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昨夜情,今朝思下
江天佑见贺敏敏身边是个小姑娘,原本紧着的眉头略略松开。
贺敏敏状似漫不经心地朝素珍瞥了一眼,看到两人身后空无一人的包厢,嘴巴抿成一根线。
“赛琳娜,莫非是认识的朋友?”
何璐好奇地问。
凝滞的空气一下子流动起来,贺敏敏指了指江天佑,“我爱人,小江。”
“这是我同事,凯瑟琳。”
“原来是赛琳娜的先生,真是仪表堂堂。”
璐璐交关会说话,用手肘捅了捅贺敏敏的腰眼,“阿姐好福气。”
贺敏敏不说话,定漾漾地望着素珍。素珍笑笑,主动伸出手,“我是阿天的朋友,叫我海伦就好。”
江天佑朝天翻了个白眼,原来他是在场唯一一个中国人。
“她叫素珍。”
“白素贞?”
贺敏敏笑盈盈。
“朱素珍。”
“颜色不一样,不过都是让男人失魂落魄的大美人。”
徐璐低下头,心想赛琳娜真是口才了得。拐弯抹角骂人家是妖怪。
四人走到夜总会外,贺敏敏四下张望一圈,指着停在转角处的面包车道,“朱小姐要是不嫌弃的话,可以跟我们坐一部车走。”
“不用了,我打车回去就好。”
素珍招了招手,一部强生出租车滑到面前。
“阿天,下次再聊。还有,祝你们结婚快乐。”
素珍说着,摇起窗户,冲江天佑摇摇手。
出租车吐出一腔尾气扬长而去,贺敏敏看都不看江天佑一眼,拉起徐璐的胳膊往面包车走去。
驾驶座上,小胖正仰着脸打呼噜。突然听见敲窗户的声音连忙打开车门。他没想到会在此地遇到贺敏敏,不由愣住。在看到她身旁的徐璐后,眼睛“蹭”地亮了起来。
“璐璐,要不跟我们一起坐车回去吧。太晚了,你一个女孩子走夜路怕是不安全。”
“可是……怎么坐呢?”
徐璐踮起脚往里看,只有正副驾驶两个座位,后面空空荡荡的。
“可以坐可以坐。”
小胖拉开车后座,殷勤地从角落里拿出两个小板凳。
“璐璐小姐放心,这车子我每天都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味道。”
徐璐掩嘴笑了笑,一手提起裙摆正要上车,江天佑拉开副驾驶的大门,“璐璐小姐是客人,哪能好意思让你坐小板凳,请到前面坐吧。”
“对对对,到前面来。”
小胖热情地拍了拍副驾驶座。
贺敏敏和江天佑并排坐在小板凳上,扶着车座靠背。贺敏敏双腿修长,坐得很不舒服。更不要说江天佑,像是一只大黑熊坐在幼儿园小朋友的椅子上。
车子发动,江天佑的肩膀朝贺敏敏这边靠过来,贺敏敏往旁边挪了挪屁股。江天佑再靠,贺敏敏再挪。
车子驶出停车场,经过减速带的时候的时候重重颠了一下,江天佑趁机一把将贺敏敏搂进怀里,在她耳边小声道,“别躲了,再躲就飞出去了。”
贺敏敏闷声不响,抡起胳膊肘朝他狠狠撞去。江天佑哼了一声。
“装什么装……”
贺敏敏咬着牙斜眼冷笑,见他面白如纸,额头上冒出冷汗,顿时心下一软。
“你没事……”
不等她把话说完,江天佑搂住贺敏敏的后脑勺低下头,送了一个带着酒味的吻。贺敏敏怒从心起,擡起膝盖再次击中江天佑小腹。
江天佑伤上加伤,嘴巴却不肯停,用舌头挑开贺敏敏的唇,追逐起她的丁香小舌。
贺敏敏正要挣扎,听着前座小胖和璐璐两人正说说笑笑,不敢闹出太大动静,只得任他亲了。然而想想又不甘心,反过来咬江天佑的嘴唇。
刹那间,两人的嘴里同时泛起铁锈味。
把徐璐送到家门口,贺敏敏虎着脸绕到副驾驶座位上,“砰”地关上车门,吩咐小胖开车。
“可是阿嫂,难道让少爷坐后面?”
“怎么,不可以?”
