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一身赤红色锦袍,王洵站在半人高的铜镜子前扭来扭去。镜子里的那个家伙脸上涂了很多粉,万一掉下块渣来,肯定能砸得人脚肿。可云姨还是嫌擦得不够厚,从紫萝手中抢过粉饼,继续在他脸上涂涂抹抹。
“应该行了吧?不就是吃顿饭么?擦这么厚作甚?我又不是梨园里边那些唱曲子的小丑!”实在忍无可忍,王洵皱着眉头抗议。
“别动,别动,马上就好!马上就好!你再把头低下一些,好,就这样!在耳朵下涂一点,紫萝,把你的胭脂膏子也拿来,他这块晒得有点儿黑!”云姨就像多年前哄着王洵吃饭一般,声音里充满了温情,但不容拒绝。
王洵无奈,值得把膝盖向下弯了弯,任凭对方宰割。谁让他从小被云姨带大呢?谁让昨晚下棋,他又输给了小紫萝呢?男人么,在家里能弯腰时就弯腰。哄得一家人终日脸上带着笑,自己偶尔在外头做点出格的事情,回来后也好蒙混过关不是?!
两个女人显然没猜到王洵心里头的“卑鄙”想法,兀自前前后后忙个不停。小丫头雪烟和醉霞几次想伸手帮忙,都被紫萝笑着给挡了开去,“别动!你们两个别挡着亮。去,把侯爷的鱼袋拿来。就在我床头左首的柜子里。钥匙,钥匙在我腰间。我腾不出手来,你们自己往下摘!”
“对,就应该挂上鱼袋。那可是皇上赐下的。我怎么把这个茬儿给忘了!”明明知道紫萝在借机确立其自家地位,云姨却装作毫无察觉,反而主动替她张目,“雪烟,赶紧去拿。顺便通知王福,把马车也换了!别再用那辆乌漆的,看着就不大气。把前天我在胡记订做的那辆朱漆的推出来,用那两匹辽东锦云璁拉上!”
闻听此言,王洵立刻就急了,赶紧转身,冲着雪烟连连摆手:“等等,别去!那两匹是战马,不能用来拉车!万一伤了腰,以后就没法骑着上战场了!”
“就用这一晚上!”云姨一把扯住王洵的衣袖,将其重新扯回了镜子前,“一晚上不可能就伤了腰。再说了,上战场哪轮得到你?要是飞龙禁卫都得上战场,大食人岂不打到长安城下来了?!”
“我只是说”王洵皱着眉分辩,话说了一半,又理智的闭上了嘴巴。从小到大,跟云姨讲道理,他就没赢过。所以干脆弃械投降!反正那两匹辽东锦云璁不算极品良驹,只是骨架和毛色生得很漂亮而已。况且周老虎也曾说过,骑着白马上战场,基本等于提醒对方弓箭手靶子在哪!
想到自己在白马堡大营里结识的那些同僚,他心里不禁有些黯然。大伙都走了,解决了京兆尹王鉷这个隐患之后,飞龙禁卫的整训事宜也就告一段落。周啸风、李元钦、赵怀旭,还有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苏慎行,都跟着封常清回了安西。就像没来过一般,半点儿不留恋京师里的繁华。只是自己,依旧在长安城里面混吃等死。
王洵不清楚自己到底留恋长安城里边什么地方。这座城市里边的舞榭歌台,他早就看腻了。斗鸡走马的诸般乐事,也玩不出什么新鲜花样。但想到自己一旦去了安西,就要很多年不能回家,他心里头就极其恐慌。所以,尽管封常清把招揽的条件一加再加,他终是没有答应对方的邀请。反倒对飞龙禁卫军里的旅率之职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到最后,封常清只好摇头放弃。但是,老将军也不愿意这个颇有才华的少年人就此被埋没,在临走之前,居然通过高力士的关系,替他弄到了个飞龙禁军昭武校尉的实缺。
一番折腾下来,王洵王明允,这个去年长安城里有名的无赖,现在的正式称呼应该是,云骑尉、留县子、敕授飞龙禁军昭武校尉、赐紫铜鱼袋王洵!
