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是第一次,别枝如此明显地在庚野身上看到尴尬带来的僵停状态。
毕竟某人混不吝惯了,能让他吃瘪的,也就带着“别枝家长”身份标签阴阳怪气的廖文兴了。
“舅舅,看在他堵了一个小时的车才过来的份上,你就别欺负他了。”别枝轻声笑着给庚野解围,哄廖文兴上了车。
和庚野擦肩时,别枝飞快地朝他眨了眨眼睛。
庚野低头,轻蹭了下眉骨,无声地叹。
他有种预感。
从廖文兴这句“庚哥”开始,就是要给他这注定被审判的一天奠定基调了。
送舅舅廖文兴上了商务车里,别枝转回身,就把跟在身后的庚野拽停在自动合上的车门旁,她眼角都是被笑意压弯的弧度,还努力抿平唇线:“你怎么…穿成这样?”
别枝在庚野这套笔挺熨帖的西装前无处下爪,就隔空比划了下。
“想笑就笑吧。”
庚野一眼就看穿了别枝的情绪,他懒插着西装裤带的手抽出来,先是握了下她的手,然后又曲起指骨,在女孩脸颊侧蹭了蹭她低弯的眼角。
青年冷淡地哼声,“憋坏了不好。”
“……”
别枝终于破了功,她低下头,额头往前抵在他凉冰冰的西装外套上。
女孩果真没留面子,在他胸膛前埋着脸闷声轻笑起来。
原本多少有些躁意的庚野低垂着长密的睫,望着靠在他身前笑得肩膀都在颤的小姑娘,那点不虞很快就春风化雨似的,消逝不见了。
他薄唇两角翘起来一点,就从身前懒洋洋撩起眼——
对上了晦暗的车窗里,阴恻无声地盯着他的廖文兴。
被惊了一下的庚野:“……”
操。
老廖的眼神幽怨得跟《咒怨》里那个女鬼一样,吓他一跳。
……不过也很熟悉。
高中时候,坐最后一排的庚野哪天课上趴臂弯里睡觉,调个向转个脸的工夫,就能撞见教室后门那一窄溜玻璃里,正在巡视的廖文兴用这个眼神盯着他。
再困倦的睡意都能给他吓退八分。
还真是沉浸式校园cospaly了。
回过神,庚野都气笑了,他轻啧了声,低了低头:“上车吧。再不上去,你舅舅快从车窗里爬出来了。”
恰巧这一秒,车窗被人降下。
青年懒散骀荡的话声清晰回旋。
廖文兴:“?”
庚野:“?”
庚野:“…………”
“…咳。”
别枝憋笑憋得脸颊都涨红了,拽着庚野衣角,把人拖向驾驶座侧:“好,那你开车赎罪吧,庚老板。”
被自家外甥女这话一堵,廖文兴原本要出口的话也忍了回去。
廖主任以一个“不跟你一般见识”的表情靠回车里。
商务车总算安稳上路。
吃饭的地方是庚野订的,一家只接受老客介绍,不对外开放的私房菜馆。地点在北城北区中心的一处园林式的别墅区,地段昂贵,只看园区景观也能知道造价不菲。
从车上刚下来,就有专人过来领路。
一路绕着九曲通幽的亭廊,向着更深一层的画似的景致里走深。
老廖在学校里兼职过语文教师,穿着一身中式唐装的领路人见他感兴趣,投其所好,一路上介绍着那些林泉景观的设计,寓意等等。
廖文兴跟那人聊得入神,一时也没顾得计较后面那个。
庚野和别枝并肩跟在几米后。
“今天安排得这么正式吗?”别枝压轻了声,瞥过周身那些造景,有些古怪地转向庚野,“而且,这里怎么看也不像是你的风格。”
“哪种是我的风格?”庚野问,“惊鹊?”
别枝想了想:“不完全是,但肯定更接近。而这里么,太正式了,又文艺复古,又章程繁琐,感觉更像是你会最烦来的那种地方?”
庚野偏过脸,低声笑了。
别枝莫名:“你笑什么?我说错了?”
“没错,就是因为太准确了,”庚野似笑非笑,“你什么时候这么了解我了?”
别枝不明显地轻撇嘴角:“这点程度的话,七年前吧。”
不等庚野回应,别枝转眸:“那怎么选了这里?”
“不是我选的,找人帮的忙,”庚野一顿,“临时找不到其他合适的。”
别枝了然。
北城的餐厅,尤其在这样的周末,稍微靠谱点儿的想要临时预订上也是难比登天。
虽说不必太正式,但庚野显然也不方便带本就对他印象不妙的廖文兴去那种锣鼓喧天的闹腾场合。
不过听完以后,别枝神色又古怪了点,她偏过脸去看庚野:“你竟然会有这样的朋友?”
