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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还是灰蒙蒙的时候,那群鸟儿又飞起来了。数不清有多少只。像是天边尚未熄灭的星星,像是一群白色的精灵,在离小城不很远的那座兀傲的山顶上空盘桓。

  有些地方飘起了早炊的薄烟。扫街的老头又拉出了他那辆四轮小木车,四个铁轱辘叽哩嘎啦、吱吱扭扭地响起来。小城醒了。路灯灭了。

  醒来的人们都望望远处的山顶,望望那群鸟儿。

  谁也记不清是从哪天起,山顶上就有了那群鸟儿。开始,人们说那是一群过路的候鸟。可是春天过了,夏天过了,秋天和冬天都过了,那些鸟儿一直没有走。人们又说,那不过是些平常的野鸟。可是,连小城里最老的人也说,不记得山上有过那样的野鸟。当它们飞起来的时候,隐隐约约的,像有一支芦笛在低吹,像有一架风琴在轻弹,在安静的黎明时分注意听:轻柔、飘忽……

  那个扫街的老头也注意到了这声音,注意到了那群鸟儿。他弯下腰来撮着路上的垃圾,不说什么。

  直到有一天,小城里的人们终于认出了这声音,认出了那些鸟儿。

  “唔,是鸽子又飞回来啦!”上了岁数的人说。

  “真是的,都快认不出了。”成年人说。

  孩子们很想知道鸽子的事。

  很久以前,小城里有过很多鸽子。小城上空时常飘荡起鸽哨声,悠远,柔怨,也安详,也欢乐。老人们听了,就想起童年;粗暴的男人听了。会变得谦和;连囚徒听了也迷恋起人生。那么雪白的一群鸟儿,飞到东,飞到西,天底下的人们都觉得心里清净、舒坦……可是后来,小城里出了一条禁令,这吉祥的鸟儿就很快地消失了。

  “它们到底是又回来啦!”上岁数的人说。

  “回来啦,可都快认不出来了。”成年人说。

  孩子们问:“它们是从哪儿飞来的呢?”

  再说,它们是怎么飞回来的?又是谁给它们拴上了鸽哨儿的呢?

  那个扫街的老头不说什么,把垃圾倒进车斗里,拉着,叽哩嘎啦、吱吱扭扭地往前走。

  直到有一天人们又喊起来:“看哪!鸽子群里有一只‘点子’!”

  “黑尾巴,黑脑瓜顶,看呀!真的是‘点子”!”

  唔!可不真是。是过去那只“点子”又飞回来了?不,不会,那只“点子”不会活到现在了。太久了呀,真也是太久了……很多人都记起了过去的那只“点子”,于是也都记起了一个瘸腿的小伙子。

  出了那条禁令以后,小城里就只有那个瘸腿的小伙子还养着一只鸽子。一只黑尾巴、黑脑瓜顶的鸽子。没人敢碰他的鸽子,他会为了他的鸽子和任何人拼命的。再说,那些奉命去没收鸽子的人也知道:他独自一个人生活着,他只有那只鸽子。他还有两条萎缩得变了形的腿。白天他去扫街,挣八毛钱;夜里到街道工厂去看门,又能挣到四毛。好多人都说,夜里那四毛简直算白捡。锁了门睡觉呗,反正也是一个人。可是他那间小屋的灯常常亮到后半夜去。没有人看见过他在干什么。只有那个扫街的老头知道。“可真是用了不少的纸。”扫街的老头对别人说。“他写什么呢?”别人问。“心里想写点什么,就写点什么呗,左不过是心里头想说的话。”“就有那么多话,半夜半夜地写?”“他不像我,我不会写字儿。”老头在说另一件事……

  如今,扫街的老头不说什么。自从山顶上出现了那群鸽子,他什么话也不说。他把小木车拉到一座楼房的台阶前,坐下,身上的骨头节嘎巴巴响了一阵。他这才朝山顶那边望,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音。

