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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要将扇子收回来,却闻得背后百转千回一声“娘……娘?”

  我转过头来,夜华站在院内的一侧台阶上,眼睛隐在几绺黑发后,看不真切。他身后门槛处,站了个宫娥打扮的女子,左手拿着个精致的花瓶,右手紧紧扶住朱红的大门,脉脉盯着我,眼睛一眨,竟泛出两行清泪来。

  我手一抖,用扇子挑下的那枚花枝猛地弹起来,颤了几颤,窸窸窣窣,几乎碰掉半捧花瓣,身上勉不了也沾上几瓣。

  那女子已跌跌撞撞奔了过来,一把抱住我双腿,潸然道:“娘娘,果真是你,奈奈等了你三百年,你终于回来了……”又边哭边笑对夜华道:“那结魄灯果然是圣物,做得娘娘一丝都没差的。”

  看她这一番形容,我便晓得又是一个将我认错的。腿不便挣出来,好在一双手还能将她拉一拉。她泪眼迷蒙抬头看我,虽则是一双泪眼,那眼泪背后却满满当当俱是满足欢喜。我抚了抚眼上的白绫,不忍道:“仙子认错人了,老身青丘白浅,并非仙子口中的娘娘。”

  自称奈奈的小仙娥傻了一傻,却仍抱住我两条腿。

  我无可奈何朝默在一旁的夜华递了个眼色。

  他走过来,一把扶起奈奈,却并不看她,只望着眼前的桃林,淡淡道:“这位是青丘之国的白浅上神,要在这院中暂住几日,便由你服侍了。如今你须改一改口,不能叫娘娘,便唤她的尊号,称她上神罢。”

  紧抱住我双腿的奈奈茫然看了看他,又茫然看了看我。我朝她安抚一笑,她也没什么反应,只用袖子擦了满脸的泪水,点头称是。

  我不过带了两身衣裳上来,便也没什么好安顿打点,夜华差奈奈备好一应洗浴的袍具,嘱咐我先躺一躺,他去庆云殿将团子抱过来。

  夜华近来十分地善解人意,既看出来我带伤行路不易,一通折腾下来已没什么精神头了,又看出来我心中思念团子,让我有点感动。

  显见得团子也十分地思念我,尚在他父君的怀中,一见了我,便嗖地探出半个身子,甜甜的一声“娘亲”,叫得我受用无比。

  “啪”,奈奈正捧着插桃花的花瓶却掉地上了。我心中觉得这小仙娥怕是同团子的亲娘有些渊源。如今团子的亲娘已香消玉殒,再享不了麟儿绕膝之乐,却让我这个做后娘的白白捡了便宜,必是看得这小仙娥心中不忍。

  唔,好一个忠肝义胆的小仙娥。

  夜华说团子只是受了些惊,并不碍事。我左右端详一番,看他依然白白胖胖,笑起来露出两个酒窝,与往常一般的天真,才真正放心。

  他显然是想往我身上蹭,却被他父君抱得十分牢靠,挣了半日也没挣开,便有些着恼,委屈地扁着嘴将我望着。

  我甚慈爱揉了揉他的头发,柔声道:“娘亲身上不太好,你先容你父君抱一抱。”

  他一双大眼睛眨了眨,小脸突然涨得通红,竟扭捏了一下,小声道:“阿离知道了,娘亲是又有了小宝宝对不对?”

  我楞楞地:“啊?”

  他害羞状绞着衣角道:“书上就这么写的。说有一位夫人怀了小宝宝,她们一家人就都不许她再去抱别人家的小孩来逗,怕动了,动了……”想了半日,小拳头一敲,斩钉截铁道:“对,胎气。”

  我心尖上一颤,乖乖,才不过蒜苗高的一个小娃娃,已懂得什么叫胎气!

  夜华轻笑了两声:“你是哪里看的这个书?”

  团子天真道:“是成玉借给我的。”

  我眼见着夜华额角的青筋抖了两抖。

  啧啧啧,这位从凡界飞升上天的成玉元君果然奇妙,竟十分擅长在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尾巴上拔毛。我佩服他。

  一旁的奈奈疑惑道:“即便是上神有了身孕,小殿下你脸红个什么劲啊?”

