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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三万英尺 > 第二章 相见不如怀念

    程皎皎刚进罗府的时候,也不是不热血沸腾了一阵的。

    罗府有其自己的一套价值观。每一个罗府组织的培训项目,都要留出相当多的时间来巩固罗府价值观,就跟党员政治学习似的。罗府价值观是一个高档而复杂的体系,很难一言以蔽之。不过其中心思想被程皎皎总结为两点:第一是不卖东西,要为客户创造价值,第二是拔苗助长,让每一个罗府的人成长,而且是每时每刻都要成长。

    据程皎皎的观察,把罗府价值观内在化做得最好的是两拨人,一拨是刚入职的小朋友,还有一拨往往是已经做到资深合伙人的大佬们。前者大约是涉世未深,而后者多年浸淫于罗府,乃是真正全身心地认同这种价值观。

    程皎皎曾经每天就跟打了鸡血似的—一想到自己不过是二十出头刚刚进入职场的小朋友,竟然能够参与到500强公司转型战略的讨论中,她就恨不得每天能把那五六小时的睡眠也省了,多给客户创造些价值。

    这段蜜月期持续了两年多。转折点是程皎皎至今回想起来仍然觉得是付出了最多心血的一个项目:某跨国零售企业请罗府做中国区战略,并且特别要求关注利润率不够高的华东区。程皎皎在那两个月里在华东区从供应链到销售,再从管理层到零售店员从上到下,又从左到右详细梳理了一遍。横向纵向各种比较研究以后得出的结论是华东区的整个现行策略是基本正确的,之所以利润率相对华北华南等区低一些,乃是华东区市场竞争充分的缘故,虽然在与竞争对手过招的过程中可以考虑更加激进一些,但现在这个稳扎稳打的策略也应该在不久的将来看到成果。

    这个结论得出来,程皎皎松了一口气,她很喜欢这家企业华东区的大领导,觉得他低调务实而且对罗府的人又相当客气。假使罗府的项目结论是华东区经营不善,恐怕多多少少会对他在这家企业里的前途有不良影响。

    结果项目结束后三个月,程皎皎听说那位她喜欢的华东区领导被开掉了,用的正是她总结报告里所提到的在市场上不够激进的理由。原来引进罗府做中国区策略本来就是中国区老大给自己找借口去除华东区老大的手段,虽然程皎皎写的那个问题不过是厚厚一份报告其中一页上的一个图表,却已经借给了中国区老大可以用来杀人的那把刀。

    这盆冷水泼到程皎皎头上的时候,她刚刚因为在做分析员期间的优异表现而被直接升成了associate。在那之前程皎皎一直认为罗府的工作和她这个才智出众的少女乃是绝配,所谓天生丽质难自弃,当年大光头的拒签不过是侧面促成了程皎皎和罗府的相逢。然而这件事的出现,足以使程皎皎在无数次罗府价值观培训当中建立起的心灵堡垒坍塌了一大半,从此罗府虽好,头上的光环在程皎皎心目当中却已只是云霞明灭或可睹了。

    所以时至今日当她带着组里的小朋友们加班加至深夜,项目上的合伙人忽然发来邮件问在某些角度上是不是可以再深挖下去,给客户创造更多价值的时候,程皎皎总是先在心里冷笑两声,再继续带着小朋友们改deck。

    她并不怀疑这个问题乃是老大们的肺腑之言。但程皎皎想,能做到这个级别却还笃信这一套,却是需要天赋的。

    她程皎皎就做不来。

    不过癞痢儿子也是自家的好。自从和陈墨重逢以后,程皎皎发现原来在professionalservice里面,罗府很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至少罗府从来不觉得让咨询顾问们周末加班或者取消假期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公司里负责分配项目的“职业发展部”也确实会设身处地地帮每个小朋友考虑,给他们安排合适的项目。

    他们甚至会提醒小朋友们不要只跟一两位领导做项目,防止在升迁的时候过于依赖他们,或是在其他有话语权的领导面前面孔太生。她跟陈墨描述这个系统的时候陈墨觉得大开眼界:在律所,往往是第一个项目是哪个组,就会被那个组抓住,身不由己地一天天做了下去。