贺敏敏目露凶光。
“可以可以……”
小胖哪里敢发表意见,连忙启动车子。
后视镜里,见江师兄捂着嘴巴低头不说话,小胖恐慌地咽了咽口水。心想还是等明天再问师兄刚才那位漂亮小姐的事情。
回到饭店,贺敏敏两脚一蹬踢掉高跟鞋,气势汹汹地把包往地板上一甩,两手叉腰预备兴师问罪。
这是贺家姆妈在她结婚前教她的。男人要是干了坏事,要在他想出借口之前先发制人。杀他个出其不意。然而不等她发作,江天佑率先使出哀兵之策,主动撩起衣服下摆,露出搓衣板似得八块腹肌。
“别跟我来这一套,老实交代你的问题!”
嘴上这么说,贺敏敏还是往下瞄了一眼,见他肚子上好大一块红紫淤血,顿时被唬了一大跳。没想到自己下手那么狠。再细瞧他的嘴角,好了一块肉,到现在还在滴血呢。
“你不疼么?”
贺敏敏又气又恼。
“怎么不疼?”
“疼你怎么不喊啊?”
“你同事和小胖在前头,我还要脸。”
江天佑说着,上前两步,趁机要抱。
贺敏敏冷笑一声,用指甲尖儿捏住他胳膊上的一小块皮,往上一拉一转。江天佑这回真忍不住了,“嗷”地喊了一声。
“呵呵,想骗我?我是那么好骗的么?”
贺敏敏大拇指朝上指了指自己。接着调转方向,往下比了比。
“在我这里,美男计毫无用处!”
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贺敏敏嗅了嗅鼻子,奇怪怎么闻到一股桂花味。往桌子上一看,桌子中央摆着钢种镬子,江天佑正拿勺子往小碗里盛汤。
“吃点吧,醒醒酒。”
贺敏敏看了眼墙上的钟,已经将近一点了。
“你烧的?”
“楼下刚路过卖糖粥的,最后一锅桂花八宝粥。”
“那我要吃的。”
贺敏敏坐下来拿起勺子,尝了一口。
“比你烧得好。”
贺敏敏实事求是,江天佑炒菜水平一流。白案不行,只会捏个包子,包个馄饨饺子。细点方面仍需深造。
“那是。回头去新华书店买点教材看看,扬州点心,粤式点心都学起来。”
“西式烘焙也要学学,跟国际接轨。”
“还有什么要学的?”
“学做一个诚实的人。”
“什么意思?”
贺敏敏放下碗勺舔了舔嘴巴,歪嘴一笑,“你说呢?和那个白素贞只是普通朋友?当我眼睛瞎脱的?”
“人家姓朱。而且也不是白素贞的那个‘贞’,是‘珍珠’的‘珍’。”
“我管她是‘珍珠’的‘珍’,还是‘真心’的‘真’,我就问你,你跟她两个人偷偷摸摸在夜总会包房里做什么!”
贺敏敏双手环在胸前,气势汹汹。
“我都没有问你,你大半夜的不回家怎么也在夜总会里。那里是良家妇女去的地方么?”
一忍再忍,江天佑也有点火气了。
“什么话,什么叫做‘不是良家妇女去的地方’。我和璐璐在里面谈生意,光明正大,健健康康。倒是你和她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哼,再说按照你的意思,那个朱小姐也不是什么‘良家妇女’了。那和她在一起的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贺敏敏越说越生气,眼睛发红,肩膀发抖。她一想到自己吃心吃力大半夜不睡觉陪色狼老板们吃饭喝酒赚钱,江天佑却在隔壁搂着女人亲亲热热,刚才吃下去的八宝粥瞬间结成冰块堵在肚皮里,又冷又僵又硬。
“我……让我想想再告诉你。”
贺敏敏拿起瓷碗作势要往地上扔。
“……好,好,我讲。”
江天佑把镬子往旁边移了移,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她是我前女友……初恋女友。”
“初恋”两个字让贺敏敏的心猛地咯噔了一下,没接话。
“80年代嫁去美国,最近刚回来。猢狲约我和小胖去夜总会长见识,这么巧刚好遇到,就聊了两句。刚出来就撞到你们了。”
江天佑下意识隐素珍去年九月回来,并且已经丧夫的事实。
贺敏敏心想难怪那女人衣服鞋子的款式那么洋气,原来是美国货。不过既然人家都嫁人了,还嫁得那么远,她也无话可说,把碗放回原处,翻身上床。
“你不再多问点什么?”