  团子伸出两条胳膊来,奋力捧住我的脸吧唧亲了一口道:“本天孙高兴嘛,娘亲有了小宝宝,本天孙就再不是天上最小的一个了。”

  夜华想了片刻,轻飘飘与我道:“不然我们大婚后立刻便生一个。”

  我抬头望了一回房梁,一派谦和道:“若到时候是你来生,我倒很乐意出这一份力。”

  他张了张嘴,半晌也没说出话来,一副吞了苍蝇的模样。

  因我到天上来,归根结底只为泡灵宝天尊那汪天泉。上下一通折腾完了,便同杀往灵宝天尊的上清境。

  我既是要借这位天尊的天泉一用,自然须将身世底细一概的和盘托出,才见真诚二字。

  然今日却正赶上太上老君做法会,灵宝天尊因是老君的师父,勉不了要去捧一捧场,人便并未在他的玉宸宫中。只七个仙伯候在大殿里,恭敬道老君法会后,天尊必来拜会姑姑。我从容地一一送了他们夜明珠。便有十八个仙娥站成两列,手中皆拿的花果酒水之类,引了我们前往那疗伤的天泉。

  天族的礼法我还是懂得一些,十八个仙娥引路正是上神的礼遇。我忍了一会儿,问夜华道:“若借的是你正妃的名来这里泡泡,能有几个仙娥引路?”

  他抱着团子顿了顿,道:“十四个。”又道:“怎么了?”

  我握着扇子惆怅了一会儿,唏嘘道:“没怎的,只觉得嫁给你,我这阶品不升反降。这么看,倒算不得一笔好买卖了。”

  他默了一默,磨着牙道:“若是天君帝后,便能有二十四个仙娥引路了,还能另配四个心灵手巧的给你搓背。”

  我打了个干哈哈,由衷赞叹:“这倒不错。”

  那天泉落在一座假山后,是个甚僻静的去处,周围的气泽并那泉水都是青色的,正如阴阳未分的混沌时代,天地之间一派空濛。

  团子欢呼一声,由得仙娥们解了他的小袍子小褂子,白嫩嫩跳进水里,却也并不见下沉,只浮在水上,劈啪地拍着水花玩。

  夜华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又一一地检视了旁的仙娥们手中端的花果酒水,转头与我道:“这些酒是果酒,可以喂阿离喝一点,但万不能让他喝多了。这些时令的蔬果,也只能叫他每样吃半个。”

  我点头应了,觉得他这当爹又当妈的真是十分不易,再看他的眼神便有些灼灼,很是钦佩。

  他一愣,随即冰消雪融般璀璨一笑,从我手中取过松松握着的折扇,道:“你这扇子上徒画了副风流的桃花,却没题相合的诗词应景,有些遗憾,我拿回去给你补足,你暂且在这里好生泡泡,泡完了便来书房找我罢。”

  他这一笑,笑得我一双眼睛狠狠晃了晃,没留意,便由他拿着扇子走了。

  团子在泉里扑棱着水花问我:“父君怎么走了,不同我们一起泡么?”

  我呵呵道:“天降大任于你父君,你父君去接这个大任去了。”

  团子忒不胜酒力。

  因夜华临走时特特嘱咐,时令的蔬果,每样可以给团子半个。我理所当然便以为那果酒也是每种味道的都喂他半壶,却不想才两个半壶下去,他就醉了,憨态可掬地直冲我傻笑,笑着笑着,头一歪便倒在水上睡着了。

  奈奈担忧道:“小殿下头一回喝这么多酒,醉成这样,还是由奴婢将他送去药君府上看看罢。”

  我喝了十来万年的酒,且喝的全是折颜这等高人酿出的酒,即便谦虚来说,于这杯中物也要算半个行家。团子此番饮的这果酒,不过仙果屯久了发酵出来的,实在醉不了人,便是饮得再多,对身体也是没妨害的。团子醉得睡过去,只因从来没大饮过,酒量太浅。况且方才他睡过去时,我暗暗为他把了一回脉相,那气泽比我的还平和几分,若单为解酒便送去药君府上,委实小题大做。我沉吟了一会儿,与奈奈道:“男孩子不用娇惯成这样,没大碍的,你只带着他回屋睡一睡,至多不过三更,他便能醒得过来。”

  两个仙娥赶忙将团子捞起来穿好衣裳,由奈奈抱着先回去了。

  又吃了些瓜果,将团子没饮完的酒混着全饮完,迷糊着打了个盹,睁开眼已戌时了。难为岸上的十八个仙娥还无怨无悔地守着。我精神抖擞地顺了顺头发,结上外袍,考虑到玉宸宫到洗梧宫一路上仍有些景致晃眼,便仍将白绫缚在面上。

