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枝的思绪被过来添水的服务生打断。
眼前光影一晃,像被服务员的身影拉下了落幕。
从那日细雨迷蒙的操场,从那个站在主席台上朝万众之外的她笑意张扬的少年,换作了临近下午,客人三两桌,阳光明媚的餐厅。
别枝回神,垂眸。
耳边于雪涵仍在笑着:“我到现在都记着,事后老廖罚了他三万字的检讨,贴了整整五个公告栏都没贴完——这纪录,就算是在宣德,那也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别枝也记得。
比旁人多一些,她还记得那时舅舅安排她监督庚野完成,于是少年不得不按捺着脾气,每个周末蹲在图书馆她身旁的位置,拧着好看的眉眼和那堆盖章稿纸作斗争的场面。
像极了被人戴上止咬器和项圈的大狗,既躁戾,不安,又只能被“拴”在她旁边磨爪,喉咙里憋着凶悍的呼噜声,却趴在她身侧耷拉着尾巴毛服软。
“不过最后一个学期,庚野确实是变得天翻地覆,震撼全校那种,”于雪涵撞了撞她胳膊,“老实交代,是不是和你有关?”
别枝喝汤:“…没有。”
“就知道听不到你的实话。”于雪涵也习惯了,不在意地坐回自己的位置去,劝道。
“我觉得你也不用遗憾了,他当年最风光灿烂盛气凌人的时候,不都跟在你身边,成了你回忆里的风景线?如今嘛,他落魄了,你们之间也回不去了,不见最好,给彼此留下最美好的回忆嘛。”
“可如果他恨我呢。”
“啊?”
于雪涵一愣,“谁恨你,庚野?”
“嗯。”
于雪涵失笑,脱口而出:“怎么可能?当初你甩了他都两年了,他不还是听不得别人说你一点坏话?”
别枝怔然擡眸:“什么?”
于雪涵笑容陡然僵住。
下一秒,她就挪开了眼,像是本能地想要掩饰什么,拿起水杯喝了口:“没什么,我就随口一说。”
两年。
这个时间不知为何叫别枝心口一颤,像是有什么关联的记忆原本深埋,此刻就要破土而出。
别枝蹙眉追问:“你不是说,从我出国后,他就销声匿迹了?”
“对,对啊。我也是听说嘛。”
于雪涵差点汗如雨下,一边攥着掌心一边嘀咕要是瞒不住了会不会有什么惨烈后果。
她不敢和别枝有一点眼神交流。
像是刑场铡刀落下来前一刻,忽然响起了的“刀下留人”一样——
“嗡。”
别枝放在桌上的手机兀地震动。
“哎呀,你手机响了,快接电话吧?”于雪涵如蒙大赦,眨巴着眼睛看别枝。
别枝审视过她,又瞥了眼屏幕。
来电显示是理学院学工办的副主任,刘浩昌。
不接不行,还耽搁不得。
别枝只能暂时按下那点来得突然的疑惑,接起电话:“刘主任。”
“小别啊,你这个工作态度是怎么回事?”刘浩昌头一回对她语气这么不满,“周一就让方老师通知你们新生辅导员,周五前务必把《学生干部培养计划》发进我邮箱。今天都周日了,怎么就你还没交上来呢?”
别枝一怔:“培养计划?”
“你不会是忘了吧?我还特意和方老师确认过,他说周一就已经通知到你了。”刘浩昌更不满了,“这些计划书我明天就要上交了,你说怎么办?”
“……”
别枝垂眸,快速在脑海内过了一遍,确定这周内即便再心情不好,她也从没有遗漏过任何文字类或者口头上的消息传达。
那就只有——
方德远。
难怪这周内出乎意料地消停,看来这才是为了上周末在酒楼内,她搭了那个叫乌楚的女生一把的报复了。
“抱歉,刘主任,是我处理不当,疏忽了,”别枝适当地放轻了声,“我现在立刻回学校补上,今晚0点之前,一定把电子版发进您邮箱。”
似乎是见别枝反省态度良好,刘浩昌语气稍缓和:“我知道你刚回国,可能还不熟悉校内工作的节奏,但以后,这样的问题可不能再犯了啊。”
“好的,主任。”
“……”
几句话后,别枝等刘浩昌挂断了电话,才眉眼淡漠地扣上了手机。
“怎么回事啊?”于雪涵听出不对,“工作上出问题了?”
