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李老师,我欢喜侬上
周末,人民公园茶室
贺敏敏看窗户外人人来人往,抑制不住兴奋之情,时不时低头看表。
今天是她向老法师汇报这段时间工作成绩的日子。她心想就凭那十套房子,怎么说师父今天也该夸夸自己吧。
10点59分,约定好的时间前一分钟,黄生翩然而至。
依旧是风度翩翩的模样,戴着帽子,穿长风衣,手里拿着根斯迪克。
贺敏敏连忙迎上去,帮黄生脱掉外套。
“师父怎么脸色不太好,有点青呢?”
贺敏敏问,再看他的嘴唇也有稍许发紫。
“大概换季的缘故。本来心脏就不太好。”
黄生说着,掏出手帕捂在嘴边,重重咳嗽了两声。
“要不要我陪你去趟医院检查一下?”
黄生看着她担心的神情全然不似作伪,心头一暖,“没事,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晓得。一会儿经过群力草药房,找大夫搭搭脉。”
人心都是肉长的,老法师也不例外。
黄生自认没有儿女亲缘,老妻所生的一儿一女都和自己关系淡漠。他虽不奢望儿女绕膝,但想着过年期间,他们总归要打个电话过来拜个年。
然而黄生天天日日盼,从大年三十等到今天都没有等到一个孩子的新年问候。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外孙统统没有半点表示。他也是个天生犟种,既然孩子不来电,这个做爹的自然没有纡尊降贵反而打过去问安的道理,就这么僵持到现在。
和他们一对比,倒是贺敏敏这个自说自话跑上门的徒弟对他还有点孝顺之心。
“可是……”
“还是说正事吧。你一口气卖出去十套房的事情,我已经晓得了。”
“嘿嘿……我这是运气好。”
贺敏敏以为他要夸自己,先自谦了一下。
“真的是运气好么?”
听老法师的口气不对劲,贺敏敏嘴角一僵。
“你知道这十套房子的买家是谁么?”
“赵小姐的委托人……一个香港老板,姓董。”
贺敏敏从小精怪,惯会看人眉眼高低,被老法师这么一问,有些不确定起来。
签约那天贺敏敏终于见到了那个神神秘秘的董老板,确实是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从衬衣到西服鞋袜,穿得一身华伦天奴。粗粗的手指上戴一只蓝宝石戒指,戒面比冰糖都大。他买下那十套房子,其中六套做办公房,四套做公寓,后续都用来出租,具体事物交给赵霞打理。
十套房,首付百分之五十,剩余走东亚银行的贷款,贷款年限二十年。临走前,那董老板还塞了一个一千元的红包给贺敏敏,说是感谢费。
贺敏敏前思后想,没觉得有什么破绽。
“你晓得香港这个董老板什么来路,是做什么的?
“他说是做房地产投资的。”
“房地产投资?哼!97将近,你晓得现在香港有钱人都去什么地方投资地产么?加拿大温哥华,澳大利亚雪梨。这个董老板又没有上海背景,公司的业务又不在上海,为什么要在上海做这么大规模的投资,你调查过么?
“我来告诉你,这个人叫做董大兴,是在深水埗开金表店的。深水埗是什么地方你大概不晓得,日本人当年占领香港的时候,那里是难民营。要是放在上海,相当于闸北的谭子湾、番瓜弄。说是开表店,其实就是做走私生意的。”
黄生的手指在桌面上一起一落,贺敏敏大脑一片浆糊。
回想起签约当日,当她带着赵霞和董老板走进莫妮卡办公室大门的那一刹那,贺敏敏感受着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羡慕,嫉妒和钦佩的眼神,心中那扬眉吐气的得意之情,现在回想起来都让人激动万分。
然而现在老法师告诉她,那个董老板有问题,这笔交易有问题,贺敏敏的心情顿时堕入冰窖。
“可是……银行通过贷款审核了。”
她挣扎地说。
“他们既然敢做这笔生意,当然面子上是做得滴水不漏的。”
“他们?”