“哪样的。”
庚野回眸,和别枝对视后,他就明白了什么:“不是朋友,是表亲。跟你提过,游烈。”
“啊,我知道他,Helena科技的创始人嘛,”别枝有点意外地往前看,“他竟然是这种风格。”
“从小就跟在老头子身边,耳濡目染,”庚野微皱起眉,也不知道想到什么,颇有些嫌弃地打量过周身造景,“老古董教出来的小古董。”
别枝莞尔:“那,车也是他的?”
“嗯,”庚野一顿,有所察觉地回过身,他轻按了下女孩发顶,将人带进怀里威胁,“你了解我一个就足够了,不用这么了解他。”
“我是在想,这样会不会有点太麻烦他了?”
“北城是他的主场,这点事对他来说易如反掌,”庚野不在意道,“而且他最近刚欠了我一个人情。”
“嗯?”
“他非要一个停产了十几年的随身听零件,还是国外的老品牌,”个中曲折庚野懒得再提,一语带过,“MOON旗下发展的海外业务更多,居中帮他搭桥穿线,折腾了半年才拿到。”
别枝想象了下,国外人力资源方面的便捷程度不比国内,这样一个停产多年的零件,无论是找寻还是重制都该极难。
“那确实是好大的人情,”别枝疑惑,“可我记得,他的Helena科技也是在国外发家,还需要你帮忙么。”
庚野停顿,不作神色地挪开了眼:“Helena是航天方面单向纵深,MOON更着重广度。”
“广度?听起来对品牌发展不是很合适,怎么会选这个定位……”
别枝话音轻了下去。
她想她本来就该知道那个原因。
为了找到她。
即便在还不能够离开国境线的那些年,庚野就已经为他们的重逢压下了他全部的筹码。
“叮铃……”
风过廊下,铜铃铛清声如林间浅颂的小调。
别枝垂着眸转过抄手廊的拐角,低声轻语:“谢谢你,庚野。”
谢谢你,在我想要逃避的那些年里,一个人苦守过漫漫孤孑,却也始终坚定,始终矢志不渝-
不出庚野所料,今天中午这顿饭局果然更像一场审判局。
开始上菜没多久,廖文兴就看似随意地开启了话题:“小枝最近工作怎么样,还适应吗?”
“学校里氛围不错,和同事们相处也比较舒服。”别枝回应。
“之后什么计划?是继续升行政岗,还是转教学岗?”
“我准备先读一个在职博士,之后考虑留校。山海大学心理专业还不错,可以从讲师慢慢做起。同时会做好两手准备,考考国内的心理咨询执业证之类的。”
“嗯,规划清晰,有进有退,不错。你一直比廖叶让我放心得多……”
夸完别枝这边,廖文兴很自然地就转向了另一边:“你呢。”
对廖文兴的转火毫不意外,庚野放下了刚拿起的水杯,不紧不慢地回过身。
“舅舅是问我的职业规划?”
一对上“积怨已久”的庚野,廖文兴就很难有什么温和脸色,硬挤的笑都像皮笑肉不笑:“毕业好些年了,就你那儿跟做保密工作一样,什么动静都没有。刚刚上车前还听小枝喊你‘庚老板’?怎么着,庚老板现在在哪儿高就啊?”
“……”
庚野侧眸,看向圆桌旁坐在两人中间的别枝。
别枝含着筷子看戏。
小没良心。
庚野长眸轻狭,无声给她口型,然后才回过身:“前些年一直在飞行部队服役,确实不便广而告之。年初转业,现在在CN飞行俱乐部里做试飞。”
“CN飞行俱乐部?”
廖文兴重复了遍,“名号挺大,你等会儿,我看看。”
说完,廖文兴就拿出手机,顺便把他的老花镜擡到额头上,眯着眼当着庚野的面进CN飞行俱乐部的官网开始查。
不多时,廖文兴在试飞页的一堆照片的前排,翻到了一张眼熟的。
看了看照片里穿着飞行制服,凛冽如出鞘青锋的飞行员,再看了看面前这个从他那句“庚哥”之后就颇有些自暴自弃进入半放飞的散漫状态的青年。
廖文兴:“这照片……”
刚松了领带的庚野靠在椅背前,懒散擡眸。
廖文兴:“P的吧?”
庚野:“……”
庚野:“?”
停了两秒,庚野气笑了,顺着他话:“对,P的,还开了十级美颜。”
没让庚野继续吃瘪,廖文兴遗憾地低回目光,眯着眼读照片旁那行金标履历的第一行字:“前xx部队王牌飞行员,现王牌试飞员?”