别枝想了想,三言两语跟她说明了情况。
“靠,这小人!明的不来,玩阴的啊?!”于雪涵气得不行,“那你怎么不跟你们主任拆穿他猥亵女生啊,说明白了,他根本就没告诉你,就是挟私报复!”
别枝平静地把最后一点沙拉和意面吃掉:“首先,我没t证据够把这么大的罪名扣在方德远头上,即便有那晚的录像,也可以被他狡辩过去。其次,他是理学院的老人了,天时地利人和都在他,如果我证据不足贸然出手,只会被对方抓住把柄,反咬一口,说我栽赃污蔑。”
想了想那个场面,于雪涵晦气地摆了摆手:“那你也该说他没通知你,不然太冤枉了!”
“主任不会关心为什么失误,只关心失误本身,还有给他带去的影响,”别枝擦了擦嘴角,擡眸,“且不说他在新来的我和相处多年的方德远之间信谁、亲近谁,即便他信了我,只有我处理不好同事关系导致工作错漏,让他不好交差——失误一样在我。”
于雪涵想得直挠头,最后不得不挫败承认:“也是,刚刚他那语气,你要是解释,说不定就是火上浇油,还让他觉得你狡辩呢。”
“大仙儿,你悟了。”别枝收拾东西,玩笑起身。
于雪涵还是不爽:“那怎么着,就这么吃了闷亏啊?”
“又不是一局一胜,来日方长嘛。”女孩温垂的眼睫下,像是有凉淡又扎人的情绪一掠而过,只是很快就叫她仰脸的无害浅笑取代:
“走吧,试用期新人要回去补自己的黑锅了。”
“得了吧你,还新人,比我这个上了三年班的都老油条,”于雪涵跟上来,玩笑着掐她痒痒肉,“说,出国吃什么人参果,学成精了啊?”
别枝躲开,讨饶地笑:“心理学七年呢。”
“嘶,被你这一说,我都想去学了。”
“千万不要,会喝风。”
“哈哈哈……”-
这个世界上大概没什么事,比周日一个人加班更惨。
如果有,那一定是周日连夜加完班后,周一一大早,还要单独去领导办公室挨训。
“吱吱,我都听说了,你也太惨了。”别枝从刘浩昌办公室回来,就收到了过来慰问的毛黛宁的同情。
别枝在办公椅前坐下,刚要回答。
“她自己犯了错,当然要自己承担结果,这有什么好卖惨的?”何芸撇嘴。
毛黛宁回头:“别枝刚来,会有不熟悉的地方很正常啊,何芸姐你新人期没犯过错吗?”
何芸梗了下,没好气地:“里外不分,你就向着她吧,让人卖了都不知道。”
“我分啊,上回我学生心理辅导那事,就是吱吱专门回学校帮得我,不像有些人,明明也是心理系出身的,又跟我一样在酒吧里,还见死不救……”
毛黛宁嘀咕着转回来。
从上回那事不久,她就专门换到了别枝旁边的办公桌,此刻把椅子拉近别枝,小声道:“吱吱,你没事吧?”
“没关系,”别枝也陪她轻声,弯眸,“这次,确实是我的错。”
——错就错在她太心慈手软。
那天晚上就该直接踹着那个狗东西下楼。
望着女孩侧脸上无辜又柔软的笑,毛黛宁心里没来由地哆嗦了下,回神:“你这次也是倒霉,撞枪口上了,不然像你这样的优秀人才引进院内,刘主任肯定不会因为一次小错误就对你这么凶的。”
“枪口?”别枝整理文件的手一停。
“对啊,学校今年不是建好了新的实验楼嘛,在实验室资源分配问题上,尤其是一些生物化学方面的试验设备,我们学院和隔壁生命科学学院一直有竞争。”
别枝眨了眨眼:“这学期,竞争输了?”
