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初一这天,谢峤就来了，衣冠楚楚，发型精致,黑衬衫长风衣，站在空寂灰扑的小镇街头,俊得仿佛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周迎彩早早和他通电话，说要找车子去镇上接他，他不愿，说自己会想办法回来。
拉着行李箱给莫绾打电话：“你来接我呗,我找不到车，总不能走路回去吧？”
“旺财叔去镇上了，他开的面包车去，你坐他的车回来。”莫绾在院子里吃粉，辣椒油放多了,嘴唇辣得通红。
“不想坐面包车，味太重,我会晕车。”
“那怎么办？我家里只有三轮车,三轮车不能载人,被交警看到了要罚钱的。”
今天是初一，街上人影罕见，静默寂寥，谢峤望着空荡荡的街道，“你家不是有摩托车吗，你开摩托车来接我呗。”
“那也行，我吃完饭就去。”莫绾吃完了粉,回屋里道，“妈,我去镇上一趟，要不要买什么东西？”
“你去镇上干嘛？”莫云棠问。
“强子回来了，找不到车，我去接他。”她放好碗筷，出屋到雨棚底下推出摩托车。
莫浔从菜地回来，“周有强回来了？”
“对呀，已经到镇上了，我去接他。”莫绾骑上摩托车，开出院子，院墙外的水泥路被细碎的炮竹红纸铺满，车轮碾过，扬起喜庆红色。
谢峤等了四十来分钟，一辆经典农村家用款式摩托车停在他面前，莫绾戴着红色安全帽，歪头朝他笑，故意道：“城里人可真讲究，弄得这么帅，和我们这些村里人差别真大。”
“什么城里人村里人的。”谢峤穿的皮鞋，站久了脚麻，抻了抻腿，伸手摸她戴着防风手套的手，“想不想我？”
“想你干嘛。”
“真绝情。”
莫绾又道：“饿不饿？带你去吃面。”
“早就饿了，去吃点东西吧。”
莫绾熄了车子，停在路边，用绷带将谢峤的行李箱系在摩托车后架，领他往对面的小饭店走去。
谢峤想挽她的手臂，被她甩开，“别动手动脚。”
“怕什么，又不是没牵过。”
“这又不是在城里，被人看到了不好。”莫绾加快步伐，同他拉开点距离。
她熟练对老板喊道：“刘二叔，要一碗番茄牛肉面，不要香菜，多放点醋，再加一个卤蛋。”
谢峤站在她身旁，侧目盯视她的脸，记忆缥缈倒退，莫绾的脸逐渐稚嫩，恍惚落成八九岁的模样。
那时候他穷得消瘦营养不良，莫绾总是请他来这家店吃面。就点一碗番茄牛肉粉，小小的两个人坐在店里最角落，一人一个小碗，分着吃。
老板刘二叔透出橱窗，对莫绾笑道：“哟，小年，你哪里弄来这么个大帅哥，不是咱们本地人吧？”
“叔，这是周有强啊。”莫绾大大方方介绍。
“周有强？”刘二叔头往前凑，“怎么长这么高啊，都认不出来了，好久没见了啊，有强。”
谢峤点头轻笑：“是啊，好久没见了。叔，您这生意还可以吧？”
“还行，和以前一样。”
两人还是坐到以前的位置，桌子干净整洁，早已不是当年油乎乎的模样。牛肉面端上来了，谢峤下意识想去拿小碗过来分餐，莫绾拦住他：“我不吃，我在家吃饱了才来的，你自己吃就好。”
“行吧。”
莫绾坐在他对面，拿出手机玩。谢峤挑了碗里最好的一片肉，递到她嘴边，莫绾扭过头，“我不吃。”
“就一口。”
莫绾勉强张开嘴。
谢峤笑了，在桌子底下伸腿蹭她的膝盖，低头吃起面。
今日暖阳融融，莫绾开车很稳，风声轻缓淌在两侧。谢峤搂住她的腰，脸枕在她的后背，眼神恬静观览对面秃颓的山头。
这个新年，谢峤过得前所未有的宁静，每天和莫绾在一起。在她家院子剥花生，跟着她去田里收菜，开着摩托车驶过一条条乡间小道，看着麻雀在草丛里惊腾，看着垂柳在风中扬了花。
初九这天，他和莫绾要回京州了，莫浔比他们晚几天回城，她借了二舅家的面包车把两人一直送到县城的高铁站，临别前对莫绾道：“有事情一定要和姐姐说，别闷在心里。”
“我知道，我什么都和你说的。”
开了口，莫绾又心虚了，她从小到大从不瞒莫浔任何事。但这次关于拍电影的事，却一个字都没提过。