  太阳还没有出来,天色依然有些昏暗。人们不见得看得很清楚,但人们都说,那鸽群中确实有一只黑尾巴、黑脑瓜顶的鸽子。也许是因为,过去的那只“点子”给人们留下的印象太深了。曾经有过一段时候,小城的上空只剩了“点子”在孤零零地飞,悠长的哨音也显得孤单。人们看着它,心里也难受,但想到这漂亮的鸟儿并没有绝迹,心底就还存着安慰和希望。那个瘸腿的小伙子总是在天刚刚亮的时候就把“点子”放上天去。他呼唤他的鸽子,用舌头在嘴里打着嘟噜儿,声音很特别。他扫街,“点子”就在他头顶上飞。小城本来不太大,很多人都认得“点子”了。认得了“点子”,才都知道了它的主人。可是,后来“点子”也不见了。据说是在早春的风中,“点子”飞走了。不知那依然强暴的寒风把它刮到哪儿去了。瘸腿的小伙子简直快疯了,白天也不去扫街,呆呆地坐在门前,望着天,盼着他的鸽子飞回来;天一擦黑,他就离开家,到处去喊,去找。他找了好几天,都没有找到……

  “是九天。”那个扫街的老头说。他还坐在路边的台阶上,有几个孩子坐在他身旁。孩子们很关心那些鸽子的事。

  是九天。找了九天,没找到!小伙子瘦了,头发很长,空洞洞的眼睛蒙上了血丝。传说,那鸽子是他心上的姑娘留给他的。传说,第十天夜里,瘸腿的小伙子又去找。

  “是从天刚擦黑儿的时候。”扫街的老头对几个孩子说。

  传说,那夜,他走遍了小城的每一条街道……

  1风还是不小,天也阴着。一会儿,风把云撕开了,月亮在奇形怪状的在云层里颠簸。一会儿,云又合拢。街道两边那些低矮的屋顶,一会儿变得灰白,一会儿又变得昏黑。光秃秃的枣树枝在风中互相碰撞,发出响声。亮着灯的窗户上都拉着窗帘,光线显得很暗。杨树吐花了。这是个早春的夜晚。

  他步履蹒跚地走着,仰起头朝路边那些屋顶上张望,卷起舌头,“嘞儿嘞嘞儿嘞嘞儿嘞”地在嘴里打着嘟噜儿,呼唤。他仍然不相信,他的鸽子会飞走,会不再回来。每条胡同都是那么深长、冷清。风声间歇的时候,就光听见他。“嗤啦——嗤啦——”的脚步声。他不愿意用拐杖,宁可不时站下来,用手撑一撑自己的腰,歇一会。

  都是因为风,他心里说。这风太大了,要不“点子”不会飞走,不会不回来。他一直都信得过他的鸽子。它肯定是飞不动了,不定在哪儿盼着他来呢,再怎么也得去找它,他想,再怎么也得把它找回来。他可是懂得盼望是什么滋味儿,总是盼望不到是什么滋味儿。有一回,他出去了一整天,把“点子”锁在了屋里。就是他第一次去拜访那个青年作家的那天。下着雨,别人带他去的,他把自己写的东西给那个青年作家看了。晚上回来的时候,一开门,“点子”就扑楞楞地飞到了他怀里,一个劲儿“咕咕咕”地叫,他才想到“点子”盼了他一整天了。他急忙给它喂食、倒水。“点子”又顾着吃,又顾着他,不时抬起头看看他,好不容易盼回来了,怕他再走了。他心里的滋味儿说不清。他自己盼望的事要是也能盼到就好了,他自己想要办到的事要是也能办到就好了,哪怕是十年、八年呢,哪怕更长呢。

  可是直到如今,他什么也没有盼来。他盼望的两件事,哪一件都没有办到。

  路灯晃荡着,弯曲的树影在墙上移动。几片揉皱了的锡纸在墙角里打转儿,一闪一闪的,吱吱地响。半天才遇见一两个行人。够晚的了。他还没有吃什么,临出来时在兜里掖了一个馒头,但他不想吃。他这会儿只盼望一件事:鸽子。他的鸽子飞走十天了,说死说活也得找到它。他觉得这里面有一种命运的征兆,如果他能够找到他的鸽子,他就能办到他盼望的事了,就能转运。他蹒跚地走着,不断地呼唤。

  风还是那样,一阵不比一阵小。

  从太阳落山的时候起,他一直在走,一直没歇。双腿残废后,他还从没有走过这么远。也不知道是到了什么地方,胡同口上的路牌正好在一片阴影里,看不清。他揉揉眼睛,还是看不清。其实也没有必要非弄清是哪儿不可,鸽子哪儿都飞,风还不是哪儿都刮吗?

