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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上海俗女物语 > 8、荒唐的契约 下

    8,荒唐的契约下

    已经快要接近正午了,火热热的太阳把天台晒得滚烫,空气在睫毛的缝隙中扭曲起来,汗水从贺敏敏的面颊滑落,她听到自己自己厚重的呼吸声,和“噗通噗通”的心跳。

    贺敏敏从小就知道自己漂亮,用隔壁邻居张师母的话说,活脱脱是美国电影《乱世佳人》里少女时代的斯嘉丽。

    被夸长得像好莱坞电影明星当然是值得高兴的,然而贺敏敏却不想拥有斯嘉丽的命运。

    斯嘉丽是怎么走入第一次婚姻的?就为了在艾希礼和媚兰面前争一口气,她胡乱答应了查尔斯的求婚。

    这部电影贺敏敏不知道看了多少次,每次看到这一幕,都忍不住为她的莽撞而揪心。恨不得冲到幕布里摇醒她,告诉她这个莽撞的决定会害了她一生。

    而此时,贺敏敏感觉自己就像是被命运裹挟的斯嘉丽,也被一步步地逼到了绝境——

    婚姻,只有婚姻才能让摆脱困境。

    眼前这个同样也被婚事困住的男人,成了目下唯一的救命稻草。

    进大兴工作的头一天,师父就告诉她。女人出来做事从来都不容易,比起男人,更要“豁得出,看得远,摒得牢”。

    靠着这“九字真言”,贺敏敏在文具柜台站稳脚跟,眼下更是把“豁得出”这一条做到了极致。

    可阿江无动于衷的表现宛如一盆凉水把贺敏敏从头淋到脚。一时间,羞愧,难受,悲愤……各种不堪的感情涌上心头。

    贺敏敏突然想起,她甚至不知道阿江师傅的全名!

    少女的羞耻袭上心头,贺敏敏难以置信他心底会怎么看自己。

    眼角噙着泪珠,贺敏敏转身要走。

    突然,她感到手腕一紧。

    回头望向对方,男人浅褐色的眸子里倒映出她狼狈的身影。

    贺敏敏捏着一张薄薄的纸片离开闷热的小阁楼。

    怕被人发现,她不敢大摇大摆从小吃店走出去,于是脱下高跟鞋跳到临近一栋房子的天台上,轻轻巧巧转过弯,沿着一只木梯往下。最后回头冲江天佑挥了挥手,消失在了一片灰色的建筑中。

    江天佑看着她猫儿般敏捷的动作,回想起她刚才“求婚”时那惊人的气势,忍不住“啧啧”两声。

    他知道现在的小姑娘一个比一个厉害,却不晓得竟然厉害成了这个样子,让他这个大老爷们都汗颜不已。

    江天佑低下头看着手中的信纸。

    甲方:贺敏敏。

    乙方:江天佑。

    现就两人缔结婚姻关系,做出以下承诺……

    就在刚才,在这潮湿逼仄的小阁楼里,两个胆大包天的年轻人签订了一份惊世骇俗的合约。

    他们约定要进行一场为期一年的“合同婚约”。

    他答应与贺敏敏在原定十一婚期举行盛大的婚礼,为她在亲朋好友面前赚足面子,并且帮助她获得百货公司的职工福利房。

    作为交换,贺敏敏需协助自己拿到结婚证,保证自己能够顺利赴港继承母亲留下的财产。

    在此期间,如果有外人对其夫妻关系提出疑问,两人都有责任和义务配合对方一起排除困难。

    为了避免今后因为财务问题发生纠葛,两人在合约上特别强调,双方虽然结成法律意义上的夫妻,但是各自财务情况独立自主,以免在办理离婚手续时造成不必要的困扰。

    简单地说,就是一年之内秋毫无犯,一年之后各奔东西。

    不过在讨论到婚礼费用时,面对贺敏敏提出的AA制的要求,江天佑表示一切由他承担,毕竟他是个男人,不能让贺敏敏的家人说闲话。争执不下,贺敏敏只好接受。

    这张写得扑扑满的信纸,从上到下一共二十多条,都是贺敏敏逐一口述的。

    这让江天佑很是怀疑,这小姑娘是不是早就打好了腹稿,就等他点头答应?

    又或者……如果他不答应的话,贺敏敏还有其他的“备婚者”,自己不过只是其中之一?

    江天佑突然觉得有些胸闷。

    不过纠结这种细节毫无意义,他把信纸对折,拉开窗边写字台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只铁皮盒子。

    打开盒子,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映入眼帘。

    画面中心坐着一个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女子,她穿着浅色旗袍,搂着一个襁褓。女子虽然面容姣好,却是个冷美人。美好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却照不到她的眼睛里,没有半点笑意。

    和她对比起来,站在他俩后方,身着深色大襟衫的妇人就笑得开心多了。

    江天佑把照片翻转过来,照片背后是两排娟秀的字迹:

    吾儿天佑百日照,与花姑于涵养邨自宅前拍摄

    1963年5月

    江天佑轻轻抚摸着蓝黑色的字迹,眼角微红。

    这是母亲给他留下唯一的东西。

    好婆说拍完照片的第二天,他的母亲就走了,说是去找他父亲,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那之后,他就和照片上那个穿着大襟衫的妇人,也就是好婆相依为命。