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拍，什么时候拍，这都是未知数。主要是这事还牵扯到谢峤，她不想透露谢峤太多的事，把别人的事情散播，很不礼貌。
回到京州后一个星期，谢峤急不可耐带莫绾去公司签合同，谢云缙也在。
办公室里就她们三人，莫绾、谢峤、谢云缙。
莫绾低头看文件，不会看，也看不懂，谢峤在她耳边低语：“不用担心，合同是我弄的，没有任何陷阱，还放心不过我？”
莫绾捏笔迟迟未落，拿不定主意。
借着去卫生间的功夫，给姐姐打电话，接电话的是另一个女生，说莫浔在实验室忙，暂时没法接听，有急事的话她可以帮忙转告。
莫绾对姐姐的工作带着盲目刻板的高学历崇拜，相比于姐姐的实验，自己这些事只能算是鸡毛蒜皮。她没打扰莫浔做实验，而是给邱盛发消息。
“小邱，你在干嘛？”
邱盛永远二十四小时在线，随叫随到：“在菜市，准备买条鱼，今晚给你做水煮鱼。”
莫绾：“你别买了。能不能给我找一个懂影视合同的律师过来？”
邱盛：“找律师干嘛？”
莫绾：“我有用，你先别问了。”
邱盛：“行。”
邱盛速度很快，半小时内联系到律师，开车带律师赶过来。
莫绾坐在办公室假装研究合同拖延时间，谢云缙也不催，就这么等着。谢峤紧挨着莫绾坐，好奇问道：“看这么久，你研究出什么来了？”
“我再看看，你别老是打扰我。”
谢峤无事可做，问她：“渴不渴，要不要喝饮料。”
“不渴。”
他又找出湿纸巾给她擦脸，捏她的手玩，找来护手霜给她涂。
谢云缙没由来对谢峤感到厌烦，缓声道：“谢峤，安静点。”
谢峤目光微漾，什么也没说，还在玩莫绾的手，不明白谢云缙在发什么癫，他也没出声啊，只是安静端详莫绾的手相而已。
拖到邱盛带律师到了楼下，莫绾松了一口气。
她收到邱盛的消息时，自己跑楼下去接人。是一名女律师，穿得很正式，一看面相就是知识渊博的饱学之士。
邱盛道：“这是韩律师，京州大学法律系博士毕业，业内的佼佼者。”
“太好了，多谢韩律师。”莫绾伸出手。
韩律师轻握她的手：“不客气，莫小姐。”
三人马不停蹄乘电梯，回到二十二楼的董事长办公室。谢峤和谢云缙都以为莫绾是去洗手间，没料到她带了邱盛和律师上来。
莫绾干笑两声，挠挠头对谢云缙道：“嘿嘿，董事长，我不懂这些，就找了个律师过来帮我看。”
谢云缙微笑着点头，他至今和莫绾接触得不多，见面次数屈指可数，大多数对莫绾的了解还是从谢峤口中得来。谢峤永远满嘴都是，莫小年是个老实女孩，乡下来没读过多少书，她不懂事，人很老实。
可真真细看莫绾时，能看出她学历低，然而并非谢峤口中那种傻憨老实、毫无防备的姑娘。她眼里透着光彩，机灵可爱，善良淳朴，但不会轻信盲从他人。
谢峤心里复杂，五味杂陈，欣喜于莫绾时刻保持的警惕心，也哀伤于莫绾不够信任他。
莫绾拉开椅子让韩律师坐下，和她交头接耳：“韩律师，你主要是帮我看看，这个合同是不是只签一部电影，不是签卖身契吧？还有，万一出事了，有没有可能让我赔钱？”
“好，我会帮你审查清楚。”韩律师戴上眼镜，逐条逐项看起合同。
邱盛也在一旁跟着一起看，这还是他头一回知道莫绾要拍电影，望向谢峤，欲言又止。片刻后，忍不住起身拉谢峤到角落讲话。
“让她进娱乐圈？你问过她了吗？”
谢峤很烦邱盛这种语气：“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什么身份指手画脚的？”
“我只是觉得，娱乐圈可能不太适合她，也不是她想要的。”
“合不合适她自己会掂量，她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轮不到你说三道四。”
合同条例清晰，不存在什么陷阱。
韩律师看完一遍后，对莫绾道：“这就是单独的影视约，电影拍完合约就结束了。片酬是一次性打款，签完合同就打款。另外，关于进组前的所有培训费都是剧方来出，基本没什么问题。”
莫绾又问：“确定是拍《地表改造师》这部电影吗，关于女性开挖机题材的。如果后面又改为拍别的，我可就不拍了。”
