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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上海俗女物语 > 84、智斗 上

    84,智斗上

    江天佑一边开车,透过反光镜朝后望。

    李婉仪和郑翔坐在后排小板凳上,紧紧挨在一起。李婉仪面孔惨白,郑翔搂着她的肩膀不住安慰,拳拳关怀照护之心溢于言表。

    想着,鬼使神差地瞄了贺敏敏一眼,发现后者正瞪着一双大眼睛盯着他,目光凶狠。心虚地摸了摸鼻根,轻咳一声,专心开车。

    到了医院门口,贺敏敏挽着李婉仪去急诊科,郑翔也要跟上,被江天佑一把拉住。

    “你去干什么?添乱!”

    郑翔看李婉仪柳絮般单薄的背影,恨得跺了跺脚,钻回车子里坐下。

    三人急急往院内走去,还没走到急诊室门口,只见护士们推着一部担架车从他们身边经过。

    李婉仪突然倒抽一声凉气,接着烧糊的年糕似的,双腿一软坐到地上。贺敏敏搀她不住也跟着一起摔了下去。江天佑转头一看,担架车上的人被一块白布遮住,只露出两只穿着皮鞋的脚。

    “鞋子……是我姆妈的鞋子。”

    李婉仪指着那人,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那双低帮双鸭青色的女式蓝棠皮鞋,是她上班第一年发年终奖给姆妈买的。姆妈很是珍惜,非出客喝喜酒不穿,李婉仪一眼就认出来了。

    “不是的,婉仪……你看她头发都全白了,你姆妈年纪还没有那么大。”

    贺敏敏眼尖,看得分明。

    “对,对,不要吓自己。你姆妈要是真出事,你爸还不陪着?”

    江天佑去拉贺敏敏,贺敏敏摆摆手,让他先扶李婉仪起来。

    “对,我爸,去找我爸……”

    李婉仪六神无主,攀着江天佑的胳膊缓缓起身。

    就在此时,一个人影猛地冲到她身后,指着李婉仪大骂起来:“你这个不要脸的死女人。你姆妈在里面抢救,你跟个男人在这里拉拉扯扯!你是嫌你妈死得不够快,把奸夫都带过来了?”

    急诊室本就人声鼎沸,被耿恩华这么一嚎,众人纷纷投来或是好奇或是鄙夷的目光。

    江天佑转头,见一个圆圆胖胖的男人在一旁急跳脚。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是李婉仪的丈夫。

    上次见面还是半年多前的事情,耿恩华比那时候胖了一圈不止。别人胖了是肉包骨,他却是骨包肉,两块颧骨高高隆起,因为激动脖子都喊成了红色。眼睛里除了狠厉,更多了一层污浊之气,越发形容不堪。

    江天佑冷笑一声,抓住他的衣领一把提溜起来,面孔贴面孔道,“睁开你的死鱼眼珠子看看清爽,谁是‘奸夫’?”

    耿恩华跟被吊起的王八似的摆动四肢,脑袋向后仰,在认清来人面目后,顿时吓得面色发青。上回那顿揍看来没有白挨。

    “软泡蛋。死开。”

    江天佑都不稀得打他,直接掼到地上。

    然而江天佑不打不意味着贺敏敏不想寻齁势(沪语:找麻烦),还不等耿恩华起身,贺敏敏先跳将起来,抡起坤包对着耿恩华劈头盖脸打下去。

    “杀千刀的死棺材,又想欺负婉仪是伐?”

    她这皮包是刚到货的香港新款,专门配身上这件黑色摩托皮夹克穿的。缀满了铆钉和铁链流苏,好似一根无敌狼牙棒。丁零当啷一顿,打得耿恩华嗷嗷乱叫,眼镜都落在地上。

    贺敏敏尤嫌不足,擡脚要踹。

    江天佑眼疾手快从背后一把抱住她,才没让她那四寸钢针细高跟落在耿恩华的脑门子上,否则真的是要“杠头开花”了。

    走廊里的患者、家属和小护士远远看着不敢上前,搞不清这四个男男女女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胡闹!”

