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上
江天佑和军军把那群凶神恶煞般的男人送到弄堂口,再一步一挪地转回灵堂。
邻居们站在各家门前冲着他们指指点点,林阿根在证券交易所跳楼身亡,死于非命本来就已经足够引人争议。要不是顾忌这家人还在办丧事,他们就差跑到门口来打听了。
到了夜里,林阿根的徒弟们下了班,陆陆续续赶过来。
院子里哭声一片,这回个个真情实意。
几天前大家还一起欢欢喜喜地吃江天佑的喜酒,林阿根开玩笑说等自家儿子结婚的时候也要摆在国际饭店,谁料到再次见面已然阴阳两隔。
“敏敏你回去吧。我要留下来守夜。”
江天佑劝林师娘上楼休息,师娘不肯,说要留下给大家做宵夜吃。这个时候也只有让自己忙起来才能稍微削减死别带来的苦痛。
“那你明天早点回来休息。”
贺敏敏把叠好的元宝扔进红纸袋里,拍了拍手上的锡尘。
“再说。”
贺敏敏看江天佑的状况明显不太对劲,双眼失去了神采。她想要再说什么,江天佑已经摆摆手往回走了。
贺敏敏很努力地回忆父亲过世的时候自己是怎样的心情。
她记得很清楚,阿爸单位的人来通知死讯的时候,当时年幼的自己在姆妈怀里哭得撕心裂肺,觉得下一刻自己也要跟着阿爸一起去了。
可大脑实在是一件神奇的器官,明明是那么惨痛的回忆,经过十多年的岁月冲刷,竟然再也映照不出当时的心情。
阿爸葬在老家苏州东山。除了头三年,大家扫墓的时候哭得比较厉害,后来就渐渐变成例行公事。
尤其是杰杰大了,也可以跟着去了之后,扫墓之旅就变成踏青之旅。仿佛去苏州的主要目的是探亲和旅游,上坟倒是变成次要的了,去逛北寺塔和观前街反而成了首要任务。
这不是麻木,也不是亲情淡薄,只有这样才能让人从绝对的悲伤中超拔出来,继续生命的旅程。
走出弄堂,夜风吹得贺敏敏一哆嗦,她不禁搓了搓胳膊。
突然马路那头有人骂了一声“晦气”,贺敏敏摸了摸脑袋,发现头上别着的小白花被风吹走了。
平日里贺敏敏晚回家,路上总会遇到一两个不三不四的年轻人。胆子小一点的就跟在后面一路盯梢,胆子大一些的则直接上前搭讪,或者吹两声轻佻的口哨。现在已经是夜里九点多钟,却很难得没有男人上来搞事。原来是因为她胳膊上别着黑袖章,腰间还系着白色的孝带。
贺敏敏本来也觉得不太吉利,还想在路上把这些东西摘了,没想到却成为她独自走夜路的底气,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贺敏敏坐上公交车,掏出月票在售票员面前晃了晃,走到最后一排,在靠窗的座位坐下。
那群人是来讨债的,江天佑告诉她,带头的那个阿光之前到小吃店来过。没想到师父竟然会问他借钱。
说是借钱,也不太准确。林阿根看老胡当“股票舰队”头头威风八面,既能带别人赚钱,还能抽佣金得实惠,不免也打起了自己的小九九,也想捞个“小头头”当当。
老胡告诉他,想要成为舰队正式成员,和他一起进大户室,“入门费”至少二十万块。而且必须限期凑齐,晚了就等明年吧。
当然,明年的股市是个怎么样的情况,是熊市还是牛市,那只有天知道。
所以他才会不顾师徒情谊,逼着江天佑在本来已经高出市价一截的转让费上又增加了一万块,再加上从过去朋友那边筹到的十四万块,凑满二十万全部投进了股市中。
结果今天一开盘,林阿根押上老本的那只股票一路狂跌,不到一个小时缩水了三分二。林阿根连忙去找老胡要个说法,结果人家昨天下午觉得大盘震荡情况不妙,在收盘之前就提前跑路了。
阿根质问他为什么不提醒自己,老胡笑笑说他现在自己也是带头大哥了,要有自己的判断,说着扬长而去。
等阿根回过头再看大盘,就连那剩下的三分之一也已经所剩无几了。
这只股票阿根已经研究了好几个月了,他很自信,只要搏一搏,不但儿子的车子、房子有了,说不定就连孙子的房子都能挣出来。不但如此,还能照顾过去的老兄弟们,为他们赚一点养老钱。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二十万块钞票扔进黄浦江还能听个响,扔进股市里连灰都不剩。
除了死,林阿根想不到其他退路。
哎……
贺敏敏长叹一声。
他死了一了百了,却把问题扔给了老婆孩子。那些人放了话,三个月内必须连本带利把钱还出来,不然他们不介意再“进去”一次。自己养老的钱没有了,只好进去吃牢饭,让政府来养老了。
贺敏敏怕江天佑一时冲动做出傻事,没想到阿根的儿子军军先跳出来发话,说哪怕砸锅卖铁都会筹到钱的,那群人这才离开。
贺敏敏心想老古话说的对: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比起有形的二十万块,贺健的情债才是不知道怎么偿还。
她下了车往小吃店方向走,路边人家的窗户里传来电视播放声。
“悠悠苏月,诉说当年好困惑……”
又是《渴望》,又是《好人一生平安》,这部剧似乎永远都在重播,刘慧芳也一次又一次的进入不幸的循环。
自从知道郑小芳的存在后,贺敏敏再也看不下这部电视剧了。
正走着,隐隐发现小吃店门口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大约半个人大小。贺敏敏以为是哪里来的野狗,正想找跟棍子防身,突然那“野狗”摇摇晃晃地立起来了。
“是敏敏么?”
