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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请忘记远方痛苦的抒情者

    深秋的上海,是在下着雨了。

    房间是公司行政部给订的,陈桑榆在上海工作时,也帮客户订过几次酒店。她最喜欢和平饭店,曾经有客户豪掷一万五千多块,住了一晚江景房,据说是为了向一位美丽的女士求婚。毛豆回国时,常和她逛外滩,累了就在一楼的爵士酒吧歇脚,厅堂回**的老年乐队演奏的爵士曲很悠扬,她次次都点爱尔兰咖啡边喝边听。

    可这回不赶巧,一场国际会议在召开,观景最好的房间都被订满了。她便提议选88新天地,豪华套房不到四千块,但看得见旁边的人工湖泊,打开窗户,楼下是新天地的小街,仿佛回到了三十年代的旧上海,Denard先生对住处很挑剔,但她感觉他会喜欢。

    上了年纪的人都很容易为老派风情着迷,Denard先生在接待台就赞叹道:“啊,太舒适了,我有拎着皮鞋光着脚走进房间的冲动!”

    大堂铺着印花木地板,走廊垫的地毯厚达1.5厘米,极为体贴,陈桑榆说:“这里的经理先生说过,精品酒店应该是一个给予爱与被爱的地方,toloveandbeloved。”

    酒店的经理是她在拍卖行时的客户,她跳到维兰网后,和他聊过合作的事,但经理推说自己做不了主,需要请示上级,她等了几天,都没有下文,忍不住向总裁诉苦:“Denard先生,我真想将全球的准五星级及以上酒店都招到维兰网,像88、和平饭店、金茂君悦、丽兹卡尔顿啥的,我都挺喜欢,但很难和他们的负责人对上话。”

    总裁笑道:“对,我们为全世界的阔佬提供一流服务,酒店首当其冲,就像这家酒店,被赋予生命内容。Elisa小姐,不要灰心,我和Quentin先生都非常欣赏你,他说你是他所见过的最美丽最优秀的女性。”

    鬼佬们在夸奖别人时都很用力过猛,言过其实。依她自己来看,不外是洞察别人的需求,并加以满足罢了。她掏出下飞机时买的花生牛轧糖,剥给总裁吃:“我很喜欢它,但更棒的是大白兔奶糖,明天买给你。”

    “唔,真的很棒。”总裁是很好玩的小老头儿,在深圳时迷上了杨枝甘露,上飞机前还装了一大杯子带着。陈桑榆要笑死了:“可爱的Denard先生,上海的甜品是顶出名的,难道会没有杨枝甘露可吃?我要带你吃遍上海滩。”

    上海的行程非常紧凑,陈桑榆白天和总裁到航海博物馆参观,法语混杂着英语,担纲了半调子的翻译。好在馆内的讲解员很细致,她给总裁雇了一位,听一听也算受益匪浅,总裁来中国也是做了点儿功课的,对郑和下西洋不陌生,夸它是世界航海史上的一次壮举。

    陈桑榆给他聊起了背后的八卦,郑和下西洋有多重目的,既要宣扬明朝国威,也要扩展海外贸易等,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帮朱棣寻找失踪的建文帝。建文帝在位仅仅四年,即被他的四叔燕王朱棣用武力推翻了政权,在靖难之变后下落不明。有称他自焚于宫中,也有称他隐居山野,还有称他削发为僧,不一而足,这在中国历史上是一道谜题,时隔六百多年仍无解。

    总裁听了大感兴趣,连称中国人的历史Sowonderful。他说地球的70%的面积被海洋所包围,人类要征服自然要从征服海洋开始,在博物馆逗留到傍晚才离开。

    当晚总裁在上海的朋友Eric请他们吃饭,Eric也是法国人,总裁的故交之子,在上海待了七年,是某品牌跑车的中国区总经理,连续创下全球销售新纪录。他请客吃饭倒也不是啥大酒店,而是吴江路上的一家私房菜,这正合陈桑榆的心愿。

    上海很多小馆子味道出色,Eric推荐的这家门面很小,只能容纳几桌客人,但很有小时候在弄堂里吃饭的温馨感觉。趁Eric和总裁在聊家事,陈桑榆起身到附近的小杨生煎店,买了几份生煎。

    毛豆每回到上海,都闹着要去吃,一口气干掉八只,外加一碗牛肉粉丝汤,心满意足地捞过她,在耳边吹着气说:“你是我的小杨生煎,咬一口就汁液四溅。”

    很狎昵邪恶的一句话,心照不宣的闺房乐事。她踮起脚,附耳道:“官人,你说得我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哈哈哈。”

    那是一生当中最美妙的回忆,在上海的暮春和夏末秋初,携如花美眷浪**江湖。不晓得他带上少女羲和回瑞典了吗,在瑞典,又该流传着怎样的情话呢?而她一回上海就又梦见他了,在梦里,他们都还青春年少,她在那时候的杏花春雨里,甜蜜地喜欢着一个人。

    梦中的毛豆和她手牵着手吃绿茶冰淇林,喝美酒,买小小的种子,等待阳台上繁花盛开。她醒时抱住双膝,在黑暗里呆坐了良久。就算是做梦,她也只敢允许自己回到人生十六七,只有彼此,没有崩坏。她爱的人总是一贯话中带笑,语声轻柔,他还爱着她,没可能再爱上别的什么人。

    回到私房菜馆,菜式已上齐,总裁一尝小杨生煎就赞不绝口,称自己从未吃过这样美味的小包子,陈桑榆嘻嘻笑,Eric将一道橙汁鸡块推到她面前:“尝尝看。”

    这家店的本帮菜色都不错,鸡汁大黄鱼很鲜很嫩,几乎能打满分,年糕炒毛蟹也很棒,浓浓的汤汁能捞饭,橙汁鸡块和话梅味道的芹菜不太符合陈桑榆的胃口,但法国人都很爱吃。

    这几年,中国国内的跑车市场竞争激烈,给Eric的品牌提出了新的挑战,明年开春,他们将推出三款新车,正处在大肆宣传的阶段。陈桑榆问:“新一代的跑车为何命名为追寻?”