江天佑走到床边,用手背轻轻地碰碰她的肩膀。
贺敏敏一言不发,把胳膊塞进被子里,闭上眼睛装睡。
江天佑对待前女友是什么态度,看李莉就晓得了,她一点都不担心。初恋女友也是前女友,再特别能特别到哪里去。
“她原来在南京路上新雅酒家当服务员,我们本来都要结婚了。结婚前一个礼拜,一个归国华侨到新雅请客吃饭,给了她十美金小费……半年后她飞去加拿大,从‘素珍’变成‘海伦’。”
江天佑坐在床边兀自倾诉。
贺敏敏翻过身,擡眼望向江天佑。他斜着脑袋,望向挂在门后面的挂历。贺敏敏顺着目光望过去,本月挂历的风景图片是多伦多的国家电视塔。
“你不晓得她老娘和哥哥嫂子有多贪心。我那个时候工资一个月只有三十多块钱。她家一开口就说要三百块现金的彩礼。除此以外要给她阿哥买一部永久牌自行车,给她阿嫂买一部凤凰牌缝纫机。她姆妈更加好,看中了好婆手上的金镯子——就是后来送给你的那一只。”
江天佑说着,斜斜地躺下去,把脑袋搁在贺敏敏的小腹上。贺敏敏用手指轻轻抚摸他的额头,低声说,“有些人家是这样的。生了一个女儿,就当她是聚宝盆,恨不得卖出天价。”
贺敏敏回想起来,阿哥当年娶魏华的时候排场也大得很。一场婚礼下来,贺家多年积蓄,包括阿爸的抚恤金基本上都用光了。接新娘的车队开到魏华家弄堂口,整条街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魏华穿着新定做的红色西装和贺健并肩而立,真是郎才女貌。魏家从上到下十多个亲眷都满脸骄傲。
贺家姆妈说给足新娘家面子,就是给自己家撑面子。
但是主动给和巴巴赶着讨,到底两码事。
“素珍家里催得紧,我每天在下了班就去打零工。什么赚钱干什么。夜市里卖女人的胸罩短裤袜子,被警察追得满地跑。去工地做泥瓦匠,差点被钢筋扎了个对穿。就差跟《昨夜情》里的苏明一样,走上犯罪道路了……”
江天佑自嘲。
“好不容易凑到钞票,还问师父他老人家借了一点。领着好婆,兴冲冲坐车往曹家渡去提亲。结果还没下车,在站台上看到她和一个老得可以做她阿爸的人手挽着手,亲亲热热地坐上一部出租车走掉了。”
贺敏敏翻身起来,把他搂在怀里。
“你恨她么?”
“恨吧……当时候恨不得杀了她全家。”
把好婆送回鸿庆里,江天佑回到小吃店后厨,看着插在砧板上剁肉刀,双目通红。关键时刻林阿根拿起铁勺重重地敲了敲他脑袋,说你要杀人就回家拿自家的菜刀杀,不要弄脏的东西。江天佑忍不住哭了出来,一场风波就此平息。
江天佑紧紧地抱住贺敏敏,把脸埋在锦缎背面里,宽阔的肩膀微微发抖。
他无父无母,从小野蛮生长,好不容易以为可以组建属于自己的小家,结果一颗真心就这么被人踩在脚底践踏。
那之后的很多年里,素珍成了他的一个心病,想起来就钻心地痛。于是他转辗在一个又一个不同的女人之间,企图用新的恋情覆盖旧的伤口。直到遇到贺敏敏……
“现在呢?”
贺敏敏承认自己有点吃醋,“还恨么?”
“不恨了。”
“那……还爱么?”
贺敏敏语气有点飘。
江天佑擡起头,轻轻晃了晃,“不晓得,说不上。”
“还算诚实。”
他要是说自己彻底把她忘记,贺敏敏才真的不相信。
夜色愈发浓郁,传来不远处苏州河上夜航船的汽笛声,悠长凄凉。
贺敏敏趴在枕头上,想跟江天佑说说遇到的那个温州老板。在听见床铺下方传来微微呼噜声后只好作罢。
黑暗中,江天佑缓缓张开眼睛,定定地看着挂历纸,默默舔了舔嘴角,似乎还能尝到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