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云葳缓过气来,连忙去把买回来的东西捡回来,又将黑甲卫的尸身处理好。
好在这场雪很大,不需花费多少气力,就处理得干干净净。
越之恒如今的情况,她带着他根本逃不掉,甚至逃不到人间去。只能窝在这个地方走一步看一步。
她抱着干粮回去,看一眼望着柴火边的越之恒,他性子本就冷漠,此刻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但他现在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天地间再无容身之地。
简直比她这几年过的日子还惨。
说起来,其实仙门败落以后的八年,她最舒坦的日子,竟然是在越府被他囚困的那三年。
起初她并没有意识到,如今意识到了,却颇有些尴尬。
“吃东西。”
她递过去,越之恒在雪地里折腾那一通,把她前几日好不容易丹药喂出来那点气色也折腾没了。
也不知道越之恒当时哪里来的力气,竟然一口气拖着这样的躯体走了那么远。
以往喂他的时候,湛云葳没觉得有什么,如今得知他的心思,她竟然难得生出几分尴尬和古怪。
越之恒比她坦然多了,或许说,他的表情从雪地回来后,就没有什么变化。
一连几日,越之恒都在养伤。
雪越来越大,许是受了他和灵帝那场大战的影响。过去百年,灵域都不曾这样冷,难怪如今人人骂他。
湛云葳问他:“灵帝现在如何了?”
“元气大伤,没有百年养不回去。”
湛云葳有些惊讶,没想到灵帝伤得这么重。此后百年,后事难料,指不定仙门真有机会推翻灵帝。
“你怎么……突然背叛了灵帝?”
他望着窗外的大雪,没有回答她。他什么都看不见,只不过那双眼睛生得实在是好,映照着雪景,仍旧狭长冷锐。
越之恒不想解释。
湛云葳若知道缘由,在他死前绝不会不管他。但越之恒这样的性子,宁肯死在凌迟之中,也懒得看到她因为同情、或者什么可笑的志同道合守在他身边。
他不稀罕她施舍的这点东西。
事实上,这几日他都在想,她怎么还不走。
笑话看够了,东西拿到了。她究竟还想如何?
非得等他狼狈到最后一丝尊严都不剩,才心满意足地离开吗。
越这样想,他神色越难看。
*
事实上,湛云葳这几日也别扭。
一来,她忍不住回想在他府上那三年,原本毫无旖旎、甚至让她窝火的事,如今看来,仿佛变了个味道。
就拿非要睡在一张榻上来说。
越之恒当真没有法子,还是故意的?他握住她手腕,冷嘲热讽喊她湛小姐的时候,有没有想别的。
难怪裴玉京每次来救她,他下手最狠。
这样一想……其实许多细节,能看出古怪来。
二来,更令她别扭的是如今和越之恒相处。喂饭就算了,擦身……能不擦就不擦,湛云葳的解决办法是买回来一些朱砂,实在不行画张符也能解决。
可是从最初就困扰她的如厕问题,在前两日再次发生了意外。
其实越之恒很好照顾,他性子冷淡,往往不和他说话的时候,他亦是沉冷的,并不会主动开口。
对于疼痛和不适,他能忍,对吃穿也没什么要求。算是极为省心的病人了。
可是寒冷的气候,夹杂着漫天邪气,这样的环境下,哪怕是身体健壮的灵修都容易被邪气入体,或者冻病,更何况是如今的越之恒。
越之恒不知道她是谁的时候,脱他裤子她虽然气恼,心里却没有那般梗。
现在越之恒不仅知道她是谁,还对她怀有那种不可思议的感情。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总不能真就不管了。
这两日越之恒时而昏睡,时而清醒。
清晨,湛云葳扶他如厕,她昨日给他裤腰打结的时候,不小心打了个死结。
今日两人站在外面,她哆哆嗦嗦了半晌,手都冻僵了,让他靠着墙角,自己蹲在他身前,还是没能解开那个结。
眼前就是不该看的地方,越是解不开就越紧张。
要是以前,两人那种关系都不至于如此,而今……她简直欲哭无泪。
“等等,马上就好了。”
她瞥了一眼,越之恒脸色真的好难看,她该如何解释自己真不是在作弄他。
越之恒的唇抿得死紧。
好不容易等她终于解开,给他脱掉。就看见了不可思议的一幕,那玩意竟然在她面前苏醒了。
就在她眼前,仰起头给她打了个招呼,肉眼可见地发生了变化。
“……”
他咬牙:“松开。”
她连忙松手,越之恒摔在雪地中,闷哼了一声。
那一日谁都没和彼此说话。
越之恒现在不仅恨煞了她,更恨自己。到底嘴上能说话,眼睛能藏情绪,有的东西却和理智是分割开的。
湛云葳也把头埋进被子里。
这一幕无疑与梦中重叠,反复诉说着那点两个人都极力避开的、不可告人的心思。
第二日,她试图一本正经把事情揭过去:“如今的境况并不好,这样下去,你很难活过这个冬日。我如何才能救你?”