  他扶着路边的砖堆喘口气,捶捶变了形的双腿,点了支烟。

  一缕细细的烟升起来了,飘飘摇摇,来了一阵风,把它刮碎了,刮得无影无踪;风过后,它又飘摇起来。小时候他爱画画儿,总也画不好烟,母亲端来一盆清水,用墨笔在水里点了一下,墨散开了。

  “真像烟!”他喊,高兴极了。“烟你可画不好,你弄不清它要怎么着,你得随它去。”母亲说着把一张白纸按进水里,白纸上印下了烟,丝丝缕缕……可不是么?你弄不清它要怎么着,他望着那缕飘摇着的轻烟出神。得随它去。它太轻、大小、太弱了,可以改变它的命运的东西太多了。那些云强大得多,可还不也是一样弄不清下一步将要碰上什么样的气流,将要怎样地被撕扯开?都说,人更是强大得多,那么人呢?譬如说,有一个瘸腿的人,在一个风很大的夜晚,到处去找他的鸽子,在一颗小小的星球上的一座小小的城里。谁能担保他准能找到他的鸽子呢?谁能保佑他的鸽子,不被这大风刮到一个他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呢?谁能说得清,他应该沿着哪条路去找呢?风却是依然地刮,大照样阴沉着,并不把这样的小事放在心上。虽然这件事对他来说也许非常重要,是他的心血,他的感情,甚或他的生命……

  在这种时候就抽抽烟吧。

  月亮在云层中闪了一下,又立刻被遮住了。

  他划着了火儿。

  “不行!不许你抽!”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个声音。“真讨厌,又抽!烟的位置比我还重要吗?!”

  划着的火儿被风吹灭了。他不觉朝幽暗的胡同深处望了望,并没有那件白袖子的连衣裙或是那条淡蓝色的小围巾。往事像是一片温暖的幻景,和这火一样,被风吹灭了。罩拢着火的两手中间只剩了一缕轻烟,也迅速被风刮散。他又划了一根火柴,点着了烟,看着那一点红光上慢慢长出一层灰白的粉末,轻轻一弹,灰白的粉末掉了,红光上立刻又长出一层。什么东西能长久呢?那声音曾经离他很近很近,他还记得为了抽烟的事她冲他喊,气得脸都发白。如今这声音多么远,多么虚幻。即使将来还能见到她,她也会为别的事忙得不可开交,顾不上他了。他的心突突地跳。不是因为累。他笑了笑,笑自己。也许只有这颗突突地跳着的心是真实的,能长久地总跟他在一起。跳着,在一起;不跳了,就一起离去。还有“点子”。

  喔唷!他几乎喊出了声,急忙掐灭了烟。还不到十点钟,肯定还不到十点钟,他想,又往前走去。

  “嘞儿——嘞儿——”他呼唤。不断地呼唤着,往前走。

  头九天里所以没有找到“点子”,就是因为不到十点钟就歇下来的缘故。他常常会有些连自己也觉得可笑的想法。他觉得“十”是个吉利的字眼儿,象征着竭尽了全力,又象征着圆满。他想,第十天,十点钟以前不歇着,就能找到“点子”。刚才那不算是歇,幸亏没有坐下来,他在心里庆幸。

  风把他的呼喊声吹得很远。

  小城里的很多人都听到过,很多人都还记得。大伙也都希望他能把“点子”找回来,他不能再失去他的鸽子了。

  那个姑娘走了好些年了。传说,姑娘走的时候,给他留下了那只黑尾巴、黑脑瓜顶的鸽子……

  那时候“点子”还没有长大,才几个月,还不会飞,身上还净是那种软软的绒毛。它在桌面上走来走去,神经质地探着头(她总说“点子”的脖子里好像有一根弹簧),一对圆眼睛询问般地看看他,又看看她,似乎也感到气氛不同往常。“点子”一出世就认得了这两个人,它住在她家,经常跟着她到他这儿来,到这桌面上来呆老半天。他和她总是没完没了地说话,嘁嘁嚓嚓的,一会儿又大声笑。今天有点特别,他和她互相躲闪着对方的目光,也不怎么说话。

  说也是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真怪。”

  “什么真怪?”他问。

  “为什么这样的鸟儿就叫‘鸽子’呢?”

  他想了一会:“可能是因为它的叫声。”

  “那人呢?为什么就叫‘人’了呢?”

  他记得,她总是爱提这样的问题:为什么你就是你呢?为什么我就是我呢?她这样问的时候,目光中总是透出认真的迷茫;多少年之后他才懂得,那迷茫中包含了一种愿望……只是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也说不清。

  斑驳的墙壁上映着几方夕阳的黄光,正在慢慢地变红。嘀嘀哒哒的钟声。她偷偷地看表,他也偷偷地瞥了一眼闹钟,都怕提醒了对方:分别的时间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