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在细雨中呼喊余华二手优质男悠悠玩物大亨唐席满满都是我对你的爱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人文 > 上流人物 > 第四章 小秘书摇身一变成正营级参谋

第四章 小秘书摇身一变成正营级参谋

  举起你的双手

  他记住了那个公园的名字。

  那个名字伴随着一股来自城市的气味。

  那年的秋天,当冯家昌站在“金月季”花园门前的时候,陡然地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雪花膏味。那味儿含在空气里,一飘一飘地打入了他的记忆。这种雪花膏的气味不同寻常,那气味里包含着一种先天的优越感。它香而不腻,淡淡然然,飘一股幽幽雅雅的芝兰之气,很特别。在此后的日子里,他才知道了这种雪花膏的牌子,它产于上海,名叫“友谊”。

  站在“友谊”的氛围里,他却有一种身入“雷区”里的感觉,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绷得很紧。这不仅仅是一种心理上的陌生,还有精神上的恐惧。他知道,这是一种“临战状态”。他在心里说,这就是战场。

  是呀,在临来之前,他是做了充分准备的。为了不至于露怯,他还专门去买了一份城市交通图,就像研究战场一样,仔细在图上标出了那个公园的位置,但他还是走了一段弯路。城市的道路就像是一张织得很密的网,路口很多,灯柱是一模一样的,路口上的岗亭也是一模一样的,那经经纬纬让人很难分清。他先后倒了三次公共汽车,从3路转9路,而后再换4路,车上熙熙攘攘,人声嘈杂。售票员是一位中年妇女,她像将军一样挺着肚子,傲傲地立在车的前方,见人就呵呵斥斥的,好像每一个人都是她家的孩子。报站名时,她的语气十分简略,你几乎听不清是“到了”还是“尿了”,致使他稀里糊涂地下错了车……不管怎么说,终于还是到了。

  “你好。”

  这一声“你好”是从他身后发出来的。这一声“你好”带有南方的糯米味,香香的、甜甜的、黏黏的,可听上去却又是一粒儿一粒儿的。那音儿里竟带一点嗲,有分寸的嗲,带一点弹性的跳荡,就像是舌头上挂了一把琴,扑嘟一声,那音儿就跑出来了——自然,是“友谊”牌的。

  转过身来,李冬冬就站在他的面前。

  说实话,那天晚上他并没看清李冬冬(他没敢细看),他看的仅仅是轮廓,或者说只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现在,当李冬冬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是有了一点惊讶:她的个子虽然不高,却是一个很精致的小女子呀!她的精致不在于她的小巧,而在于她的气质。气质是什么?那是一句话很难说清的东西,那几乎是一种来自魂魄里的高贵!

  是呀,乍一看,她梳的也是那种普普通通的剪发。可虽说是剪发,就那么偏偏地一卡,却又很不一样;刘海儿卷卷的,蓬蓬的,带有超凡的情趣和一时让人很难说清的飘逸。那飘逸的秀发里竟也发散着一股淡然的、说不出名堂的香气(当然,也是后来他才知道,那是用了洗发香波,上海产的。那时候,纵然在城市,用洗发香波的人也是很少的)。那张脸小小巧巧,光滑润致,不知怎么的就有了一种盎然的生动。那眼神,那气色,就像是在奶制品里浸泡过似的,油油亮亮,是不含一点杂质的。也许,那闪动的眼波里,在不经意间还会流露出一丝忧郁,可那绝不是“吃饭问题”,不是的,而正是那忧郁透出了一种叫做优越的东西。她脸上的笑容也是极有涵养的,那微微的笑意极有分寸地卡在一个“度”上,溢出的是一种叫做韵致的东西。

  她也并没有穿什么鲜艳的衣服,她穿的仅仅是普普通通的工作服,甚至是洗得有些发白的工作服,可那工作服一旦穿到了她的身上,就不仅仅是干净,而是洁得纯粹,一下子就显得无比的优雅,腰身都衬得恰到好处。在一般人看来,工作服应是很朴素的,可她的“朴素”里却又含着恰到好处的点缀,就在衣领处,陡然翻出来一层粉红色内衣的小花领,这看似“小狗牙儿”的碎边小花领,却给人以豁然开朗一般的艳丽。她肩上很随意地挎着一个“解放包”(那也是一种时髦),那挎的方式首先就显出了一种使人说不出来的洒脱。她上身虽然穿着工作服,下身的裤子却又是那种质地很好的料子做的,看上去崭崭括括,很挺,穿在身上无比的熨帖。尤其是那条裤线,就像是刀刃一般,一下子绷出了含在底子里的优裕!脚下是一双小巧、带襻的无跟皮鞋,小皮鞋亮亮的,仿佛不是从地上走来似的,竟一尘不染!人虽然立在那里,脚跟却稍稍地踮起了一点,就像是天然的弹簧一样,卓然地挺出了女性特有的鲜活、大方。

  冯家昌不愿说“你好”。他心里很清楚,用红薯干子喂出来的声音,就是再装“洋”,也学不出那种味来。他只有点头,点头是他的战斗方式。于是,冯家昌决定单刀直入,他微微地笑着说:“看来,人还是有差别的。”

  李冬冬弹弹地站在那里,昂着头说:“是吗?”

  冯家昌说:“一个大兵,也不值得你这样。”

  李冬冬站在那里,两眼发亮,身子很自然地扭了一圈,就像是很随意地看了看自己,又说:“是吗?那我该怎样?”

  这一个又一个的“是吗”让冯家昌很不习惯,但也有吸引他的地方。真的,这“是吗”有一种他所不熟悉的、别样的韵味。那不是本地“羊”,那是有“三点水”的“洋”啊!就这样,站在“金月季”公园的门口,冯家昌突然发现,他将要走入的,是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他心里说:锤子!既然来了,我就不怕你。

  可冯家昌却笑着说:“……一见面,我都有点怕你了。”

  李冬冬稍稍侧了一点身子,用调皮的语气说:“是吗?怕我什么?”

  冯家昌说:“怕你的‘是吗’。”

  于是,李冬冬笑了。

  这就像是“杯酒释兵权”,又像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冯家昌觉得“主动权”又重新回到了他的手里。可他喉咙里却是一刀一刀的,竟然有了血腥味!

  秋高气爽,公园里游人很少,菊花的香气在砖铺的甬道上弥漫着,小亭的栏杆旁有少许的男男女女在喃喃地说着什么;一些红色的字迹在绿树丛中隐隐约约地闪现;还有一些孩子,在公园的甬道上跑来跑去地追逐……两人就那么并肩走着,开初,还都有些不太自然。就那么走了一会儿,李冬冬突然问:“喜欢读书吗?”

  冯家昌“漫不经心”地说:“也看一点。”

  李冬冬瞥了他一眼,说:“看一点?”

  冯家昌看出了她眼里的轻视。于是,他不失时机地说:“多乎哉,不多也。”

  蓦地,李冬冬说:“你喜欢鲁迅?”

  冯家昌看了她一眼,说:“说实话?”

  李冬冬说:“当然。”

  冯家昌说:“一般吧,一般!”

  “为什么?”李冬冬一怔。

  冯家昌沉吟了片刻,他的头抬起来,望了望天。在这里,天也是陌生的。他觉得这句话极为重要,他怕说错了,一旦说错了,收回来可就难了。终于,他说了三个字:

  “太锋利。”

  想不到,李冬冬一下子兴奋了!她身子弹弹地跳了一下,扭过身来,直直地看着他,说:“太好了!你有自己的思考。”

  冯家昌淡淡地说:“我读书不多,也谈不上什么思考。”

  李冬冬说:“我喜欢读书。我离不开书。夜里,有一本自己喜欢的书,真好。”

  冯家昌没有吭声。走着走着,他总是不由得就走得快了,当他意识到的时候,又得赶快稳住步子,慢慢地小步走,这很累人哪。

  这时候,李冬冬竟有些天真地说:“还是多读点书吧。《红楼梦》你看过吗?”

  冯家昌说:“没有。”

  李冬冬说:“毛主席说,《红楼梦》至少要看三遍。我看了五遍,真好哎。”

  冯家昌说:“我是个军人……”

  这时,李冬冬马上抢过话头说:“军人也要思考问题呀。你用什么……”

  冯家昌往下一指,说:“用脚。”

  李冬冬愣了一下,“吞儿”就笑了,说:“脚吗?!”

  冯家昌说:“脚。”

  李冬冬笑着说:“真是奇谈怪论哪。你这个人,你这个人哪!……”

  冯家昌说:“劳动者都用脚。我脚上扎过十二颗蒺藜,可我照样走路……”

  李冬冬瞥了他一眼,说:“是吗?这么说,你是一个用‘脚’思想的人了?”

  冯家昌笑着说:“因为脑子笨,所以用脚。”

  李冬冬说:“看不出,你还挺幽默呢。”

  冯家昌说:“当兵的,整天立正、稍息,懂什么‘幽默’。不过是……”说着,他突然灵机一动,“那好,我就‘幽’你一默?”

  李冬冬笑着说:“‘幽’吧。你‘幽’啊?”

  冯家昌沉吟片刻,清了清喉咙,轻声背诵道:“……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自嫌纱帽小,致使……(在这里,他要顿一下,他必须顿一下)见笑,见笑。”

  李冬冬两眼睁得极大,她原地转了一圈,先是做了一个极优美的姿势,马上接口说:“……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你还说你没看过《红楼梦》?你坏!”

  冯家昌说:“没什么,真的没什么。不过是看了两眼‘注’。”

  李冬冬瞪着两只大眼说:“你……你喜欢跟人斗气,是吗?”

  冯家昌淡淡地说:“我从不跟人斗气。要说斗气,我只跟一个人斗过气。那是连里的一个大个子……”接着,他给她讲了“九支步枪”的故事。

  李冬冬好奇地问:“胜了?”

  冯家昌摇了摇头,说:“败了。”

  李冬冬说:“生气吗?”

  冯家昌却说:“生气,是生自己的气。”

  李冬冬问:“为什么呢?”

  冯家昌挠了挠头,说:“好像有一本书上这么说过:你绝不要对失败满不在乎。你一定要对失败生气,生很大的气。但是,好的失败者的标志,是生自己的气,而不是生获胜对手的气。”

  李冬冬脱口说:“太棒了!哪本书上说的?”

  冯家昌说:“让我想想,好像是……尼克松写的吧。”

  李冬冬仰起头,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等等!我想起来了。尼克松写的?是不是《六次危机》?”

