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人有老例儿,宗室子弟不得擅自出城。皇帝六岁即位,他也不像祖上那些皇子们那样有机会奉命办差。其实他生活的圈子并不大,坐拥万里江山,那是这个头衔赋予的。他每日往来于乾清宫和养心殿之间,江山社稷有时候只是地图上绵延的线条,或是乾清宫前一左一右伫立的,分别名为“江山”和“社稷”的两座金亭子。
当然了,他也有机会走出这座城,上外头去看看,但这样的机会不太多,十七年来两回出巡,五回秋狝,一双手都数得过来。皇帝肩上的担子太重,朝政、读书让他须臾不得清闲,他连上四九城转转的机会都很少有。唯一一次印象深刻的,大概就是亲政前夕逛了一回夜市,细算有六年光景了。那时正值盛夏,他换了素衣在街市上穿行,身边是三教九流市井百姓,汗臭混合着吵嚷叫嚣,他看见了一种低俗混乱,但又纯粹坦然的快乐。
在他心里,那个不怎么洁净的前门楼子,是他对宫外的向往。前门楼子的小吃也不那么干净,人来人往可能带起泥沙,飘进锔了钉的碗里……但就是这种贫寒的家常,莫名让他觉得生活在其中的人充满烟火气。他喜欢那种市井的味道,虽然这种喜欢可能难登大雅之堂,甚至不该成为一位帝王的念想。但他记得那晚的灯火错落,也记得那个馄饨摊儿。
一碗馄饨让皇帝记了六年,要是放在宫里御厨身上,那是值得几辈子人夸耀的功绩,经营馄饨摊儿的老人却浑然不知。皇帝是个自律的人,就算记挂也不贪吃,宫里御膳尚且有不吃第四口的规矩,别说宫外不经查验的小吃了。可是上个月他出去探望病重的总师傅,路过正阳门的时候发现那个摊儿还在,于是就开始盘算着,带他喜欢的女人去尝尝。
一个爱吃的女人,其实讨好起来很容易,这点德禄没教他,是他自己领悟出来的。她不是说嫁人就是为了找个能吃到一块儿去的人吗,她要戒了他的羊肉,他就想带她去试试他觉得不错的东西。
嘤鸣对明儿能出去充满了期待,这头刚放下筷子擦了嘴,就开始操心明天的安排,“您得定个时候,我好预备起来呀。”
皇帝说:“等天黑了,宫门下钥后没人走动,不会走漏消息。再则去得太早了摊儿都没出,只怕吃不成。”
她嗯了声,“咱们在哪儿汇合呀?”
“朕来等你。”皇帝春风满面地说,活像胡同里的孩子约好了一块儿出去粘蜻蜓,兴致更高的那个,主动上小伙伴家里蹲守催促。
就这么说定了,嘤鸣心满意足地回去了,原本以为薛福晋造访那事儿不好蒙混,结果黑不提白不提地翻篇儿了,皇帝仿佛压根儿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和她在一起便只剩研究吃的。
最后不会把他调理成大英头号贪吃帝王吧,要是这么着可罪孽深重。不过再想想也没什么,能吃了才身强体壮,这点上她和皇帝不谋而合,愿意对方胃口好,爱吃是福气,不爱吃才要完呢。
抓耳挠腮等着第二天快来,这种心情真是难以言表。好容易熬过一夜,天亮就开始琢磨,今儿该穿哪件衣裳。内务府送来的都太华美了,穿出去不合时宜,好容易挑了几件素的,又左右摇摆拿不定主意。皇帝来的时候她还在发愁,提溜着两件衣裳往自己身上比划,“快帮我瞧瞧,是这件好,还是这件好?”
皇帝今儿穿了件燕羽灰的行服,腰上束着简单的腰带,两边挂葫芦活计,像个神气活现的富家子弟。随意瞟了眼她,说随便,“反正穿什么都好看。”
这句话说得毫不刻意,也很顺理成章,他自己似乎还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妥,那厢嘤鸣心里却甜上来,又怕他发现端倪,含糊拿话盖过去,仿佛怕他收回似的,说“您还是替我拿个主意吧,非得选一件才好。”
皇帝想起她才进宫的时候,他曾罚她学规矩。那天她在慈宁宫配殿前的玉兰树底下顶碗,穿的那套衣裳就很好看。
“你不是有件颊红的吗?”皇帝沉吟了下说,“那件还可以。”
嘤鸣听后想了半天,到底想起来了,忙招呼松格翻箱笼,“快把我那件春景长衣找出来!”喊完了又一怔,这位日理万机的主子竟还记得她有那件衣裳?想来他从很久以前就关注她了,那么他心里应当是有她的吧!