    Eric笑着指正:“事实上它是越野跑车,跑车的外观,越野车的性能。总体来说更强劲,更省油,也更豪华,堪比中国神话里的夸父,使命是追寻太阳。”

    “很诗意,也很浪漫。”陈桑榆在来的路上查阅了资料,Eric为了新车“追寻”,还特地回总部担任了一段产品经理,主导和见证了追寻从概念设计到推向市场的全过程,它在动力、内饰、公路和越野性能方面有足够的提升,Eric跟总裁说,“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巩固我们作为顶级奢华跑车的地位,同时向SUV领域进军,我预计不出两年,中国将取代俄罗斯,成为我们在全球继英国和美国之外的第三大市场。”

    “好极了!”总裁和Eric碰杯。

    陈桑榆在缙云山期间,遥控指挥周杨等人,他们赶制了维兰网的最新宣传册上,将Eric的品牌列为第一合作伙伴,Eric盯住封面上“躬逢盛世,共襄盛举”八个大字看了一阵,和维兰网签订了协议,他的品牌将在维兰网上投放一年的广告,并推出“豪华跑车租赁”服务。

    由于新款即将上市,Eric正在控制旧款的供货和库存,尽管市场需求大于供应,也不会随便降价,因为将有损品牌的高贵形象,也会伤害到已有客户的利益。所以旧款用于租赁显然更适宜些,既维持了曝光度,又能为新款挖掘更多潜在客户。

    事情谈得顺利,全赖总裁的功劳。吃完饭,三个人在上海的弄堂闲逛,陈桑榆挽着总裁到处走,亲亲热热的像父女俩。总裁对小市民的生活感到新鲜,目不暇接地问个没完:“这是做什么用的?”

    一个水槽子上好几个水笼头,每个水笼头上都扣了个可乐罐子,这是弄堂里寻常的一景,专为防止邻居偷水所设。但陈桑榆说了假话:“他们是在节约用水,很环保。”

    她不正面回答,是因为自卑和心虚。Eric恐怕也不知道,跟着“哦”了一声,问她:“单独在网页上投放广告,我会认为它很单调,Elisa小姐是否有更好的主意?”

    “我想为越野跑车开通单独的活动页面,中国有相当庞大的旅行爱好者,尤其是跑车客户,都会着迷于沿途的风光,Eric先生,你刚才说到的夸父跟了我很大的启发,我们不如合办一场年度活动?”陈桑榆说,“向网友们征集旅途中最美的夕阳照片,并发起投票,人气最高的几位,将获得品牌赞助的旅游基金,我的初步想法是,每位二十万元左右,用来奖励他们实现梦想中的旅行。”

    Eric眼睛一亮:“Elisa小姐,你的想法倒和我们市场部的明年的战略规划大同小异,看来,设置旅游基金是很易于讨巧的。”

    “那么,不如将维兰网作为网友上传照片的主战场?Eric先生,我们还能换个噱头来说,中国一线城市的白领大多压力很大,身心都处在亚健康状态,但辞职喊了几个月,也不敢真正付诸行动。这时若有一个活动成为诱因,未必不是好事,很有利于休养生息,以励再战。所以,像‘辞职吧,旅行去’这类口号是很能打动目标客户群体的。”

    总裁插话道:“也不见得是最美的夕阳嘛,最美的海景也行啊,海洋是很壮观的。”

    真是个探险发烧友,满脑子都是他的航海大计,这和毛豆真像。陈桑榆心中一叹:“是啊,这将是可持续做下去的活动,最美的夕阳、海景、朝霞、山水……”

    两天前的缙云山顶,黄昏时分,她和小明并肩站在青石板上,抬头望见深秋的红叶在薄雾里漂浮,不远处沉甸甸的夕阳在彩云间若隐若现,她心头蓦然升起一些些空而辽阔的情绪,仿佛生命里所有的秘密都在刹那间洞明,却又转眼消散在晚风里。

    小明说:“阿宝,我常来这儿看日出日落。”

    “我记得的,往常总是你开车,有一年我们去机场接毛豆回来,车到家时,天晴云开,红日挂空,你自吹自擂说,这车开的,多有电影手法啊。”

    两天后在上海的街边,她因此想到,可以和Eric联合举办旅行活动。也许,人生不过是一部公路电影,要忍受漫长的枯燥的高速公路,两旁昏昏欲睡的植物,然后在路的尽头,你将和人生中至美的景色不期而遇。

    犹记得送她下山时,小明和她说:“阿宝,三藏法师说,有一样东西,只要活着就一定能看到,他说的是血一样的夕阳。”

    只要她还活着,就必然会再次经历良辰美景,这是生命本身给予人类最大的恩赐,比情爱更广博,也更深远。陈桑榆含着大白兔奶糖,轻轻地想。大白兔是她最爱吃的糖果,以往她给毛豆写邮件说:“亲爱的,你是我的糖,感觉苦闷时,总想含一颗在口里。”

    他的邮件惜墨如金,几个字点评:“含字用得妙,甚得吾心。”看得她又笑又骂。多窝心的时刻,竟也自顾自地过去了,可她应当相信奇遇,就像小明说,夕阳给他以力量。

    作为豪富阶层,总裁和Eric尚另有消遣的项目,他们将赴位于奉贤的某飞行俱乐部谈生意。陈桑榆本是打算租车赶往浙江和张怀天碰面的,但认识了Eric,调一辆“追寻”越野跑车给她玩玩却也方便。

    一上手就发现“追寻”着实好开,陈桑榆比国内绝大多数有钱人都率先感受了它的种种便捷。不得不说,总裁的面子真大,怪不得那么多人都要趋炎附势,只因有钱人从手里漏几粒米,穷人就能吃上好几年。也难怪像通告艺人王羽帆那样的女孩子层出不穷了,她不赞同,但能理解。

    在吴曼等人的张罗下,王羽帆和陈桑榆的高中同学插画师邵琼在《名仕风流》节目碰头了。多年不见,邵琼还是老样子,只认为自己的观点才是清澈干净的,否则杀无赦,但她碰到王羽帆就不灵了,节目中处处落了下风,好不狼狈。

    王羽帆作为《名仕风流》征婚活动的人气嘉宾,已在电视上出现了好几次了,颇吸引了一些关注。连维兰网的技术男们都知道他,还有人在工作群组里替她抱不平:“我没搞懂那么多人骂她干嘛,有啥可骂的,你要是找着那么漂亮的,像洋娃娃似的女朋友,哪还舍得让她干家务活,肯定是当宝贝养着啊!”

    也有人说:“哥们儿,你这是贱的吧!累死活该!”

    但不管怎么说,王羽帆在骂名中也攒了点儿小名气了,在节目上也显得游刃有余,甩出邵琼几条街。说到择偶条件,邵琼说:“我想找的他,必须跟我无话不谈,还得相貌堂堂,心态阳光,最最重要的是,要把我当成至宝,捧在掌心上。”

    王羽帆在嘉宾席上说:“谈得来是天大的要求啊,亲。你对男人要求太高,这叫与虎谋皮。活得太不现实了,多不好啊。”

    邵琼瞪她:“谁像你啊,只奔着钱去!我认为世上绝对有人是我的天赐良缘,天生就押住了我的韵脚。”

    王羽帆笑了起来:“大姐,咱实在点好吗,改成他天生就戳中了你的**,可能更入味点。”

    台下的观众轰然而笑,眼看邵琼脸上挂不住了,另有女嘉宾打圆场:“哎哎哎,两位小姐,男人不可靠,咱们女人之间要团结友爱点。”

    王羽帆转头看向她,声音堪比林志玲,嗲到人骨头都酥了:“不呀,男人可以靠,骂人那个靠。”

    好家伙,又制造了一条新语录,在网上马上传开了。连《名仕风流》的编导也说:“你们上哪儿找来的活宝啊,简直是金句大王嘛!”

