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花之舞岑凯伦网游之少年绝色顾漫超神制卡师零下九十度王妃归来蜀客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人文 > 上海魔术师 > 第一部 第六章

  观众还未散完,大世界经理二先生就来了,他嘴里叼着一根肥壮的雪茄。人还有十丈远,香喷喷的雪茄味就到了,比他身上的古龙香水好闻。

  这位二先生,挺着滚圆的肚子,好在个子大,显得一副命该发横财做老板的样子,他耳大过常人,双下巴有点垂挂,嘴唇上留着一圈小胡子,气势果真显显赫赫。

  都知道二先生是削水果出生,是上海滩青帮头子大先生名下第一大徒弟;大先生是大世界原先的总经理,与二先生长得不一样,奇瘦,已近七十,不过身体硬朗。大先生削水果自然高出徒弟一筹,是有名的水果王,后来仰仗租界洋人,当了巡捕,拉帮立门户,挤走了大世界原来的老板,掌控了上海这块最来钱的地盘,钞票多得麦克麦克。

  大先生弟子上万,就二先生最懂他心思,他指派二先生当大世界经理。自己很少来,来也是听听京戏,或是小包间里抽阿芙蓉。“老二,上茶上酒。”大先生看够戏就淡淡地说。

  大先生还好一样东西,二先生总是投其所好找来那种风情万种的女人。整个晚上,大先生就拥着一个美妇人躺在榻上吞云吐雾。

  日本军队开进上海租界后,上海非常时期,大先生去了重庆,到现在还没回来,这几年大世界就是二先生做主。

  张天师本来板着脸,对兰胡儿生着气,看到二先生来了,张天师马上胁肩陪笑。

  “老板贵人登门,小的眼拙没看见,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少废话啰嗦,”二先生说话时,四下打量着这个班子准备的舞台。“我这个人不喜欢油嘴滑舌江湖腔。”

  “请指教请教。”张天师点头哈腰,兰胡儿在张天师后面,拉他的衣袖,却被他用手拂开。

  二先生说:“像今天这样的戏嘛,水缸上衔花有点别出心裁,不错。”二先生平日金口难开,今天还肯说几句,算是给了大面子:“要动脑子!依我之见,你的杂耍变化不多,看过的人不再光顾。不像唱戏的,人家看了一遍又一遍。”他举着雪茄,烟蒂似乎要掉下地,下意识时看周围有没有烟灰缸。

  张天师递上一个小盘,替他接住烟灰,陪笑脸说:“二先生高明,小的明天就加新戏。”

  二先生说:“晚了,我已经决定给你这个场子加戏,加西洋魔术!”他说得字字如钉。

  张天师呆住了,没想到会有这致命的一招。没等他说话,二先生扫了一下兰胡儿燕飞飞,似乎是为他着想地说:“张班主你也真是,手里握着这么两个标致的脸蛋,漂亮旦角,得好好用好好用。否则,你跟不上这时代,时代也就不留情面。时代潮流一直滚滚向前,你就是被扫到一边。”他很得意会说时髦的文化词儿。

  二先生翻了翻眼皮。“从今晚起天师班与洋大师所罗门王同台演出,按观众数分成。”他说完转身就走,两个跟班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前后相拥着。

  张天师紧跟在他身后,始终落下一步,一边说谢谢,一边塞给他一个裹好的小包,那是天师班这几天收入的一大半。

  他这一走,整个天师班惶惶然,刚进大世界,难道要被洋人挤回街上受冻挨饿?

  顾不得心疼那笔给二先生的保护费,虽然肚子饿得叽叽咕咕叫,张天师赶快下楼,匆匆穿过大厅,到大世界门口。右侧墙上果然贴出新海报,颜色花里胡哨写着:

  今晚神奇西洋大魔术:所罗门国王加里王子!

  巡回世界,远东首次献演!