越之恒也不想提那件事,他沉默了一会儿,冷冷开口:“你既然拿到了长命箓,为何还要救我,我无需你救。”
湛云葳悄悄扁了扁嘴。
得了吧,前日说这话还有几分可信度。
她也没想过编谎话骗他,除了对待她这件事上态度和思维奇怪之外,越之恒一直十分精明又手段诡谲,她骗他也骗不过去。
“有人给我说,你能造出时空之轮。”
他神色冷淡道:“你信了。”
湛云葳不得不信,她充满希冀地看他:“你能吗?越之恒。”
越之恒无情道:“不能。”
说到底,还是利用。
所以连最后这点让他一个人上路的时光都不留给他,所剩无几的尊严,被她撕得粉碎。
湛云葳自然知道越之恒在冷怒什么,说实话,将心比心,如果有人到她快死了还在想着利用她,湛云葳心里也不会好受。
八年来,难得此刻在她心里她更像那个欺负他的坏人。
可是她太想要时空之轮了,不仅是为自己,为仙门同胞,还为这些年来,无数因为陷入战乱死去的人。
包括哑女,越家那些无辜的人,兴许都有一次重来的机会。
“你为何如此笃定做不到?”
越之恒擡眸,幽冷的瞳直直盯着她。
“时空之轮……上古传说中的东西,史书记载,古往今来唯有一个神级炼器师摸到了些许门路,湛小姐知道他花了多久么?”
关于炼器之事,湛云葳确实不擅长:“多久。”
越之恒嘲讽地勾了勾唇:“一百二十年。”
饶是如此,却仍旧没有造出来。
“湛小姐未免太看得起越某了,你疯了还是我疯了。不说能不能造出来,你觉得我能活多久。”
湛云葳沉默,事实上,她知道,越之恒如今的情况,不知为何生机流散。
别说没了灵丹,就算灵丹找回来,他也活不过一年。
一年时间,就算越之恒鬼迷心窍愿意配合她,能造出时空之轮也是个奇迹。
她擡眸看着外面的茫茫大雪,不知道出路到底在哪。
却也知道越之恒没有骗自己,他没必要在这方面骗她。
她当晚难得失眠了,辗转反侧。
天明,她看越之恒一眼,离开了破庙。
*
越之恒睁开眼,眼中一片空洞。
终于还是走了。
他其实并没有什么情绪,没有难过,也没有失落。他对湛云葳本就从没有半分男子对心上人的期待。
八年前,从他接过灵帝指令,和她成婚那日,他就不曾希冀她半分情愫。
那些同塌而眠的夜晚,只要自己不曾说出口,避免去想,就是他能得到的全部。
这一生又累又黑暗,他走了太久,已经没法再继续。
当他毫无利用价值,湛云葳离开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一如五年前,当他看见空落落院子的场景。
她在他蜉蝣般的生命中,从来都是说走就走的。
若他还有半分波动,便是活该肝肠寸断。
好在,他对她既然没有幻想,就不用显得卑微而可怜。
水和食物就在不远处,他神色冰冷而坚毅,没有半分自暴自弃的念头。
湛云葳从不曾在他生命中停留,对灵修来说,短短几十年的生命中,他也从来不曾得到过不该有的馈赠。
越之恒抚着腕间残留的最后一丝莲纹气息,那是他至今还活着的原因。
他心中自有自己要走的路,他吃了东西,喝了水,想要休息两日就离开破庙。
解开最后那道莲纹,就算只有一口气在,他也能找到越清落的尸骨,把她带离肮脏的灵域。
*
湛云葳匆匆去了趟齐旸郡。
一回来见破庙没人,几乎傻了眼。
这么大的雪,越之恒伤得那样重,他要去哪,他又能去哪里?