韩律师指着合同给她看：“嗯，就是《地表改造师》3-15版的剧本，这里有写如果后续项目主线和题材有所变化，你可以拒绝拍摄。”
“那就行。”
问了这几个问题，莫绾彻底放下心，顺利签了字，总共一式三份。
谢云缙从头到尾都在等着，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拿过其中一份合同，道：“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莫绾讲不出“合作愉快”这么商业化的词，只是对他笑了下。
一切结束，莫绾才问韩律师：“韩律师，真是麻烦您了，咱们的费用是怎么算的？”
“都是按事务所的标准定价，这样的合同咨询审查是五千一次。”
莫绾愕然失色，以为这种咨询最多也就是两三百。兜里的钱还能付得起，可还是惊讶于如此高的收费，不到一个小时就能赚五千块，真不愧是博士生。
韩律师又道：“邱先生已经结过费用了。”
“那就好。”莫绾收好手机。
谢云缙留在办公室，莫绾三人和韩律师一起下楼。
目送韩律师上了车，莫绾才心疼地给邱盛转了五千块，嘴里经不住絮叨：“律师也太赚钱了吧，这么会儿功夫就五千块。等我从学徒转为正式工，一个月一万块我都觉得了不起了，人家这一个小时就能挣我半个月的工资。”
谢峤眼里含刺逼视邱盛，冷冷道：“你还真好意思收？”
邱盛点击了收款，又把钱退给莫绾，笑道：“不用给我，谢峤会给我报销的。”
莫绾斜睨谢峤，谢峤很坦然：“我找谢云缙报销。”
莫绾擡起头，仰视高耸亭亭的写字楼，哪天谢云缙破产了，多少人得饿肚子啊。
回到家，莫绾打算给姐姐打电话告知此事。
随手翻阅着合同，这才注意到最后一页的保密协议。按保密条款来说，这个项目属于保密项目，电影未上映前，剧组所有人员不得向外透露任何消息。
“强子，这里的意思是，不可以和任何人说吗，和我姐姐说也不可以吗？”莫绾拿着合同到厨房问话。
谢峤转过来看，其实这些保密条款并没有那么严格，可他想了想，担心莫浔会来质问，连忙装得正经严肃。
“对，我都差点忘记和你说了，这是商业机密，不管是选角，还是剧本都属于机密，不能往外透露。”
“哦。”
谢峤继续煽风点火：“你自己有追艾延津，也知道网上的营销号吧？一旦透露出去了，营销号添油加醋乱说，引起代拍去片场偷拍，会拖累整个剧组的。”
莫绾问：“和我姐姐说一下应该没什么吧，我姐姐又不会在网上乱说。”
谢峤俨乎其然：“莫小年，这是合约精神，签了合同就得遵守规定。你姐不是剧组的人，怎么能告诉她呢，你只要说出去了，就是违约，一旦出事了会拖累剧组的。”
莫绾做事恪守规则，还真被他唬住，“那现在不说，等正式开拍了可以说吧？”
“到时候再看吧。”
“好吧。”莫绾打消给莫浔打电话的念头，退出通讯录界面。
她回沙发坐了稍许，再次大惊失色，紧握手机跑来找谢峤，“强子，强子！你快看这个！”
谢峤边炒菜，边低头看她的手机，居然是银行卡转账了两千万的短信，转账备注是《地表改造师》女主角的税后片酬。
“谢云缙为什么突然这么大方？”谢峤拼了老命从谢云缙身上薅羊毛，如今谢云缙开仓放粮，让他和莫绾提着麻袋捡钱，他反而担忧不下。
“他平时对你不大方吗？”莫绾随口道。
“他恨不得我白给他当牛做马呢，这个老狐貍。”一想到谢云缙的抠搜和压榨，谢峤再次切齿愤盈。
莫绾耸耸肩：“你别总是骂他，我觉得你小叔人挺好的。”
“他好，他哪里比我好？”
莫绾想了想，“不知道，气质挺不错。”
“那是因为他有钱，等我以后有权有势了，我气质也会好。”谢峤将这一切归类于自己没钱，普通人总会美化有钱人，似乎只要有了权钱的面罩，所有缺点都将自动掩藏。
莫绾反驳道：“哪里是这样，我姐也没钱啊，她气质怎么那么好？”
“你姐是得天独厚，天赋异禀。”谢峤干巴巴地说。
“本来就是。”莫绾骄傲擡高下巴，步子轻快跑出了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