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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社稷山河剑 > 150. 千峰似剑

    倾风跟了上去,随着花妖一同走向村墟聚集之地。

    不过须臾之间,寒潮凶猛来袭。

    山峦为一片银白埋没,粉絮似的飞雪弥漫长空。

    风雪所过之处,土地犹被冰封,尚未完全干枯的疏草亦被冻结,随着四起的朔风卷折断裂。

    天色冷得紧切,那群百姓衣衫褴褛,身上所披不过单薄麻衣,裹着一层蒲草制成的被褥,衣衾冰冷似铁,纵是相挨取暖,亦难逃过这肃杀寒冬。

    花妖肩上轻搭着她的白伞,停步在茅屋后方,抬手一抛。伞面高升,在妖力驱使下化为一株足有十丈高的白花,招展的花瓣将空中凋敝的霜雪遮挡在外。

    妖力四散,淌下隐约的暖意。

    花妖站在浩浩深雪中,以真身荫庇一方百姓。

    方才还在嚎哭的村民们,悲泣转为欣喜,跪伏朝天地叩谢厚恩。

    只是花妖亦怕冷,渐渐身形如冰雕杵立不动。眉上,睫上,俱压上莹白的碎雪。直至彻底被妖境的寒潮所淹没。

    从朝至暮,自冬入春。

    天地回暖,残雪消融。

    花妖自深寂中苏醒,睁眼之后,所见却不是于凛冬幸存的百姓,而是满地已然腐朽的尸首。

    空中恶臭熏天,苍蝇蚊虫环绕不绝。

    饶是倾风不过旁观,见此惨状,也生出种骇然而愤慨的愁怀。一时间沉郁难解,心头被无力感重重压下。

    花妖身上冰霜方退,四肢尚不能活动自如,小心曲张着刚恢复的手指,沿着路边的痕迹,一步步找到杀人的匪徒。

    说是匪徒,其实不过是群落草为寇的流民,在一群小妖的率领下,沿途一路劫掠屠杀。

    胆大的架锅炖吃两脚羊,胆小的与人分抢城中米粮。

    花妖到时,已晚一步,那座临近的村庄早已血流殷地,白骨累累,满目疮痍,目不忍睹。

    高空中黑云翻滚,阴霾迷蒙。枯残的草木上是淋漓而下的雨水,在浅坑中积成一片猩红的水洼。

    花妖抬起手,眼中血丝密布,咆哮中招来无数锋锐的飞叶,在身前盘旋环绕。

    可倾风听不见那些背景里的哭喊惨叫了,耳边只剩下一阵苍凉诡谲的风鸣。

    血液飙溅,人如飞絮游丝,高扬又落地。

    风波平息过后,村中只留下一群尚算年幼的孩童。

    一名少年跪在半塌的土墙前,不住朝她磕头,求她饶命。磕得额前皮肉血渍斑斑,最后见父母仍是身亡,才放弃挣扎,吼叫着膝行上前,抱起死在地上的双亲尸首。

    花妖鞋底染血,衣裙沾尘,不见半分往日素净。

    天边几道无声惊雷照彻寰宇,紫光从她毫无血色的脸上一闪而逝。

    她垂眸看着少年,嘴唇轻启,发出的几字简单音节,骤然打碎了此间寂静。

    “杀人,需当偿命。”

    一时间风雨如晦,尽数随着声音从耳边灌入,将倾风从里到外淋得湿透。连血液中都是幽咽哀怨的细雨,粘稠地往下滴落。

    那少年暗哑的嗓子如同一把发钝的刀,反复切割着这个茫茫无尽的雨夜。

    “我等不过一介蒲草,无安身地,亦无可投处。不杀人,便要冻死、饿死!凭什么他们能温饱过冬,我们就要坐以待毙?!豺狼食兔,猛虎啖羊,所求亦不过是为一口吃食,为能苟活于世,难道它们也该死吗?为何你只杀我们,不去杀它们!”

    花妖被他问得浑身巨震,鼻翼翕动,呼吸错乱地道:“你们是人,不是畜生。”

    那少年痛哭着说:“人活着连畜生都不如,来世我还不如生作一个畜生!”

    他眼中是浓勃的恨意,随着语毕喘出胸口的最后一口气,心彻底烧成一团死灰,踉跄地跑出去,抓起掉在地上的一把匕首,对着脖颈毫无留恋地割去。随即大睁着眼,躺倒在父母身边,没了声息。

    花妖站在原地,指尖战栗,眼皮被连绵的雨水打得抽搐,仿佛自己站到了天地尽头之外,飘摇无定处。

    她扯扯嘴角,想笑又想哭,连自己也分不清此刻脸上是种什么表情,最终步履蹒跚离开了这处伤心地。

    衍盈行色匆匆地在一池泥沼里跋涉,满身风尘,又不知为何奔走。

    直至有一日,在都城外的荒郊野岭遇见了禄折冲。

    禄折冲对她说:“祸患起始,不过是大道无情。无论是人是妖,在舟船倾覆之际,溺水漂泊,不过是鱼与虾的区别,彼此蚕食鲸吞。众生生且艰难,何来慈悲?治理根本,唯有消解龙脉杀戾,重掌妖境国运!”