“还没敲定呢,但是听上面口风,怕是不乐观,”毛黛宁比划,“现在院内都风声鹤唳的,你最近一定小心点,千万别再撞领导枪口了。”
“嗯,明白了,谢谢毛毛。”
“哎呀客气了。”
跟毛黛宁聊完,别枝刚坐回身,就见对面办公桌,负责心理系大一五班六班的徐成磊回来了。
别枝眼神微晃。
收拾方德远是不能急在一时,但这亏,她也不想吃得闷声闷气。
“徐老师,”别枝起身,含笑问,“能麻烦您一件事吗?”
这声音不高不低,但女孩音色清凌动听,在一早困倦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悦耳又引人注意。
毛黛宁愣了下,有点意外地仰头。
她记得平时吱吱都轻着声说话啊。
“哦?”徐成磊拿着文件夹进来,“别老师不用客气,直说就好。”
“之后,院内如果再有关于新生一届的指导工作,能不能麻烦由您来向我提一句?”
“……”
话声一落,办公室内忽然陷入了微妙的寂静。
有人将目光投向了方德远的办公桌。
这一届新生导员里,方德远是负责从刘主任那儿下达通知的人。
“行啊,一句话的事儿。”
“谢谢徐老师,”别枝莞尔,“您人真好。”
徐成磊玩笑:“可别这么说,还没听别老师这样夸过人呢,我哪担得起。”
“怎么担不起呢,”别枝也含笑坐下,整理电脑前的文档,“不给人使绊子的同事已经是好人了,何况您还愿意额外通知我呢?”
徐成磊察觉什么,略微挑眉,却没言语。
办公室里的微妙寂静蔓延,终于有人憋不住气。
方德远乐呵呵地拿着水杯站起来,到饮水机接水:“小别老师,我怎么听着,你像是话有所指呢?”
“嗯?”别枝擡眸。
方德远轻眯了下眼,笑容不改:“别老师不会是打算把你自己忘了的事,推到我没通知到位的问题上吧?”
“……”
办公室里更加寂静。
毛黛宁茫然地看了看左边,又看了看右边。
“啊,”短暂的沉默后,别枝轻声惊讶,“原来还有这种可能吗?”
方德远一哽。
“多亏了方老师提醒,不然,我还真是没有想到这种可能。不知道方老师是怎么想起来的?”
“……”方德远手里的杯子捏紧了,脸上老好人似的笑也快维系不住,“别老师要是这样说,可就让人伤心了啊。”
办公室里的人陆续回神。
多数选择没听见,也有和方德远走得近的,譬如何芸,此刻掂量着自己新做的美甲:“做错了事还想推锅给别人,不好吧?方老师和谁都与人为善的,怎么偏偏会针对你?”
“我也奇怪。”
别枝拿起手机,像无意识地轻叩了叩,“总不能,是我不小心碰见了方老师什么把柄?”
“——!”
一记敲山震虎。
方德远脸色顿变,有些错愕又狰狞地看了眼她的手机。
那天晚上,二楼拐角后太暗了,别枝出现得又突然,他还真无法确定别枝是否录像、有没有录下什么。
办公室里的气氛更加诡异,死寂得落针可闻。
而始作俑者,别枝起身,拿着保温杯翩然离座,像是毫无察觉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毛毛,去开水房接杯热水吗?”
“啊?噢噢,好。”毛黛宁不明所以,一步三回头地跟了出去。
出了办公室,别枝笑意敛去,恹恹将手机收回了口袋。
毛黛宁正凑头上来:“吱吱,你手机里有什么吗?”