    在比惨中惜败的程皎皎,工作起来就更上心了那么一点。她现在非正式的级别是准项目经理,说白了也就是开始以associate的身份干项目经理的活,确保能够带好一个项目。要正式升项目经理,光会做项目也并不就大功告成了,还得在“领导力”方面有所建树。程皎皎拿着职业发展部给的如何表现“领导力”的几个建议从上到下扫了一遍,决定报名参加面试实习生的工作。

    招聘部门很快就给程皎皎派下了任务,请她电话面试5个本科生。罗府有自己的一套精英化选人标准,程皎皎拿到的这五份简历,无一例外都是常青藤学校,GPA排名前10%的。然而程皎皎同样一个市场容量的问题问下来,前四个的回答几乎一模一样。程皎皎知道有些大学里会有所谓的咨询俱乐部,一群想申请咨询公司工作的人聚在一起琢磨咨询公司的面试题,并且互相发问练习。这几个明显有备而来的,却反而让人无法判断他们的真实水平。倒是第五个面试的小朋友虽然最后的答案离题万里,但从他分析题目的方法和对程皎皎的提问来看,却是个真有水平的。

    于是程皎皎给招聘部门写了反馈,建议给这个叫强纳森的本科生一个暑期实习机会。

    罗府自有其游戏规则。果然,完成了这个“领导力”任务之后没多久,她收到通知,正式升任项目经理。

    程皎皎升职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去东非的旅行。旅行代理再三苦口婆心地问她真的要一个人去吗,东非的酒店按人头收费,一个人可是得收两个人的钱。程皎皎被问烦了,直接回了一句我钱多我愿意,你管得着吗,把对方吓了回去。

    回来以后她请陈墨吃饭,也算是庆祝自己升职。陈墨看她眉目含笑,仿佛看什么都很满意的样子,忍不住问:“你这满面春色的样子,是在非洲有艳遇,还是权力是最好的春药?”

    程皎皎手里握着香槟酒杯,穿着高跟鞋的脚一下一下地点着地。“都有啊。”

    陈墨的八卦之心冉冉升起。“什么样的人?”

    程皎皎微微笑着。“一个法国人。数学家。游蝶泳的所以身材很好。喝到位了还会给我唱两首摇滚歌。”

    “Gunsn’Roses吗?”陈墨仿佛不经意地问。

    程皎皎脸上的笑容顿时没了。就在陈墨觉得她马上就要翻脸的时候,程皎皎又变得满不在乎起来。“是Coldplay,倒是可惜了的。”然后她换了一个话题。“你伺候国企客户伺候得怎么样了?”

    陈墨苦笑了一下:“百闻不如一见。以前听说国企客户难伺候,还想着我在纽约这么快节奏的地方工作过,一两个难搞的客户是难不倒我的。没想到在折磨乙方的手段上,咱们同胞厉害多了。我那个客户的法务部小姑娘要么不发修改意见,发的话一定是周五晚上八点半,然后要求周一之前必须改好发回给她们,不能耽误人家的工作进程。我回国这两个多月,差不多每个周末都在加班。”

    程皎皎立刻义愤填膺起来:“这也太恶劣了!你老板不管吗?”

    陈墨回想起赵律师第二次这么干之后,她周一早上去郭达民办公室抗议的情形。郭达民倒是很同仇敌忾地批判了一番国企的作风,还特别指出赵律师这么干其实就是因为她自己工资少地位低,想通过使唤陈墨这样的精英来获得心理安慰。铺垫完了,郭达民话锋一转,跟陈墨说咱们做律师这一行的,之所以从一入行就有客观的薪水,就是因为要时时刻刻准备好工作,不管是一天当中的哪个小时,也不管是工作日还是休假日。他支出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虽然客户恶意利用我们的职业准则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但我们也不能因此就放低了对自己的要求啊!”

    听完陈墨的叙述,程皎皎问:“你就这么算了?”