  他记起来,进大世界第一天,过道上见到过一个洋老头,带着一个中国少年。海报上画的少年倒有点像中东人。“这不是在上海混马路的犹太老头,还有他的小跟屁虫吗?”张天师喃喃自语。上海滩这种混饭吃的洋人,想混出个人样来,什么怪事都做得出来,张天师心眼吊得好高。好吧,他心里想,玩假的拼不过玩命的,玩命的拼不过不要命的!

  兰胡儿跟着张天师转圈儿,也看到了海报,什么国王王子嘎吱叫的家什!师父的心思,她自然看见了,却没当一回事。

  趁师父没注意,兰胡儿窜回楼上,想去瞅一眼别的戏台子,想那拖地古装衣裙水带,凤冠珠帘扎扎闪烁,首饰披挂叮当响――谁说我不像女孩?只消穿上这套行头,就能走出一个美人样,春风送秋风弄,喜鹊沾额头。

  整个白日阴丹蓝清澈无底,到傍晚天色也没太暗。张天师站在天桥上,目光迎着所罗门,这鹰勾大鼻子到得太早,带的道具却也不多,请了个挑夫一担子挑了上来。不过他周身上下煞有介事:预先化了妆,胡子上了蜡,戴了顶黑礼帽,披了大黑氅。

  张天师口渴,有点气闷。几分钟后他进了场子,占了个好位置,在后台边角上。他的几个徒弟分开坐了,有意要看穿戏法。场子里的客人倒是真不少,一片闹哄哄。“见鬼!”张天师心里叫苦,这个洋人未开场声势居了上风头。

  台上所罗门扮的犹太国王拿了一个玻璃缸,像金鱼缸大,放在一张桌子上。桌子铺了一条讲究的白布,英俊小生站得笔直,一溜顺搁三个玻璃杯,不必说这助手就是“加里王子”,化妆得跟广告上一模一样,动作规规矩矩,眼睛不像其他魔术师一样东溜西瞅,嘴唇紧抿,仿佛是哑巴。王子正一杯杯给国王盛缸里的水,放在桌子上。国王随手拿起一杯喝下去,接着又拿起另一杯喝下去,一杯接一杯,越来越快。王子忙不迭及地递上撤下。台上左侧还有一个烧着火的铁柱小方箱子,场子灯光暗下来,灯光聚集在台上的国王和王子,爵士乐唱片在伴奏。

  “老一套,”张天师对他身边的一个徒弟说:“洋人大肚子喝水,早就听说过了,没有什么本事!”

  国王的肚子像个无底洞一样,灌下大半缸水,突然口中如喷泉,射出一条长长的水线。他慢慢转过身体,长长的水花也随着转弯。最后他朝着舞台另一端,对着那个熊熊燃烧的火箱喷水,火焰“滋啦”冒了几下熄灭了。

  掌声满台,这些观众冲着海报上稀奇古怪的洋名字来,果然洋相大得很。

  慢节奏的爵士乐之中,王子从后台端出一杯子,杯子是满的,国王接过杯子,嗅了嗅,皱着眉头,转过头来问王子,用贼特兮兮的上海话说,“侬是存心要阿拉格命,这是嘎士林!”他提高声音,“汽油!我的王子,你一定要我喝?”

  王子耸肩摊手,转身对着台下观众,好像在问大家。

  台下观众幸灾乐祸地齐声应道:“喝!喝!”

  国王脱掉大氅,摆开架势,说:“我是国王,喝下去要现出圣王原身,变成一个狮子。有胆就勿要跑!”