    节目播出后,收到的热议无数,王羽帆和邵琼争锋相对被媒体称之为“理想主义者在物质主义者面前落荒而逃”,陶园感到很好笑:“姐,邵琼也配是理想主义者?”

    “他们是故意用这个称呼的,起到激怒公众的效果。她被定性为理想主义者,物质主义者会攻击,而真正的理想主义者也将会揭竿而起。”当下社会,各行各业都在拿市场作为风向标,一干人都在研究公众的敏感点,狠狠地摸上去或挠上去,跟陈桑榆在部门会议上说的异曲同工,“公关,是在攻心。”

    邵琼受了挫,找陶园哭诉:“早晓得我不去参加录制了!哎,你说我咋就碰不到想要的那个人呢?”

    陶园问:“你找过没?”

    她一愣,摇了摇头:“我是靠画插画为生的,成天宅在家里,工作圈子也窄啊,咋找?”

    陶园气不打一处来:“哎哟我的姐姐,走出去啊,参加户外活动啊,聚会啊!”

    “我忙,没心情,也没时间。”邵琼说,“我又不爱打扮,男人不都喜欢看花枝招展嘛,肤浅!”

    陶园说:“你自己不去找,难道男人是从天而降吗?你没把找男人当成首要任务来抓,不剩下来才怪呢,找男人结婚这事儿,得天道酬勤啊姐姐。”

    邵琼连称委屈:“我有试着接触过啊,但离我的要求太远,提不起劲啊。”

    陶园耐着性子说:“姐姐,你有没有想过,是你对男人的要求太自相矛盾了?你想从一个老实可靠的男人身上找情趣,又从一个风流浪子身上找安定,你是把自己当玛丽苏了还是电视剧看多了?你的书比我念得多,一定知道有个词语叫缘木求鱼吧?”

    玛丽苏是指在现实世界里什么都做不到的人,把自己意**成倾国又倾城,桃花朵朵,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无所不能者。邵琼被她说得一哆嗦,但陶园更绝的话还没说呢,姐姐,你把所有美好的词语都用在一个男人身上,但这样的男人为啥看上你呢?既然你不比别人美,也不比别人贤惠,更不比别人性感。

    更何况,爱和优秀之间没有必然联系,你是仙女他可能还嫌你没人味儿呢,宁愿跟一个肥胖邋遢又馋又刁的蠢婆娘混。

    姑娘,你得知道,那些接近你的男人们各怀心思,并不全是为了将你捧成掌上明珠而来的。你想要灵魂的相互照见,还想要他免你惊,免你苦,免你流离失所是不是?可他是上帝,还是专为你降生的天使?陈桑榆真替邵琼着急,活到二十八岁了,若还不明白这个理儿,还固执己见,只怕仍会一年年地蹉跎。

    邵琼上节目频频说想找“灵魂伴侣”,被网友们戏称为“灵魂姐”。但陈桑榆觉得,灵魂姐邵琼言行尖刻了点,但本性还算善良,想找“谈得来”的男友也不算什么错事。她若心态好,像赵鹿和石龙芮那样云淡风轻也就罢了,但陶园说:“姐,她急昏了头呢,一口一个再不相爱就老了,把我也弄焦虑了,哈哈。”

    浙江海宁离上海很近,陈桑榆开“追寻”,一个半小时就到了张怀天的厂房,他在皮都路开了一家公司,做水貂大衣买卖。

    “追寻”外型很夺目,张怀天老远就迎上来了,陈桑榆跳下车,他赞道:“很枪炮玫瑰嘛,帅!”

    陈桑榆在缙云山为他求了一枚琉璃车挂:“住持开了光的,保个平安。”

    张怀天的车间分为设计区和加工区,设计人员和工人师傅都在如火如荼地忙碌着,一些已完工的皮草大衣领子都挂在晾衣绳上,地上也堆满了加工的原材料。张怀天把她带到仓库里说:“看,最近要出库的就是这些了,有四个客户会来拿。”

    仓库也就四十个平方米的样子,放了一堆挂衣服的杆子,每个杆子上大概挂了十来件水貂皮做的大衣,以中长款为主。陈桑榆随手拿起一件过膝的带帽子的大衣问价格,张怀天说:“这件皮料一般,给她们的拿货价是九千四,在我们家皮革城里的店里卖一万多,要是进商场,更是离谱的翻好几倍。”

    陈桑榆说:“拿货价比我想象中的要贵哎!”

    张怀天说:“嗯,更差的也有,比如回收旧貂皮改装的,成本两三千就能搞定,卖六千。但我不做的。九千四这件,碰到熟客了,价钱还能再商量,但便宜不了多少,我用的是丹麦进来的北欧貂,不然也不会这么贵气。”

    “我听人说,很多号称进口的国外水貂皮,是山东、河北养的。”

    张怀天咳一声:“那个不行,国外貂就是国外才养得好,你引进到国内也养不好,只能做领子和袖子啥的。”说着递过一件给陈桑榆看,“喏,这件贵,花了48张貂皮,光用料成本就两万多了,这还没包括设计、制作、销售等环节的费用,你猜进商场卖多少?十四万!”

    陈桑榆给母亲挑了一件长大衣,大翻领用的是貂背的毛,张怀天给她包好,她说:“我回家住一晚,明天绕到海宁,把你带到上海。”

    张怀天做皮草起家,积累了不少贵妇少奶奶客户,陈桑榆想在上海、北京、广州、香港和深圳等一线城市做名媛义卖活动,为维兰网开张铺路,得靠她们帮忙。张怀天不负所托,在几天内就帮她找到了十几个阔太太和有钱人家的千金,都愿意捐出闲置的大牌包包、鞋子和衣服,再加上她在拍卖行攒下的客户关系,再联合沪上数家媒体,声势浩大不成问题。

    回宁波途中,陈桑榆给周杨打电话,她的亲卫队除了丁浩、徐启航和段振藩等三大技术高手外,次日都将赶往上海协助做活动:“对了,我后来招的几个实习生,姚薇啊,戴海龙他们,也都叫上吧,熟悉熟悉工作也好。”

    然后她向Quentin报喜,跑车品牌已和网站签下了一年的广告合约,并将开展“追寻最美的风景”大型活动,设立高额旅游基金,活动具体细则等她回深圳后再具体商定。Quentin夸了她,但情绪不高,内容部总编辑朱悦带着几大社区的主编集体跳槽了,人事部门通过猎头公司推荐了好几个人,但他都不满意,正发愁呢。

    陈桑榆笑笑:“尊敬的Quentin先生,为何不从内部提拔呢?收藏社区的高锐编辑策划能力突出,又懂SEO,你考察考察?”

    Quentin笑了:“你们对内容部都比我熟啊,Victoria小姐推荐的是曾鹏飞,音乐社区的,你知道他吗?”