其中,云骑尉是武勋,代表他有大功于国。留县子是世袭于父亲和祖父爵位。飞龙禁军昭武校尉是手握三百禁军的实职。而紫铜鱼袋则为皇家的恩典。作为正六品武官,他本来没有佩戴鱼符的资格,但由于在“平叛”过程中表现出色,被授予了配带五品官员饰物的殊荣!
从云姨充满欣慰的唠叨声里,王洵得知,整个崇仁坊,除了攀上李林甫的关系外放刺史那位之外,他是这一辈中,第二个有资格正式佩戴鱼符的人,并且比前者足足年轻了二十岁。这种进境,着实另左邻右舍羡慕得两眼放光。王家上上下下,进出家门时也跟着把头又抬高了几分。但是,有一个烦恼也跟荣耀接踵而来。以前总指着王洵背影教育自家儿郎引以为戒的世婶、世姨们,突然发现王洵年近弱冠,居然还没有定下的亲事!便争相把自己认为与王家门当户对的女子推销上门。
于是,王洵在去军营当差之余,赴宴就成了一项任务。每次,都被云姨像打扮梨园子弟般在脸上涂一层厚厚的白粉,装在双马拉的座车里押送出门。而在酒宴中的近半时间里,则是被一群身穿不同等级命妇服色的女人们,叽叽喳喳地刨问祖宗八代。
“这简直是上刑!”才去了几次,王洵就受不了那些相亲宴的氛围了。直着脖颈大声抗议。可在这种事情上,他的抗议显得毫无力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只有娶了正妻,生下男丁,他才对得起王家列祖列宗。以前云姨不给他张罗亲事,是因为王洵的父亲去世得太早,家里缺少一个男人支撑门面,与王家门当户对的那些人不肯让女儿下嫁。如今王洵已经凭着真本事证明他可以重振开国侯府门楣了,婚事自然也就提上了日程。
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是,如果王洵不娶妻的话,云姨就绝不准许他纳妾。包括紫萝,在正妻入门之前,也只能是通房丫头,而无法正式确立侍妾的身份。至于白荇芷,那更是桦树皮做鼓面儿——响(想)都不要响(想)。
明明身边已经有了两个情投意合的好女子,偏偏不能娶她们之中任何一人做正妻。反而要像乡下土财主赶集一般四处赴宴,去寻找另外一个与先前自己素未谋面的女人。只因为她比前两人血脉纯正、家世显赫。
这事儿,怎么跟家里配牲口似的,还非得名种名血?细琢磨起来,王洵连砸桌子摔茶碗的冲动都有。但既然生在长安,长在长安,他就必须遵守长安城里的约定俗成的规则。是为了自己的前程也好,为了王氏家族的利益也罢,总之,他只要想消消停停地过完这辈子,就不能无视规则的存在。
对此,紫萝倒是看得开。每当王洵私下里抱怨的时候,总是笑着揉揉眼睛,温柔地说道:“郎君是开国郡侯之后,当然要找个门第相当的女人才能配得上啊!至于紫萝,郎君不必过于担心。只要日后在大妇生气要处罚紫萝时,郎君记得多少回护一些,紫萝就心满意足了!”