  冯家昌说:“好像……是吧。”

  这时,李冬冬肯定地说:“你的记忆力真好。这是一本内部发行的书,不公开,是尼克松当副总统时写的。他说他一生曾遭遇过六次重大危机……”

  冯家昌接着说:“尼克松说他幼年吃了很多苦。小时候,每天上学前,还要先去卖一车菜……当然,在国际上,出身寒门的也不是他一人。法国总统蓬皮杜,曾经是一位中学教师,他初当总统的时候,也是被人看不起的……那时候,他第一次登台演讲,是带了稿子的。他走上台子,拿着稿子念了五分钟,在这五分钟时间里,台下一直乱哄哄的,有很多人在下边嘲笑他,但他不理不睬,硬着头皮往下念。五分钟过后,他收起了那页稿纸,此后滔滔不绝地讲了三个小时,一下子就把议员们镇了……日本的田中角荣,原是个小木匠,第一次竞选,自己提着糨糊桶上街刷海报……希特勒,是他父亲第三个妻子生下的第三个孩子,原是一个在码头上扛大包的,后来他的军衔是奥地利下士;拿破仑……”

  顿时,李冬冬两眼放光!她像是一下子陷进去了,静静地听他往下说。她好像还没被人这么彻底地征服过,两颊飞上了一片潮色的红晕。在花园里的甬道上,他越走越快,她碎着步子紧紧地跟随……当他戛然而止的时候,李冬冬停下了步子,喃喃地说:“你坏。你是读了很多书的。你太坏了!”

  可冯家昌自己心里清楚,他的“弹药”就快要用完了。他精心地做了准备,他也算是读了一些书的。在军区资料室里,他熬去了许多个夜晚……他甚至在军区的大操场上练过‘散步’!他尽了全力,可他的储备就快要用尽了。记得,临出门的时候,他心里突然有了怯意,无端地生出了一种悲凉。有那么一刻,他心里说,算了,还是不去吧?可是,当他再一次问自己,去吗?回答却是肯定的,他说,去!

  冯家昌心里清楚,人是不能全说真话的,但也不能全说假话。要是全说假话,总有露馅的时候,所以你只能是真真假假,有真有假……这样才会有可信度。于是,他说:“我确实读书不多。我是乡下人,我也没什么更多的思考,我说的都是实话。按你的说法,我是用‘脚’思想的人,也只有两条腿可用……这些,你要认真考虑。”

  可李冬冬已经听不进这些话了,她听到的只是两个字:“谦虚”。她有些痴迷地站在那里,满怀柔情地望着他,呢喃地说:“就坏,你。”

  在公园里漫步,对于冯家昌来说,就像是受刑一样。可他还是认真地“做”下去,做得还算好。在有“景”的地方,比如一棵树,或是一盆开得很好的菊花,李冬冬就会停下来,说:“多好啊!”于是,他就马上说:“我给你照一张。”就让她摆好姿势,给她照上一张相。照相的时候,他就在心里一次次地背诵那些步骤:焦距多少,光圈多少……中午,他们又一块在公园的“水上餐厅”吃了饭。餐馆里人不多,有一排一排的车厢座。吃饭也很累,那是要吃“斯文”的……当他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冯家昌曾借机上了一趟厕所,在厕所里,他一边尿,一边大声地骂了一句家乡话:“他娘那狗娃蛋!”

  当夕阳西下的时候,整个公园沉浸在一种软金色的氛围里,秋叶在橘色的落日下显得十分安静,公园里的游人也越来越少了。这时候的冯家昌已是非常非常累了,他就像是捧着一个“火炭”,很文化的“火炭”!他小心翼翼,高度紧张,说话必须是“一笔一笔”的,走路必须是“散散漫漫”的,真累人呀!主要是陪得心累,可他仍然坚忍地撑持着……这时,两人不由地走到了公园深处的一个木制靠椅的旁边,这里已经没有什么游人了。李冬冬先是大大方方地在那木制靠椅上坐了下来,而后又跟他招了招手。冯家昌踌躇了片刻,终于还是坐下来了。李冬冬的两只大眼忽闪忽闪地望着他,突然说:“亲亲我,好吗?”

  这是一个信号,可以说是将要成功的信号,面对城市,他即将成为一个“占领者”。冯家昌心里的火一下子就烧起来了。他的心顿时烧成了一个“日!日”的“卵子”,他在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句:狗日的虫!可他的理智却制止了他。他有点生硬地站起身来,架着两只膀子,远远的,像蜻蜓点水似的,轻轻地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只一下。

  然而,就在这时,不知怎的,身后突然有人用枪对着他说:“不许动,举起手来!”

  当冯家昌转过身来,看到的却是一个孩子。那孩子有六七岁,不知怎的就蹿到了木制靠椅的后边,手里端着一支玩具冲锋枪……冯家昌自然没有举手,可他清楚,在枪口对准他的一刹那间,他的心举手了。

  是呀,他的确是投诚来了,他正在向“城市”投诚。

  你喜欢这个火柴匣子吗?

  那个有可能成为岳父的人,自始至终只说了一句话。他说:“你喜欢这个火柴匣子吗?”

  当时,他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是,他知道,这句话是有意思的。

  那是又一个星期天,冯家昌应约来到了李冬冬的家。头一天,李冬冬在电话里说:“我妈妈说,她想见你……”于是,他就知道了,这次见面是具有“盘查”意味的。

  “盘查”是由两个女人进行的。头一个自然是李冬冬的母亲,她叫林卫兰,是一家大医院的大夫。第二个是周主任的妻子,也是李冬冬的姨妈,她叫林卫竹,是省委机关里的干部。她们虽然是一母同胞,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女人。林卫兰是个身材修长、干干瘦瘦的中年女人,人显得干一些,也冷一些,好像三尺以外都可以闻到樟脑的气味,就是那种“卫生”得让人害怕的气味!林卫竹比她姐姐略矮一些,却显得丰满窈窕,也显得生动滋润一些。一看就是那种喜欢张罗、充满热情的女人。但是,她的热心里总含有一种施舍的意味,是居高临下的。可以说,她们全都是居高临下的,那目光就像是扎在你心上的一根针!

  在审视的目光下,冯家昌突然有一种被人剥光了的感觉。是呀,每一个从乡村走进城市的人都是裸体的,那是一种心理上的“裸体”。在这里,日子成了一种演出,你首先要包装的,是你的脸。“武装”这个词儿,用在脸上是最合适的,你必须把脸“武装”起来,然后才能行路。

  林卫兰问话的方式具有很强的跳跃性。她是医生,她的话就像是一只多头的听诊器,这里敲一下,那里敲一下,敲得你很难受,可又叫你说不出什么来。

  林卫兰说:“小冯,听说你家乡的豆腐很好吃。是卤水点的吧?”

  冯家昌回答说:“是。是水磨磨的,再用卤水去点。”

  林卫兰说:“我也去过乡下,有的就用脏水……”

  冯家昌说:“磨豆腐不能用脏水,连河水都不用,用的都是井水。要是用河水,豆腐就‘苦’了。”

  林卫兰说:“是嘛?!你磨过豆腐?”

  冯家昌说:“没有。我们村有一个磨豆腐的,两口子磨豆腐。他的女人出来卖,我们都叫她豆腐家……”

  林卫竹笑着说:“是‘豆腐西施’吧?”

  冯家昌仍坚持说:“豆腐家。”

  林卫兰接着说:“噢。听说你高中毕业?”

  冯家昌说:“高中肄业。”

  林卫兰说:“家里供养你挺不容易的……”

  冯家昌说:“是不容易。”

  林卫兰说:“家里弟兄多吗?”

  冯家昌说:“多。”

  林卫兰突然就沉默了,那沉默像凉水一样,一下子浇在了冯家昌的心上!

  这时候,林卫竹插话了,她插话说:“虽说家在农村,听老周说,他们那批兵是‘特招’的。”在话里,林卫竹特意强调了“特招”二字。

  林卫兰接着说:“农村也没什么,农村孩子朴实。只是……”

  “只是”什么呢?她没有说。冯家昌就直直地坐在那里,保持着高度的警觉。就这么问着,问着,他心里就出“汗”了,心里有很多“汗”。可他忍着,忍得很好。

  接下去,林卫兰和风细雨地说:“小冯,你能给我讲讲你的童年吗?”

  冯家昌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抬起眼来,他仿佛一下子就看见了“童年”。他知道,这“童年”是他的“营养钵”,这“童年”一直跟着他呢!于是,他暗暗地吸了一口气,直言不讳地说:“我家里很穷。六岁的时候,我吃过桐花,吃过槐花,吃过榆钱儿……那时候,我最喜欢的东西是一只小木碗,那木碗是父亲用手工做的。父亲说,你要有自己的碗。我记住了他的话,要有自己的碗。九岁的时候,我的作业本全是烟盒纸做的。那时候,我的愿望是能有一张全白的纸,那纸五分钱一张,可我买不起……有一次,村里代销点的人告诉我,你要是能跑过那条狗,我就给你一张纸。等我跑过那条狗的时候,他却不给了。于是,我记住了一个道理:人是不能与狗赛跑的,人绝不能与狗赛跑。后来,那代销点的人见我再也不去了,就站在门口叫住我说,你来,我给你一张纸。我笑了,我说,你家的门台太高了。十二岁的时候,我就不缺纸了,我学会了扎蝈蝈笼子,我用蝈蝈笼子跟人换纸……在十六岁以前,我几乎没有穿过鞋……那时,我对自己说,会有鞋的。”就这么说着说着,他的心突然疼了。当他说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很疼!

  两个中年女人默默地望着他,有那么一刻,她们似乎被他打动了,是被他的“交心”所打动。那目光里竟有了些温柔……林卫竹默默地、似乎是用赞许的口吻说:“人还是要有一点志气的。”

  可是,就在这时,林卫兰竟然说了一句让他终生难忘的话。她脱口说:“你有脚气吗?”

  这句话问得太突兀,冯家昌一点精神准备都没有。他只是愣愣地坐在那里……墙上的挂钟“嘀嗒、嘀嗒”地响着,那响声有些重。

  此刻,林卫竹说话了,林卫竹有些不高兴地说:“他们都是跟着首长的。”

  林卫兰的脸突然有些红,也不知为什么就红了……

  片刻,冯家昌抬起头来,很平静地说:“没有。我没有脚气。”

  大约,连林卫兰自己也没有料到她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就连着“噢”了两声,说:“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

  这时候,刚好李冬冬端着一盘水果进来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那盘水果放在了茶几上,就弹弹地走出去了。

  此刻,林卫兰看了他一眼,像是要弥补什么,就说:“小冯,吃点水果吧。”

  冯家昌想,这应该是个机会了,应该是的。于是,冯家昌毫不犹豫地从水果盘里拿起了一个苹果,而后,他又拿起削苹果的刀子,旁若无人地削起苹果来……就在他削苹果的时候,林卫兰一直注视着他的手,那目光是很烫人的!