    陈桑榆当然知道曾鹏飞,她去找他办事,他爱答不理,谱很大。她只当他有点儿文艺青年的清高劲儿,所以才不买她的账,不想吴曼竟会为他说好话,这倒颇有点儿意思啊。她考虑了一下说:“我来公司不久,对内容部也不算熟,但Quentin先生,收藏大家徐图先生的专题和钢琴家程蒙先生的专题,都是高锐主导的,哦,前天公关公司做了个吃报纸的视频,他也参与了。”

    Quentin问:“程蒙的专题,是他做的?”

    “是他和音乐社区的运营主管翟丽丽商讨做的。”陈桑榆说,“我和他因为这几桩事,颇打了几回交道,对他的能力有大致了解,而曾鹏飞,我对他不熟悉,您可以调出近来的后台数据比较比较。”

    Quentin每天都查后台数据的,他有印象,收藏社区的各项指标都稳居第一,高锐是有几把刷子。

    快到家时,陈桑榆给高锐发了条短信:“多多加油。”没头没脑的几个字,但她想高锐很快就会明白她的用意。做好事不留名不是她的风格,职场上适度的拉帮结伙是互利互惠的事,高锐会懂的。

    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但她是陈桑榆。她连夜赶回家,父母也不吃惊,只问:“在出差?”

    她将貂皮大衣送给母亲:“据说今年冬天将是五十年不遇的寒冷,早准备早好。”

    母亲喜不自胜,口上却嗔怪她:“妹妹你又瞎花钱!工资还没到手呢!”

    陈桑榆自己是很排斥皮草的,但母亲很喜欢,老不舍得买,每次都拿“哎哟哟,宁波冬天穿皮草好夸张哇”来打发自己。

    好料子在灯光下亮闪闪地发着光,手感也好,母亲当下就试穿上身,她帮她整一整领子:“洋气得来!我找朋友买的,拿货价。”

    仍没忍住,用左手拈掉衣领上的头发丝,将它弹进垃圾桶里,母亲呵斥她:“又用左手!”

    像被魔杖刷的点醒,她一脚踏回哀哭不止的被打手心的童年,重温了跟母亲之间谜一般难言的憎恶和眷念,但她接受了自己。这辈子都不习惯用右手的前左撇子,总算不再被那难以启齿的羞耻感所击溃。

    被损害的被侮辱的被惩罚的被专横的打压的,都将在岁月面前败下阵来,而她所要做的,就是静待有朝一日,她对毛豆心平气和。

    亲爱的,你聪明的,会不会有一天,我也会变成可以在街上和人大声争吵的妇人?那不符合母亲对我从小的教育,她盼望我一辈子都漂漂亮亮,硬堂堂地活着,虽然并没有人能向我们保证,我将因此得到幸福。

    可是,就算那样,我也已经在二十七岁的秋天,失去了毕生所爱。

    母亲是学美术出身,气质很不错,身材也保养得体,穿貂皮雍容华贵,父亲忍不住也摸了一下:“这东西多少钱?去年在商场看到一件和这个像,卖十几万。”

    陈桑榆让张怀天在发票上少写了一万五,拿出来给他们看:“实惠价吧?”又说,“爸,我给你订了皮草小坎儿,朋友说,做好了就寄给你。”

    母亲摸着貂皮,越看越喜欢,跟她商量说:“妹妹,要不,给毛豆爸妈也买件吧?反正是一家人了,他妈妈老和我打麻将,看了也准会喜欢。”

    一家人……

    心里仿佛有一支蜡烛在风里跳了几跳,熄灭了。陈桑榆捧着水杯大口喝,将表情掩住,支吾道:“好,朋友的工厂有货再定。”

    母亲高兴了:“就是对了嘛,多讨好婆婆准没错,她老了,东西不还是你的?”

    陈桑榆挤个笑脸说:“我不穿皮草。”

    “那总有别的嘛。”母亲欢喜又怅然,“将来你就晓得了,婆婆可比娘家人更要讨好,我和你爸爸是赶都赶不走的。”

    陈桑榆鼻子一酸,破天荒地搂住母亲说:“你和爸爸是赶都赶不走的,才更要对你们好,别人都是外人。”

    失恋后,她变得史无前例地依恋父母,也更发自肺腑地明白,只有跟父母的关系才不存在变数。她和毛豆父母再融洽,也都建立在她和毛豆仍是恋人的基础上,而一旦……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母亲一向对陈桑榆很严厉,不大习惯她突如其来的亲昵,身子一僵,拍拍她的手,把手掌搁在她手上。陈桑榆的下巴顶在母亲的肩膀上,和她说了一会儿话,全是报喜不报忧的话:“工作很顺利,签了一堆单,策划了好多活动,还上了电视,《名仕风流》亿万富豪征婚就是我们网站做的,厉害吧?”

    事实上她也没啥忧心事,只除了毛豆这一件。但这就如同看世界杯,不能提中国队,以免影响心情。

    人生除此无大事,她理应感到幸福。

    但理论是一回事,感觉是另一回事。

    不过,仍有故乡从不拒归来,已是善莫大焉。故乡的宝贵就在于此吧,让人在心灰意冷时,可以退到所有的强权之外,好好休息,和父母慢慢和解,并跟——往事干杯。

    她从前总感觉“跟往事干杯”是很肉麻的说法,但跟毛豆的一杯苦酒,终将一饮而尽,再不记起。

    只能在家住一晚,却又失眠了,宁波的秋天比深圳冷得多,单衣早就穿不住了,从衣柜里捞了件大衣,爬到露台看夜空。

    家里是三层小洋楼,一楼是厨房和会客厅,父母和奶奶在二楼,陈桑榆睡三楼东边,西边则是小明的房间,露台上种了母亲最爱的山茶花和睡莲。小明家出事后,母亲对她说:“我给明山收拾出了一间屋子,以后他就住在我们家吧,省得他寒假暑假回来,他想父母,看着空房子难受。”

    小明在她家一住三年,父母都很喜欢他,特别是母亲,拿他当儿子来看。陈桑榆总想,母亲一定是在想,她哥哥若活着,会是小明这样的年轻人。小明出家后,母亲很受打击,一个人在他的房间坐了好长时间,她感到挫败,待他视如己出,竭力弥补他家庭的缺失,却还是不行。

    从露台望下去,前院里金灿灿的开了一院子葵花,凌晨两点一刻,天空并不太漆黑,呈现出青碧色,浓郁的秋天来了。

    在过去的一些年里,她和小明、毛豆三人总在露台上喝点儿小酒,谈天说地,有时候风大或下雨,他们就转回房间里。

    小明那间的隔壁是供毛豆留宿的客房,但他们都喜欢挤在一间房里玩。常常是在那样的夜晚,她睡不着,和毛豆说笑话,唱歌,听小明念诗,讲古书上的智慧,直到今天,她记得的,也还是那些。也还记得起在含混的困意中,白月亮把窗格子的影子投在地板上,她蜷在沙发上睡去,醒来,而小明手中的书将要翻完。