    乱哄哄之际,李厂长从一旁的病房里走了出来,左手里拿着个搪瓷缸,右手拿着个塑料脸盆,一脸铁青。

    李家姆妈抢救及时暂时脱离危险,现在在观察室里休息。李婉仪坐在床头,看着姆妈憔悴的容颜,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耿恩华站在床尾想要讽刺两句,看到斜靠在墙边门神一样的江天佑,再瞧瞧一旁比女鬼还恐怖的贺敏敏,讪讪闭上嘴巴。

    “李伯伯,我有点话要跟你讲……”

    贺敏敏走向李伯昭,李厂长面容严峻点了点头,两人走出病房。

    耿恩华哪里敢和江天佑这个煞星共处一室,李伯昭前脚刚出门,他便脚底抹油,飞也似的跑了。

    “李伯伯,这话从我这个做小辈的嘴里说出来,是有点不像样。但不管怎么说,‘见面三分情’。好不容易你们和婉仪碰着面了。就不要再吵架了。”

    刚才病房里的气氛一触即发,要不是有她和江天佑镇着场面,但凡今天只来了李婉仪一个人的话,怕不是要被他们翁婿两个联手教训一顿。

    “哼……贺家蛮会教女儿的。倒是教训起长辈来了。”

    李伯昭冷笑。

    “李伯伯,我就是这样的脾气,有啥讲啥。我想你应该也晓得婉仪的脾气。她这个人吃软不吃硬。你如果还想要这个女儿,就不要再逼她了。”

    贺敏敏看着这个从小看他长大的伯伯,内心也是无比感慨。比上回在殡仪馆见到他的时候,明显又憔悴了不少。本来只是鬓边有些许白发,如今几乎银发满头。脸上也是沟壑交错,面色暗沉。

    很明显,不止李家姆妈身体不好,李伯伯也在硬撑。

    想到突然过世的自家姆妈,一股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悲痛从心头生起,贺敏敏捂住鼻子,强忍泪意,“李伯伯,我是没有姆妈了。作为婉仪的小姊妹,不希望婉仪也承受这种痛苦。你们明明可以好好过日子,为什么非要因为一个外人过得这样骨肉分离的日脚呢?”

    “外人?”

    李伯伯皱起眉头,“女婿怎么算是外人。”

    “要是好女婿,好丈夫,当然是自己人。”

    “他哪里不好?他再不好,也比我那女儿先到医院!”

    贺敏敏对这个顽固的倔老头真是一包火气,只是碍于他长辈的身份不好发作。

    “李伯伯,你扪心自问。如果有一天你跟伯母一样躺在床上,你觉得谁会鞍前马后给你端茶递水,为你洗脸搽身,是婉仪,还是那个男人?

    “女婿靠不住,女儿就靠得住?真得靠得住,就不会几个月对我们两个老的不闻不问,电话都不打一个。我就怕我哪天死了,她都不会来我床头哭一哭。”

    李伯昭死鸭子嘴硬。

    “那我再说得明白一点吧——李伯伯还有一个月就要退休了吧,你觉得耿恩华对你的态度,还跟过去一样么!”

    这句话像是一颗子弹,精确地击中了李伯昭的心脏。他面孔发青,背靠墙壁,抿着嘴巴一言不发。

    贺敏敏最会察言观色,见李伯昭面沉如水,目光闪动,晓得再说下去反而画蛇添足。转身下楼。

    过了许久,李伯昭长叹一声,缓步走回病房。

    站在病房门口,隔着蓝色的帘布。李婉仪正拿着块毛巾轻轻轻轻擦拭母亲的额头。擦着擦着,突然匍匐在病床边哭了起来,肩膀一抖一抖。

    李伯昭吸了吸鼻子,退回到走廊里,擡头叹气。

    夜里吃饭的时候,为了婉仪的事情他和妻子又起了争执。这样的事情已经不知道发生多少次了。他们两个争论的话题早就从女儿女婿该不该离婚,变成了他们两个该不该离婚。

    “李伯昭,你以为我就受得了你?你是厂长,先进工作者,劳动模范。你伟大,你光荣。你看不得别人受苦,却把全天下的苦都让我一个人吃了。

    “你以为我这三十多年过得什么日子。要不是看在婉仪的面子上,我早就跟你离婚了!我忍到现在是为了什么?”

    “现在说这些有意思伐?我说过了,等我退休了,就会好好陪你。补偿你这几年的辛苦。”

    “怎么没意思?你说你要补偿我,怎么补偿?还说什么陪我,说到头,还不是让我来服侍你!”