  好歹在青丘也共住过两三月,夜华一些生活习性我尚算得了然。犹记得以往这个时辰常被他拉去下棋。既有这么一条前科立在面前,我在心中左右估摸了一趟,觉得他见今应是仍在书房。又想起那扇子今夜还能帮我驱一驱蚊虫,便也没回一揽芳华的院子,直向他书房杀去。

  书房外并没人守着,我敲了敲门,也没个回应,轻轻一推,门却开了。外间仍没人,蜡烛却烧得很烈,映得烛影幢幢。

  里间忽地传出两声女子的低咽。心头一个东西重重一敲,我茫然了半晌,耳根唰地烫起来。近日本上神桃花盛,连带着尽遭遇些桃李艳事。一道门帘之隔,此番,该不会当头红运,又让我撞上了别人闺阁逗趣罢。

  我稳了稳心神,觉得夜华虽冷漠沉稳些,到底血气方刚,今日我碰见的这天上的一众仙娥又都生得不错,他夜里对着一案的枯燥公文,定然十分烦闷,恍一抬头,见着一位眉目似画的小仙娥在一旁红袖添香……

  心中既感慨又古怪。

  夜华断了对我的孽想原是件大功德,很该令我喜不自胜的。但我却暗暗地担心那眉目似画的小仙娥并不真正地眉目似画,便有些配不上夜华。

  想来想去,终觉得宁拆十座庙也不能毁一门婚,便捏了捏烧得滚烫的耳朵,预备悄没声息地、轻手轻脚地、不带走一片云彩地溜了。

  右脚将将往门槛跨了半步,却听得夜华柔柔一声:“浅浅,你这一来一去的,到底要做甚?”

  我抚着额头暗暗感叹,温香暖玉在抱他竟还能顾念到旁的动静,真是个不一般的神。

  帘子背后的烛火跳了几跳,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夜华缓缓道:“那扇子我已经题好字了,你进来拿罢。”

  呃,既是他叫的我进去,那我进去倒也算不得唐突。我原本就有些好奇那低咽的小仙娥长得什么模样,得了夜华这一声,便立刻抖擞起精神,兴致勃勃地一掀帘子迈了进去。

  本上神料得不错。

  这内室里果然驻扎着小仙娥。

  竟还不是一只小仙娥,而是一双小仙娥。

  只是这一双小仙娥衣裳都穿得很妥帖,齐齐地低头跪在地上,左边的一个肩膀一耸一耸,看得出来在流眼泪,却默默无闻地,一声儿也没漏出来。

  夜华坐在书案后,面前垒了一大摞文书,文书旁搁了个青花碗,碗里的羹汤还在腾腾地冒热气。那一派正经的形容,也委实不像刚经了一番春情。

  我心中波涛汹涌,终漫过高山漫过深谷,化作一泓涓涓的细流,淡定且从容地从夜华手中接过扇子,边看扇面上新题的字边漫不经心状道:“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夜华写得一首好字,扇面上九个小楷分两行排下来,写的是“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方才摊开扇子时我尚且有些战战兢兢,生怕他题些“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应红”之类的酸诗令我伤情。因我虽然年事已高,但年轻时太过敏感纤细,到如今看一些缠绵诗文便极易被触动情怀,平白伤感。

  眼下夜华题在这扇子上的九个字,很令我满意。

  屋子里半晌都没人声,我好奇抬头,正撞上跪在右侧的那名仙娥瞧着我的一双惊恐的眼。

  那双眼生得甚美,我长到十四万岁上,竟从没见过哪位女子的眼生得这样美。再看她那一张脸,长得也要比今日我见的大多仙娥经看些。可被这双流光璀璨的眼睛一衬,却索然无味了。

  造化弄人,竟生出这样一张不登不对的面容来,委实令人扼腕。

  那仙娥嘴唇哆嗦了几番,半晌,抖出一个名字来,我清楚听得,又叫的是团子那跳了诛仙台的亲娘。

  我抚了抚面上的白绫,因三番两次被误认,已很习惯,便也不再强辨,只喝了口冷茶,再从头到尾打量一番面前这小仙娥,柔声赞道:“你这双眼睛,倒生得不错。”

  这本是句夸人的话,况且我又说得一腔真诚,寻常人听了大抵都很受用。面前这跪着的小仙娥却十分与众不同,非但没做出受用的姿态,反而倏地歪在了地上,紧盯着我的一双眼,越发地惊恐慌乱。

  我甚诧异。

  本上神这一身皮相,虽比本上神的四哥差些,可在青丘的女子当中,却一直领的第一美人的名号。不想今日,这历万年经久不衰的美貌,非但没让眼前这小仙娥折服,竟还将她吓得歪在了地上?!