“六品敕授校尉呢?再往前半步就是游击将军。整个长安城里,除了皇族子弟外,不到二十岁能做到正六品实职的能有几人?”同样的话,从白荇芷嘴里说出来,就不如紫萝说得中听。总像带着股子嘲弄意味,恼得王洵恨不能立刻拂袖而去。但想想是自己无力兑现承诺在先,气焰随即便矮了半截。
“我家二郎前程似锦,当然要好好把亲事挑一挑!无论是谁家的女儿,嫁给你都是福气!”唯恐王洵临阵胆怯,云姨的话语了总是充满了鼓励。
“狗屁前程,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不立这场功劳呢!”不敢当面顶撞云姨,但是在私下里,王洵却忍不住大发牢骚。
他不喜欢被人像挑牲口般拉着去相亲,跟不喜欢跟那些世婶、世姨们一遍遍地讲述自己在“平叛”过程中的光辉事迹。凭心而论,最近这场平叛“奇功”,对他来说,的确是索然无味。首先,王洵自己就不相信那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叛乱。跟着万骑军郎将邢縡一道自尽的那二十几个汉子,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好身手。如果他们真的是处心积虑、图谋不轨的话,找个合适时机突然发难,飞龙禁卫们未必那么容易将其镇压得下去。
其次,朝廷公布的所谓万骑军郎将邢縡图谋不轨的证据,也非常荒唐。居然是对方酒醉之后,说得一堆牢骚话。类似的牢骚话,放眼长安,没有一万人,也有九千人说过。无非奸贼当道,城狐社鼠乱国之类。高适、李白、岑参他们几个,喝了酒之后指点江山,说出得话比邢某人所云尖刻十倍。只不过他们几个运气好,没交到户部郎中王銲这种朋友而已。
第三,万骑军郎将邢縡临死之前说的那几句话,对王洵深有触动。道理就是道理,不在于从谁的嘴里说出来!眼下大唐朝廷当中,的确有很多不大对劲儿的地方。不单单姓邢的一个人心存不满,就连小张探花这种稳重人,提及现实,,每每也是苦笑着摇头。只不过,小张探花在失望的同时,还在继续期待朝廷能够重新振作。而邢縡和他的那些弟兄,则是由失望渐渐走向了绝望!
在王洵眼里,整个所谓的“谋反案”,脉络其实非常清晰,也非常荒唐。万骑军郎将邢縡和几个兄弟借酒撒疯,抨击朝政。经常跟他下棋好友,户部郎中王銲恰巧在场。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王銲回到自己家中之后,便请来江湖术士任海川,命其看自己的宅院中有没有帝王之气。任海川不敢回答,吓得连夜逃走。王銲唯恐任海川将自己的问话传扬出去,便动用了哥哥王鉷手下的爪牙,从长安一直追到了大荔,捏造罪名,杀人灭口。
偏偏任海川有个朋友叫韦会,是安定公主的儿子。觉得任海川死得冤枉,就跟朋友嘀咕了几句。而王鉷也是横行惯了,听不得别人的诋毁。居然借着上次李林甫命令其打击京城中纨绔子弟的机会,将韦会从家里抓进了大理寺,半夜悄悄用绳子勒死。而韦会的几个好朋友,出狱后恰恰在白荇芷面前提及过此事。于是,当朝极品大员,身兼二十余职的王鉷,在把韦会的几个好朋友弄得死得死,躲得躲之后,又指使自己的儿子王淮,瞄上了歌女白荇芷。
于是,才出现了几个月前,王淮“抬举”白荇芷做妾不成,愤而派遣刺客出手的闹剧。怎奈三个刺客的能力实在有限,运气又差到了极点,居然遇到了王洵。被当场格杀了两个,生擒了一个。于是,京兆尹王鉷认为自己有把柄被奉命整训飞龙禁卫的大将军高力士抓在了手里,愈发进退失据。于是,当杨国忠鬼使神差突然出头弹劾王家兄弟有不臣之心时,在明知道皇帝陛下还没有丧失对自己信任的情况下,京兆尹王鉷居然试图带领自己的爪牙,绊住杨国忠的卫队,将邢縡等人放走。日后再悄悄想办法灭口。谁料皇帝陛下还留了一手,在命令王鉷协助杨国忠抓捕钦犯的同时,还命令高力士带领飞龙禁卫从城外杀来。