  观众鼓噪起来,有的站起来看国王喝还是不喝。有的仍在大声“喝呀喝!勿要怕!”更多的人摇头不相信那是汽油,连连冷笑。

  国王看看杯子,又看看观众,说:“我晓得你们不相信杯子里的汽油是真的,对不对?等一会你们自会明白啦!”说完,举起杯子,猛地仰面通通喝了下去。

  王子退后几步,侧到一边去,突然把台上的灯光打暗。

  国王张开嘴,手拍地打了一下嘴巴,喷出肚子里的东西,旺火腾地一下飞出来。

  “真格贼娘的是嘎士林!”看客大喊起来。

  张天师这下脸都变白了:所罗门的嘴里吐出一条火龙,朝刚才浇灭的沙箱喷过去,那里又燃起了熊熊之火。

  看客欢声如雷,这个节目确实精彩。张天师承认自己低估了这个洋对手。

  所罗门下场后,加里王子表演牌戏。

  张天师一声不吭,站起来掉头走开,徒弟大岗和小山紧跟他出了场子。

  师父对台上两个家伙不高兴,兰胡儿心里乐恣恣的。她本就不把这一老一少放在眼里。喷水吐火,弄得星星满天碎花遍山。这种把戏摆地摊时见过也做过,更厉害更危险:吞刀吞火,飞刀时还蒙眼睛,专吓死短命鬼。这两个人只不过是耗子嫁女,圆个模样,大手大脚要掀顶,台相欠噱头,发条欠绷紧。

  瞧那个神气活现的“加里王子”,什么出息!头发上了油往后梳得贼亮贼光,穿得狐模狗样:黑西服配白衬衣黑领结,这套行头肯定是从当铺租来的,裤筒长一号,用线缝上的。臭小子漏洞滴转溜,还敢来密斯本人场上抢生意,我俩今天冤家路撞到了头!相见必会拔刀看谁厉害。

  加里手里拿着一副扑克,邀请观众上去,“哪位先生太太,请来抽牌?”

  原来这家伙不是哑巴一个,兰胡儿第一次听他开口说话,浓浓一股奶腥腔。前排观众正在你推我让,犹豫着。

  兰胡儿碰碰燕飞飞的手,两人对了个眼色,便手拉手迅速走上台去。加里认出兰胡儿来,也认出燕飞飞,怔了一下,但马上镇静住了。他只伸出一个手指说:

  “请一位小姐抽。”

  燕飞飞抽了一张。

  兰胡儿伸出手去,朗声说:“我也要抽牌。”

  加里不动声色,让兰胡儿也抽了一张。加里要两人把牌背对他,给观众看。燕飞飞梅花J,兰胡儿红桃Q。他让两人把牌插入整叠牌中。

  兰胡儿紧盯着加里洗牌,他把洗过的一叠牌举起来,认真地说:“请两位小姐切牌,随便切。”

  燕飞飞切了一次,兰胡儿切了一次,不甘心,又切了两次。

  加里一手拿过牌,在另一只手的手背上叠齐整,顺手就推成两叠,一叠牌交给兰胡儿,一叠交给燕飞飞,要她们举在手中让全场观众看到。

  燕飞飞手里那叠扑克牌却有一张,慢慢腾腾往上升起,像有鬼在推,一直推到掉出来。加里伸手一接,举起来,果然是梅花J。

  全场高兴地笑了起来。

  兰胡儿举着牌傻在那里,不知怎么办,突然反应过来该快些把那叠牌扔掉,一张牌刺地一下跳出来,伸出一半头,还真他外婆的是红桃Q。

  兰胡儿满脸通红,这小子的玩牌和其他玩魔术的大路货大不一样,气候足顿,邪定了门!乱了祖宗八代。

  兰胡儿和燕飞飞只能赶快走下台。兰胡儿恨恨地骂自己,真是蠢骨朵!转脸看加里,他面朝台下观众,谦虚地把两手摊开,弯下腰来鞠躬。

  全场在热烈地鼓掌:这太精彩了,尤其是这个小魔术师,才十五岁左右,穿着大礼服,可爱又可怜。

  但是有聪明人在尖叫:“那两个小姑娘是你们自己人!”

  “骗人的烂胚!”