    好婆本姓花,是外祖母的陪嫁丫头,外祖母难产生下母亲后撒手人寰。好婆先是带大了母亲,后来又带大了他,自己却是终生未婚。

    本来母亲留下的东西不止这些,可在一年后开始的那场运动中,他们主仆被赶出了原来的住所,家里的东西都被抄光了。家具卖到“淮国旧”,书籍信件全部扔在门口院子里烧掉,这张照片是好婆唯一抢救出来的东西。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襁褓里的婴儿长成了小伙子。江天佑早就过了对母亲依恋的年纪,不再渴慕亲情,没想到却从遥远的香港传来了有关母亲的消息。

    江天佑喜欢看外国电影,洋人常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这句话放在他身上也是一样的,那封带着海风的航空邮件传来的是母亲的死讯。

    母亲江幼怡一个人孤单单地死在了养老院中,享年62岁。总算她还记得自己在大陆有个儿子,在离世前留下遗嘱,把自己这些年来积攒的一笔不算丰厚的积蓄留给江天佑和好婆。

    好婆不识字,江天佑把信念给她听的时候,以为好婆会伤心欲绝,没想到老太太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小姐到底为什么不告而别。后来我想通了,小姐要是不走,那几年里,以她的脾气恐怕也活不下来。能多活二十年,已经算是向老天爷求来的好运道了。”

    好婆豁达得出乎江天佑的预料。

    也是,她一生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经历了太多,早就看透了人世间的纷扰起伏。

    然而江天佑还年轻,他有他的抱负和事业,母亲的遗产是他的第一桶金,他必须争取到手。

    江天佑把照片放在皮夹中,打算带着它一同去香港。他正预备把签好的合同放进盒子里,看到落款处两个红色的指印时忍不住莞尔一笑。

    直到起草合同的时候,两人这才知晓彼此的大名。

    “江天佑先生,你好。”

    “贺敏敏小姐,合作愉快。”

    签完名,他们就像是合谋不轨的犯罪分子互相对视了一眼,郑重其事地朝对方伸出手。

    女孩子柔软的手指划过掌心,在江天佑心下撒下一片涟漪。

    “那我们这样就算签约成功了?”

    “还差一步。”

    贺敏敏说着打开包,掏出一支的口红。她拉过江天佑的手腕,在他大拇指的指腹上涂了一层口红。

    “你以前没签过合同吧?光签字是不够的,要按手印。”

    贺敏敏说着,把自己的手指也涂红了。

    带着脂粉香气的红色的手印落在白色的信纸上,宛如两瓣玫瑰花瓣。

    贺敏敏想来想去,自己之所以被郑翔骗得团团转,就是因为没上过门。

    当初郑翔说双方家长在饭店见面就好。贺敏敏一想到自己家那指甲盖儿大点的地方,实在不适合待客,也就一口答应了。

    后来两家在德大西餐馆见面,自家姆妈和兄嫂两人都是头一回吃西餐,紧张得都不知道怎么拿刀叉,稀里糊涂就被郑翔糊弄过去了。现在想来,一切都在郑翔的算计中,他压根就没打算让自己上门。

    贺敏敏甚至怀疑,那天见到的两位老人很有可能压根不是郑翔的父母。

    择日不如撞日,贺敏敏决定一会儿去小吃店通知江天佑,趁着明天休息去他家上门。

    虽然女方先上门听起来有些奇怪,不过再出格的事情他们都做了,也就无所谓了。

    想到这里,贺敏敏浑身是劲,她刚把一条腿跨出壁橱准备起床,侄子贺杰像颗小炮弹似的朝她冲了过来,两只手趴在壁橱门上,一脸羡慕地朝里面打量。

    壁橱不大,却被贺敏敏布置得很温馨。她在“床头”的位置装了台灯,橱门一关,可以在里面读书写字。壁橱四周包括顶棚都糊上了遮盖霉斑的淡黄色的墙纸。墙壁上还贴了现在台湾最红的偶像“小虎队”的明星海报,和很多贺杰不认识的外国帅哥照片。

    “嬢嬢,你到底什么时候嫁人啊?我老妈说了,等你嫁出去,这个壁橱就是我的了。”

    贺杰睁着大眼睛,天真地看着贺敏敏。

    恰好此时嫂子魏华走进来催贺杰吃早饭,听见儿子的“童言无忌”,魏华停下脚步。走在她身后的贺家姆妈也陡然变色。

    这几天他们谁也不敢在贺敏敏面前提结婚的事情,就怕戳到这位大小姐的心境。谁晓得贺杰居然捅破了窗户纸。

    “杰杰……都几点了,你不要上学了啊?快点过来吃饭。”

    魏华冲贺杰频频招手,奈何贺杰就跟吃了牛皮糖一样黏在贺敏敏身边,不住扭动身体,用黏糊糊的语调撒娇,“嬢嬢,你到底什么时候嫁人啊?你不告诉我我就不走了。”

    贺杰已经九岁了,半大的男孩子也想拥有属于自己的空间。这个壁橱睡一个成年人未免束手束脚,可对孩子来说简直就是梦里的秘密基地。

    “杰杰,瞎说什么?”

    贺家姆妈上前一把抓住孙子的后领。

    “我没有瞎讲,嬢嬢本来就答应过我的。嬢嬢说话不算话,大欺小,老面皮(沪语:不要脸)!”

    “嬢嬢不会老面皮的。”

    贺敏敏跳下橱柜,冲姆妈和魏华擡起下巴,“妈,嫂子,婚期照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