    陈墨回答:“还能怎么样?虽然知道客户是恶意的,而老板不过是为他不肯保护自己的属下而找的借口,哪怕后果不过是得罪客户的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喽啰,但是我们律师这一行的行业规则确实是这样的,也不可能为了我一个人改变。”

    程皎皎恨不得把酒杯砸在陈墨头上:“你就是死脑筋!你跟你老板说你周末不做,如果他要惯客户的坏毛病就得自己上阵做文件。他要是真会自己做文件下回你就继续加班,但我敢跟你打保票如果有一回你老板立刻就会跟客户商量把时间拖延两天。”

    陈墨摇摇头。“律所跟你们咨询公司不一样。我这么初级的律师,是不可能为了周末不想加班跟合伙人这样叫板的。”她从在纽约起就被耳濡目染地灌输了associate和合伙人之间有深深阶级鸿沟的观点。来北京以后,光看办公室里阿姨每天专门给每位老板削水果泡茶那劲儿,就知道这天高皇帝远的,合伙人作威作福的程度恐怕是比纽约还更甚些。

    程皎皎看陈墨垂头丧气的,想也知道她这初初回国的体验恐怕不如她在纽约时设想的那么好。于是程皎皎终究是心软了,不想再打击陈墨。“逢着你休息的时候让徐强好好伺候伺候你。”

    没想到陈墨的眼神更黯然了一层:“我猜我跟徐强也快分手了吧。”这几个月每逢陈墨要周末加班,徐强总是怨声载道。陈墨一边本来就因为加班以及对客户和领导的不满而觉得压力陡增,加上还得安抚对她加班不满的徐强,更加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快要被撑炸的气球。往往是周末还没到,陈墨已经对周末充满了深深的恐惧感,宁可那不过只是平常的工作日罢了。

    “还以为长距离恋爱终于结束可以修成正果了。没想到回到一个城市,两个人的交流还不如分开的时候多。可能就像你说的那样,恋爱太多年了反而是结不成婚的吧。”

    程皎皎哑口无言,只能拍了拍陈墨的背以示安慰。

    陈墨和徐强在他们恋爱十周年还差三个月的时候分了手。分手是徐强提出来的。那天是周五晚上,陈墨战战兢兢地捱过了九点,赵律师没有写邮件来。

    徐强眼见得陈墨的表情和肢体动作显著松弛了下来,之前吃晚饭的时候心不在焉的神态一扫而空,眉飞色舞地计划起周末去哪里玩,又找出之前客户送她的一瓶香槟,准备喝酒看美剧打发这个晚上。

    徐强看着陈墨的背影,她一边哼歌一边撕开香槟瓶口的锡纸盖的轻快样子,忽然便觉得不忍起来。

    他斟酌着开口:“陈墨,我们”

    香槟嘭的一声打开了,盖住了徐强的话。陈墨转过身来,顺手把瓶盖咬在嘴里:“你说什么?”

    徐强在心里默念长痛不如短痛,长痛不如短痛。他终于又开口:“我们分手吧。”

    陈墨没有说话。因为嘴里含着那个瓶塞,陈墨的表情看着本来就多多少少像是有点惊讶的样子。她就维持着那个表情看着徐强没有动。时间仿佛过得很慢,慢到徐强开始不自在,准备开口祭出自己想好的那些理由。没等他开口,陈墨伸手把嘴里的瓶塞拿了出来。

    她低头说没有看他:“好吧。”

    两个人都有点尴尬。徐强站起身来:“那,我收拾一下这段时间留在你这里的东西。”

    “好。”陈墨平静地说。她仍然倒了两杯酒,递给徐强一杯:“反正已经开了,你喝一杯再走吧。”

    徐强走进卧室去整理他的东西。东西并不多,但是散落在各处,整理颇花了徐强一段时间。陈墨一直坐在客厅里看她最喜欢的《生活大爆炸》。徐强竖着耳朵想听陈墨有没有跟平时一样边看边笑。也许是隔着一层墙壁的缘故,不大分辨得出到底是电视里的笑声还是陈墨的笑声。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了,再关心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徐强告诉自己。

    看他从卧室里提着一袋东西出来,陈墨按了暂停,站起身来送徐强。她像从前一样把徐强送到了电梯口,按下按钮,抬头看着电梯的数字一点一点变大。

    “为什么没有挽留我?”徐强忽然问。

    陈墨忽然觉得有眼泪往上涌。她努力地睁了睁眼睛:“我以为你想好了才说的。”

    “没有想说的吗?”电梯门开了又关上,徐强显然不打算在听到答案之前走。

    陈墨平静了下来。她用尽量冷静的声音说:“我以为我回国就算是表明了态度了。”