  冯家昌削苹果的技术是跟侯秘书学的。他很熟练地转着那把刀子,直到把一个苹果完全削好,那苹果皮仍然很完整地包罩在苹果上(就这点技术,他还是在食堂里的土豆上练出来的)……削好了苹果,他微微地欠起身,本着“先客后主”的原则(这也是跟“小佛脸儿”学的),把那只苹果递给了坐在他斜对面的林卫竹,在他递苹果时,那绞龙一样的苹果皮才无声地落在了他的另一只手上!他拿好了声音的调子,说:“阿姨,你吃。”

  林卫竹满意地点了点头,很高兴。也很优雅地把那只削好的苹果接了过来,再一次说:“他们都是跟着首长的。”

  这时候,他又拿起了一只苹果,以极快的速度把苹果削好,仍是微微欠身,又递给了坐在对面的林卫兰。那苹果皮以非常雅致的速度落在了他的另一只手里……他说:“伯母,你吃。”

  林卫兰微微点头,客气地说:“谢谢。”接着,他又说:“小冯,你也吃啊。”

  冯家昌笑着摇了摇头,却站起身来,到厨房里洗手去了……洗手,在这里是一定要“洗手”的,那就像洗心一样!

  等他返回来的时候,见两个女人正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苹果,吃得很斯文……她们在吃苹果的同时,正相互悄悄地交换着眼神。他佯装不觉,可他看出来了,在眼波与眼波之间,正流动着一种东西……过了一会儿,林卫兰终于说:“冬冬这孩子有些任性。你们也都年轻,就先……接触接触吧。”

  “接触接触”这又是一个信号,它说明什么呢?

  没容冯家昌多想,李冬冬又闪身进来了。这一次,她是来解围的。她大大方方地说:“‘审查’该结束了吧?……小冯,你出来一下。”就这么说着,她上前牵住他的手,一把把他拽了出来。

  就这样,他被她带到了另一个房间里,见到了那个有可能成为岳父的人。

  这个人周围堆满了药。那些药散散乱乱地放在他的四周:桌上、柜上、几上、黑色的皮制沙发上,全是药。他寡寡、恹恹地坐在一张藤椅上,两眼望着窗外,就像是一个沉默的、被人惯坏了的大孩子。

  这时,李冬冬松了手,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对那个坐在藤椅里的人说:“爸,小冯看你来了。”

  那个男人仍然没有说话。他就那么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他梳着整整齐齐的“大背头”,身上也透着整整齐齐的冷漠……可是,冯家昌仍然礼貌地对着那个男人敬了个礼。他笔直地站在那里,对着那个男人的脊背行了一个军礼……那人的脊背很宽,那脊背上像是长着一双很特别的“眼睛”。

  这时候,李冬冬回到了他的身边,小声说:“你别介意。我爸身体不好,心情也不好……”这么说着,她的声音又低了一些,几乎耳语般地对他说:“他就快要‘解放’了,他正在等待‘解放’……”

  不知怎的,“解放”这个词一下子就打动了他。他觉得此刻他们的心情是那样的一致,同样有一种无助感。真的,那人就像是一个孩子,一个没有娘、患了病的孩子,他的无助感是从骨子眼里冒出来的。他坐着,可他的灵魂在颤抖!虽然,他们之间还是有差别的,他们的痛苦不在一个档量上,但他们都是有渴望的人哪。“解放”!这是一个多么好的词啊,可以说是精神领域的大词。然而,他很清楚,这个词,只有在“占领”了什么之后,才可以获得的……

  只是到了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将成为岳父的人,他叫李慎言,是个留过洋的大知识分子,通晓三国外语,后来回国参加革命,曾当过一个市的市长,很有些背景呢……也只是到了后来,他才明白,一个前呼后拥的人,一个长时间活在“集体”中的人,一旦落了“单”,那真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这个叫李慎言的人,自始至终没有参加对他的“盘查”。他就这么一直无声地在房间里坐着,如果不是李冬冬把他领进了书房,他甚至不知道屋子里还会有这么一个人。可是,他还是说话了。他坐在那里,两眼望着窗外,突然说:

  “你喜欢这个火柴匣子吗?”

  他不明白。顺眼望去,窗外是一排一排的楼房,带有小阳台的楼房。据说,这楼房还是苏联专家设计的……

  就是这时,林卫兰走进来了,她手里端着一杯水,默默地说:“你该吃药了。”

  可是,这个等待“解放”的人仍是坐着不动,直到林卫兰把药片和水递到了他的手里,他仍然像木雕一样坐着。

  后来,有人敲门了,说是送煤的。冯家昌二话不说,袖子一挽,就下去搬煤了。那时候,纵是城里住楼的人家,烧的也是煤,蜂窝煤,机器打出来的,已算“先进”。李冬冬家住的是三楼,就一趟一趟地往上搬……等搬完的时候,李冬冬对她母亲说:“这次送的煤,最好,没有一块烂的。”

  林卫兰却说:“那要烧一烧才知道。”

  什么意思?!

  那天晚上,李冬冬送了他很远。华灯初上,自行车像河流一样在马路上涌动,间或有公共汽车鸣着喇叭开过来。灯光照在路上,两人一长一短地走着,默默地。终于,李冬冬说:“今天,你嘴上像是挂了一把锁。”冯家昌笑了笑,没有吭声。李冬冬说:“她们都跟你谈些什么?”冯家昌说:“谁们?”李冬冬说:“她们。”冯家昌说:“也没谈什么,挺文化的。”李冬冬笑了。冯家昌说:“你妈的眼很卫生啊。”李冬冬不高兴地说:“什么意思?”冯家昌说:“——有透视功能,很厉害呀。”李冬冬说:“是吗?”冯家昌说:“你妈妈知道我的病。”李冬冬一怔,说:“你有病吗?”冯家昌说:“穷,穷就是一种病。”李冬冬笑了,说:“我妈妈是医生,看谁都像病人。”接着,她又说:“别理她们了,不管她们……”

  可是,冯家昌却一直默默地想着那句话:“你喜欢这个火柴匣子吗?”

  “标尺”死了

  冯家昌有了一个“导师”。

  每次从外边回来,“小佛脸儿”总是一脸坏笑,而后就问他:“老弟,插上‘小旗’了吗?”

  他也只是笑笑,笑笑而已。于是,“小佛脸儿”很认真地说:“你一定要插上‘小旗’!只有插上‘小旗’,她才是你的人。”

  插“小旗”,这是军事术语。也是军区大院里秘书们开玩笑时最爱说的一句话,只有常看军用地图的人才明白这句话的含意。但它还有另一层意思,这意思是引申出来的,是专对谈恋爱的军人们说的,那叫“插入”阵地,是本质意义上的——“占领”。可“小旗”也不是那么好插的。你想,这“小旗”不好插。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冯家昌与李冬冬之间也就这么慢慢地“谈”着。有那么一段,温度眼看着升上去了,升得很快;又有那么一段,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又降下来了。就像是打仗一样,时进时退,进进退退的……打起了拉锯战。

  有一天,“小佛脸儿”在喝了二两酒之后,突然对他说:“我问你一个问题,一加一等于几?”

  冯家昌笑了,说:“我的哥,我这人笨哪,你有话就说吧。”

  侯秘书说:“格老子的,我告诉你,在数学上,一加一等于二。在生活里,一加一就不等于二了。”

  冯家昌说:“那等于几?”

  “小佛脸儿”一脸坏笑,说:“老弟呀,插上‘小旗’你就知道了。”

  冯家昌说:“你说,你说。”

  “小佛脸儿”两腿一盘,说:“想听?”

  冯家昌说:“老哥,你就别卖关子了……”

  侯秘书说:“你说这人世间有公平吗?”就这么说着,他缓缓地摇了摇头,接着又说:“从来没有。比如,希腊船王的女儿,生下来就是亿万富翁的继承人……而有些人,生下来的时候,连裤子都穿不上……同样是一个精子与一个卵子的结合,为什么她一生下来,就拥有那么多的财富,有那么多的人为她操心?为什么有人就偏偏生在了穷山沟里?有什么道理吗?没有,我看没有。这就是命运。要想改变命运,有一句话是必须牢记的,这就是马克思的一句名言: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你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吗?”

  冯家昌点点头:“你说。”

  侯秘书说:“那好,我现在告诉你,一加一等于几。对于某些人来说,一加一至少等于十!”

  冯家昌笑了,说:“老哥,你说得也太玄乎了吧?”

  “小佛脸儿”说:“一点也不玄乎。你知道刘广灿吗?”

  冯家昌说:“不就是刘参谋嘛。才二十九岁,已经是副团了,年轻有为……”

  这时候,“小佛脸儿”突然笑了。他笑着说:“年轻有为不假,但你知道他是怎样当上副团的吗?在咱们这里,这几乎是‘火箭速度’了。”

  冯家昌忙说:“有什么背景吗?”

  侯秘书说:“当然有背景。你知道么,他正在跟上边一位首长的女儿谈恋爱。这位首长的女儿在本地八六九医院工作。你知道八六九医院吗,就在东郊。问题不在于首长,首长什么话也不会说的。但是,这姑娘的背后是一个庞大的社会体系,那几乎是一张无边无际的网。她的舅舅是一个省的副省长。她的姑姑,是本地省直机关的厅级干部,她姑姑的丈夫,是某野战部队的一位首长。她的叔叔,在北京某部工作。在咱们这里,有一位首长,我就不说名字了,也曾做过上边那位首长的秘书……这些人可能一句话也不会说,可他们说一句是一句。当然,刘参谋的确是年轻有为。他原来也是咱秘书班子里的人,正因为有了这样的背景,谁也不好再用他了,于是就直接提了副团。虽然说,人并不是凭关系的,但有关系和没有关系是大不一样的……”“小佛脸儿”这么说着,突然间就沉默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人家刘参谋是如日中天哪!”

  冯家昌说:“刘参谋的最大优点是什么?”

  “小佛脸儿”笑着说:“又想学习了?”

  冯家昌直言不讳地说:“被一个大家闺秀看中,总有他的长处吧?”

  “小佛脸儿”说:“他有个绰号,你知道吗?”