她一瞬反应过来,越之恒不会以为自己离开了吧?
可她没想过离开,此处离齐旸郡不远,她身上的伤药用光,她想着刚好去拿长命箓。
走前不曾解释,一来见他还睡着,不好叫醒他,二来她一开始拿长命箓是为了裴玉京,怕提出来,他多想之下更加郁燥。
总归先前也有她出去买食物不辞而别的时候,她这几年独来独往,以前又和越之恒水火不容,实在不习惯事事和他叮嘱一声。
没想到一转眼的功夫,她这几日辛辛苦苦救回来的人,竟然就不见了。
她下意识有几分着急担忧。
怕他遇上黑甲卫,怕他身体不好,怕他出事,这一瞬甚至无关时空之轮。
越之恒虽然性情坏了些,可她心里知道,是他默默照拂了她三年,就算他永远不会开口承认。
湛云葳沿着他的气息追踪,最后在半山腰追上了她。
茫茫大雪间,他不知何时恢复了视力,虽然衣着单薄,但宽肩窄腰,如清冷谪仙。
依稀仍是当初冷淡垂眸看她的越掌司。
她跑到他跟前去:“你能看见了?”
雪花落在他睫毛间,他冷冷擡眸:“嗯。”
“你要去哪里?”
他不回答,只道:“别跟着我。”
他语调很平静,平静到几乎令人齿冷。湛云葳在知道他的心思后,却懂了他为何会这样说。
别跟着他。
别再想来就来,他没有利用价值了就走,就当给他留几分最后的尊严。
他是人,不是完全没有心,没有半分波动的怪物。
面对心上人的若即若离,爱恨难明,一次次利用,他并不是不会发火。
湛云葳颤了颤,只得看着他走远。
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
夜半,湛云葳见他在农家借住,自己趴在树上,叹了口气。
她和裴玉京的过去,其实也谈不上什么甜蜜腻歪,这种事她实在没有经验。
她可以豁出性命去救裴玉京,裴玉京每每生气失望,她能感觉到师兄生气了,却不知道如何哄。
或者这就是这几年,明绣总是有机可乘的原因。
没有人教越之恒如何爱一个姑娘,不曾有人告诉他,不要性子冷硬,不要出手狠辣。
却也没有任何人教过湛云葳如何对待情爱一事。
灵域冬日的夜晚没有月亮。
她心里沉沉的,几乎能感觉到越之恒身上的死气越来越重,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能确定一件事。
自己并没有救下他。
她怀着截然相反的目的来看他赴一场极刑,却在此刻,心里生出几分难受的滋味来。
他要去哪里呢?
她心知他已经没有家,甚至比自己还惨,她还有族人,他却只有孤身一人了。
长命箓在怀里发烫,越之恒没有骗她。他其实,除了对她的情愫外……从不骗她。
她不由想,天亮再试试和越之恒好好说?问问他想做什么,就算她救不了他,这么多日的情谊,就冲他将灵帝重创成这样,给天下仙门一个天大的机会,她也愿意帮他做些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何时睡着的。
梦中,女子纳闷道:“我当年就这样的吗,感觉无意间就快把人伤死了。”
“你拿了我的时空之轮,就做这个?”
是个很熟悉的男子声音,她诧异地想,是越之恒?