庚野不紧不慢地拿起公用分餐叉,夹起别枝最喜欢的临安雷笋,放到了她餐盘里。
“嗯,一块P的,”青年懒声,“买一赠一,物美价廉。”
廖文兴:“?”
廖文兴扣下手机,继续皮笑肉不笑:“怎么着,这就没耐性,装不住了?”
“不是,是刚刚想明白了。我什么脾性,全宣德中学里也没哪个老师比您更清楚了,何况您教书育人这么多年,火眼金睛,在您面前装相没意思,还不如坦诚些。”
庚野停了停,看向别枝。
女孩咬着鲜笋片,压着弯眸的笑,朝他轻比了个竖拇指的小动作。
薄淡的笑意覆过漆眸,不过须臾,庚野回过神,轻咳了声转向廖文兴:“您要是实在不同意,那我就只好转地下了,顺便,还能让您体验一把退休返聘抓早恋的刺激。”
这回轮到廖文兴气乐了:“还以为你没以前那么扎手刺头锋芒毕露的了,看来也是转地下了。这点混不吝的无赖劲儿,是一点都没变啊?”
庚野权当骂的不是自己,他轻勾了唇,似笑非笑看向别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么。”
“你还骄傲上了?”
“……”
别枝在旁边托着腮,安心看这一老一青隔空交手,她确实从头到尾,就没有过一点担心。
舅舅廖文兴的性格,她很清楚,虽然说话是阴阳怪气了点,但也是学校里职业习惯养成的,本质上,尤其比起别广平,是一个没有任何偏见和架子的成年人。
而她爱的人……
别枝回眸,看向了坦然自若又不冒犯的庚野。
她更信任他,了解他,知道一切以公平为前提的审视下,拨开他野性不驯的外壳,就能看到他如赤子之心的干净底色。
因此别枝对两人的会面没有任何心理压力。
除了,由于过去的某些交锋而导致的两人犹如小学生一样互相挑衅的小场面——
刚经历一次吵嘴落败后,廖文兴哼哼着关上了手机里的俱乐部网页:“职业是还不错,不过我怎么听说这种俱乐部里,尤其是那种长得好看的机长教导员,容易被年轻女学员惦记上呢?”
“不带教,”庚野眼都没擡,四两拨千斤地顶回去,“除非枝枝想去俱乐部学飞机驾驶。”
庚野拨去了鲜笋上别枝不太喜欢的豌豆叶碎,这才放进她面前骨碟上。
他低身问:“你想么?”
别枝思考。
见她意动,庚野勾了笑,诱之以色:“王牌试飞给你做专属领航员,还免费,行么。”
“…………”
廖文兴看着这个场面,以及场面里让他觉着神态情绪都陌生又根本压不住骀荡劲儿的青年,不知道为什么,就很想嫌弃地呸上一口。
这叫免费吗,这叫倒贴。
看庚野不值钱那样儿。
好在别枝回神快,记得还有舅舅在,立刻擡手将人推回去:“不想,吃饭。”
倒贴不成还惨遭冷酷拒绝的庚野懒了神色,靠坐回去。
正逢对面廖主任又上来喂了一招:“那俱乐部里也不缺年轻漂亮的女学员,玩这种私人飞机的又多数是家境富裕的二代们,诱惑这么大,能扛住吗?”
庚野没解释论身价也是他诱惑别人的问题,而是又睨向了别枝。
别枝继续装没看到,隔岸观火。
然后就被祸水东引了——
听到那人压低带笑的那句“行,见死不救”,别枝的眼皮就预感似的不安地跳了下。
她刚咽下笋,想说话。
就听庚野直身靠回椅里,懒懒散散地开了口:“是扛不住,不过我有职业底线的,只认一个金主。”
廖文兴有点被震撼了:“……认什么玩意?”
“枝枝没跟您说过么。”
庚野一副意外神色,语气淡定又自然:“她刚回国那会儿,就已经发了帖子,说要包——”
别枝这辈子都没这么动作敏捷过。
隔着两张椅子的空隙,她几乎是一秒就起身扑过去,擡手给庚野没说完的话捂了回去。
代价就是被挑着眉笑得骀荡的青年提前预判,得逞地张开手臂,将她接进了怀里。
“……”
廖文兴表情复杂地看着这个场面。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看不懂啊。
另一边的两人还在无声对峙。
“你住口,不许提。”别枝恼羞成怒地绷着脸,小声威胁。
庚野从善如流地点了头。
别枝这才起身,理了下长发,打算随便搪塞句,就当没事发生地坐回去。
然后就听身后,庚野懒腔慢调地起了声:“不好意思啊舅舅,金主不让提。”
别枝:“?”
廖文兴:“…………”
现在看懂了。
他就不该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