  冯家昌说:“知道。人家都叫他‘标尺’。一米八的大个,长得帅吗?”

  侯秘书说:“此人有三个长处。一是长得帅,二是‘诚恳’。”

  冯家昌探身问道:“诚恳?”

  侯秘书说:“诚恳。你不要小看这两个字,‘诚恳’是无坚不摧的。第三是他有两套语言。”

  冯家昌吃惊地问:“两套语言?”

  “小佛脸儿”点点头说:“两套。比如说,当你说‘树’的时候,他说‘森林’。当你说‘森林’的时候,他会说‘树’。”可是,就这么说着,“小佛脸儿”突然迟疑了一下,眉头上像是凝结着什么疑团,他吞吞吐吐地说:“但是……”

  冯家昌觉得他话里有话,就问:“但是什么?”

  可侯秘书摇了摇头,连声说:“没什么,没什么。”

  冯家昌接着说:“我还有一个问题,这一切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佛脸儿”笑而不答。停了片刻,在冯家昌目光的注视下,他终于还是说了,他说:“实话告诉你,我和刘广灿一屋同住了三年……”这么说着,“小佛脸儿”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又笑了,待笑过之后,他说:“老弟呀,你也一样,运气来了,山都挡不住,我要告诉你的是,你将要进入的‘背景’,绝不次于那个刘广灿。你一定要插上‘小旗’!”

  冯家昌说:“你笑什么?”

  侯秘书说:“没事。睡吧。”

  然而,一天早上,天还没亮,他们两人突然接到命令,要他们火速赶往八六九医院,去处理一项“事故”。什么“事故”,不知道。如何处理,也不知道。可命令就是命令,是不容迟疑的。于是,两人在军区值班室要了一部车,火速赶往东郊的八六九医院。

  八六九医院是本地最好的一家部队医院,直属总部管辖。这家医院占地七十多亩,绿树环绕,设备精良,有许多医疗器械都是从国外进口的。这里的管理也很严格,曾多次被评为部队系统的模范医院,可是,它出“事故”了。当他们二人匆匆来到院长室时,只见老院长身上披着一件白大褂,脖子上挂着听诊器,垂头丧气地在办公室坐着。待两人说明来意,院长什么也没说,只是吃力地站起身来,说:“走吧,去看看。”

  就这样,他们跟着院长来到了病房大楼的门前,那是一道铁制的栅栏门,大门有三米多高,门楣上方是铁制镀铬的红缨枪头。院长指着那铁制的大门说:“他就是从这里翻出去的。按说,是不应该出事的……”

  侯秘书问:“院长,你说……谁?”

  院长说:“刘参谋,刘广灿参谋。”

  冯家昌接着问:“刘参谋怎么了?”

  院长叹了一声,说:“半夜两点钟,他从这里摔下来了。”

  两人都吃了一惊!冯家昌脱口说:“那怎么会呢?”刘参谋一米八的大个子,况且,他是军人哪,常在操场上玩单双杠,在杠上翻来跳去,很洒脱的!大门才三米高,就是摔一下,也不会出什么问题呀?!

  院长看了他一眼,而后伸手一指,默默地说:“他是挂住了,就挂在那里……”

  两人抬起头来,只见门楣上方的一个枪头上,仍挑着一块草绿色的布条,在风中,那布条在微微地晃动……院长说:“就是那儿。”

  这时候,侯秘书问:“刘参谋现在怎么样了?”

  院长摇摇头,说:“跟我来吧。”

  于是,他们跟着院长又来到了一间特护病房。进了病房后,两人立时就呆住了!只见刘参谋身上插满了管子,脸上扣着一个氧气罩,像一堆肉似的陈在那里……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心脏监护仪在“嘀、滴、嘀……”地响着!在他病床旁边,还坐着一个俏丽的白衣女子。那女子满脸含泪,人像是傻了一样,坐在那里一声不吭。

  出了病房门,侯秘书小声问:“院长,刘参谋……”

  院长摆了摆手,很沉痛地说:“没有希望了,没有任何希望。他的颈椎断了,腰椎也断了,他再也站不起来了。他只能是个……”下边的话,他没有说。

  冯家昌紧走了几步,再次跟上院长,小声说:“院长,你说他半夜两点钟,为啥子要翻那扇门呢?”

  这么一问,院长突然火了!他甩着满头白发,暴跳如雷,连声吼道:“你问我?我问谁去?!我们这里难道不应该有制度吗?你能说是制度害了他吗?!他是你们的人,我正要问你呢?!是呀,半夜两点,他跑到我这里干什么来了?!好了,这下可好了……”

  两人又一次回到了那间特护病房,期望着能从那位俏丽的女子嘴里得到一点什么,好回去如实地向上级领导汇报。可是,当他们推开门的时候,他们得到的只有两个字,很冷的两个字:“出去!”

  在回去的路上,两人在车上默默地坐着,一句话也不说。过了好久,“小佛脸儿”突然万分感慨地骂了一句:“我操!——”

  冯家昌说:“是那个女人吗?”

  侯秘书说:“是那道门。”

  冯家昌说:“门?”

  “门。”侯秘书默默地点了一下头,过了一会儿,他说,“格老子的,我以为还有‘标尺’。可这‘标尺’,说没就没了……”

  几天后,冯家昌遵照上级首长的指示,专程到刘参谋的家乡去了一趟,把刘参谋的父亲接到了部队。那是一个很偏远的小山村,老人说,儿子自当兵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这是一个很慈祥的老人,他脸上的皱纹就像瓦当上的图案一样,很陈旧,很沧桑,也很古老。在车上,他大多时间是蹲着的,他说他蹲习惯了。而后他说:“如今娃子是国家的人了,连支书都亲自上门提亲了……”冯家昌听了心里很酸。

  后来,就有了一个很残酷的时刻。冯家昌和侯秘书一起陪着老人再一次来到了八六九医院,走进了那间特护病房。开初的时候,老人像傻了一样站在那里,久久不说一句话。过了很久很久之后,他才慢慢地蹲下身来,就那么在床边上蹲着,从腰里拔出烟袋,默默地抽了一阵旱烟。这才摇摇地站起来,探身上前,伸出那布满老茧的手,一点一点地在儿子脸上抚摸着……老人喃喃地说:“白了,这娃白了。”

  再后,当两人把老人从病房里搀出来的时候,老人喃喃地说:“娃子嘴上有泡,娃子心里渴。”然而,走着走着,老人突然停下来,迟疑着,小心翼翼地问:“侯同志,冯同志,好好的,娃子干啥子要翻那道门呢?”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谁也不说话。没有人能够回答他,这个问题无法回答。这时,老人又小心翼翼地问:“娃子他……还算是国家的人吗?”

  侯秘书回道:“算。”

  老人说:“只要有口气就算?”

  侯秘书说:“只要有口气就算。”

  最后,老人叹一声,说:“一个村,就出了这么一个……国家的人。”

  在八六九医院,他们再也没有见到那个俏丽的女子。有人说,她已经调走了。至于调到了什么地方,谁也说不清楚。她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走了……

  夜里,两人躺在床上,都默默的。天很热,觉也睡不着,两人就不停地在床上翻“烧饼”……片刻,“小佛脸儿”突然坐起身来,说:“有句话我想说出来,不说出来我心里难受。多年来,大家都觉得刘参谋是城里人,这里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乡下人。真的,他在穿戴上是很讲究的,衬衣总是洗得很白,雪白雪白的……一米八的大个子,穿着雪白的衬衣,真帅呀!可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是乡下人。你猜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和他一个屋住了三年,只有一样他没变:他的屁多。他屁里有一股红薯味。真的,这一点他无法改变,他还没有把乡下的屎屙净呢,就……”

  冯家昌忽地坐起身来,恶狠狠地骂道:“——我日你妈!”骂了之后,他满脸都是泪水……

  两人像斗鸡似的互相看着,眼里燃烧着仇恨的火苗……过了一会儿,侯秘书也流着泪说:“老弟,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想刘参谋,我想他呀!”

  待冯家昌彻底冷静下来后,他才以缓和的语气说:“你说那话,也是个屁。”

  “小佛脸儿”说:“啥子话?”

  冯家昌说:“‘一加一’到底等于几?等于他妈的——负数!”

  “小佛脸儿”说:“你错了。这是个变量。刘参谋是有运无命,有缘无分。他的‘运’可以说是太好了,可他的‘命’又太差了。在偶然与必然之间,只有努力才能导致必然。至于偶然,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有些事情,你做了,才会出现可能性,你要是什么也不做,连可能性也没有了。老弟,你听我一句话,‘一加一’的确是可以等于十的。”

  冯家昌沉默了一会儿,说:“很残酷啊。”

  侯秘书看了他一眼说:“是很残酷。”

  谁是俘虏

  冯家昌站在廖副参谋长的面前。

  老头背着双手,一趟一趟地在他的眼前踱步……

  在他的记忆里,老头从来没有这样严肃过,他的脸紧绷绷的,头发一丝不乱。这是个好老头,待人非常和气。况且,近六十岁的人了,每天早上,他都带着机关里的参谋、干事、秘书们起来跑步,风雨无阻。当然,老头也有粗暴的时候,记得有一次,早操点名时,徐参谋没有到。老头竟然跑到宿舍里,一脚踢开了徐参谋卧室的门!当时,徐参谋吓坏了,匆忙忙提上裤子,在床边立正站好……老头质问说:“为什么不上操?!”徐参谋慌慌张张、结结巴巴地说:“报、报告廖、廖副参谋长,我,我家属来、来了……”这时,老头慢慢地转过身去,背着手说:“是吗?”徐参谋说:“是。我家属昨晚来了。”于是,老头摆了摆手,说:“——继续进行。”说完,门一关,大步走出去了。后来,人们一见徐参谋,就跟他开玩笑说:“继续进行!”

  老头终于停下来了。老头仍是背着双手,两眼盯视着他,说:“你的转干手续批下来了吗?”