    父母过世后,宋家空置了几年,小明大四时,将房子变卖,但没卖出好价格。房款连同存款,都交给亲戚们替父母赡养老人,他出家时,卖掉汽车和他作为宋明山的一生,不再害怕失去什么,也不再期待得到什么。

    从十九岁到二十二岁,小明始终无法由衷快乐,但缙云山最终接纳了他。他回到青山绿水,回复十二岁少年的心境,在芦花瑟瑟的原野四处行走,嘴里叼着狗尾巴草,假装那是他的烟。而每一个夜来,他都酣然入睡,无梦无灾。

    离开缙云山才两天,她又一次想起走在空旷里,那棵妖娆阴郁的枫树。当时的太阳红得凄厉,把群山染成红色,她坐在山头,满心哀伤,可小明却说:“不啊,我只觉得太阳像火把,把整座山都点亮了。阿宝,这是太阳在放火烧山呢。”

    当纵火犯让人有禁忌的隐秘的快感,而此刻的她,孤单地在自家的露台,想拿起风灯,烧掉这一条街,那么,是不是就能星火燎原,顺势烧掉毛豆如今的世界?

    ——不能停止的想念滚滚而来,可最终她不过是心灰意懒地坐着,假想他还在身旁,藉了灯光为自己变幻着手影,一而再地逗她发笑。

    那凄凉的温柔感使她在露台坐到天光,父亲在楼下大喊:“豆浆打好了,你们来喝!”

    家里为奶奶请了两个保姆,负责三餐饭的刘阿姨厨艺很好,一大早就做好了早餐,陈桑榆下楼时,奶奶在喝燕麦粥。奶奶睡得早也醒得早,但她老得不认得陈桑榆了,母亲每次都说:“妈,是妹妹啊!”奶奶就笑了,大声说,“我知道啊!”

    但她又会问:“你多大啦?上班了没有?那个男小官呢?”

    男小官指的是毛豆或小明,奶奶分不清他们。但好看的白净的那个是小明,皮肤黑的,眉目有流气的那个是毛豆,可是,再也不用分清了,和她一辈子互通有无的,只有小明了。

    陈桑榆喝的是红绿豆的混合豆浆,父亲说她要补点儿血,母亲爱喝花生和芝麻调和的,颜色不大好看,但她喝得很习惯,还让刘阿姨摊了几只葱花小饼给她:“在深圳不做饭吧?有得吃吗?”

    “食堂的饭菜还不错,我和园园新认识了一个邻居,菜做得好吃,我打算回去后多蹭蹭。”陈桑榆笑眯眯地想起了谢闲庭,陶园在短信里说,谢某人还真听话,竟然真的给她熬了红枣核桃仁鸡汤送过来,说是能安神补心,一听陈桑榆还没回来,脸上的失望不加掩饰,陶园笑他,“我姐不在,你就顺口说弄给我的嘛,讨好女孩子你还不会?”

    谢闲庭认真地看着她:“那你今晚就得喝完,汤得喝新鲜的。”

    谢闲庭走后,陶园说:“姐,这人心里只有你,对我目不斜视,伤自尊呐!”说着又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可惜你有毛豆了,技术男注定悲剧啊!”

    每听到毛豆的名字一次,她就会受一次刺激。要不干脆对陶园坦白从宽?不,她是守不住话的,父母很快就知道了,可是,那样的话,父母该将多难过啊,他们早就认为她是毛家人了,和毛豆父母互称亲家,不晓得多热络。

    ……迟早会说的吧,再等等,等她更有勇气面对这件事的时候吧。陈桑榆走神走得很厉害,母亲连喊她几声:“妹妹!妹妹!”

    “嗯?”

    “你爸在问你,最近身体吃得消吗,眼圈都发青了,一看就睡眠差。别太操心啊,不行就回来吧,一家人不在一起住,你想我我想你的,不好受。”

    陈桑榆只有一句话在心头来回撞着,妈妈,我也没想到自己会老得这么快。母亲又说:“我们和你小舅舅前两天看到一处四层楼的老商场,买来装修装修,弄个古玩城也蛮好的。你哥哥不在,我和你爸爸也老了,生意上的事将来就是你和毛豆的事了,早点回来吧。”

    哥哥……陈桑榆又吸口气,二十七年过去了,母亲还会拿那个落地才几分钟就停止了呼吸的陈东隅说事。啊不,若“哥哥”还活着,不会被称为东隅的,她也不会叫桑榆,命运就是这样阴差阳错,让我们和所爱的人生离或死别。她夹了一块蛋饼给母亲,低声说:“过了这一两年就回家。”

    她和母亲斗了半辈子了,真正温言相向,是在她失去毛豆后。她懂得了失去之痛,便能明白母亲耿耿于怀了一辈子的,究竟是什么。

    那是一种骨肉分离。而她和毛豆,在十一年里,又何尝不曾爱到恨不能互为血肉?

    发动“追寻”跑车时,她又撒了谎,拍着车说:“妈,这车几百万呢,公司随随便便给我开着玩,你还担心什么?难不成它会开不出工资,兑不了现?”

    追寻的越野性能不及它的跑车外型抢眼,但胜在是柴油发动机,很省油。母亲笑了:“好嘛,我对广东有偏见嘛。先头只担心你们的东西卖得贵,貂皮大衣是起步价,万一没人买不是要垮台嘛,你爸让我别乱想,说咱家的古玩生意有得做,你们的生意也有得做。”

    “对的,妈,奢侈品在数字营销上毫无优势,这社会的穷人多,但有钱人也多得超乎想象,买得起奢侈品的人,根本就不在乎多花那几个钱。买不起奢侈品的人,要么去买A货,要么就压根不会买,所以单看每天卖出多少件,那是没啥说服力的。”

    陈桑榆和张怀天回到上海已是中午,总裁逛完了城隍庙,还以八十八块的天价吃了一笼蟹黄小笼。但对一个身家惊人的超级大富豪来说,不过九牛一毛。

    总裁见到陈桑榆和张怀天结伴而来,挤挤眼:“今晚要不要到天上兜一圈儿?”

    有时旁人一句话,胜过低头忙半年,借力打力正是如此。陈桑榆跑过去挽住总裁的臂膀,很敬仰:“哇!伟大的Denard先生,您居功至伟,又帮我征服了一座大山!”