    “但是我不想总是需要跟工作抢我的女朋友。如果以后结婚有了孩子你准备怎么办?你知道你现在哪怕不加班的时候,也在准备着时时可能被召唤去办公室。刚才吃饭的时候你一直心不在焉,过了客户可能发邮件的时候又明显松弛下来。这样子简直可悲!”徐强在心里憋了很久,这会儿终于连珠炮一样的吐了出来。

    陈墨苦笑:“我们这才分手,结婚有孩子以后的事情对我来说,大概是很久以后才需要烦恼的问题了吧。”

    徐强并不欣赏陈墨的冷笑话,却也无话可说。他终于又按了电梯按钮:“准备回纽约吗?”

    她摇头:“你多保重。”

    电梯门徐徐关上,徐强从缝隙中看见陈墨转身而去。

    程皎皎过了好几周才知道陈墨和徐强分手的消息。陈墨到达罗府羽毛球场地的时候程皎皎正在跟一个年轻男生打球。程皎皎的水平在女生中算是很拔尖的,但此时显然应付乏力,被对方调动得在场子里疲于奔命。一场下来,汗流浃背的程皎皎走到陈墨旁边坐下,一边拿毛巾擦汗一边问:“好几周没见你了。怎么今天自己来了?徐强呢?”

    “分手了。”

    虽然是意料中事,发生得这么快,程皎皎还是吃了一惊。“你还好吧?”

    陈墨平静地看着场上刚才跟程皎皎打球的那个男生又在以显著优势碾压另外一个人,回答道:“比我自己想象得好。周末加班心理压力小了很多,居然还有点高兴。”

    程皎皎不顾自己身上的汗味揽过陈墨的肩膀:“欢迎重回单身市场!看见场上那个小男生了吗?他叫强纳森,是我们这边新来的实习生,哈佛本科生。高大英俊吧?办公室里的姑娘们每天都春心荡漾地看他在办公室里晃,恨不得能立刻抓到会议室里去推倒。他现在在我手下干活,我可以近水楼台地介绍你们认识。”

    陈墨笑了:“本科生?那还不得管我们叫姨?”

    程皎皎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我这么年轻,才不到能做本科生姨的年纪!又没让你跟他严肃地谈恋爱,无责任的约会推倒还是可以的。反正他暑假结束就回美国了,想要正果也没可能。”

    两个人正说笑着,场上又一局结束了。强纳森径直往程皎皎和陈墨这边走过来,却是走向她们旁边坐着的两个陌生男人。他给程皎皎介绍那两个人,一个叫赵允,是强纳森的同学,数学系的,也在北京实习,还有一个是赵允的表哥王承之。程皎皎跟他们点点头,自我介绍了以后又介绍了陈墨。陈墨莫名地有点紧张,不知道程皎皎刚才跟自己编排强纳森的那些话有没有被他的朋友们听到。

    始作俑者程皎皎却没有放在心上。她一向只在乎两种人的意见,一种是她喜欢的人,一种是对她重要她不得不敷衍的人。前者比如陈墨,后者比如她老板。强纳森和他的两个朋友俱不在此列,就算他们三个人此刻拿出一个八婆的荧光牌举在她面前她也无所谓。

    强纳森刚坐下就问赵允今天什么时候跟他来一盘。赵允一边玩手机一边慢条斯理地回答:“今儿算了吧。你都打两场了,好歹也消耗了点儿体力,我再跟你打有点趁人之危啊。表哥你说是吧?”

    被唤做表哥的那位没有说话,强纳森不依不饶地继续:“别啊,来都来了。难道你今天不下场?”

