看高副导演,又看温心:“多少年没人叫过我常小姐了!”
陈赞在旁边哈哈大笑:“代玉还年轻呢,这不才刚刚三十岁,减减肥,看你嫁个豪门富态得!”
“我记得小童也去了。”林汉臣说。
“我也去了,”童益这会儿没刚才那么紧张了,也许因为桌上坐的都是挺面熟的人,他点头应道,“当年看了《梁祝》的首演,才去后台要了阿贞的名片,后面才和他有了合作。”说到这里,童益挠了挠自己头发,转身往身后看了看,他说:“我本来以为会见到阿贞的。”
方才热热闹闹的一桌,话到这里,一停。
林导看向了温心:“小汤他,还在休息?”
温心还没说话,乔贺说道:“他们昨天从北京开车过来的,十几个小时。”
温心说:“不好意思啊林导,汤贞老师他中午还在看你的剧本,没怎么休息,看着睡着了。子轲觉得汤贞老师这时候下来精神也不好,可能也说不好什么话,这样今天大家吃吃饭,回酒店休息休息,明天再让汤贞老师跟林导你们一起去看景。”
常代玉几个人听到“子轲”这个名字乍然出现,都一精神。
连林导也不太适应。
他转过身,朝身后看去,最终在角落里看到了被嘉兰剧院的秘书团围在身边的那个年轻人的身影。
常代玉问:“温心,你们家老师现在是不是完全好了?”
温心想了想:“完全好了倒不至于,但已经好多了——”
林汉臣轻声问乔贺:“你在疗养院里见过小汤了?”
乔贺点头。
常代玉对陈赞和林汉臣说:“我经常看报纸,真好多了,天天人家那个——”常代玉目光落在周子轲的背影上,“算了,”她看他们两位,笑道,“您们这两天亲自看看就知道了。”
陈赞说:“小汤这个病,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常代玉说:“前一阵不是爆出那个泰国妓女的事。都是假的!当年那些事,不知道是被谁下的黑手,泼那么多脏水。”
一时间桌上的人都沉默了。
这一行,水深得很,不是自己亲自一脚踩下去,谁也不知道下一步是泥是沙,是台阶抑或是万丈深渊。
“当年那个,方曦和,”陈赞问常代玉,完全把常代玉当成江湖百晓生了,“他现在还和小汤有联系吗?”
“不清楚。”常代玉为难道,苦笑了一下。
陈赞摇了摇头,说:“小汤当年演电视演得很好,十几岁就很有观众缘,前途无量,从跟方曦和去拍电影,就开始……”
林汉臣在对面坐着,听了这话,更摇头了:“小汤在剧团才是最好的!”
“他当年就不该来北京,”林汉臣垂下眼,道,“不该到这个什么,亚星娱乐公司来。”
在坐的这么多人,当然没人比得上林汉臣更了解汤贞。
“那时候才,才这么点儿大,”林汉臣用手在桌边儿一笔划,捏了捏鼻子,桌上都安静,都听着他说,“还是个小孩儿呢,看着小孩儿心性,成天快快乐乐的,其实特别早熟。以前在香城,香城可能你们都没去过,很小的地方,小汤一边跟着剧组学表演,一边去学校念书,一边还要照顾他妹妹,还要陪他爸爸,哄爸爸开心,还要帮他妈妈在家里做家务。当时我们排戏,压力大的时候,那剧团四五十岁的老师都在后台抹眼泪,小汤八岁,他不哭的,特别奇怪,八岁才多大一副小身板儿啊,他什么都可以自己消化,心理素质太好了,这方面天生就比他爸爸要强。后来他爸爸走了,其实剧团里的人都是,我们早有预料……”
“我记得,”陈赞听得专心,也说,“小汤在剧组和我说过,他很多年没叫过别人一声儿爸了。我当时和他说,以后在北京,你就是我小七儿子。”
常代玉笑了,小声起哄:“真的假的呀,陈赞老师。”
陈赞看了她一眼。
常代玉想了想,拍了拍陈赞肩膀。
“小汤身上一直有一种很珍贵的东西,”林汉臣说,“哪怕他后来去做了偶像,他也一直保持着那种天性的本真。但是前年,我们最后一次排《梁祝》的时候,我在台上,他也在台上。别人都不在,乔贺他们都不在,小汤在后台一直睡到了半夜,我一直等他,所以只有我们两个。我当时看着小汤,我感觉他的心是空的了,眼睛没神,嗓子也哑了,外表看着虽然没什么变化,但好像一夕之间老了几十岁。”
乔贺从旁边听着。
“英台是个天真的勇敢的姑娘,她的生命力饱满、炽热。这怎么演呢,世间再也没有英台了。”
高副导演低着头,实在听不下去才伸手顺了顺林导的后背。
常代玉看这情形,说了一句:“林老爷子,陈赞老师,您也不要觉得小汤贞傻啊,好糊弄,他也不傻的,知道谁好,知道谁利用他,谁想要什么好处,知道谁离不开他,只能指望他。要怪啊,”常代玉苦笑了一声,“只能怪您几位,心太善了。您要是像当年那谁似的,也逼他回戏团演戏,逼他去演电视剧,多动点心眼儿,他说不定也就去了。但您几位做的出来吗?不会的,大家都想的是尊重他。”
“路是人自己走的,”林汉臣自己也点头,“为他好,也只会想劝,没法儿去横加干涉。”
“林导啊,你就别想啦!”高副导演在旁边劝。
汤贞站在门口,睡衣外面套了件外套,长头发垂在肩膀上。汤贞脚上穿了双酒店拖鞋,是不知什么时候睡醒了,自己一个人下楼来的。他站在门边,也不讲话,祁禄他们发现他的时候,林汉臣转过身,也站起来了。
“小汤!”他叫了一声。
周围人纷纷站起来了。温心从墙边挤过来,着急要去扶她汤贞老师。
汤贞走进来了,他脚上是拖鞋,走不快。“林爷……”他哽咽道。他抱住了林爷的肩膀,低头搂住林汉臣佝偻了的后背。
周子轲原本接到酒店工作人员的消息说汤贞下楼了,他乘电梯上去,结果汤贞是一路穿着拖鞋自己走下楼来的。周子轲站在宴会厅门外,看到汤贞被那桌边的一群人围住了。汤贞背对着门外,身边全是人,不再像是那么孤单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