  夜华不动声色取下我缚眼的白绫,将我拉到他身旁一坐。

  底下的一双仙娥,两双眼睛登时直了。那直愣愣的四道目光定定留在我一张老脸上,甚欠修养,甚欠规矩,瞧得我不大欢喜。

  夜华抬了抬下巴与那呆然望着我的一双仙娥冷冷道:“谬清公主,本君这洗梧宫实腾不下什么位置来容你了,明日一早就请公主回东海罢。素锦你倒很重情谊,若实在舍不得谬清公主,那不妨向天君请一道旨,让天君将你一同嫁去东海,你看怎样?”

  他这一席话冰寒彻骨,一并跪在地上的两个仙娥齐齐刷白了脸色。

  我一愣。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番左厢那不漏出声儿来饮泣的仙娥,模糊辨得出东海水君形容的一张清丽脸庞,不是那东海的谬清公主又是谁。

  如此,跪在右厢这个眼睛和脸生得很不登对的,便是被我那不肖徒元贞调戏未遂要悬梁自尽的,结果自尽也未遂的夜华的侧妃素锦了。

  我捋着袖子悲叹一回,元贞啊元贞,你那模样本就生得花俏了,对着镜子调戏自己也比调戏这位侧妃强啊。如今落得这打下凡界六十年的下场,若不是你师父我英明,这弹指一挥的六十年,你该要过得多么刺激而辛酸。

  那素锦望着我的一双眼已恢复了澄明,一旁的谬清仍自哀求哭泣。

  我看夜华今夜是动了真怒。自我同他相识以来,除开大紫明宫流影殿前同玄女的那一番打斗外,尚未见他发过这样大的脾气。我心中十分好奇,拿了扇子便也没走,只在一旁端了只茶杯,冲了一杯滚烫的茶水,找了个角落坐了,不动声色地等杯中茶凉。

  夜华闹中取静这门功夫练得很好,那谬清公主满腔的饮泣剖白已是令闻者流泪听者伤心,他自岿然不动,悠悠地看他的公文。

  因我在东海做客时,已被这公主对夜华的一番深情感动得流了一回泪伤了一回心,如今,在素锦侧妃已抹了三四回泪的当口,便也还能略略把持住,保持一派镇定。

  听了半日,总算让我弄明白,夜华之所以发这么大脾气,乃是因这位东海的谬清公主,今夜竟吃了熊心豹子胆,妄图用一碗下了情药的羹汤,来勾引他。奈何这味情药却没选好,叫夜华端着羹汤一闻便闻出来,情火没动成,却动了肝火。

  在夜华案前伺候笔墨的小仙娥见出了这么大一桩事,依着天宫的规矩,赶紧请来了夜华后宫里唯一储着的这位侧妃娘娘。说到这里,便不得不竖起大拇指赞叹一声,夜华的这位素锦侧妃实乃四海八荒一众干后宫的典范,见着谬清下药引诱自己的夫君,非但没生出半分的愤恨之心,反倒帮着这犯事的谬清公主求情。

  我进来拿扇子,正赶上他们闹到了一个段落,中场停歇休整。

  我既然已将这一番来龙去脉理得完整,再听那跪在地上的两个哭闹一阵便也没什么意思。凡界那些戏本子上演的这样的桥段,可比眼前这一场跌宕精彩得多。

  正好茶水也凉得差不多了,两三口喝完,我拿起折扇,便打算遁了。

  就在将遁未遁的这个节骨眼上,谬清公主却一把抱住我的腿,凄然道:“这位娘娘,谬清上次错认了您,但您帮过谬清一次,谬清一直铭记在心,此番谬清求您,再帮谬清一次罢。”

  我默了一默,转身无可奈何与夜华道:“既然谬清公主跪了我,叫我再跪回去我又拉不下这个脸面,便少不得要说两句。”

  他从文书里抬起头来看着我:“你说。”

  我叹了一回道:“其实这个事也并不是谬清公主一个人的错,当初你也晓得谬清对你有情,你却仍将她带上天来,你虽是为了报还她的恩情,帮她躲过同西海二王子的婚事,待她想通就要让她回东海。可她却不晓得你是这么想的,难免以为你是终于对她动心了。你既给了她这个念想,却又一直做正人君子,迟迟不肯动手,少不得便要逼她亲自动手了。”

  夜华眸色难辨,淡淡然看着谬清道:“可你当初只说到我洗梧宫来当个婢女便心满意足了。”

  我打了个呵欠道:“恋爱中的女子说的话,你也信得。”

  谬清那一张脸已哭得很不成样子,我敲了敲扇缘与她道:“听老身一句话,你还是回东海得好。”遂退后两步抽身出来,将衣袖捋了捋,趁着谬清尚未回过神来,提起扇子溜了。

  不过将将溜到外间门槛处,却被赶上来的夜华一把拉住。我偏头瞟了他一眼,他将手放开与我并肩道:“天已经黑成这样了,你还找得到住的院子?”