    赵允还是没抬头:“我不是自带对手来了嘛。要么你看看我表哥是不是愿意陪你打一盘,他从前是北大校队的,虽然现在老了体力比我差点,技术上虐你还是绰绰有余的。”

    王承之拍了他一巴掌:“你小子现在本事没有涨多少,嘴倒是越来越贱了。”

    赵允一本正经地回答:“完全没有。我实话实说来着。”

    这边官司打得火热,被晾在一旁的程皎皎和陈墨默默在看戏。程皎皎悄悄地跟陈墨咬耳朵:“这小子够狂的啊,你看他那细胳膊细腿的,哪像会是他自己说的那么厉害的样子。你说这强纳森为什么上赶着找他打球啊,会不会其实他俩是一对?那我们公司的小姑娘们可白惦记这位了。”

    陈墨觉得赵允长得不大像,强纳森也不大像,但是鉴于通常越是女人喜欢的男人越可能在性取向上让女人扼腕,陈墨觉得自己的结论也不能下太早。

    那边强纳森到底没有说服赵允,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和王承之打了一局。王承之显然是手下留了情的,他在面对着陈墨她们的方向,陈墨看见他脸上的表情简直跟慢跑似的,而刚才跟程皎皎打球的时候还占有巨大优势的强纳森没打够十分钟就已经败下阵来。

    陈墨不禁跟程皎皎说:“如果那个赵允真的像他自己说的那么厉害,那得是专业水平了吧?”

    程皎皎撇了撇嘴表示不愿意相信。

    那边赵允倒是上场替下了强纳森。王承之隔着球场问他:“刚才不是说我老了吗?这会儿趁我刚打完一局就上场岂不是你说的趁人之危?”

    赵允慢条斯理地活动着关节:“别介啊。我那么说是防止你骄傲来着。”

    “你戴着眼镜就上场也是防止我骄傲?”

    “不不,那是因为我实力允许。”

    程皎皎问陈墨:“你看赵允像不像是去给自己爱人报仇的?”

    陈墨无语。刚才她还没觉得,这会儿看看真有点这个意思。

    场上俩人一开打,观众就明白了为什么赵允不爱和强纳森下场。这俩跟今天在羽毛球馆里的其他人确实完全不在一个水平上。俩人打到一半,球场里其他场地的人也被吸引前来观战,一时间整个场地上就只有赵允和王承之在打球。

    结果是赵允输了,以一分之差惜败。他一边接过强纳森递过来的毛巾擦汗一边对王承之说:“大意了,大意了。还是应该换上隐形眼睛再上场的。这回让你占了便宜。”

    王承之但笑不语。

    这天的场地定在下午,打完球刚好是晚饭时间。罗府来的另外几个人建议大家一起吃晚饭。程皎皎给陈墨使了一个眼神,往强纳森那边努了努嘴。

    最后大家一起去了一家露天烧烤,虽然很不符合罗府高大上的形象,但却很适合这群刚刚打完球满身汗臭迫切需要几瓶冰啤酒的人。

    喝了几杯酒,大家都有些随便起来。同来的几个罗府分析员小朋友欢快地说起罗府的八卦,某资深合伙人婚外情被老婆发现,当律师的老婆破釜沉舟,让他在财产分割上吃了大亏。

    旁边人啧啧惊叹,有几个小男生立刻表示以后找女朋友要小心避开律师才好。

    赵允听了这话,忽然开口评论道:“既然娶了律师做老婆就得提高风险控制体系啊,这人活该。你们做咨询的不是经常出差吗?如果我是他老婆肯定连他的酒店和航空公司积分都得分了。”

    正在吃烤串的陈墨镇定地补充:“有这样的案例,我在上法学院的时候读到过。好像也是罗府的合伙人。”

    发现席间就有一个律师,刚才叫嚣着不能娶律师的几个男生顿时有点尴尬。这时候坐在陈墨旁边的王承之忽然开口问:“你本科不是法学院的吧?”

    陈墨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奇怪:“不是。我是历史系的。”

    “如果没记错的话,我们是一级的,一起上过一节课。”

    陈墨迷惑地看了一眼王承之:“真的吗?我完全没印象了。”她看了看程皎皎。程皎皎显然也不记得有这么个人。

    王承之倒觉得挺正常:“时间那么久了你们想不起来也很正常。当时你们的中国古代史是阎步克老师教的吧?我去旁听过那门课。”

    陈墨说:“我们的古代史确实是阎老师教的。那时候阎老师是所有人的偶像,我们上课都早早去占前几排的座位,所以可能没有注意到其他人。”

    这回王承之笑了:“阎老师确实魅力无穷。”

    赵允忽然想起了什么:“这是那个喜欢打电子游戏的教授吗?”

    “是啊。”陈墨说:“连你都知道?”