这种暗暗的小心思,真叫人七上八下。嘤鸣只觉腔子里滚水翻腾一样,心里装不下就要上脸。她躲在帘幔后悄悄看他,他浑然不觉,只是慢慢摇着折扇,极有耐心地在明间等着。他这辈子还从未有过等人的经历,这天下一切都是以他为准,谁敢浪费万岁爷的时间?他的脾气也不温存,如今不得不和她打交道,大概是被消磨了钢火,慢慢也变得有人情味儿起来。
而一旁的德禄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为什么万岁爷经过斟酌的话,说出来准把人呛个仰倒,而他不经意脱口而出的,却很有温情脉脉的味道?像刚才那句穿什么都很好看,简直是神来一笔。还有给人家挑衣裳,娘娘提溜的两件里头可没有颊红的,怹老人家竟能精准点卯,开了窍的万岁爷简直今非昔比。
德禄长出一口气,有种徒弟终于出师的欣慰。趁着娘娘进去换衣裳了,他挨过去说:“主子爷,您瞧娘娘今儿多高兴。”
皇帝嗯了声,“说起吃的她就红光满面。”
德禄说不是,“不光是因为您要带她吃馄饨去,是因为您夸她啦。这个路子很对,姑娘都爱别人夸她,您就这么不露痕迹地夸,挑好听的说,转过天来,娘娘可就离不开您啦。”
皇帝似乎也悟出了这个道理,没错儿,好像就是这样。才刚他看见了她唇角的笑意,虽然只有浅浅一缕,但也是极大的转变了。
皇帝愈发欢喜,扇子也摇得起劲了些儿。终于等到她换完了衣裳出来,他瞧得有点愣神。她今儿打扮极简,没绾两把头,简单编了辫子,戴了一对荷叶小簪头。一耳三钳也褪下了,只留一双珍珠耳坠子,走路的时候那两粒东珠在秀颈两侧摇摆,格外有种灵动俏皮的美。
“快走吧。”她很着急,挎上了她的小褡裢,走了两步忽然回头问,“您带银子了吗?要是没带我可以借您,回来翻倍还我就成。”
这人真是不放过任何赚钱的机会,皇帝鄙夷道:“你祖上不是当官出身,是做买卖的吧!那么一会儿就得翻倍?”
她笑了笑道:“没法子,我的年例就一千两,虽然不少,但将来必有大花销,得省着点儿。”
皇帝哂了哂,心道皇后的年例虽然有定规,但实在不够了大可以从公中调拨。她说得好听,实际就是爱敛财罢了,不过这次白打了算盘,他拍了拍腰间的荷包,“看见没有,朕把银子带足了,你别想上朕这儿放印子钱。”
相谈不欢,嘤鸣也一笑了之,充分展现了买卖不成仁义在的风度。反正什么都不能搅乱她的好心情,她已经多久没上外头来了?上回的畅春园之行可以不算数,这回可是正经出来逛夜市啊!当初她在家的时候都没什么机会,必要家里大哥哥带着出来,阿玛和额涅才准。后来大哥哥上吉林乌拉做章京去了,她就再也没能天黑后离开过家。
“这回真是托了万岁爷的福。”她倚着车围子说,一面揭开了小窗上的垂帘,“我早就想出来瞧瞧啦,外头真好,真热闹……”看见一个玩儿杂耍的,讶然说,“这人的嘴得有多大,别人吞剑,他吞刀?”
皇帝对吞剑还是吞刀没有太大兴趣,他安然坐着,安然看着她,“这次时节不算上佳,等入了冬,朕再带你来一回。最好选在天寒地冻,万物萧条的时候,一个摊儿一盏灯。人坐在油布搭起的帐篷底下,西北风兜不住往里头刮,然后一碗热乎乎的馄饨放在面前,才吃一口,天上撒盐似的飘下雪花来……那时候咱们应该已经大婚了。”
嘤鸣听着,发现他吃的其实不是馄饨,是一种意境,一种情怀。不过归根结底一句话,“您就是没吃过苦。”生生把皇帝的畅想打断了。
他直皱眉,“你这人……”
“大冷天儿西北风刮在身上像刀割,您还坐在那儿吃馄饨呢,能捏得住勺子吗?”
她到底是娇养小姐,冬天有汤婆子,有手炉,那双手没在西北风里吹过,刺骨寒冷只是听说,想象起来就十分可怖。皇帝不怨她没见识,曼声说:“面前有热食,你就不会觉得冷。要不是先帝爷走得早,朕也应该上军中去历练历练,男人大丈夫,还能怕冷?”
嘤鸣点点头,确实对于一位父母早亡的帝王来说,少了很多体验疾苦的机会,所以雪天在路边上吃馄饨,也能吃出一种明媚的忧伤来。
她说成,“等初雪的时候,您一定再带我出来一回。”
中秋之后的夜已经有了点儿寒意,北京入冬比南方早,皇帝想着,大概再有一个半月,就差不多了。
马车一直往前,起先只听见顶马脖子上响铃的叮当声,后来人声渐渐大起来,打帘一看,外面人潮往来,已经一片繁忙气象。
“你看,这就是朕的江山!那些往来的百姓,全是我大英的子民!”皇帝很豪迈地介绍,言下之意就是你看我的家业大不大。
嘤鸣也油然生出一种老板娘的气概来,难怪家家想让闺女当皇后,当了皇后可真好,男人的产业就是自己的产业,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这些都是我们家的。
未婚的小公母俩大马金刀叉腰站在车前,那架势,简直像和人斗气,打算从人堆儿里找个不顺眼的出来打上一架。
一个扛着糖葫芦把子的从他们面前经过,瞥了他们一眼,张嘴吆喝起来:“冰糖葫芦……冰糖多哎呀……”
另一个担着担子的慢悠悠走过,嗓门比卖糖葫芦的还大,“半空儿①……多给……”
皇帝看着他的皇后笑了笑,多有生活气息!