  冯家昌绷紧身子,回道:“……还没有。”

  老头缓缓地点了点头,说:“噢?噢。噢噢。”他一连“噢”了四声,接下去很严肃地说:“我这里出了一点问题。至于什么问题,你不要问,也不要去打听……根据组织上的决定,我要下去了。到青泥河农场去……蹲点。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跟我下去。二、留下来,重新分配工作。你考虑一下。”

  冯家昌怔了一下。他心里打起了“鼓”,那“鼓”咚咚响着……可是,他知道,这个时候是不能犹豫的,他不敢犹豫。再说了,老头对他不错,他是老头点名要的。那就押一押吧,他必须押一押!于是,他立即回道:“我跟你下去。”

  老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告诉你,我是犯了错误的人。既然下去了,就很难说什么时候能回来……你不要急于回答,再考虑考虑。”

  冯家昌再一次重复说:“我跟你下去。”

  老头看着他,脸上突然有了些温情。他很沉重地摆了摆手说:“那好,你去吧。”然而,当冯家昌将要走出去的时候,他又叫住他,说:“下盘棋吧。”两人就坐下来,默默地摆上棋盘,下了一盘棋,下到最后,冯家昌输了。这时候,廖副参谋长点上了一支烟,说:“你输的不是棋,你输的是心理。”

  夜里,冯家昌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两眼怔怔地望着屋顶……躺在对面床上的“小佛脸儿”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终于说:“你想知道的事情,我不能告诉你。”冯家昌说:“我知道。”“小佛脸儿”又说:“这么说吧,有人在湖里投了一粒石子,波及到了廖副参谋长……”冯家昌忍不住问:“是政治问题吗?”在那个年月里,一旦牵涉“政治问题”,是非常严重的。“小佛脸儿”停了一会儿,才说:“老弟呀,我所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这时候,冯家昌忽地坐了起来,说:“侯哥,你说我去不去?”侯秘书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件事,你可以托一个人问问。”冯家昌说:“托谁?”侯秘书说:“……李冬冬。”冯家昌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说:“不,我不求她。”侯秘书说:“那么,还有一个人可以问。”冯家昌说:“谁?”侯秘书说:“周主任。”

  第二天,冯家昌一连给周主任送了三次文件。那都是些文字材料,可送可不送的,他也送了。每一次进门,他都是很响亮地打“报告”,等屋里传出一声“进来”,他才推门进去。为了引起周主任更多的注意,每次进了门,他都是先立正、敬礼后,再呈上文件……当他送到第三次的时候,周主任才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说:“有什么事吗?”冯家昌迟疑了一下,说:“没什么事,我……要下去了。”这时,周主任“噢”了一声,突然说:“你要是不想去,可以提出来。”没等他回过神儿来,周主任又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有时候,人不要太聪明。”冯家昌听了,脸上火辣辣的!他再没有说什么,敬了一个礼,就默默地退出来了。

  就这样,三天后,一辆吉普车把他们送到了三百里外的青泥河农场。青泥河农场原是劳改农场,后来被部队接管,就成了一家部队农场。这地方依山傍水,占地两千七百多亩,有大片大片的茶树和庄稼地。在场长的陪同下,廖副参谋长四处看了看,随口说:“可以钓鱼吗?”场长说:“有一口鱼塘。”廖副参谋长轻轻地吐一口气,说:“很好。”

  农场隐没在绿树丛中,是一排一排的小平房。在场长的安排下,就挑了两间干净些的,让他们住下了。安排好住宿后,场长说:“冯秘书,这里经常停电。厂部还有两盏马灯,你来取一下吧。”于是,他就跟着场长来到了场部办公室。进了屋,关上门,场长才小声说:“冯秘书,关于廖副参谋长,我们只是代管。他的安全问题,由你负责。他的情况,也由你如实向上级汇报……”冯家昌默默地点了点头,说:“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场长说:“上级指示,也就两句话:不死不跑。别的,就没什么了。”冯家昌听了,心里顿时沉甸甸的,他说:“明白了。”

  “不死不跑”,这句话一直萦绕在冯家昌的脑海里。这是什么概念?对于冯家昌来说,那是无数个心焦意乱的日日夜夜!

  白天还好说,白天里廖副参谋长可以到田野随便走一走,看看天,用手摸一摸茶树,有时候也干些农活。一个“三八式”的老红军,一个副军职的参谋长,一旦卸去那所谓的身份,就跟一个老农民也差不了多少。那是八月,天还很热,老头常常穿着一个大裤衩子,头上戴着一顶破草帽,光着两只脚,蹲在农场的菜园里薅草。农工们不认得他,就说咋称呼?他说廖,姓廖。于是人们就叫他“廖老头”,他就和气地笑笑。有时候也去谷场上干些碎活,和那些农工一样,脱得光光的。这时候,要是凑近了看,就会发现在汗水腌着的那身老肉上,在露一层松垂老皱儿的前胸和脊背上,有着一处一处的枣红色伤疤……午后,他会跟冯家昌下盘象棋,不管是输是赢,只下三盘。有时就拿上钓竿、马扎,去鱼塘边上钓鱼。老头不吃鱼,钓上一条,扔下去,而后再钓……老头大多时间是沉默的。有时候,老头也说一句什么,他说:“鱼很傻呀。”

  夜里就不好办了。农场里经常停电,夜又是那样黑……每天晚上,蚊子像轰炸机一样来回地俯冲!蚊子很肥,在蚊子嗡嗡叫的季节里,老头睡不好,冯家昌更睡不好。那简直就是些“熬鹰”的日子,每个夜晚,冯家昌的心就像是在油锅里炸一样。老头不睡,他不敢睡,老头睡了,他还不敢睡……“不死不跑”那四个字,一直在他的心上扎着!每当夜半时分,老头稍有动静,冯家昌就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先是送上尿罐;如果老头不尿,就赶忙拿把扇子给老头打扇、赶蚊子……本来,农场里给他们是配了蚊帐的,可是,由于老头总是睡不踏实,常把掖好的蚊帐蹬翻,所以,冯家昌也不敢独享,就干脆把蚊帐撩起来,不用。有很多个夜晚,冯家昌是坐着睡的,他光着脊梁,穿着一个裤衩子,就坐在门口处那有点亮光的地方,手里拿着一本书,去“喂”那嗡嗡乱叫的蚊子!

  一天夜里,冯家昌趴在床上打了个盹,可他竟然睡着了。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已是下半夜了。这时候,他陡然吓出了一身冷汗,老头的床上没人了!于是,他赶忙四下去找。场部没有,菜园里没有,鱼塘边也没有……冯家昌脑海里“訇”的一下,心里马上跳出了一个恐怖的声音:完了。你的一生在这里就要画上句号了!怎么办呢?要通知场长吗,是不是马上通知场长,发动全场的人去找?!可他心里又说,再找找吧,先不要慌,越是这样的时候,越不能慌,再找找看。

  就这样,在心乱如麻之中,他又折身来到了谷场上。那是一个巨大的打谷场,远远看去,谷场上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只是兀立着两座圆圆的谷垛。可是,突然之间,在墨色的夜岚里,他看见了一个红红的小火头儿!那火头儿一飘一飘地在谷场上闪烁着……开初他还有一点害怕,他以为那是鬼火。可是,当他一步步走上前去的时候,他才看清,谷场西边那黑黑的一团竟然不是树,那是一个石磙,老头就在场西边的那个大石磙上蹲着!老头光着两只脚,哈着个腰儿,看上去就像是个大蛤蟆。他两眼怔怔地望着夜空,正一口一口地抽烟呢。这时候,冯家昌那颗悬着的心才慢慢地落在了肚里,他在离老头三步远的地方立住身子,轻轻地叫了一声:“廖副参谋长。”

  很久之后,老头说:“你看那星星,很远哪。”接着,他又说:“人心也远。”

  过了一会儿,老头喃喃地说:“十六岁,我从家里跑出来,一晃几十年,也值了……”这时,老头咂了咂嘴,又说:“记得,临走的时候,在镇上吃了一顿粉浆面条,很好吃呀。”老头说:“当年,我跟一个最要好的同学,就是吃了那碗粉浆面条后分手的。原本是要一块走的,他家里临时有事,晚走了两天,说是到西安聚齐。可一到西安,也分不清东西南北了。那会儿,招兵的也多,这里竖牌子,那里竖一个牌子,就稀里糊涂地跟着走了……以后失散多年,通过家人打听才知道,我投的是八路军,他入的是国民党的新七军。那时候,国民党的新六军、新七军,都是清一色的美式装备,吃得也好,这就成了敌人了。再后来,在战场上,他成了我的俘虏……当时,他已是团长了,国民党的上校团长。他要求见我一面,请示领导后,就见了。见了面,他说秆儿,我瘦,小名叫麻秆儿,我们也就是两天的差距呀!我说麦头,他的小名叫麦头,有啥话你就说吧。他说,我只有一个要求。我说,你说。他说我想吃碗粉浆面条。于是就让炊事班给他做,面条是做了,就是没有粉浆,在战场上,上哪儿找粉浆去?吃了那碗面,他就走了,站起就走,再也没有说什么。后来,在押送他回去的路上,他企图逃跑,被战士当场击毙,子弹打在后脑勺上,成了一盆糨糊了……后来我才明白,他之所以提出这样的要求,是想让我放他一马。可我不可能放他,也不敢放他。可他以为我会放他,要不,他不会跑的……”老头喃喃地说:“在学校上学的时候,他家条件好,我们家穷,两人的饭是伙着吃的,他贴我很多……我欠他一碗粉浆面条。”

  话绵绵的,夜是那样的静,人就像是在梦里一样。久久之后,他又说:“人老了,睡不着,出来坐一坐。你害怕了?”

  冯家昌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冯家昌心里说,老爷子,你把我的苦胆都吓出来了!

  接着,老头淡淡地说:“放心,我不会死。我不会连累你的。”

  听了这话,冯家昌眼湿了,不知怎的,他眼里有了泪。星星很远,星星在天边闪烁,夜凉如水,夜墨似锅。老头就这么一个人孤孤地在石磙上蹲着,那蹲相很像是一只可怜的、无家可归的老狗。不知为什么,冯家昌一下子就想起了家乡的狗……这是将军啊!

  第二天,冯家昌找到了场长,说:“老头心情不好啊。”场长资格老,说起来也算是廖副参谋长的部下,就说:“那怎么办?可千万不能出什么事情啊!”冯家昌说:“我有办法。不过……”场长说:“只要让老头高兴,不出事情,有什么要求你尽管说。”于是,冯家昌就在场部借了一辆自行车。他骑着那辆破自行车,先后跑了六十多里路,一路打听着,终于在王井镇上找到了一家卖凉粉浆的。而后,他带着那半桶凉粉浆赶回来,又连夜到四乡里去打听做“粉浆面条”的好手。他一村一村地问,见了女人就问。那些女人说,做是都能做的,但不一定做得好。再问,就有人说,有一个从黑马集嫁过来的女人会做“粉浆面条”,做得好。于是就让人找来了那黑马集的女人。那女人看上去清清爽爽的,却是个后走的寡妇,说是她先前的一个男人曾当过土匪,解放时被镇压了……一见面,那女人却说:“粉浆面条不好做,那是吃心情的。”听了这话,冯家昌不由得多溜了她一眼,随手掏出两块钱,往桌上一放,说:“我是农场的,你跟我走吧。”不料,那女人看了看桌上的钱,又说:“等等。有浆吗?有黑芝麻吗?有黄豆吗?有芹菜吗?有小麻油吗?……你光说让做?”冯家昌说:“有。你跟我走吧。”

  到了这一天的中午,冯家昌像往常那样把老人带到了场部食堂。刚坐下不久,廖副参谋长吸了一下鼻子,突然说:“粉浆面条?”