    “哈!”赵允得意地笑了一声,“我当然知道!我表哥他当年就说过,他专门去听那个老师的课,本来是为了泡妞的,结果听得欲罢不能,差点想改行学历史。”

    “结果为什么没有呢?”程皎皎问。

    “天生丽质难自弃呗。我表哥可是当年的物理奥赛金牌!改行学历史岂不是可惜了。”

    满桌的人顿时都用钦佩的眼光看向王承之,就连两个被嫌弃的历史系毕业生也不例外。王承之倒是淡淡的:“也并没有。我有一个同学就在去美国以后转行去耶鲁念历史了,我还挺羡慕的。”

    陈墨问:“那你还在研究物理吗?”

    “算是吧。”王承之说。

    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赵允觉得他得打破这个冷场的局面,于是他问:“你们知道世界上速度最快的动物有多快吗?”

    这个冷问题让现场的气氛更加尴尬了点。程皎皎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开口道:“120公里每小时。”

    赵允显然没想到自己的问题如此之没有技术含量。他问程皎皎:“你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我刚去过一趟东非。”

    这个回答好歹是拯救了现场的气氛,几个小分析员都开始向程皎皎请教非洲旅行攻略。赵允却没有罢休,他见缝插针地又问了程皎皎一个问题:“那你知道世界上速度最慢的动物有多慢吗?”

    程皎皎真的翻了一个白眼。理科小屁孩还真是烦人呢!她不耐烦地回答:“蜗牛?海星?”

    “错!”赵允笑眯眯地觉得自己终于找回了智商上的优越感。“是树懒。树懒的最大速度是每小时200米。”

    程皎皎露出一个毫不掩饰的虚伪笑容:“真聪明!”又立刻恢复了一张严肃的脸。赵允却毫不在意地向她举起酒杯:“其实你说的那两个答案也都是最慢动物排前五的,作为一个文科小妞,已经很了不起啦!”

    程皎皎不干了,她忘记了下午的时候自己还和强纳森平辈着:“说谁文科小妞呢?我当你姨绰绰有余!”

    赵允笑眯眯的:“行,文科老姨,咱们干一杯。”

    可能是啤酒喝多了,陈墨有点伤感。赵允让她想起徐强,从前刚在一起的时候,徐强也经常问她各种智力题,然后在她回答不上来的时候得意地笑她是文科小妞。陈墨记得自己一边嫌他烦一边满足地想,如果以后他们有了孩子,应该可以继承父母双方的基因文理都不错吧。

    然而现在已经没有以后了。

    这天晚上除了开车的王承之,大家都喝得有点多。王承之让赵允坐前排,强纳森和两个姑娘坐后排。一路上赵允和程皎皎一前一后地斗了一路嘴。

    陈墨第二天睡了几乎一整天,然而到周一早上的时候,还是有昏昏沉沉的宿醉感。不过这种感觉没持续很久,收到John的邮件的时候陈墨便立刻清醒了。John说郭达民的PE客户要买一个公司,郭达民让他带着陈墨一起做,还客套地说自己在陈墨加入北京办公室以后还没有跟她合作过,非常期待这次合作。

    陈墨在纽约的时候学到的一项职场技巧,是在自己的组里,最好先跟所有的senior律师一起工作过一遍,然后找出其中水平高且比较容易相处的,争取多跟他们干活。这个技巧的重要之处,是需要有意识地找到合适的项目和那些不好相处的律师工作,且在项目上表现恰当。项目太长自己倒霉,太短了则无法证明自己确实可以处理好棘手的情况。表现太差会被投诉,甚至被扣上一顶不善于团队工作的大帽子,而表现太好,让这个不好相处的上司看上了自己,则可能引火烧身。总之,这是一门艺术。

    陈墨自认自己在纽约时对此处理得还不错。然而回到了亚洲,并购组里一共就四个比她更资深的律师,陈墨便无可回避地需要跟这几个人都工作。迄今为止,陈墨已经跟郭达民,莫佳宜和刘煜分别工作过。暂时的结论是:郭达民喜欢做甩手掌柜且不会保护自己手下的人,但他是大老板,陈墨不讨好他是不行的。莫佳宜水平很好,但是公事公办,且要求极高,讨好她不容易。刘煜热心且任劳任怨,只是跟纽约同年级的律师相比,陈墨觉得他似乎有点力不从心。