“到底是我心中遗憾嘛,虽明白大千世界,并无交汇,但我亦想看看自己当年走别的路。”
那清甜的嗓音对湛云葳含笑道:“哄哄吧,他真的很好哄,一下就好。”
“我要走了,你能改变一切的,他也还有救,别放弃啊,就像别放弃山主爹爹。”
“哄一下吧泱泱,就算你骗骗他。今日温情,他将来必定不会令你吃亏后悔的。”
湛云葳身子一颤,险些掉下树。
这次那个“自己”给她看到了更多的东西,许多年后,他们在长琊山一起生活的场景。
她对他那样好,好到为他建了天下举世无双的器阁,她也从来没见过那样的越大人,收起了一切将人撕得鲜血淋漓的刺,成为了超越前人的神级炼器师。
他终于活在了光下,活在了别人的传说之中。
可他亦需要许多爱,才能成为后来的模样。
她似懂非懂,却恍惚开了窍。
她如今知道怎样救他,只要去长琊山旧址寻回自己被封印的半魂就好。那是向生之力,能填补越之恒冰莲带去的伤害。
可是心上的伤如何治。
哄?她看看眼前的门,半晌,还是咬牙推门走了进去。
光下,他闭着眼。
湛云葳不知道他有没有睡着。
那个声音仿佛还在唆使她,不想要时空之轮了吗。不管真的假的,哄的骗的,你试试嘛。
死都不怕,你怕什么他的爱。
她看看越之恒,他闭着眼,轮廓冷硬。
她不甚熟练,僵硬地擡手抚上他的脸,冷冰冰的,几乎令她缩回手。
越之恒忍无可忍睁开眼,握住她纤细的手腕:“湛云葳,你到底还想做什么。”
“你再碰我一下,信不信我杀了你。”
她实在不甚熟练,趴在他床前,紧张得不行:“我没做什么,我只是想给你道歉。”
他冷冷看着她,仿佛在看她又想搞什么幺蛾子,或者这次,又想如何折辱他。
却听她闷声道:“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该不辞而别,令你猜疑不安。我不是故意的,我去齐旸郡,只是给你拿药和长命箓,没想过离开或扔下你。”
她悄悄看他神色。
越之恒绷着脸,紧紧抿唇。
她再接再厉:“我以后都不这样了,我再离开去做什么,要么和你一起,要么和你说,好不好?”
冬夜农家没有烛火,只有她一双明亮的眼,如灼人火光。
越之恒觉得荒诞,听出她话中意思,他沉默不语好半晌才冷道:“不需要。”
她忍不住笑了笑:“嗯。”
那只握着她的手收紧,又骤然松开。
她却反握住他的手,学着梦中那个女子哄夫君一样,放在自己脸上。
“别生气啦,越之恒。”
他手指冰凉,碰到她那一瞬,就想抽回来。湛云葳如今赶鸭子上架,也没回头路了。
不管,她看见了,他真能造时空之轮啊!
越之恒想抽回来。
这一路从破庙中出来,他就算想过死路上,也没想到湛云葳会这样。
他明知不对,然而人之将死,若能有这样的梦境……
就算是假的,就算迎来的是羞辱,他也无法抵抗。
他无力闭了闭眼,掌下是温暖细腻的肌肤。
“湛云葳,你是不是疯了。”他冷道,“你明知我……”
湛云葳感受着那冰冷修长的手指在她脸上摩挲:“嗯,我知道。”
她任由脸颊温度一路升高:“你先前问我,想要你死还是你活,我仍是想要你活着,我们明日就去找能救你命的东西。”
他没问她为何会如此转变,亦没问什么才能救自己。
他并没有缩回手指,只是冷冷盯着她,在她如画眉宇上描摹。
他指尖很冷,那动作亦很轻,却莫名令人承受不住。
她极力忍住,最后终于忍不住瞪他:“你要摸多久。”
越之恒看她一眼,收回手,然后说了句险些气死她的话。
“做不了时空之轮。”
“……”最讨厌聪明人了,那你还摸那么久!
越之恒背过身对她,农户的窗户外,不知道何时,天明了。
*
时空之轮外,湛云葳捧着一面小镜子,笑盈盈的。
身后伸出一只手。
“别看了。”
“你告诉我,你当年要是这个表情,心里高兴吗?”
越之恒不说话。
然而怀里的山主,望着漫山的春花,催促他:“快说!”
“……高兴。”
她便又忍不住弯了弯眼。
她知道的,她知道当年的自己会成功。
他曾走过漫长的黑暗,铺开伤痕累累的羽翼,护着她爱的世间,一痛经年。
此后她朝他奔向的每一步,注定大雪散尽,开遍夏花。
越大人,你不是葬在王城下,一抔无声沉寂的白骨。
你是我心上的锦绣。
来年雪化开,自有山河作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