    他的这番慷慨陈词,铿锵有力,困囿花妖多年。

    “衍盈,生有何罪?凭何我妖境百姓,要饱经凄苦?命比流星还短,劫难却比星辰还多。只能泪尽泣血,葬身无地。衍盈,苍生唯在你一念之间,是否愿意随我一同证道?”

    倾风见到禄折冲那张臭脸的一刻,便想上前揍他,末了想想是白费力气,才憋闷得忍了下来。

    听他说完一番狗屁不通的废话,指骨都发痒起来,脸上只余冷笑。

    这女人看似聪明,居然也被禄折冲的花言巧语哄得晕头转向。所幸比那拎不清的重明鸟还是稍好一些,行到末途还晓得可以拐弯。

    这是这弯拐得未免太大,她将陛下绑到妖境三年有余,怎得还没看开?

    真想往她脑门上敲一棍,看能不能开了她的窍。

    “我错了吗?”花妖转过身,朝向倾风站立的方向,婉转问道,“换做是你,当以何道济其艰?”

    倾风对她对视片刻,才确信她是在同自己问话,而非幻梦泡影。

    如此煞费苦心,只是来问这样一个问题?

    “我又不是你,我怎么知道你要怎么做。”倾风说,“我与你不同。我有剑啊。”

    花妖美眸闪烁:“贱?”

    倾风:“……”

    “打你啊!”倾风抬手以作威胁,思忖了下,还是认真回道,“我有一剑在手,遇难平事可杀,遇绝路可闯。我管什么妖或是人,欺压奴役便是不对。先生穷极一生,皆在探寻两族共存之道,只可惜分身乏术,未能全然消弭弊端。人境里妖族式微,是以少许小妖会受人族欺凌,可也比妖境好上千百倍。这世间,无谁愿意天生低等,俯仰由人,听凭支配。真要似禄折冲所求,诸事皆争高下,两境之间非杀个不死不休,不能结果。”

    花妖安静听她讲述,脸上难掩憔悴之色,摇头道:“我并非想问这个。”

    倾风:“??”

    那她还想听什么?如此深奥的问题,不去折磨林别叙,反跑来消遣她?

    倾风此生没遇过这样的挑衅。三更半夜来找,不为与她比剑,而要与她论道。

    比当着她面用脚拿剑还要离谱。

    倾风两手环胸,绕着花妖踱步一圈。愁眉苦脸,竭力想从贫瘠的肚子里挤出二两墨,本以为是异想天开,未料真的灵光乍现,想出说词。

    一拍额头,指着她问:“你会理政吗?”

    花妖愣了下,摇头。

    倾风说:“那你会带兵吗?”

    花妖仍是摇头。

    “你会念书吗?”

    花妖刚想点头,又听倾风接了一句:“总比不过白泽吧?”

    她被倾风给问懵了,下意识想摇头,反应过来后,才迟疑颔首。

    倾风拍着手背笑道:“是了吧。你有那么多力不能及的事,却偏偏什么都要做,自己放不下,自然找不到立锥之地了。”

    倾风找了块石头,提着衣摆坐下,笑容旷达洒脱,仰着头道:“有句话怎么讲来着?‘其出弥远,其知弥少。’,《道德经》里说的。我初初听见时觉得这话话很是荒谬。常言还有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见多方能识广呢。怎么到了老子这儿,却是奔行越远,所知越少?有违常理啊。我师父听完我的解读,便嘲笑我,说我果然没有悟性。”

    倾风抬起手,看着掌心皮肤上的斑驳树影,屈指将影子握紧,将拳头递到花妖面前。

    “圣人可以不见而明,可以不出户而知天下。但是我等凡俗之人,如何以有涯之生,去逐求无涯之知?有些事,能成或不能成,根本不在于勤勉困苦。求道便是如此。越是执迷,越是不悟。所以道家追求清心寡欲,摒弃妄自作为。我虽不是道家的人,可我觉得有理。如我这般连书都不爱看的愚者,从不奢求所谓顿悟,亦不想琢磨什么天道。我只管做我能做的事,行我能行的路。若是哪日,能在万事终了之际,窥得一丝超脱明哲的领悟,已是万分侥幸,死而无憾了。”

    倾风折了根细草,在手中抖了抖,直指向她,字正腔圆道:“而姑娘你,你走得太远,执念欲求太多,即便不是为一己私利,亦是魔障心生。所以你问遍苍生,也不会人能回答你,什么是你的道啊。”

    倾风指了指自己:“若换成我,我不会杀那些流民。我的剑不喜杀手无寸刃的弱者。我会将他们绑缚起来,交予朝廷。叫他们死于法纪,死于律例,死于众目睽睽之下,死于万民唾弃之中。但是,我会提剑杀世人不敢杀之人。谁叫百姓沦为流民,谁叫社稷病入膏肓,谁荒废私图,谁专权擅势,我便杀谁。”

    倾风又指着她:“若我是你,我有你这样的妖术。什么人、妖两族求和之道的大问题,想不通便不想,我就只盯着昌碣城里那个残暴无道的大妖犀渠,先杀了他,救一城百姓再说。”

    花妖听着她口若悬河的一番高谈,本就糊涂的脑子更是成了一锅浆糊:“如此鲁莽,只会留下诸多后患。”

    “后患?”倾风一挥手,态度散漫地道,“麻烦是聪明人的事。什么白泽,什么君王之道,难道是吃干饭的吗?全仰赖我一个人做事啊?那世道早亡了,还救什么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