贺敏敏总算听出了奥秘,“赵霞?她有问题?”
老法师看她也不算太笨,把这笔生意的内幕告诉了贺敏敏。
原来这个楼盘大约在五六月份就要新增内销业务,只不过到那个时候最好的房型已经所剩无几,投资价值大打折扣。有部分提前得知内幕消息的机构和个人,特意找来所谓的“香港老板”“澳门老板”,以他们的名义买下外销房。等过段时间通过买卖、更换按揭人或者别的方式把房子收回自己名下,再以更高的价格出售。
贺敏敏听懂了,这是在钻政策的空子。那个所谓的董老板不过就是赵霞请来的临时演员,她的幕后老板另有其人。
赵霞不是她的猎物,反而她倒是赵霞的猎物。
赵霞之所以找她做这笔生意,因为她是个簇簇新的新人,不晓得水深水浅,真以为是靠自己的本事和眼光拿下了这个大单子。
正月里被泼了一头冷水,贺敏敏目光呆滞,一想到可能要坐牢,手脚彻底瘫软。
“我……不会要吃官司吧?”
她无意识地抓住台布。
“他们如果不出事,你就没事。”
黄生幽幽道。
“他们……是什么人?”
“买房团。”
“买房团?”
黄生笃悠悠地端起茶杯,吹了吹,“就跟炒股票有舰队一样,买房子也有舰队的。国家逐步开放商品房买卖政策,深圳那边已经放开先行。他们嗅到商机,四处收购大城市里的房子,以新楼盘为主,也做洋房别墅生意。当然,现在最值得投资的就是外贸商品房。那么大的盘子,只靠个人力量,怎么吃得下。你那十套房子后面有几个老板,只有赵霞清楚。”
看贺敏敏魂都要飞出的模样,黄生笑了笑,“晓得我为什么要让你去当售楼小姐了么?你以为在跳水池那种地方做两笔买卖,就当自己懂房地产生意了?摸着门槛了?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黄生双手交叠,身体往前倾,定漾漾地看着贺敏敏,“卖房子和卖钢笔不一样。在你看来,房子是买来住的。在有些人看来,房子就是另一种形态的股票市场。说到底,都属于资本游戏。敏敏,你还是太嫩了。”
贺敏敏嘴巴半张,说不出一句话来——
贺敏敏过得失魂落魄,李婉仪也不遑多让。
几天前的某个夜晚,李婉仪下班回到家发现大门洞开,顿时手脚发软,靠在墙壁上动也不动。
她记得很清楚,早上去学校前明明锁了门,还上了双保险。
这段时间治安不好,每天晚上七点多,居委会的阿姨拿着大喇叭来回喊,提醒大家关好门窗,注意煤气。她看晚报上里说,就在她们附近小区的某户人家,主人全家上班后不久被人闯了空门。偏偏那家女主人突然有事回去,结果和小偷撞了个正着。最后偷窃案变成了打劫案,女主人连中十几刀,倒在血泊里。等邻居发现的时候人已经走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席卷一空。贼人到现在还没落网。
都以为住公房大楼比旧式石库门来的安全,家家户户装防盗门,小区门口有铁栅栏。殊不知石库门虽然家家户户前庭后院门户大开,但弄堂口坐着的那些老阿姨,老爷叔就是最警醒的保安。倒是公房里,人人都闭上家门过日子,楼上不晓得楼下人姓什么。住了几年都对面相见不相识,反倒给了盗贼可趁之机。
正在六神无主之际,突然被人从后面拍了下肩膀,她汗毛倒竖地回头,郑翔端着个蓝边大碗,一脸莫名地看着她。
郑小芳下午包了馄饨,听到楼梯间的脚步声,猜想是李婉仪回来了,让郑翔送一碗上去。
“你怎么了,怎么不回家呢?”