  冯家昌说:“粉浆面条。”

  于是,老头再没说什么,就一连吃了三碗……吃了之后,他说:“行,还行。”

  过了两天,冯家昌又骑车叮叮咣咣地到了荷店。他听人说,荷店的煎包在当地是很有名的。那包子是牛肉馅的,在平底锅里用热油煎了,再用干荷叶包上捂一捂,待荷叶吃进了油里,就有了一股清香之气。这地方还有一种配着荷叶煎包的小吃,叫豆沫,是一种糊糊状的汤,那糊糊面是用小石磨拐的,里边搁有磨碎了的花生、香菜、红萝卜丁、豆腐之类,香而不腻,很爽口。冯家昌原本打算买些带回去,又怕一凉就不好吃了。他灵机一动,就问那摆小摊的师傅,问他一天挣多少钱?那卖煎包的师傅说,不多,也就十多块钱的样子。冯家昌从兜里掏出了二十块钱,往摊上一放,说:“跟我走吧。”那摊主本还想讨价,见冯家昌穿着军装,脸“突”地黑下来,立时就有了点“资本主义”的恐慌,再不敢多说什么了。

  再一天,中午的时候,老头坐下来时,眼一亮,说:“荷叶包子?!”

  冯家昌说:“荷叶包子。”

  老头说:“咦,豆沫?!”

  冯家昌就说:“豆沫。”

  老头用手摸了摸那荷叶,又捧起来闻了闻,而后,他拿起筷子夹起了一只热腾腾的煎包,咬上一口,细细品着;再喝一口盛在碗里的豆沫,小口,品了,再品……久久之后,说:“不错,是那个味儿。”

  又过了几日,摆在桌上的是吴桥的烧饼。“吴桥烧饼”在方圆百里都是很有名的,那烧饼外焦里酥,入口即碎,麻香可口,且有甜、咸两种;更馋人的是,跟吴桥烧饼相配的是遥镇的胡辣汤,那胡辣汤更是远近有名,有一种极独特的做法,那种辣是叫人悬想不已的……当地曾有一种说法,说是吃了吴桥的烧饼,喝了遥镇的胡辣汤,xx巴哩,死也值了!

  那一日,老头一口一口地吃着那“吴桥烧饼”,喝了遥镇的胡辣汤,长叹一声,说:“很好,很好。”

  再后来,隔上不几天,冯家昌准会弄出一些花样来:那或是杨林集的五香狗肉,凡城的“火烧”,凡城火烧夹杨林集的狗肉,满口牙香!那或是西川的芥末凉粉,花镇的小烙馍,热烙馍卷凉粉,一热一凉,再就上玉米糁糊糊,美呀!那或是伏儿岗的双黄鸭蛋,那或是秋岭的烧麦,那或是皇村的羊双肠汤,那或是丰县的肉盒,那或是临乡的焦麻兔肉,那或是秤杆刘的“气肚蛤蟆”,那或是颍水的“叫花子鸡”,那或是小尤的焖饼……这都是些做法极为奇特的地方风味,是一个地域一个地域存了心去找才会发现的。

  夜里,老头睡不着的时候,就说些三十年前的话……那话丝丝缕缕,断断续续,很梦幻呀!冯家昌就很认真地听着,轻易不问。有时候,老头的话很“簸箩”,翻来覆去的,很没有“阶级性”,只说了那时间、那地点、那气味或是那一瞥的温情,大都是跟“吃”有关的。老头说:“那个香啊!……”老头闭着眼说:“那卖锅盔的女人,鼻尖尖上有一滴汗,那汗晶莹莹的,很嫩哪!……”有时候,话断了,冯家昌就不失时机地续上去,说:“是紫沟?”老头朦朦胧胧地说:“槐镇,是槐镇哪。小集那边的槐镇,有一孔双眼桥……”这就像递上去的一根竹竿,那回忆就跟着“顺”下去了,情情味味地走……就这么一夜一夜的,用“回忆”治疗失眠,话一“簸箩”一“簸箩”的……聊着聊着就睡去了。有时候,一睁眼,天就亮了。老头说:“咦,天亮了?”冯家昌就说:“天亮了。”老头就说:“不知不觉的,我也能睡到大天亮了。”

  第二天,冯家昌就去了槐镇……

  就这样,一天一天的,冯家昌觉得,他对廖副参谋长是尽了心了。老头呢,在情绪上也平和了,不显得那么焦躁了。然而,纵是这样的尽心竭力,廖副参谋长对冯家昌却始终没有说过一句感激的话。这老头,他仍是默默的。默默地下棋,默默地钓鱼,默默地在菜园里干活……只是有一次,他对场长发了一句感叹:“这地方,三十年前我打过游击……不虚此行啊,今生今世,也算不虚此行!”

  至于老头心里想些什么,冯家昌一无所知。

  秋天的时候,李冬冬突然来了。那天,他正在场部跟老头下棋,忽听有人叫道:“冯秘书,有人找!”回过身来,就见槐树下站着一个鲜亮的小女子,那竟然是李冬冬!是李冬冬看他来了,李冬冬手里提着一兜子水果、罐头,挎着一个很别致的小布包,挺挺地站在那儿。于是,他站起身来,走上前去,惊异地说:“这么远,你……怎么来了?”李冬冬说:“我来看看你。”接着,她又说:“真不好找啊,倒了六次车……”顿时,冯家昌心里热乎乎的。许多日子以来,那焦躁、那压抑一齐涌上心头,他差一点掉下泪来!可当着众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就安排她暂时在场部卫生室住下了。

  在场部卫生室里,李冬冬从包里拿出了一件蓝底的花格格毛衣,说:“我给你打了一件毛衣,也不知合不合身,你穿上试试。”冯家昌看了看,说:“不用试了吧?”李冬冬说:“不。一定要试,如果不合身,我拆了重打。”于是,冯家昌就把毛衣穿在了身上,冯家昌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穿毛衣。那毛衣很柔软,很合身,毛衣穿在身上暖洋洋的。冯家昌吸了一口气,说:“不像我了吧?”

  李冬冬笑着说:“不像你像谁?”

  当天晚上,冯家昌陪着李冬冬在场部的林荫道上漫步。冯家昌说:“这么远的路,你不该来……”李冬冬撒娇说:“我就是要来。告诉你,你逃不掉的。你是我的‘俘虏’!”冯家昌默默望着她,不语。这时,李冬冬气恨恨地说:“这么长时间,你既不写信,也不打电话。害得我到处找你,你太坏了!……”冯家昌心里明白,一年零三个月了,他没有打过一次电话,也没有写过一个字,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看来,“冷战”起作用了……

  冯家昌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这时候,只听李冬冬说:“那你别管。”说完这话,李冬冬突然回过身来,贴在他的耳边小声说:“我像不像十二月党人的妻子?”

  当天夜里,当他回到小平房的时候,老头第一次跟他开玩笑说:“眼光不错嘛。插上‘小旗’了吗?”

  冯家昌很惊讶地望着廖副参谋长,老头是从不开玩笑的……可是,不等他回话,老头竟用命令的口气说:“‘俘虏’她!”

  冯家昌脸一红,笑了。

  看好我的棋盘

  他终于看到了一个将军的风采。

  当那架直升机降落在谷场上的时候,整个青泥河农场一下子就傻了!霎时间,一辆一辆的小汽车排满了农场的林荫道。前来送行的有本地军分区的各级首长,还有当地的一些行政领导。他们像葵花向阳一般,一个个脸上带着灿烂的微笑,嘴里精心选择着词汇,以各种适合自己身份的口吻,向即将赴京的廖副参谋长表示祝贺。也仿佛是一眨眼的工夫,这里的最高行政长官——青泥河农场场长已排在了二十米以外!他站在欢送队列的末尾,衣冠不整、手足失措,就像是一个夹塞儿挤进去的老伙夫。

  也就是一夜之间,在冯家昌眼里,老头像是换了一个人!这已经不是那个蹲在石磙上抽闷烟的小老头了,这是一个将军。接到通知后,他就让农场的理发员给他刮了脸、理了发,还特意换上了那身一直压在箱底的呢子将校服。一时间,容光焕发,神采奕奕,那身板就像是陡然间用气儿吹起来了一样,直朔朔的,两眼放出逼人的光芒!他不再看人了,他眼里几乎没有什么人了,他只是在走,昂首挺胸地走,眼前像是有千军万马!面对欢送的队列,他只是随口“噢、噢”了两声,什么也不说。临上飞机的时候,他也仅是跟两三个人握了手,一个是当地军分区的司令员,一个是政委……而后,他竟然撇下了前来送行的一个个领导,旁若无人地朝着站在末尾的农场场长走去。农场场长立时就慌了,他不知道是上前握手好,还是先敬礼好,况且还有那么多的首长在他前边排着……就在他手忙脚乱、迟疑不定的时候,老头已站到了他的面前。老头先是目光炯炯地望着他,继而伸出手来,把他稍稍戴歪了的帽檐扶正,大声说:“不错,青泥河不错!”

  一时,场长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了,他只是连声说:“没有照顾好首长,没有照顾好……”

  廖副参谋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很好,很好。”

  冯家昌一直跟在廖副参谋长的身后,当老人跨上飞机舷梯的一刹那,冯家昌抢上一步,本想扶老人一把,不料,老人却一下子把他甩开了。继而,他一步登上舷梯,回过身来,眯着眼对他说:“小冯啊,你以为我是纸糊的吗?”