    老妻正指着他的鼻子大骂,突然间脸色发紫,捂着胸口倒了下去。

    李家伯伯吓得六神无主,急忙打传呼给女婿,耿恩华却说在外头有事。他连打十几个传呼,这才好不容易把这个女婿请到医院。人虽到了,却满口怨言。

    李伯昭忍不住回想起耿家的那些亲朋好友们来上海看病,哪次不是他叫人车接车送,又请专家,又住特护病房,安排得妥妥帖帖。

    两相对比,叫人心寒。

    李伯昭擡头看着天花板上冰冷的荧光灯管,心想难道自己当了大半辈子干部,从来都舍小家为大家,坚信了一生先人后己的原则,都做错了么?

    到了次日凌晨,眼看各种仪器上的指数都稳定下来,李婉仪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她踩着虚浮的脚步走出病房大门,一时天旋地转,眼前发黑,李伯昭忙上前搂住她的肩膀。

    “阿爸?你在这里坐了一晚?”

    李婉仪看着父亲眼眶下一片青紫色,心疼地问。

    “刚才打了一个瞌冲。”

    李伯昭扶她坐下。

    “敏敏夫妻呢?”

    “昨天夜里就让他们回去了。不好耽误人家上班的。”

    李婉仪点点头。

    “他人呢?”

    她甚至不愿意提那个人的名字。

    “不晓得。大概是回家去了吧。”

    李伯昭木然道。

    他本来对女婿还有点指望,想他出去一歇就会回来。谁晓得一直等到下半夜都没有等到耿恩华出现,心也一点点冷了下来。

    李厂长冷笑,自己现在还是厂长,他就敢这么敷衍自己。

    《沙家浜》里阿庆嫂是怎么唱的: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得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

    到了他这边可好,人还没走,炉子上的火还烧着,就有人迫不及待要摔杯子,灭火塘了。更谈什么周祥,不周详!

    ……

    早上九点,一队队自行车流跨过苏州河上的座座桥梁,像是一条条或蓝或黑的巨龙汇聚,又分散进入沿河的无数工厂中。

    郑翔也是这滚滚车流中的一员,他一边骑车,一边和左右的工人们打起招呼。

    “郑工没睡好啊,怎么看起来有点憔悴呢?”

    郑翔笑笑没回答。

    这几天李家姆妈住院,李婉仪晚上都在医院陪夜,他都没怎么好好睡,就怕半夜三更接到紧急电话。

    “郑工,听说你下个礼拜就要调回原来单位了,是真的么?”

    车间里的小乔拉了两下铃,与他并驾齐驱。

    “是啊,下周一。”

    “这个礼拜是大礼拜,那今天不就是最后一天了?”

    一旁人接话。

    “郑工要走了,转眼李厂长也要走了。咱们这个仪器厂,以后越来越没意思咯。”

    小乔凑上来,挤眉弄眼地低声讲,“老师傅们都说,将来我们这里就是‘乱为王’,都是牛鬼蛇神的天下了。毕竟姓耿的这种戆棺材也能当处长,真是瞎污搞!”

    郑翔笑笑不响。

    走进办公室,除了耿恩华,所有的科员都到齐了。几个人围上来跟郑翔道别,约好中午一起吃个散伙饭。还有的让他留下老单位的联系方式,日后说不定还要继续互相关照。

    此时办公室门突然被打开,耿恩华左手拎只黑色公文包,右手夹了跟香烟迈着四方步往里走。

    郑翔转头去看他,见他精神抖擞,不见半点疲态,轻松得好像进医院的人不是他丈母娘。

    “干什么,都几点钟了,还讲闲话?”

    耿恩华一进门就摆出官威。郑翔看了眼墙上的时钟,已经过了上班时间半个多小时。

    “耿科长早啊。”

    他心中鄙夷,脸上却带着笑容,“今天是我最后一天,请科长谅解下。中午阿拉一同吃个散伙饭,不晓得科长能否赏脸同去?”

    没想到郑翔会主动与自己打招呼,耿恩华愣了一下。旋即擡起下巴,不阴不阳地哼了一声。笃悠悠走到侧桌旁拿起热水瓶往保温杯里注开水,接着端着杯子走到办公桌前,把茶杯一放,“哗”地打开报纸,从后面扔出两个字,“没空。”

    郑翔也不恼,走到桌前开始收拾东西。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牛皮档案袋。

    “科长,我上去跟李厂长道个别。可能要久一点。”

    “嗯嗯……”

    耿恩华抖抖报纸,装模作样点点头,却在郑翔走出们的刹那,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