别枝淡淡回眸:“有某些人的心鬼吧。”
“?”-
别枝是真心认为,自己这个周一开始得已经是极尽悲惨了:又是加班,又是挨训,又是犯小人——绝不可能更惨了。
然而命运总是能用事实告诉你,在惨这方面,它毫无下限。
中午十二点半左右。
别枝刚加班处理完上午的工作,准备和毛黛宁一起去学校食堂觅食,就见何芸和同办公室的一个女老师吃完饭并肩回来了。
“哎哟,长得漂亮可真好,在学校里都不安分。早上刚犯了错,中午就有人送花,别是在手机里和男朋友骂了领导一上午吧?”
何芸阴阳怪气地回了位置。
别枝和毛黛宁对视。
毛黛宁要问,就见何芸旁边那个女老师表情古怪地看向别枝:“别老师,你男朋友抱着花,在办公楼外面等你呢。”
别枝:“?”
毛黛宁:“?”
两人往外走的路上,毛黛宁还在惊讶:“吱吱,你这为了撇清桃花,可够下本钱的,是从哪儿雇的群演,这么全套的戏份吗?”
“我没有——”
话声在别枝转出楼门时,戛然而止。
她看清了站在来往且好奇的校内人群前,那个抱着一大束娇艳欲滴的红玫瑰,西装革履的费文瑄。
毛黛宁讶异:“这群演,长得还不错哎。”
“…毛毛,你在这儿稍等我一下。”别枝按了按眉心。
“啊?要不你们吃,我自己也——”
“不用,三分钟。”
“?”
别枝漠然地往外走。
“小枝,你终于肯见我了?”
费文瑄一见到别枝,立刻情绪亢扬地上前,要将花递给她,“我知道,之前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对你交朋友这件事置喙什么,你能不能原谅我这一次……”t
在费文瑄让她一字厌恶过一字的话音里,别枝觉得这些时日被自己反复按捺下去的情绪正一点点讨债似的翻涌上来。
像海啸,暴风,骤雨,全都在同一个时刻向她压近。
绷紧的那根弦如坠万斤。
吵闹,噪音,目光,议论……世间聒噪的一切全都放大,拉至最高音量,汇聚成叫她头痛欲裂、连眼前都空白一片的尖锐耳鸣。
“——闭嘴。”
直到女声轻而厉起,像一刀撕裂了雪白的锦帛。
别枝睁开眼。
她看见了费文瑄挺得猝然而张大的嘴巴,他似乎费解,这样冷酷无礼的语气怎么会从他自以为熟知的师妹口中说出。
别枝并不在意:“你想追我?”
费文瑄一愣,继而喜上眉梢,连忙点头:“小枝你放心,我今后一定会对你好的,绝不会再犯像之前的错误,我……”
“我得过癌症。”
吵闹的世界轰然定格。
万籁俱寂。
很久后,费文瑄僵回神:“什、什么。”
“遗传性卵巢癌。”
“在我17岁体检监测里,发现了与我母亲相同的BRCA1基因突变,18岁那年,确诊癌变。出国治疗七年,随时可能复发,或者转移。”
别枝轻声,平静地像在讲与她无关的故事。
“如果遗传性卵巢癌患者生下一个女孩,那她的遗传基因里,BRCA1恶性突变的概率会比普通人高出约50%。从她出生那一刻开始,就注定携带一颗定时炸弹,终其一生,等着它某天忽然爆炸,带走她的半条命,或者全部。”
“换言之,它只是折磨了我母亲十数年、才叫她憾然离世,如今轮到我了而已。”
“……”
费文瑄涨红了脸。
即便是自尊也叫他想要在这会说出什么场面话,但他结舌张口,几次都没能成功。
大约是看穿了他的窘迫,他面前的女孩仰脸,弯眸。
琥珀色眼眸里,凉意如霜覆的湖。
“哦,还有个好消息——我在国外就读期间,接受了单侧输卵管切除手术。所以不用担心,我这辈子,大概率都不会有孩子了。”
“——!”
费文瑄瞳孔惊缩。
“这样呢,”别枝忽地笑了,眼神愚弄而淡漠,“费文瑄,你还敢追求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