  当直升机的发动机发出巨大轰鸣声的时候,老头已走到了机舱的门口,这时,他再一次回过身来,昂昂地站在那里,大声说:“小冯啊,看好我的棋盘!”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在冯家昌心里投下了深重的烙印。他想不到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那瞬间的变化也太大了,大得他简直无法承受!突然之间,就来了一架飞机,是飞机呀!它就降落在谷场上……那是大军区的领导也未必能调得动的。冯家昌不由得暗暗感叹,人真是精气神的产物啊!曾几何时,廖副参谋长,在农场一直被人称为“廖老头”的,一时间在他眼里就变得“威武”起来。怎么会呢?他眼睁睁地看着,突然之间,那真是伟岸哪!那神态,那气度,一行一动,真是可以叱咤风云!……还有,那些赶来送行的首长们,在老头下来的时候,他们一次也没来过。可是,就突然云集在谷场上,在他们列队向老头行礼的时候,他居然在他们的眼里看到了一丝战栗……直升机飞走了,各级领导也已纷纷散去,可冯家昌仍然沉浸在巨大的惊讶之中。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啊,不足两年的时间,事情就起了如此大的变化!

  昨天夜里,十二点的时候,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只听农场场长高声叫道:“廖副参谋长,廖副参谋长!”匆忙间,冯家昌从床上跳下来,开了门问:“场长,有事吗?”可是,场长并不看他,场长很严肃地站在那里,先是对着躺在床上的廖副参谋长行了一个军礼,而后说:“廖副参谋长,请您立即去场部接电话……您一个人去!”这时候,老头仍很平静地在床上躺着,他问:“谁的电话?”场长迟疑了一下,说:“我不能说。”到了这时候,老头才披衣下床,跟着场长大步向场部走去。

  一个小时之后,廖副参谋长回来了。就接了这么一个电话,老头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样,他的腰弯得更狠了,满脸都是苍老的皱纹……进得门来,老头慢慢在床上坐下来,竟一连吸了三支烟!此后,他便长时间地在屋子里踱步,一时快,一时慢,久久之后,他突然停住身子,默默地说:“孩子,有件事情,本来是不打算告诉你的。让你知道了,没什么好处……不过,现在事情明朗化了,倒是可以说了。”

  冯家昌愣住了,是为那两个字:孩子。他跟廖副参谋长这么久了,老人从来没这样叫过他。可是,突然之间,老头的口吻变了,那口吻变得无比亲切,这也是老人第一次在他面前流露感情。他知道,这两个字是很重的,那是一种非同一般的信任!于是,在沉沉的夜色里,在度过了一段相濡以沫的日子之后,老人给他交底了。

  老人说:“我的问题,是因为一封信,那是一封申诉信。那封信牵涉到了七位老同志,是七个将军联名给上边写的申诉材料,那是为一个冤狱的老上级申诉的……那封信酝酿了很长时间,后来转到了我的手里,我是最后一个签名的。当时,看了那封申诉材料后,我一夜都没有睡,考虑再三,我觉得就当时的形势来看,时机不成熟,弄不好会有麻烦,大麻烦。于是,我当机立断,把那封信烧了!不过,在烧那封信之前,我把那封信背了下来,一字不差地背下来了……由于那封信是要直送上边的,在转送渠道上,已经做了一些试探,所以风声传出去之后,上边就开始追查了……那时候,信,我已烧了,已经没有证据了,他们也只好查到我这里为止。至于信的内容,我给他们背了一遍,是一字不差地背了一遍,那不过是一些申诉的内容,他们也没有查出什么……结果是这一切都由我担起来了。人,在某些时候,该担当必须担当。”

  当老人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突然笑了,摇摇头,又摇摇头,接着他说:“现在形势变了,是大的变化!你很快就会知道的。某些人已经完了……现在,这封没有发出的信,就变得重要了,在某种意义上说,它成了一发炮弹!”往下,老人沉默了,他的话戛然而止,接下去竟是长久的沉默!许久,老人轻声说:“孩子,下边的话,是一个老人对你说的。古人云:上多事则下多态,上烦忧则下不定。你记住,在时间中,是没有纯粹的。所谓的纯粹,是混沌中的纯粹。其实,关于那封信,我漏掉了一行字。第一次,在交代问题的时候,我是无意中漏掉的。这第二次,我是有意漏掉的。”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漏掉了信的‘抬头’……”

  老人说:“你知道什么叫‘抬头’吗?”

  冯家昌说:“知道。”

  接着,老人感慨地说:“有时候,历史真是一笔糊涂账啊!”

  廖副参谋长的话说得十分含蓄,冯家昌也听得似懂非懂……但有一点他是明白的,廖副参谋长是在跟他交心呢。这不是一般的“交心”,这是把他当做最亲近的人看待的!可是,他最想听的,老人却没有说。

  说着说着,已是下半夜了。马灯里的油快要熬干的时候,廖副参谋长才说:“小冯啊,这次进京,我不能带你了。上边只要我一个人去。不过,我会回来的。”

  到了第二天,当那架直升机轰轰隆隆地降落在谷场上的时候,冯家昌才终于明白,老头“解放”了!直觉告诉他,廖副参谋长此次进京,意义非同寻常,很有可能会受到重用。那么……往下,冯家昌就不敢多想了。

  是啊,这边,廖副参谋长刚一“解放”,整个青泥河农场对他的态度就大不一样了。他们从上到下一口一个“冯秘书”地叫着,叫得十分恭敬。住的地方换了,连蚊帐都换了新的。场长还专门给他在食堂里安排了“小灶”,随到随吃,想吃什么就可以点什么。也是在一夜之间,他们对他,几乎像是敬神一样!

  可是,三天之后,事情就又起了变化。场长突然通知他说,接北京长途,廖副司令不再回来了……要他立即返回。场长用爱莫能助的语气说,老弟呀,本来打算送送你的。不管怎么说,场里还有辆破吉普。可是,根据廖副司令的指示,就不能送你了。场长说,廖副司令指示,要你徒步归队!

  恍然之间,就“廖副司令”了,就不再回来了,就……可老头走的时候说,看好我的棋盘!

  老头是坐直升机走的,却要他徒步归队。这,这也太……冯家昌像是挨了一记闷棍,一下子就蒙了!三百多里路,徒步归队,这将意味着什么?!

  这时候,天仿佛塌了似的,冯家昌晕晕腾腾地站在那里,望着满坡的庄稼地,喉咙里一血一血地往上涌!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强撑着站住身子,仍有些不甘心地问:“廖……副司令,还说了些什么?”

  场长说:“别的没说什么。只强调了一点,徒步归队。”

  命令就是命令。此后,那三百多里路,几乎是用泪水泡出来的。当冯家昌打好背包,走出农场百米之外,站在一棵树下的时候,仰望苍天,他禁不住失声痛哭!归队……还要徒步?!可“队”在哪里?是回机关?还是直接返回连队?他究竟犯了什么错误?!老虎还有打盹儿的时候,鹰也有看不到的地方……他实在想不明白,他究竟做错了什么。六年了,当兵六年了呀,如果这时候让他回连队,那他面临的将是复员!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他一边流着泪,一边在心里骂自己。他说,你不是吹着你是用脚“思考”的吗,操,你就走吧,掂着两条穷腿好好走,三百里路,就用你的脚好好“量”吧。你算什么?你狗屎不是?!要你归队你就得归队,要你复员你就得复员。回去老老实实挄你的牛腿吧!就让全村人笑话你吧!

  于是,一天两夜,他整整走了一天两夜!他滴水未进,一口饭也没吃,当太阳再一次高高升起的时候,他就这么硬撑着走进了那座城市。这时候的他已是万念俱灰,口干舌燥,满身都是灰尘和汗水,嘴边上竟起了一连串的燎泡!当他来到军区大门口的时候,想不到的是,两个哨兵竟然同时向他敬礼!可他没有还礼,目光里充满了敌意。不料,就在这时,其中的一个哨兵竟热情地对他说:“冯参谋,你回来了?”

  他瞪了那哨兵一眼,恶狠狠的,心里说,王八蛋,认错人了吧。参谋?参谋个屌!

  不料,当他一步一步地走回原来的宿舍,见到侯秘书的时候,冯家昌又一次傻了,那“小佛脸儿”看见他,当胸就是一拳!“小佛脸儿”说:“格老子的,回来了?你个狗日的——请客,请客!”可冯家昌连眼皮都没抬,他把背包往床上一扔,默默地说:“请什么客?”“小佛脸儿”说:“老子干这么多年才是副营,你他妈才出去一年多,就是正营。你还不请客?!”

  冯家昌浑身一激灵,脱口说:“谁?”

  “小佛脸儿”说:“你呀。命令已经下来了,正营职参谋……操,军官服我都给你领回来了!”

  这时候,冯家昌一头倒在地上,像一堆泥似的,再也爬不起来了……此时此刻,他满脸都是泪水!

  当天晚上,冯家昌穿着那身崭新的军官服,请“小佛脸儿”在军区外边的小酒馆里吃了顿饭。待二两小酒下了肚,不知为什么,喝着喝着,“小佛脸儿”哭了,冯家昌也哭了,两个都掉了泪。后来,侯秘书嘟嘟哝哝地说:“老弟,我可是干了六年副营啊!……”

  过了一会儿,“小佛脸儿”终于忍不住说:“说说吧?”

  冯家昌说:“说啥?”

  “说说你咋整的?”

  冯家昌沉默了片刻,说:“……不知道。”

  有好一会见,“小佛脸儿”一声不吭,就那么直直地看着他……

  冯家昌说:“我真不知道。”

  久久,“小佛脸儿”说:“你越师了。”

  冯家昌很诚恳地说:“老哥,你啥时候都是我的老师,真的!”

  “小佛脸儿”说:“……有人从北京打来电话,坚持要提你为正营。那不是一般的电话,那电话是有记录的。据说,一号在电话里说,副营吧?可那边说,你综合素质好,坚持要提正营……你说你不知道?!”

  冯家昌静静地坐在那里,心里却翻江倒海!他默默地说:“……走的时候,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后来,就给我了四个字:徒步归队。”

  “小佛脸儿”问:“谁?”

  冯家昌说:“廖副参谋长。”

  “小佛脸儿”说:“是廖副司令。”

  冯家昌说:“是……那是个好老头。”

  “小佛脸儿”说:“说说,咋整的?”

  冯家昌说:“你真想知道?”

  “小佛脸儿”说:“操!格老子的……”

  冯家昌说:“那真是个好老头。”

  “小佛脸儿”说:“操!……”

  冯家昌说:“话还是你说的。”

  “小佛脸儿”说:“我说什么了?”

  冯家昌说:“你说,兵书上说:用兵之道,攻心为上。”

  “小佛脸儿”说:“具体点。”

  冯家昌说:“也就两个字:回忆。”

  “小佛脸儿”不解地问:“回忆什么?”