    私人飞机正成为国内顶级富豪的新宠,而陈桑榆的圈子还不够宽,连门路都摸不着,总裁便亲自出马,敲定了一桩新合作。

    跑车中国区总经理Eric和他在华的几位法国同胞,都是那家飞行俱乐部的会员,轻车熟路地为总裁介绍了俱乐部老板陈智杰认识。

    由于中国的低空领域至今未向私人飞机开放,私人飞机想上天并非易事,它需要民航局核发的“飞机适航许可证”,同时飞行计划和区域还得事先到管理部门报批,所以中国国内的私人飞机屈指可数,只有几百架,其中一部分尚停在境外。温州商人陈智杰才三十出头,却很厉害,他拥有十五架私人飞机,广邀名流商贾入会,目前会员已超过一万人。

    总裁是湾流、雷神等几家飞机公司的VIP,打算专程飞美国一趟,促成这些公司来中国推出私用和商务飞机。他和陈智杰商谈的结果是,将由维兰网和俱乐部共同组织起私人飞机推介会,并开办私人飞机4S店,版图从上海扩张到全国。

    陈桑榆在拍卖行时也认识一些隐形富豪,其中有一位就在雷神公司买过一架私人飞机,在国内几乎开不成。可跑车豪宅已满足不了他了,只有订购私人飞机才够档次,像机舱的高度,内部的装修摆设等等,都能根据喜好进行特别定制。

    客户是北京人,每回来上海,都不开私人飞机,陈桑榆的前老板笑他:“花了六千万买了个摆设?”客户苦着脸,“买得起,开不着啊!”

    私人注册的飞机要通航,必须提前半个月提出航线申请,否则不允许起飞。但很多商务活动都是临时决定的,并且多有突**况,这样一来,乘坐私人飞机,远不如坐国内航班省事,很多富豪也就对私人飞机望而却步了。

    陈桑榆的前老板本来也兴起了买飞机的念头,但客户算了一笔账给他听:国内的通用航空机场很少,停机费用和飞机起降费相对较高,他一次性租用了首都机场停机坪三年,就花掉了一千五百万人民币,还是找了人给打了折扣的。

    每次飞机通航,还需要缴纳各种杂费,再加上飞机本身的养护费用,每年至少几百万,还不包括驾驶员和乘务人员的工资等开销。也就是说,所有支出加起来,几年后,一架飞机的价钱已花出去了。

    但对于像总裁这种大集团的老板来说,这些琐事不用他操心,下面的人自然都给办得妥妥帖帖的,老板只需要飞机走人就可以了。因此私人飞机在国内还是有广阔的前景,通航很麻烦?不,在足够有钱的前提下,但凡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是小事。

    飞行俱乐部的老板陈智杰也说:“购买私人飞机没啥了不起的,有的飞机不比跑车贵。”他最便宜的是一列三角翼滑翔机,也就二十来万块,还有三百万的直升机,贵的也有几千万的。

    陈智杰的生意都是别的商业项目,开俱乐部没挣到钱,但挺想得开,首先开飞机是他的爱好,其次是交际手段。很多人打高尔夫、开跑车是为了交际,但大家都玩腻了,如果能待客户上天耍耍,效果将大不一样。

    张怀天直笑:“我们厂的前台小姑娘一有空就捧着言情小说看,还幻想从小读贵族学院,长得像王子的美少年驾驶着私人飞机,哀求她当他的新娘。由此可见,私人飞机在咱们国家还是很有群众基础的嘛。”

    陈桑榆乐了:“但很难开上天嘛,除了军用,只能偷偷开。想象一下,一个风度翩翩的美少年缩头缩脑,畏手畏脚地提心吊胆地开着私人飞机,不料被有关部门监视到了,他被迫在蓝天上仓皇落地,那不就跟《西游记》里,天庭传来一声大喝‘孽畜,还不快快现出原形’一样狼狈嘛!”

    张怀天拍她的头:“没看过几本言情小说吧?美少年的父亲是和美国总统直接谈生意的,有关部门每天走后门进他家喝茶,看到了少爷满天飞,就跟手下说,那是小孩子们在放风筝,很逼真啊,由他们去吧。”

    他们一唱一合,总裁笑开了花,不住跟陈桑榆说:“Elisa小姐,你让我感到上海之行非常愉快。”

    周杨一行赶来时,才下午四点半,陈桑榆收到了高锐的短信:“谢谢,我会努力。”

    这人很识时务,想必是升职令下来了,第一时间向她致谢,并向她表忠心:我承你的情。周杨他们得到的消息一点儿都不比陈桑榆慢:“阿姐,人事部发了邮件,高锐升到内容部副总编了,你帮忙说了好话吧?”

    内容部之前并未设副总编辑一职,可见Quentin仍不完全信赖高锐,不给他更好的职位。但没关系,高锐升了职,于陈桑榆百利无一害,最少她去内容部不会再碰到曾鹏飞那样的软钉子,她想要内容部做任何配合,高锐应该都会响应。

    投诚者易捷等人留在深圳总部待命,上海这边接待前来义卖的名媛,周杨等人取景拍照,传给易捷他们制成宣传页面挂到网站,并在网上各大论坛转发造势。

    张怀天跟女客户关系都很好,振臂一呼,来了三十多位,衣服、鞋子和包包,大多是八九成新的,也有全新的,出生证明什么的都在。陈桑榆自己在拍卖行的关系也还保持着,加上唐一宁母亲的几位好友,义卖的声势很浩大,有六七十人来参加,捐出的物品估价在几百万左右。

    易捷他们做出的页面刚挂上线,客服部的电话就响个不停,多是年轻的女孩子打来的,问清了具体时间和地点,开开心心地挂了电话。张怀天悄悄跟陈桑榆说,他的客户绝大多数是有来头的,但有一位他不能保证是名媛身份,听人说有可能是某美籍华人的外室。

    那女孩子很年轻,也就二十四五岁的模样,张怀天说她男人从事风投行业,在静安某小区为她租下一套两居室,并提供一辆宝马供她日常出行。公司前台的小姑娘很八卦,说美籍华人一年只回中国三次,每次待十天半个月,剩下时间对上海的“亲人”不闻不问,很自由。又说女孩子的信用卡是对方开的,每个月透支额为五万块,另外再给三万现金用于开销。

    真真假假扑朔迷离,但女孩子有次喝多了来找张怀天买皮草,感叹过:“混久了,什么都是假的,男人、朋友和感情都是假的,钱才是女人的保障。”还说,“我妈说,女人越大越爱钱,这是真理啊!”