“婉仪?你怎么在这儿?”
听出是李婉仪的声音,贺敏敏大吃一惊,连忙上前拉住她的手。
手心冰凉,不知道她已经在这里等了多久了。
打开厨房的灯,贺敏敏一回头,就被李婉仪凄惨的模样吓到了。
李婉仪嘴角带着血痕,左边脑袋上露出一小小块斑驳的头皮,衣服上的皮鞋鞋印清晰可辨。
“他又打你了?”
李婉仪低头不语。
贺敏敏血气上升,转身抄起架子上的剁骨刀。
“敏敏,别冲动!”
李婉仪连忙从后面抱住她。
“你放开我!我这次一定要给他一个教训。”
“傻瓜,他不值得你杀人的。”
李婉仪把脸贴在贺敏敏的肩头,贺敏敏感到肩膀上传来一阵热意。
贺敏敏擡起头无力地大喊一声,把刀子重重地往砧板上一扔,牵着李婉仪的手上了阁楼。
日光灯下,贺敏敏发现李婉仪身上的伤口简直是惨不忍睹,她甚至看到了烫伤——那个畜生竟然用烟头烫她!
他以为李婉仪是什么?女奴?还是牲口?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
贺敏敏拿着棉签的手不住地发抖。
她看李婉仪局促的表情,渐渐明白过来。
“因为那三万块钱?”
李婉仪没有回答,但她的眼神却已经交代了一切。
“我,我以为这是你的私房钱……”
贺敏敏后悔不已,如果知道这是耿恩华的钱,打死她都不会用的!
“不,这是这么多年来我们一起存的家庭基金。”
李婉仪告诉贺敏敏,她和耿恩华结婚后就在银行开了一个共同户头,每个月往里面存一笔固定的钱。等他们将来有了孩子,可以用作教育基金。
“你没有和他商量过就取出来给我了么?”
贺敏敏心想要是因为自己和江天佑的缘故害他们夫妻失和,那罪过可就大了。
突然,李婉仪嗤笑一声。
“我本来是想告诉他的,但是这段时间单位很忙,他一直住在办公室里,直到昨天才回家。”
李婉仪眼神微动,没有血色的薄唇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
“结果昨天一回来,就问我要这个户口的存折。
“他看到余额,跟疯了一样大声质问我把钱弄到哪里去了。我吓坏了,跟他解释说借给朋友调头寸。他二话不说就扇我巴掌,说我是个小偷,偷了他的钱给外头不三不四的人。”
李婉仪不明白,怎么他们两个人一起存的钱,自己用了一下就成了小偷了呢?
“他说他乡下堂弟等着这笔钱盖房子娶媳妇,他早就答应老家的人会寄钱回去。现在钱没有了,让我马上想办法。我哪有什么办法?”
李婉仪说拿不出,耿恩华就逼她去向丈人丈母娘借。
李婉仪不肯,他先是用玻璃尺抽,再用烟头烫她的胳膊,说要是拿不出钱,就别想离开这间屋子,更别想去上班。
“然后呢?”
贺敏敏听得牙齿不自觉打颤。
她想不通一个男人怎么可以忍得下心去折磨自己的妻子呢?那是与他同床共枕的妻子,不是阶级敌人啊!
“然后我趁他上厕所的时候逃出来了……我以前被他打的时候,都不敢喊,就怕被邻居听到,更加不会逃走。所以他掉以轻心了,还真的以为我会在原地乖乖等他呢。”
“我没有地方可以去,只能来找你……
李婉仪突然擡起头,笑了笑,“敏敏,你知道这次为什么我要逃么?”
贺敏敏缓缓地摇了摇头。
她感觉莫名地恐慌,眼前的婉仪让她陌生,眼神中带着一种长期被压抑后不自觉的癫狂。
“因为……我怀孕了。”
李婉仪拉过贺敏敏的手放在小腹上。
贺敏敏微微张嘴,感受着手掌下的温度,目瞪口呆。
“敏敏,你明天陪我去一趟医院好不好?”
“去,去做什么……”
“把孩子打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