  冯家昌说:“回忆过去……回忆是感情交流的最好方式。”

  “小佛脸儿”沉默良久,再一次重复说:“你越师了。”

  雪做的旗帜

  那场雪成了他的背景。

  那是岁末的第一场雪,雪正下得纷纷扬扬。

  在车站广场上,雪是黑的,雪在人们的脚下变成了一汪一汪的旧棉絮。到处都是吧嗒、吧嗒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像是踩在了灶王爷的屁股上,火燎燎的。已是年关了,车站广场上熙熙攘攘,背着行李的旅人排着长队,像绵羊一样被打着小旗的车站管理员驱赶着,一时东,一时又西……开始还有些规矩,可突然之间就乱了营,人群呼啦啦地跑动着,吧唧吧唧的,把雪都跑“炸”了,到处都是飞溅的雪泥!喇叭里不断地播送着一趟趟车次晚点的消息,弄得人心里乱毛毛的。不时地有人高声喊着什么,像乱了头的苍蝇一样在广场上跑来跑去……然而,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只有他一个人是不动的。

  他就站在离铁栅栏五米远的地方,稍稍地离开一点人群,就那么一直站着。雪仍在下着,雪下得很大,在灯光的映照下,那飞扬的雪花泛着紫银色的光芒。夜色越来越浓了,广场上的灯光也越来越寒,冯家昌仍是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每一个从他身边走过的人都会有一点点诧异,这人怎么回事呢?还是个军官呢,就那么傻傻地在雪地里站着。可笑的是,他胸前还挂着一双鞋,那是一双新鞋,那鞋是用两根鞋带穿起来的,而他的两只手就那么伸在鞋子里,就像是胳膊上长了两只脚!

  八九点钟的时候,他已经站在那里了,十点钟,十一点钟……他仍然在那里站着。他几乎是把自己种成了一棵树,白树。

  268次列车是十一点四十五分才到站的,它整整晚了两个半小时。当人流从出站口涌出来的时候,栅栏前已经没有多少人了。这时候,整个广场上,最醒目的就是那棵“树”了。“树”白皑皑的,看上去就像是一种标志。

  女人是有预感的。女人的预感很荒谬,也很先天。在李冬冬走下火车的一刹那间,她突然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那情绪很朦胧。一时间,她心里慌慌的,总觉得好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了……那究竟是什么呢?她的心怦怦跳着,步子不由得加快了。当她快要走到出站口的时候,却猛地站住了,她在涌动的人流中站了大约有十秒钟的时间。就在这个时间里,她的脑海里兀地闪现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刚一闪现就定格了。她虽然刚刚学过《形式逻辑》,可她心里的念头却是非逻辑的。是呀,她现在已经是一名大学生了,是“文革”后的第一批大学生(她还是带工资上学的,这就更增加了她的优越感),虽然才上了一个学期的课,那人生的感觉已是焕然一新了!在大学里,她已见识过那么多的学子,其中也不乏优秀者。况且,父亲已经“解放”,一切的一切已不是从前的模样了。她对自己说,世界很大,不是吗?如果“那个人”来接她,那么……如果“那个人”没有来,那么……女人的情绪是很容易变化的,就在她踏上出站口的一刹那,心里已有了一道“分水岭”。这是她自己给自己画的“线”,那“线”是虚空的,也是实在的,这是一个女人的决定。于是,她慢慢地、不慌不忙地往出站口走去。

  这时候,她几乎是最后一个走出站口的旅客了。

  雪仍在下着,车站广场上的灯光素素的,透着一种叫人说不出来的空旷。李冬冬站在出站口的台阶上,冷风扑面而来,她身子寒了一下,抬眼望去,先是看见对面大厦上的灯光,那灯光前飞舞着银狐色的雪片,那雪片迷迷蒙蒙,就像是一针针倒卷的梨花……继而,她吸了一口气,目光往下扫视着,蓦地,她就看见了那“树”!

  她的目光在那“树”上停留了片刻,待要扫过时,她愣住了……是他,那真的是他!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很犟,他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把自己站成了一个雪的“标志”!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李冬冬一下子就释然了。她飞快地跑下台阶,猛地扑在了“那个人”的怀里……她欢快地叫道:“是你吗?真的是你?!”

  这时候,那“树”就裂了,那“树”从雪白里裂出了一片军绿色。“树”说:“你还有人吗?”

  李冬冬跳起来:“你真坏呀!”

  李冬冬看了他一眼,说:“你站了这么久,冻坏了吧?”

  冯家昌说:“我没事。我冻惯了。你冷吗?”

  李冬冬跺着脚说:“晚了两个多小时,冻死我了。”

  于是,冯家昌从脖里取下了那双鞋,那是一双棉皮鞋。他默默地说:“换上吧。”

  此时此刻,李冬冬才注意到了那双鞋,那鞋就挂在他的胸前……李冬冬说:“你买的?”冯家昌说:“我买的。”说着,他就在她面前蹲下身来,闷声说:“快换上吧。”李冬冬怔了一下,说:“就在这儿?”冯家昌说:“就这儿,你扶着我。”李冬冬用手扶着冯家昌,半弯着身子,把脚上的鞋脱了下来,先换了一只,而后再换上另一只……冯家昌说:“暖吗?”她说:“真暖和呀!”冯家昌随口说:“这鞋是新产品,带电的。”李冬冬低头看了看,惊讶地说:“是吗?还有这样的鞋?!”冯家昌说:“只有两节电池。”李冬冬就仄歪着脚,四下里看,说:“电池在哪儿?”冯家昌笑而不答……李冬冬又看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走了两步,说:“……踩不坏吧?”冯家昌说:“你放心走吧,一次性的,踩不坏。”李冬冬诧异地问:“一次性的?”冯家昌就笑着说:“手——电。”而后,冯家昌从兜里掏出一张旧报纸,再次弯下腰来,把她脱下的那双旧鞋用报纸整整齐齐地包好,塞进了他随身带着的军用挎包里。

  走了几步,李冬冬突然明白了,她喃喃地说:“……手电?噢,手——电?!”于是,她咯咯地笑起来,笑过之后,她扭过脸来,在他的脸上重重地亲了一下,说:“你真好。你怎么这么好啊?!”说完这话的时候,她的脸上陡然升起了一片杏红!于是,她说:“我太冷了,你不知道我有多冷。暖暖我吧,我想让你暖暖我。”就在这一刹那间,她作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她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说:“到东区!”

  夜已深了,出租车把他们拉到了东区那座旧楼的门前。当门前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李冬冬喃喃地说:“我一点也走不动了,你抱我上去吧。”

  冯家昌迟疑了一下,说:“太晚了……不方便吧?”

  李冬冬偎在他的身边,说:“你害怕了?”

  冯家昌不语。

  李冬冬贴在他的耳边小声说:“……你以为他们还在这儿住呢,早搬走了。”

  于是,冯家昌二话不说,扛上她就往楼上走!……在楼梯上,李冬冬抱着他的脖子依依嗲嗲地说:“你把我当成麻袋了吧?我是你的麻袋吗?就算是吧,我就是你的小麻袋,小小麻袋。我胖吗?你是不是觉得我胖……”

  这时候冯家昌心里已起了火,那火烧得他就快要炸了!两人互相搂抱着来到了房间里……冯家昌一下子就把她扔在了那张大床上,而后,当他要扑上去的时候,李冬冬却突然说:“不,不。”接着,她像鱼一样地从他身下滑了出来,匆匆地下了床,走进一个一个房间,只听“叭、叭、叭……”一阵响声后,她把房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

  冯家昌一下子怔住了,灯光是很逼人的,灯光把他照得很小,是灵魂里的小……

  突然之间,一向温文尔雅的李冬冬就像是掀开了一道道幕布,露出了鳗鱼儿一样的胴体和火热奔放的魂灵!她炸了,她是自我爆炸,那媚态,那胆量一下子全都显现在他的面前,几乎是吓了冯家昌一跳!她撅着小嘴,一边小声地、柔柔曼曼地说着话,一边一件一件地、带有表演性地脱着衣服……她说:“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俘虏了。我是你的书。我是你的小豆子,我是你的小鱼儿,我是你的小面包。你把我撕吧撕吧吃了吧。不过,你得好好吃……你是第一个读者,你得好好读,细读。我不要你粗读,你不能就那么把我读了。我不让你那么读。我就不让你那么轻易地就读……”

  这时候,冯家昌像是被逼进了死角里,他一下子蒙了!一时竟不知如何才好……他一直认为他是个男人,是个堂堂的男子汉。可在这里,他竟然不知不觉地丧失了主动权。他很想骂一句什么,可在如此的氛围里,他居然骂不出口了。

  接下去,李冬冬就像一条滑溜溜的鱼儿游到了他的身上……这真是个疯狂的、有光有声的夜啊!在灯光下,那一切都赤裸裸的,一切都很肉,是疯了的游动着的肉。就像是一座剥光了的“城市”,“城市”的高贵,“城市”的矜持,“城市”的坚硬,“城市”的道貌岸然,在一刹那间化成了一股汹涌的洪水,那“水”咆哮着,“水”的尖叫声像号角一样,具有摧枯拉朽的力量,逼着他一次次地冲锋、再冲锋!在“城市”的肉体上,那“阅读”竟显得有些力不从心,显得过于被动,“书本”已经摊开,“书页”在自我掀动,一个声音高叫着:“读啊,读啊,你读啊!……”可冯家昌却感到了他从未有过的失败,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到底是他占领了“城市”,还是“城市”强xx了他。当他的肉体在欲望和汗水中挣扎的时候,他的感觉突然就不对了,他竟然觉得这里不是他的“停泊地”,因为这里没有草的腥香……但是,搏杀仍然在进行着,那是更刺激人的一种燃烧,是本能的燃烧!在燃烧中,有一点他是清楚的,那就是——他进入了“城市”,却丧失了尊严。

  第二天早上,两人静静地躺在床上,她说:“好吗?”

  他淡淡地说:“好。”

  她说:“想再好吗?”

  他感觉到她偎过来了,竟有点沮丧地说:“你好,我不好。”

  她安慰他说:“你好,我才好。”。

  又一次说:“你好,是你好。”

  柔柔地说:“不。你好我才好。”

  她坦白地告诉他说:“……告诉你吧,在大学里,有六个人追我。可我知道,他们不是追我,是追我父亲,我父亲官复原职了……”

  此时此刻,冯家昌嘴里咕哝了一句。她问:“你说什么?”他说:“我什么也没说。”可是,他心里清楚,他说了。他知道他说了什么。在下意识里,他说:

  “我插上‘小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