走投无路的情况下,邢縡最后一次当众发泄了对朝廷的不满,愤而自杀。自始至终都没打算将“好朋友”王銲牵连进案子中。而王鉷发现邢縡没有留下任何对自己不利的证言之后,居然立刻又嚣张了起来,拒绝承认对自己的任何指控,并且当众辱骂杨国忠,并威胁率领家丁前来救火的左相陈希烈不要落井下石。这种有恃无恐的态度令高力士极为恼火,也愤然加入了“倒王”行列。随即,中宗之女安定公主、冬天时儿子掉进曲江池淹死的张老侯爷,春天时儿子从马背上上掉下来摔断脖子而死的周老将军,还有已经在安禄山帐下做了侍卫的公孙亮,也一道出面指证王鉷、王銲的“谋逆”罪行。
古往今来,帝王可以跟人分享权力,却绝不会跟人分享江山。于是,皇帝陛下震怒,亲笔颁下《赐王鉷自尽诏》,诏书中列举了王鉷杀死任海川,勒死韦会、和邢縡交往密切,纵容弟弟王銲参与作乱等诸多罪状,斥责王鉷“内怀奸诈,包藏不测”。
当夜,王鉷畏罪自杀。第二日,王銲在朝堂上被杖杀。随后,王鉷的儿子王准被长流岭南。王鉷的妻子和女儿被流放交趾,王氏兄弟多年积蓄下来的家产被查抄,共折算开元通宝一千四百多万贯。接近大唐户部全年的收益。
王鉷在京师的爪牙,长安、万年两县的官员尽数被撤换。长安县县尉贾季邻和万年县县尉薛荣光被斩首示众。其他党羽或者被抓,或者逃走,半月之内,散了个干干净净。
“活该!”对于京兆尹王鉷的下场,周啸风等人心里没有半分同情。但提及自杀身亡的邢縡,大伙心里却怀了几分兔死狐悲之意。不过是一个空怀报国之志,却找不到任何门路的热血汉子而已,不幸卷入了权贵们的争斗中,成了一粒弃子。然而大伙的境遇又比邢縡好多少,还不是一样被人利用,一样身不由己?
如此想来,因参与“平叛”之故,大伙新获得的鱼符上面就带着股子血腥味道。是邢縡及其手下那二十几位兄弟的血,成就了大伙的功名!京兆尹王鉷虽然恶贯满盈,死有余辜。借势一举接管了朝堂上大部分权力的杨国忠,又比王鉷能好上多少?
于是乎,当封常清正式向皇帝陛下请辞,准备回到安西镇时,周啸风等人也跟着走了个干干净净。尽管白马堡大营的规模比先前又扩大了一倍,紧跟着还要整训左右龙武军、万骑军、左右千牛卫。尽管高力士给安西军的老兵们开出了足够丰厚的条件,却没能留得一人。包括功利心极重的宇文至,都跟在封常清身后跑到了千里之外,再不回头!
只有王洵,一贯胸无大志,又舍不得白荇芷和长安城的王洵王明允,厚着脸皮留了下来。官升数级,成了飞龙禁军的昭武校尉。协助骠骑大将军高力士和龙武军统领陈玄礼,训练刚入营的又一批新兵。但他现在也丧失了先前跟马方、苏慎行等人在一起时的进取心,总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好在龙武军统领陈玄礼知道他是封常清的晚辈,对他的偷懒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除了到白马堡训练新兵之外,王洵第二件提不起精神,却必须小心应对的就是接连不断的相亲宴了。鉴于只为一个庶母的身份,大部分相亲宴,云姨都没资格列席,虽然王家大事小情实际上由她来说得算。这可加倍苦了王洵,每次赴宴几乎饭菜都吃不上几口,大部分时间要用来回答那些已经不知道回答了多少遍的问话。至于别人准备塞给自己的正妻长什么模样,生得什么性情,是温柔贤淑还是彪悍善妒,连分辨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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