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中
正所谓“蛇有蛇路,鼠有鼠路”,这句话果然一点没错。一度把贺敏敏逼到抓狂的难题,经过江天佑之手,不多久就有了眉目。
一个星期后的某日上午,贺敏敏在江天佑的陪同下来到南京西路大光明电影院。拐了一个弯,钻进了一旁的同福里。
早年间上海的这种老式住宅楼基本上都是前后门大开,孩子们来回乱窜,甚至于夜不闭户。倒也不是说上海的治安有多好,而是门前屋后这些洗衣服择菜,下棋打牌的老太太老爷叔们,各个都身兼“黑猫警长”一职。只要进了陌生人,都逃不过他们的火眼金睛。
这不,二人刚踏进弄堂口,一个穿着人字拖,白色跨梁背心,手里拿着把大蒲扇,脑袋上的几根头发岌岌可危的老头子从棋摊后慢悠悠地站了起来,肉山似的挡住他俩。
“寻啥人?”
“爷叔好,请问这里有户姓郑的人家么?”
江天佑十分懂经,掏出香烟,毕恭毕敬地给老头点上。
“做什么?”
老头吐了口白雾,眼珠子在两人之间一通乱晃,最终落在贺敏敏身上。
“哦是这样的,这是我大妹妹。有人想要介绍郑家的儿子跟她谈恋爱……我爸妈不放心,让我先带她过来‘打打眼’,看看他们家条件怎么样。我们家就我大妹妹一个宝贝女儿,可不能被人骗了。”
贺敏敏故作娇羞地别过脸。
“你们刚才从弄堂口走进来,我一看就知道你们是兄妹两个。卖相交关好(沪语:很漂亮),倷爷娘蛮有福气的。”
老头笑眯眯地指了指里头。
“这条弄堂拢共就一家姓郑的,你往前走,看到门口养了很多花的那家就是。”
“谢谢爷叔。”
两人正要往里走,老头犹豫地问道,“那个介绍人……有跟你具体讲过他们家的情况么?”
贺敏敏摇摇头。
“小姑娘,你不要怪我老头子多嘴……他家情况有点特殊,你要做好心理准备的。”
贺敏敏闻言不安地看了江天佑一眼,冲老头道谢。
……
“有过多少往事,仿佛就在昨天,
有过多少朋友,仿佛还在身边。
也曾心意沉沉,相逢是苦是甜,
如今举杯祝愿,好人一生平安。”
还没走近,只听见黑色的大门内传来电视剧《渴望》的主题曲《好人一生平安》。
贺敏敏停下脚步,拧起眉头。
这部电视剧已经播出好几年了,可谓是经久不衰。每播一遍,贺家姆妈和她的牌友们就要看一遍。一边看一边哭,把手帕都哭得湿哒哒的。
女主角刘慧芳有多让人心疼,抛弃她的王沪生就有多可恶。几个老太太们一见到王沪生出场,就气得咬牙切齿,大骂这个男人没良心。有时候贺敏敏和魏华也会跑过去看两眼,跟她们一起讨论剧情。
她哥却不在此列。
贺健不但不看这部电视,就连主题歌他都听不得。
她记得有一回,侄子杰杰吃完饭拿着手电筒像模像样地哼了两声,他哥就跟被爆竹炸了屁股似的一下子跳了起来,把酒杯往地上一甩,瞪着布满红血丝的双眼冲着儿子大吼大叫,说以后再听到他唱这首歌就把他的嘴巴撕烂。
贺健那凶神恶煞的模样和他那天要动手打敏敏的样子如出一辙,杰杰吓得哇哇大哭,气得姆妈急跳脚,说阿哥老酒吃糊涂,脑子坏掉了。
“就这间。”
两人正要上前敲门,里面传来争执声。
“别放了!每天、每天都听这首歌!邻居都说了,咱们家半夜三更通宵放歌,人家都受不了了。三楼伟伟下个月要高考,他姆妈刚才在窗口骂得那么难听,你都没听见么?”
“不!不要,你给我放,继续放。”
“你再这样下去,街道真的要派人把你送精神病医院了!”
“给我放!我要听,我要听!”
女人嘶哑难听的尖叫和男人的怒吼声交杂在一起,薄薄的门板根本遮挡不住半点,江天佑转头去看贺敏敏,“是他么?”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贺敏敏自己也有些不太确定。
在她的印象里,郑翔说话时都是温言软语,彬彬有礼,从没听过他用这样的语调歇斯底里吼人。
“你站后面去。”
江天佑刚把贺敏敏拉到身后,突然房门打开,人影闪现的同时,一个什么东西被人从里面劈头盖脸地扔了出来。
江天佑下意识接住,发现是一盘被扯坏的磁带,褐色的磁条像是长长的海带飘飘荡荡缠住他的手腕。
“你找谁?”
男人没想到门外有人,扶了扶被打歪的眼镜纳闷地看着江天佑。
江天佑看着这张白白净净充满书生气的面孔,脑中浮现三个字——小白脸。
“郑翔?”
“是我。”
“好极了,找的就是你!”
江天佑二话不说,一把揪住郑翔的领口将他推了进去。
“你做什么?你到底是谁啊?”