    女孩子珠光宝气地来了,看上去很阔气,捐了六只包,两架墨镜和四双鞋子,另外还有一大包裙子。陈桑榆说:“都是新的呢。”

    “没有,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穿了几次。”女孩子指点着说。她常去香港购物,若不是义卖,有些衣服她打算扔掉的,当成垃圾放在楼道口,不一会儿就会被人捡走。而她弃置的理由竟是“去年的款了,不方便再穿,姐妹们会笑话”以及“买的时候觉得还可以,但看了几次,没感觉了”。

    唐一宁母亲的朋友们年纪大些,捐赠的原由也简单,孩子的父亲当礼物送的,但自己不算喜欢,平时也用不上。送给买菜的阿姨吧,背不出感觉,女儿又还小,长大了不会喜欢这类所谓经典款的,不如捐出来,给年轻的小姑娘背一背:“也不能怪她们虚荣,我们年轻时,攒点儿小钱,也想买花戴戴,女人嘛,说穿了都一回事。”

    说是义卖,但名媛们也将获得维兰网的商户们提供的回赠,女孩子拿到了某高尔夫会所的年卡,笑逐颜开,那家会所商贾云集,不怕碰不着更好的机会,反正她时间大把大把。唐一宁母亲的朋友们和张怀天的中年女客户们也都拿到了大礼,五星级大酒店的美发沙龙卡啊,奢华水疗体验啊,法式餐厅的优惠啊,也都是能衬得起她们消费能力的高尚场所。

    另外,维兰网接下来的翡翠鉴赏会,奢侈品牌服饰的春夏季预览会,艺术展等,都为她们留了最好的位置。周杨拍照时说:“阿姐,原来有钱人家的小姐太太们也会看重做善事啊,我还当她们都奸懒馋滑,只晓得纸醉金迷呢。”

    “人的本质都想获得认可和尊重的。”

    也有阔太太捐了几十万的东西,却不要维兰网的任何回礼,陈桑榆问起,才晓得她是在广结善缘,替食道癌晚期的母亲祈福。是啊,再富足,也顶不过一个可能无法再承欢膝下的亲人,陈桑榆很感动,对阔太太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您会得偿所愿的。”

    名媛里颇有才艺不俗者,正巧陈桑榆在电视台也认识人,一合计,推出了《名媛课堂》栏目,邀请她们上电视教授插花茶艺、保养心得、瑜伽、好酒鉴定、如何挑选好皮质的包,怎样的雪蛤和燕窝才是正品……类似久病成医,名媛们对此都有各自心得,又一向无所事事,突然被重用,干劲十足,纷纷和电视台预约上节目的日期。

    周杨说:“阿姐,你果然没说错,人是很需要鼓励的。”

    “她们受到了重视,就激发无限潜能啊。小子,尤其是女人,赞美让她们光彩照人。”

    周杨直直地盯着她,冒出一句:“阿姐,你真好看。”

    陈桑榆笑着打了他一下,走开了。周杨在心里默默地说,唉,阿姐,我说的是真话,真不是场面话啊。

    义卖是在某会展中心举办的,年轻女郎里三圈外三圈围得水泄不通,显然认为只花原价三折的钱,就能买到香奈儿去年的款很合算,更早几年的手拎包就更便宜了,样式典雅,做工精致,比市面上通身印满了大LOGO的款式惹人喜爱得多。短短几个小时,义卖的所有物价都销售一空,所得收入将变成过冬物资运往西北和西南的贫困山区。

    陈桑榆请了不少记者来捧场,有话筒对准了她:“陈小姐,几个包就换了一卡车棉服,真让人感慨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身为奢侈品网站的商务总监,一方面,你们倡导奢华生活,另一方面,又大行其善,这不矛盾吗?”

    镜头里的陈桑榆巧笑嫣然:“我认为这不矛盾,从某一程度来说,这是杀富济贫。我们网站将成立维兰基金,每年将拿出一笔费用,用来帮助贫困地区的人们和低收入者,接下来也会在全国各大城市不定期发起义卖活动,请多多关注。”

    之前她探过总裁的口风,法国人确实正有此意,倒也不算她信口开河,而远在深圳的Quentin也将认为这是总裁授意,不会对她有意见。当然,她不会知道,节目播出后,吴曼会对着电视屏幕讽刺她:“嗬,挺有老板娘风范的嘛。”

    在上海待了四天,陈桑榆抽空和拍卖行的师傅和同事吃了顿饭,剩下的时候都在忙,夜来就和张怀天喝酒谈天。若不是毛豆的建议,她还将在上海度过许多个春夏秋冬,别人说大学所在的城市是一个人的第二故乡,她对上海的感情正是这样。

    上海是没有坏天气的,落雨有落雨的美,晴天是晴天的美,连阴天也能为它唱一首伤感的情歌。以往张怀天来上海出差,总和陈桑榆约在小酒馆见面,不过那时候她是不喝酒的,但今时今日。

    张怀天也不多问,两人就着花雕拆蟹,一手的腥味。陈桑榆嘴巴里含一颗话梅糖,喝酒如饮水,大口大口,张怀天喝一阵酒,看一阵她,忍不住擦擦手,将她额前的头发捋到耳后,在她面颊上停留一会儿,暖热的腥气。

    他要看的人不是她,诚如她在醉眼朦胧时,渴望的人也不是他。张怀天三十六岁了,今年是他的本命年,他母亲给他买了一块玉麒麟,他用红绳子一系,挂在脖子上,一欠身就在晃**,她伸手,在红绳子上长久地停留。他也喝多了,侧转脸想吻她,她躲开,他就在她的脸上碰了碰,自顾自地笑了笑。

    再亲密,也不过是为了这一刻的风月情浓,跟对方是谁,都没关系。或许也可以说,只要不是心底的那个人,跟谁都没有关系,有烟抽,有酒喝,有暖乎乎的身子搂一搂……而每一个明天,都是身畔再也没有你的明天。

    陈桑榆摸索着张怀天颈后的红绳子,毛豆二十四岁那年,他们在一起过春节。大年初一的下午,看完一场电影,周大福还开着门,他看上了一对长命锁,两人一人一只,她编了一根红绳给他戴在脖子上,说那是他的狗链子,不许他摘下来。他抱住她说,好,不摘,三十六岁时,你再给我编。

    她笨手笨脚,编得歪七八扭,但他老戴着它,绳子褪色了也不换。出国后的情书里,他还写,他和她的缘分,一辈子都牢牢系着他的心,他走到哪里,她拉一拉绳子,他就听得到召唤。

    ——誓言早就忘了吧。她的那只长命锁被系在左手手腕,做事时,轻轻摇晃,叮铃铃地响。

    陈桑榆喝得太多,醉得走不了路,赖在张怀天身上,嚎啕大哭起来。张怀天抱着她,像哄小孩子,在渐渐涌起的晚风里,也流下了很多不为人知的眼泪。

    这么多年来,受过那样多的罪,吃过那样多的苦,一切的一切,他都没有想过,自己竟然还爱着那个女人。陈桑榆抱住他,反反复复地说:“你回来,回来吧。”张怀天从来没有看过这样伤心的她,像疯了一样,抓住他的衣服不放,指甲深深地掐进他的皮肤里,他只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挫败,因为看到她,他想到了自己。

    他三十六岁了,父母催婚催得他想要跳河,可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娶谁回家。连陈桑榆都笑他鬼迷心窍,他刻意地不让自己去想念那个名字,规避关于她的所有,发自肺腑地认定他对她的爱恋,只是鬼迷心窍。鬼跑了,他就能活过来。

    可他失败了,那个女人的名字仍是他的魔咒,他从未真正获得解脱。他和她的往事,耗尽了生命中全部的热情,他外表很正常,可没人知道,他的内心早就烧成了灰烬。陈桑榆抚着他的脸问:“你会回来吗?”