  我左右看了看,不确定道:“应该还是找得到的罢。”

  他默了一默,道:“我送送你。”

  里间那映着烛火的薄帘子后,又能听得几声谬清的抽泣。我在心中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跪在里头的那两位想来正闹得累了,此番夜华来送我,她们也可以休整休整,打点起十分的精神,争取待会儿闹得更欢畅些。如此,纵然我果真将夜华带出去片刻当个领路的,也不算耽误了他后宫里的正经事。于是,我便果真将他领了出去,甚心安理得地受用了这个殷勤。

  月色如霜,凉风习习。

  夜华一路没言没语,只偶尔提点两句:“有枝树桠斜出来,莫绊着了。”或“那方睡了两块石头,你往我这里靠靠。”他带的这条道实在坑坑包包,因我的眼睛不大好,一路上都顾念着脚底下了,也便没腾出空闲来同他说几句话。

  我原本就有些困,走完那条道更是浪费了许多精神,到了一揽芳华这院子的大门口,只欲一头扎进去躺倒睡了完事。

  又是将将扎到门槛上。

  又被夜华一把拉住。

  我甚悲摧抬头与他道:“不用再送了,接下来的路我全认得。”

  他楞了一楞,失笑道:“这院子才多大一些,你认路的本事再不济,也不至于连回厢房的路也识不得,这个我自然晓得的。”顿了顿,一双眼深沉盯着我道:“我不过是,想问一问你,最后为什么劝那谬清公主回东海。”

  我掩住打了一半的呵欠,奇道:“你不是也让她回东海?”

  他眼神黯了黯,道:“只因我让她回东海,你便也让她回东海?”

  我将扇子搭在手肘上默了一忽儿。夜华这话问得,语气很不善,我是诚实地点头好呢,违心地摇头好呢,还是从容地不动声色好呢?

  本上神活到这么大的岁数,相交得好的神仙个个都性子活泼,且和顺。一向对老成的少年们有些摸不大准,何况夜华还是这老成少年中的翘楚,近来行事又有些入了魔障般的颠三倒四,我便更摸他不准。不知道答他个什么话,才能叫他受用些。

  我这厢还没将答他的话理通透,他已撑了额头苦笑道:“果然如此。”

  倘若一个神仙,修到了我这个境界的,自然便都通晓一些人情世故,不说十分,至少也有八分懂得看人的脸色。我方才虚虚一瞟,见着夜华挂在脸上的这个苦笑乃是有几分怨愤的苦笑,立刻便明白过来将将的那场沉默,默得有些不合时宜了,于是马上堆起一张笑脸,对着他一张冷脸讪讪道:“我绝没忘记此前承诺要帮你娶几位貌美侧妃的事,但既是帮你纳妃,也得合着你的意不是,否则生出一对怨偶来,却是我在造孽。这位东海的谬清公主,你既然不喜欢,自然便不必再将她留在你身边。”又将扇子搁在手腕上敲了敲,皱眉道:“再则,这个公主的心机沉了些,今日能对你下情药,明日保不住还能再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后宫之地,还是清净些的好。”

  他沉默良久,眼中神色已出于莫测了。半晌,才淡淡道:“我原本便不该问你这个话,方才将你拉进书房来,本指望能不能令你醋一醋,却不想你只由始至终地看热闹。”

  我心中咯噔一下,呃,我只以为他单纯招我进去拿扇子,诚然,诚然那个,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层用意的。

  他抬头轻飘飘瞟了我一眼,瞧不出悲也瞧不出喜,只继续淡淡道:“我在你心中竟没丝毫的分量。白浅,你的心中是不是只装得下那一个人?你准备等他等到几时?”

  我心中一抽,却不知为哪般来的这一抽。

  临别时,夜华的脸色很不好看。待他回去,没惊动奈奈,我便也回厢房里躺着了。

  明明之前困意汹涌,如今躺在软呼呼的云被里头,我却翻来覆去覆去翻来地睡不着,尽想着方才心尖上的那一抽。夜华那不大好看的脸色一直萦绕在我脑海中,直到迷迷糊糊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