郑翔这样的文弱书生哪里是江天佑的对手,三两下被他反拧住胳膊,压在沙发扶手上。
“我警告你,我要报警了!”
“你报啊,我倒想看看警察到底会帮谁?”
贺敏敏捡起落在地上的磁带跟着走进房间。她快速环顾四周,这屋子比她家着实大了不少,被分割成了上下两层,小小的客厅旁架着通往阁楼的木梯。
再看朝南窗户边一张单人床上半躺着一个女子。一见到有人进来她,马上用被子蒙住身体,只露出头顶一圈白色的发丝。
贺敏敏判断她应该是郑翔的母亲。
环顾四周,不见“小芳”的身影,难道她不在家?
“别叫了!”
江天佑还真怕他把邻居叫过来,这样事情就不好收场了。他把桌子上放着的一块半干的抹布拿过来,强行塞进郑翔的嘴里。
郑翔大吃一惊,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如此明目张胆的入室打劫,挣扎得更厉害了。
“你认得她么?”
江天佑捏住郑翔的下巴,一条腿架在他的后腰上,强迫他擡头。
“唔……”
郑翔本来还跟鲶鱼似的扑腾,在看到贺敏敏之后,顿时呆住。
原来不是打劫,是寻仇!
“看来你还不算完全骗我,至少名字是真的。”
贺敏敏居高临下地看着一脸呆滞的男人,勾起红唇嘲讽地笑了笑。
郑翔怔怔地看着贺敏敏,身体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瘫软下来。
江天佑见他不再挣扎,放开桎梏的手。
“你做梦都想不到,有朝一日我会找到你吧。”
贺敏敏忍住想哭的冲动,擡起不住颤抖的下巴,一字一顿地说,“上海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坏事做多了,总归会遇到鬼的。”
贺敏敏曾无数次地想象,等抓到这个坏小子之后改怎么处置他。是煞煞勃勃地打一顿,还是逼他说出单位,把他带到领导面前去告一状,彻底搞臭他,让他身败名裂。
然而事到临头,贺敏敏脑中一片空白,她悲哀地发现自己对他还是有感情的。看到江天佑打他,她是拼了命才克制住自己想要上前阻拦的冲动。
心底有个声音在小声地低喃:如果他认错的话,如果他能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的话,她还是愿意给他一个机会的……
“你说的对,做了坏事的人,迟早要遭到报应的。”
出乎贺敏敏和江天佑的预料,这家伙非但没有表现出半点胆怯和惶恐,反而比她还要振振有词。他拿下嘴里的抹布,“呸”了两声,指了指自己。
“我就是你的报应。”
玻璃镜片后的眼珠透着癫狂,“被欺骗,被抛弃的滋味很难受吧?我就是要你难受,你越难受,我越开心!你怎么不去死呢?你难道忘记了,你亲口说过如果哪天我不爱你,你就要去死的,怎么不算数的?”
“还是说,你们贺家的人都像你这样,说过的话跟放过的屁一样?”
他冷笑着吐出话语是那么尖酸刻薄,激得贺敏敏浑身发抖。
在她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被人这样露骨地表达恨意。郑翔投射而来的仇恨的目光仿佛化为巨大冰川铺天盖地砸在她的身上。六月的天气里,贺敏敏被冻得咬牙切齿。可她甚至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你说什么?欺负人家小姑娘算什么本事?你还是男人伐?”
江天佑怒急攻心,抡起拳头冲着他的肚子就是一句老拳。
郑翔疼得缩成一团,抱着腹部呻吟,豆大的汗珠刹那间从鬓角边流淌而下。
江天佑跟翻乌龟似的把他翻了个面,坐在他的肚子上,左右开弓,一个巴掌接一个巴掌扇郑翔的面孔。
眼镜飞出去了,鼻孔里飙出红丝,连嘴里都被打出了血。
江天佑边打边纳罕,这个家伙怎么还不求饶呢?但凡他说一句软话,求一声饶自己就会放过他。
他本以为这个姓郑的是个骗女人的软蛋,没想到这家伙还挺硬气的,不免有些刮目相看。
“不想被打死的话就照我说的做——先在这里跟贺小姐说句对不起,然后带着礼物到贺家去登门道歉。人家要是不原谅你,就跪在门口求。什么时候她家里人都原谅你,你才能起来。实在不行,就去登报道歉,《新民晚报》,懂伐?”
江天佑一把拽住他的头发,谁知迎面而来一口带着血的唾沫。
“让我给姓贺的家伙道歉……白日做梦!”
“敬酒不喝非要喝罚酒是伐?”
江天佑彻底被激怒了,少年时的混不吝顿时发作,他一脚踩住郑翔的肚皮,一手解皮带扣,“打不死你,还抽不死你?”
贺敏敏眼见大事不好,急忙上前阻止,“不行!不能闹大!”
两人正在拉拉扯扯之际,突然听到“咚”的一声巨响,几人同时回头,就看到床上的女人连人带被子摔在了地上。
“你姓贺?”
女人擡起头,望向贺敏敏。
“贺健是你什么人?”
她凄厉地,几乎撕心裂肺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