    他流着泪,死死地将她揉进怀里,他说:“我回来了,宝贝。”

    不可能还会再爱谁了。他深深地厌恶自己犯贱,为什么完完全全没有希望了,仍会奢求?为什么仍自欺欺人地觉得,在很多年以后,当她周围不再有别人,就会本本分分地跟自己过日子?为什么想到她会加班,会疲累,会随便扒拉几口饭,自己还会心疼?

    惟一的知觉是心疼,他爱过的女人,如珠如玉地珍而重之的女人,他为之痛哭的女人,他千万次地认为自己对她只剩痛恨的女人,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晓得,在相似的场景里,想到她,还会痛。

    那女人离开后,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他不爱她了,他恨她。恨说得太多,他几乎就要信以为真了,可是不行,当他看到陈桑榆第一眼时,就知道完蛋了,往事浮浮沉沉浮上来,她在主持拍卖会,他坐在角落里,一遍一遍地看着她,很想很想握住她细瘦的手腕,喊她一声:“宝贝。”

    他的宝贝另有其人。拍卖会结束后,他特地拦住陈桑榆说:“你的侧面特别像我以前的女朋友。”

    陈桑榆当他是在搭讪,但他从钱包里摸出王妍丽的照片,的确很相似。但像王妍丽不算好事,她是张怀天的初恋,他很认真很投入,只想把好东西都给他,省吃俭用的还给她充话费,哪知她抱着手机在和别人海誓山盟,同时和一二三四五来往,被发现后哭着说要跟他一心一意。

    可那女人优柔寡断朝令夕改到令人发指的地步,走一步,看一步,再悔棋三步,还一脸无辜:“那会儿我是那样想的,但时间不是静止的呀,人的想法是会改变的呀。可我是爱你也舍不得你的呀,不然哪会一次次回头找你?”

    “一个压根不顾你感受的人,你相信她是爱你的?”陈桑榆问张怀天。

    张怀天不响。王妍丽最厉害的是即使他痛下决心不再见她,仍能脸都不红地把他找回来,不多久再次若无其事地分手又复合。初相识的小咖啡馆里,陈桑榆听到这一段,很诧异地问:“你是羊肉吗?被涮来涮去很开心吗?”

    拉拉扯扯纠缠不清了几年,王妍丽结婚后张怀天才彻底放弃,但那年也是他的转运年。他跑了好多地方,为了偷学技术当过皮具厂的涂胶工,一天工作12个小时,要为1200个钱包刷上胶水,工钱才26块,后来他跑去浙江桐乡养了两年獭兔,养殖厂老板的女儿喜欢他,可他发现自己最惦记的还是王妍丽,虽然他不回她的短信或者回我他妈的早就不爱你了之类。

    陈桑榆第一次听到时,感叹不已:“张怀天,你的故事真简单,一个悲催男,爱上了一个女王八蛋。她放你鸽子的手法比吴宇森拍电影还销魂啊,你没觉得吗?”

    张怀天苦笑,王妍丽是别人的妻子了,可他还忘不了她。如今的他是皮草商人,订单络绎不绝,但陈桑榆一声令下,他仍乖乖地跑去深圳帮她穿针引线,只因看到她,就像看到了王妍丽。他不敢再让自己和王妍丽相见了,可陈桑榆待他很亲切。

    “记得绿萝裙,处处怜芳草,你这爱屋及乌还真够古典深情的啊。”

    因为爱她,他对自己怀有无可奈何的恨意,但渐渐懂得自嘲:“你不是说过嘛,深情到极致,都贱兮兮的。”

    “嗯,还恐怖兮兮的。”陈桑榆说,“作为女人,我太佩服她了,多牛叉的惯犯啊,多次犯下罪行,最后全身而退不说,你还不恨她。”

    可她竟也不恨毛豆呀。他抛下结发妻子般的她,转而追求十九岁的年轻貌美,辜负了所有的誓言。他把她孤零零地扔在举目无亲的深圳,她竟然对他恨不起来。

    后半夜,陈桑榆酒醒了,在灯光幽暗的标准间里,她和张怀天一人占据一张单人床,心字都已成灰。有什么脸说恨呢,所有汹涌的恨意,仍是因为爱,它深藏心底,但阴魂不散,真是贱极了。

    王妍丽嫁人了,在七年前就嫁人了,可张怀天没能缓过来。事到如今,竟然还没办法阻止自己继续爱下去。最可耻的是,每当他想起她泪水盈盈的脸,他总还是会想,也许,做错的是自己?

    陈桑榆和毛豆分开后,不再戴那只长命锁。可是,左手上红绳子仿佛还在,提醒着她,所有的挣扎都是无用的,越想挣脱,越深刻,连时间消逝也不会有所改变。

    在我的梦里因为可以和你相爱而骄傲,然而你都不知道。

    然而他都不知道。

    离开那天又在下雨,陈桑榆独自驾车,重返嘉定区,想去陆俨少艺术馆看看。母亲年轻时和陆俨少大师有过数面之缘,还向他请教过山水画法,陈桑榆在上海念大学时,屡次去艺术馆瞻仰大师的遗作。

    艺术馆是一座中国园林式庭院,雅意盎然,花木葱茏,秀竹漪漪,她和毛豆在上海的最后一面,是在艺术馆旁边的秋霞圃。

    秋霞圃是上海五大古典园林之一,是极秀丽典雅的明代古园,中心有一大池名“桃花潭”。立在旱船头上观景时,山光潭影,云蒸霞蔚,毛豆搂着她作歪诗:“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我俩鱼水情。”

    她作势啐他一口,他将她搂得更紧。雨丝打在车窗上,她把手放在驾驶盘上,秋霞圃近在眼前,十三个月前,他们在台阶上,热切地抱紧彼此,恨不得将对方的魂魄都攫取到自己的躯壳里囚禁、豢养——完全丧失理性的深切的热情。他爱过她,千真万确。

    一年后,在萧萧秋雨中,她有着很深的惘然,因为已被他逐出了乐园,这给她带来了很深的恐惧,因为她不知道是否能在废墟上重建,尽管别人都说,不破不立。

    街上很静,天黑得很透,她没有下车,去年此时,也是深秋,在秋霞圃不远处的必胜客,明亮的店堂里,对坐的恋人伸过他诚挚的手掌,暗红尘霎时雪亮。

    许久了,那天的温度、光线、气味,依然凝滞心头。而世间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时间并不遥远,但她再也不能在邮件里说:“娘子在江南等你。”

    人说惆怅旧欢如梦,于她,也不过是安静地坐在雨水中的跑车里,恳求秋天替她哭出一天一地的眼泪。

    亲爱的,我会变得成熟,会更加老练,以后我将嫁给别人,相夫教子,全家自驾旅行,我的容颜会渐渐衰老,我们将永不会再见面,直到世界尽头……

    再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