郑翔问。
李婉仪不说话,指了指门口。
郑翔看了看打开的房门,又看看李婉仪,冲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他把碗轻轻放在窗台上,从走廊堆着的乱七八糟的杂物中捡出一个长棍子,在手里掂了掂。
“当心……”
李婉仪感觉心脏噗噗直跳,都要从嘴里蹦出来了。
郑翔给了她一个坚定的眼色,一手拿着棍子,一手搭在门把上,一点点推开房门。
不一会儿,郑翔走了出来,李婉仪快步上前,情不自禁地抓住他的胳膊,“怎么样了?”
郑翔盯看着她的手,干咳一声道,“人已经走了。东西被翻得一塌糊涂……我们还是报警吧。”
不一会儿110上门,楼上楼下的邻居们倾巢而出,把李婉仪家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
“啊呀,不会就是上次那个杀人犯伐?听说还没有抓到。
头上满是卷子的阿姨一个劲的往里挤。
“我就住在楼上。警察说小偷可能是中午以后进来的。那个时候我在家里打中觉,要是他进了我家门,那……”
另一个大着肚皮的年轻媳妇惊恐地说道。
李婉仪站在众人之间,越听越心惊胆战,第一次感到死亡离自己原来只有一步之遥。
李婉仪的屋子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除了满屋子的书和书稿,最值钱的家电就是书桌上的台灯和做小月子的时候贺敏敏送给她的那个无线电收音机。估计那个贼也没想到有人会“家徒四壁”到这个程度,恼羞成怒之下把她衣柜里的衣服都拖出来扔了一地。只拿走了那个三钿不值两钿的收音机。
警察拍好照片取证完毕,让李婉仪跟着他们一起回派出所做笔录。李婉仪吓得步子都迈不动。
就在她失魂落魄之际,郑翔温暖的大手扶住李婉仪的肩头,李婉仪回头,期期艾艾地看着郑翔。郑翔冲她点点头,跟她一起坐进了警车中。
派出所的警察同志对李婉仪说,他们会抓紧时间侦办案件。但是对方很可能已经猜出她是独自居住的单身女性,让她这段时间都要注意安全防范。不排除犯罪分子会有再次返回作案地点的可能。
李婉仪本来胆子就小,被他这么一讲,再想到邻居说的话,当下眼眶就红了。她都把房门反锁了还要怎么防范?
“你没有别处可以去避一避么?你的父母家人呢?你不是本地人么?”
小警察连珠炮似的问题,让李婉仪的心情越发低落。
这一幕落在郑翔眼里,他抿了抿嘴,眼镜片后方闪过一道精光。
从派出所回来的路上,两人在阑衫的灯火下缓步而行。不远处就是理工大学,时不时地路过几个青春洋溢的大学生。
“李老师,要不这段时间,你就住在我家吧?”
没想到郑翔会提出这样的请求,李婉仪先是一愣,接着摇了摇头。
“你不要想都不想就拒绝。其实不是我帮你,是你帮我才对。”
郑翔在篮球场前停下脚步,细细的铁丝网透出体育场的灯光,李婉仪擡起头看白炽灯的灯光虚虚地拢住郑翔的身影。
“我这段时间工作太忙,要通宵值夜班。我阿姐一个人在家,万一坏人真的来了,她可是想跑都跑不掉。你跟她睡一起,至少有个伴,还可以互相壮壮胆。”
“可是我……”
“帮帮我吧,李老师。”
郑翔双手合十,可怜兮兮。
“你让我想一下……”
“阿弟,李老师真的会来么?都这个时间了?”
吃过晚饭用过水,郑小芳坐在床一边看电视一边打毛线。床上铺了两床被子,是特意为李婉仪准备的。
眼看一集《新白娘子传奇》都要放完了,却迟迟听不到楼上的动静,郑小芳有些急了。她看着坐在沙发上动也不动的弟弟,那张《新民晚报》第二版已经看了足足一小时,他难道打算看出朵花来?
“要不你去楼上看看……”
话音未落,敲门声响起。
郑翔“哗”地放下报纸。
电视机里,划船的老翁和小青对唱: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手难牵。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若是千呀年呀有造化,白首同心在眼前。
若是千呀年呀有造化,白首同心在眼前。(《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