  加里面上镇静,这个场子比以前做戏法的任何地方都大,人杂嘴杂,他一边倒手洗牌,牌在他手里活得像一条摆动的蛇,一边笑着说:

  “Please不用急,Ladiesandgentlemen,砸场尽管喝倒彩,不用急。再来一次,台下谁上来?请,请。”

  他说话一清二悠,有板有眼,一口大人腔。台下人全兴奋起来,尤其是那些少奶奶老太太特舒坦。

  前排坐的太太小姐都争着上台,有个艳妆的太太抢先走上来,挑牌时却犹犹豫豫。

  加里说:“玛旦,Madame,尽管抽,牌不咬人。”

  那太太竟然摸了一下加里面孔,“你不咬人就行。”动作夸张,招摇过份,给自己一个理由下台阶。场子里大半人笑起来,加里满脸飞红,只好露齿笑了。

  燕飞飞眼尖,一看这架势,转身往场外走。兰胡儿发现身边没了燕飞飞,才急急追过去。

  她出了场子,在走廊上抓着燕飞飞:“你是我的连裆码子,怎当蚯蚓溜掉。”

  “算了吧,不管我的事!”燕飞飞扔掉她的手。

  “你说啥?”

  “你有心饶过那个加里王子。”

  “傻芝麻虫才饶过他。”兰胡儿说:“每次遇上事,你就装龟孙子样,有难不共担,这姐妹还算不算数?气死我!一弓身豌豆花半截蔫塌掉了。”

  燕飞飞有点理亏,搭讪着走开。兰胡儿被刚才加里有架有形的技艺弄得心乱乱的。这是心里的想法,不能说的。

  那天戏法很受欢迎,观众要求加演,多演了十多分钟。演出一结束,加里急忙冲出场子,大世界的天桥上点着两排红灯笼。他看到兰胡儿呆呆地站在那儿,赶快走上去,说:“密斯,刚才得罪。”

  兰胡儿听见声音,理也不理,她心情坏透了,拔腿就跑了。没跑多远,竟然气喘吁吁,停了下来。加里追了上去,在她身后:“请教密斯芳名。”

  兰胡儿正眼不瞧他。“密斯本人无名无姓。你心缺肠短还想歪着来。”

  “Miss.NoName,请让我说……说。”他结巴起来。

  “本人中国道家法术底气,瞧不起什么野路外国王子。”她说得有板有眼的。她一甩手,一侧身,挺胸朝前走。

  加里突然伸手拦着兰胡儿,从裤袋里摸出两根红布带。“我来还你发带。”

  他的手无意之间触到她的肩膀,兰胡儿出手很快,“啪”地一下掀开。加里的手被打得直喊痛,两根红布带掉在地上。

  他边说边蹲下拾起布带,突然她的指甲狠狠地掐着他的手腕。他疼得叫了一声,松开了布带。

  “什么下三四竹杆子货色,痛得你喊姐姐求饶,才饶狠了你。”兰胡儿拿过布带,边飞快走边缠在头发上,过了天桥。加里愣了一下,马上站了起来,紧跟上。到一个走廊拐道上,兰胡儿还跺了一下脚。加里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勇气,跃上几步,一把抓住兰胡儿的手,看着她说:

  “我是加里,只想叫你一声――兰胡儿,这名字好听。”

  兰胡儿很惊奇,原来这个少年会说话,居然把她的名字预先打听好,懂怎么说一套中听词儿,不是傻撞筋斗浆糊布壳任剪子剪的东西。

  她一直习惯听人训斥,这世上还没人认为她好。可是他说“这名字好听。”从未有过这新崭崭的感觉!她周身上下都僵住了,痴劲儿地看着这少年的脸,半晌没有动弹。

  加里声音低沉地说:“我们这就算认识了,对吗?”

  这是第一次与他的眼睛对视,不知蚱蜢个啥事,她的心震一下,有点像脸被人抽了狠命的一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