小富一蹦三跳从远处蹿过来,打了个千儿说:“爷,奶奶,老张头儿今晚上出摊儿了。原先的地方叫个耍猴儿的占了,他挪到城墙根儿底下去了。”边说边往前引,“奴才瞧过了,炉子上的水都加了好几瓢了,半天没个吃客。想是时候不对,这会儿都是吃饱了出来逛夜市的,得等半夜的时候才有生意。”
皇帝兴致勃勃,“那正好,给他开个张。”
其实夜市上有很多好玩儿的,就像那头有卖狗卖熊仔儿的,还有卖瓷器料器、石头印章、朝珠翎管的,要什么有什么。大可以一路逛过去,等到了地方恰好饿了,可以应景儿来上一碗。结果这位倒好,眼眶子里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一个馄饨摊儿。他是冲着这个来的,就心无旁骛地冲着那口吃的去,她甚至有理由怀疑,他可能打算吃完一抹嘴就回宫了,他所谓的吃馄饨,就真的只是吃馄饨而已。
她百抓挠心,“我想先逛逛……”
他扭头看她,她说着就要往路边上去,被他一把拉了回来,“不是说了去吃馄饨的吗。”
“这会儿肚子不饿,怎么吃得下呀……”她虽被他拽着,也还是努力向那热闹的去处倾倒,“快瞧,那儿有捞金鱼的!”
皇帝简直像拽了个不听话的孩子,她一点儿都没有要跟从的意思,又不能在外头呵斥摆脸子,便胡乱冲德禄挥手,“去,捞几条回来。”一面连哄带骗把她拽到了馄饨摊儿前。
卖馄饨的老头眉花眼笑,“哟,大爷还没吃呢吧?来碗馄饨垫垫肚子?”
皇帝颔首,“一碗荠菜的,三碗羊肉的,我们四个人呢。”
老头儿高唱一声“得嘞”,边上的小富感动出了两眼泪花儿,“主子,奴才们不吃,奴才们伺候您和奶奶。”
要是换了平时,皇帝哪儿会想到给底下奴才也买一碗,这些御前红人儿再红,也不是能够同桌吃饭的人,但如今来了一个抢吃的皇后,他被迫学会了分享。
嘤鸣觉得这样挺好,她没有特别严格的主仆观念,从来都把手下奴才当人看。小富直抽鼻子,她看着也挺心酸,暗道这位爷平常对下人多苛刻呀,买一回馄饨就叫人感动成那样。
皇帝有点尴尬,说没事儿,“吃吧。”自己拉着嘤鸣在棚子地下找个座儿坐下。
嘤鸣转头四处打量,这棚子是拿几块大油布系起来的,接缝处看得见人来人往,难怪冬天要漏风呢。
皇帝对待外人向来亲切有礼,问那摊主:“早前这摊儿设在马道口,眼下搬到这儿来,生意怎么样?”
老张头蹲在炉子旁拉风箱,炉口的火光照出一张沟壑纵横的笑脸,“倒也没多大妨碍,我这摊儿做军爷们的生意,原本马道上下来就有口热乎的,这回得劳驾多走两步,军爷们也松松筋骨。只是耍猴儿的把摊子设在那里倒不好,不是说他占了我的地方,地方是皇上的,咱们借庙烧香罢了。城顶上全是披盔戴甲的,脚步声儿重,容易惊了猴儿,上那儿看戏的也不多,实在不是个做买卖的好地方。”
京城老人儿们大多心地善良,不因自己吃了亏就抱怨。皇帝原想替他处置了那个耍猴的,但听他这么说,便也作罢了。
这时候馄饨做得了,拿那么老大的海碗装着,搁在他们面前。当兵的食量大,所以这馄饨的料也给得很足,嘤鸣暗暗咋舌,这只大碗,能装下她的脑袋。
德禄买了金鱼回来,笑着说:“奶奶瞧,奴才花了好大的气力才捞了三条。那个卖金鱼的太坏了,一口大缸里才稀稀拉拉放了几尾,实在不好上手。”一面从袖子里取出银针来搁在碗里,又各捞出一只来自己试膳,确定无虞了,才把预先带出来的金匙递上去。
老张头在民间卖馄饨,见过富贵的主儿,但极少见这么考究的排场,当即哦了声,“我想起来啦,您五六年前上我这儿吃过一回,也是这么仔细验来着。那会儿您还是十七八少年人模样,如今都有少奶奶啦,真谢谢您还记得我。”
皇帝微有些腼腆,笑了笑道:“我们少奶奶好吃,今儿非央着我带她……”话没说完就发现她翻眼瞪着他,他咕地一声,把后半截话咽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