    John算是陈墨还未开垦的处女地。回北京没多久,陈墨就从陈硕和其他junior的律师那里听说,跟John工作是一件痛苦的事。据说他对文件的格式有极高的要求,果然,陈墨在跟他做的项目上拿到的第一个任务,是要把对方律师发来的股权购买协议重新调整格式,再做一个closingchecklist。

    John给陈墨写了一封长长的邮件描述他的格式要求:段落必须左右对齐,段落间行距必须是12,而且这个行距必须通过调整段落间距功能得来,不能通过在每段后按一个回车实现,段落内如果有细分小节,需要以(a),(i),(A),(x),(1)这样的分层顺序递进,不得前后有不一致的地方,最后,每一页最下方都必须是一个完整段落,如果段落不完整,必须用“keeplinestogether”以及“keepwithnext”两个功能实现。在每一个要求下,John还截图做了示范,整个邮件看起来简直像一个word技巧收集帖。

    陈墨仔细地读了一遍邮件,一边觉得John愿意花这么多时间写出这封邮件教她令人感动,另一边又不由自主地猜想他会不会把这些时间都算成billablehours。心里的几种声音叽叽喳喳地争执了很久,陈墨还是决定和John聊一聊。她要问的问题并不适合电话或者邮件问,陈墨干脆去了John的办公室。

    John正在埋头看他的电脑,见陈墨来了,他客气地问陈墨有什么问题。陈墨斟酌着开口,先多谢他的邮件,然后才问:“我们除了提出文件条款上的修改意见以外还要改对方的格式,会不会显得对对方律师不太尊重?”

    John似乎并没有因为陈墨质疑他的做法而生气。他挥了一下手说:“这些事情本来应该他们自己做好的,他们不做就只好我们做了,他们应该感谢我们才是。”说完,他又低下头看起电脑来。

    陈墨只好点头表示接受。她已经大概知道了自己第二个问题的答案,但是陈墨觉得还是需要试一试:“我想理解一下把段落后回车改成段落行距的意义,这两个在文件里显示的效果不是一样吗?”

    这次John没有抬头,“在显示格式的情况下是不一样的。”

    “什么意思?”陈墨还是不明白。

    这次John把陈墨招到了他自己的电脑前。他打开一个文档,点开格式显示功能:“你看,这几个段落之间有一个回车符号,下面几个却没有。说明这个文档有的地方是用了段落行距的,有的没有用。”

    “但是这两种方法做出的文档打印出来都是一样的啊。”

    John显然对陈墨在这个问题上不断纠缠感到不满,他不客气地说:“客户付我们这么高的律师费,必须要给他们最好的服务。内容和格式都必须完美!在格式问题上,只有一种做法是对的,就是我在邮件里给你写明的格式,以后经过我们的所有文件,如果不是这个格式的,都必须先调整为这个格式!”

    陈墨很想问如果客户对格式完全没有要求,这样吹毛求疵不是浪费客户的钱吗?但她终于把这句话咽了下去,只跟John说她明白了。正要离开John的办公室,John又叫住她:“你现在给客户王总的秘书发一个邮件,请她多给你一个尽职调查网上存档空间的账户。”

    陈墨回到办公室就写了这封邮件。两分钟以后,她收到一封John的邮件,题目是“邮件规范!!!”陈墨疑惑地打开,John在邮件里说,她刚才给王总秘书的邮件里用的是“Couldyoupleasedosomething”的句式,这是粗鲁和完全不能接受的。给客户的邮件必须写“Iwouldappreciateitifyoucoulddosomething”或“I’dbegratefulifyoucoulddosomething”,而且邮件结尾必须是“Pleaseletmeknowifyouhaveanyquestions,commentsorconcerns.”John在questions,commentsorconcerns下面画了横线,并把字体加粗,并注明这三个词缺一不可。末了,John要求陈墨立刻写一封邮件给王总秘书道歉,可以解释说她刚才匆忙地发了这封邮件,没有注意措辞,请王总秘书原谅。

    Whatthefuckisthis?陈墨一边写着这封莫名其妙的道歉邮件一边在心里大力吐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