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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关山月 第五章 紫袍(五)

  消息传出,处木昆部的武士们也是一片欢腾。大伙都没想到成为俘虏之后不到两个时辰,就重新获得了自由。更没想到的是,受白狼神庇护的唐人将军非但不再追究大伙的冒犯之罪,而且还把战利品分到了每个人手中。

  以往替别的英雄效力,可没过这么的丰厚的收获。登时,处木昆部武士看向王洵的目光中充满感激。见到此景,王洵索性好人做到底。将先前临时拉入队伍中滥竽充数的十几个纥骨部俘虏,也叫到了面前。通过石怀义的口用突厥语向他们宣布,“你们几个刚才表现不错。唐人将军非常满意,决定释放你们。此外,每个人赏赐三匹骆驼,一袋子莜面粉,明天一早就可以回家!”(注1)

  闻听此言,纥骨部武士立刻跪倒在地,叩首称谢。骆驼原来的主人,乌尔其和塞火罗两部的埃斤也说不出什么怨言来。西域的规矩历来如此,失败者的所有一切,包括身家性命都归胜利者支配。在他们决定投降的那一刻,队伍中的牲畜和辎重已经换了主人。

  随后,在石怀义和康忠信两个的帮助下,王洵开始指挥弟兄和俘虏们一道打扫战场。刚才那一仗赢得干净利落,包括他本人在内的二十六名飞龙禁卫,居然一个都没战死,只有六人受了不同程度的轻伤,被小洛姑娘随便在伤口上贴了块膏药,就又活蹦乱跳了。倒是追随石怀义冒充处木昆部武士混到敌军背后大搞破坏的楼兰武士,损失比较重。去的时候是三十四人,最后活下来的只有十二个,并且几乎人人挂彩。但比起此战的辉煌成绩和楼兰部事后分到的收益,这些牺牲也是值了。

  追随在飞龙禁卫身后冲阵的处木部武士损失也很小,只有区区十几个。跟在处木昆部扩大战果的楼兰武士们损失更轻,伤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所有参战者当中,损失最轻的是魏风和朱五一二人所带领的民壮,由于不放心民壮们的战斗力,王洵将其安排在攻击序列最后。结果,他们就充当了压垮敌军的最后一根稻草。基本没怎么动手,乌尔其和塞火罗两部就投降了,当然也就没什么损失。

  相比之下,乌尔其和塞火罗两部的伤亡就有些惨不忍睹了。特别是那些挡在飞龙禁卫冲锋路上的族长亲卫,凡是被长槊从骆驼背上扫下来的,没一人能逃得活命。而由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缘故,在跟处木昆和楼兰部武士的厮杀中,骆驼骑兵也没发挥出应有的实力。几乎是付出四、五条性命,才能换取对方一个落马。并且还有很多骑兵被自家袍泽撞下了骆驼,踩了个筋断骨折。

  伤亡惨重归惨重,两部骆驼骑兵心里却涌不起半点儿仇恨之意。如果换了突厥人或者回纥人处在大唐王将军同样的角度,他们根本不可能以如此小的代价被赎回。也许要到别人部落里,做一辈子牧奴。也许会被当场处死,作为祭品献给白狼神。即便是换了其他唐人处于王将军的位置,他们的结果也未必会如此轻松。当年薛仁贵击败铁勒九姓,可是将十余万俘虏一夜之间全部活埋,连老人孩子都没有放过!

  冬季的白天短。待把战死者的尸体都收敛了,天色也就暗了下来。不敢在夜间的沙漠上赶路,王洵便参考几位埃斤的建议,寻了个挡风的大沙丘,命令麾下弟兄和一众俘虏扎营安歇。

  当下,伙长周德树带领几名飞龙禁卫,指挥各部俘虏一齐动手,在沙丘后扎了个巨大的营盘。魏风带领民壮从缴获的物资中拿出干柴、淡水和莜面粉,分给俘虏每人一份。有了食物果腹,又有了火堆取暖,众部族武士的心思愈发安定。有些刚刚获得赏赐的处木昆人,居然一边吃着莜面团,一边大声唱起歌来。

  草原上的民族崛起迅速,消失也很突然。从秦汉到隋唐,近千年里起起伏伏的众多族群,彼此之间的影响极为巨大。有些后起之秀,曾经做过消失者的奴隶或者附庸。而有些现在的弱小族群,几百年前恰恰是整个西域的主人。因此,处木昆人的歌声一起,立刻有其他部落的武士低声附和,渐渐地,参与进来的居然有数百人,歌声苍凉宏大,顺着夜风响彻整个沙漠。

  “他们唱得是什么?”隐隐约约,王洵觉得对这个曲调也很熟悉,冲着坐在自己身边的石怀义笑了笑,低声请教。

  “这”石怀义的笑容登时有些尴尬,“他们不是有心唱的。估计是平时唱习惯了,随口就喊了出来!”

  “到底是什么啊?你这人怎么尽绕弯子!”方子陵听得不耐烦,用力推了石怀义一把。“又不是你唱的,赶紧翻译,万一那些家伙心存不满,咱们也好有备无患!”

  “我估计他们不是存心唱给你们听!”石怀义讪讪笑了笑,低声解释。“歌词大意是,被汉人抢走了胭脂山,我们部族的女人就失去了美丽的容颜。被汉人抢走了祁连山,我们部族的牲畜就再也下不了小崽”

  “他奶奶的,这群养不熟的白眼狼!”没等他将歌词大意翻译完,方子陵已经长身而起。拔出横刀,就准备杀人立威。

  石怀义见此,赶紧伸手拉住了他。“我都说他们未必是存心的了。所有水袋和兵器,都被咱们控制着。他们即便想造反,也寻不到任何活路!”

  这句解释,倒也算是有力。沙漠中最重要的是淡水。没有水袋,即便沉夜色掩护逃了,也会活活渴死。方子陵想了想,气愤地跺脚,“他奶奶的,早知道他们忘如此恩负义,当初就不该答应放他们走。俗话说得好,非我族类”

  后半句话被王洵用白眼给直接打断。摇摇头,他低声说道:“这歌,恐怕在汉代就有了吧。应该是,‘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亡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是霍去病北伐之后,匈奴人做的挽歌。不过,当年大汉打到草原上,只是让匈奴妇女脸上没有了胭脂擦而已。汉后五胡进入中原,可是拿中原百姓当两脚羊,随便煮熟了吃!”

  石怀义笑了笑,无法表态。作为楼兰人,他应该属于胡人的一部分。但内心深处,他又非常赞同王洵的话。西域各地,向来纷争不断。然而无论是突厥人、吐蕃人还是回纥人掌控了这里,对待各当地部族都不会像大唐这般宽容。虽然大唐在征服西域时,也曾经发生过屠杀。但毕竟只有极少的一两桩,总体上对待当地部落还是以怀柔为主。而不像其他几大族,动不动就将被征服部落中的男女老少,高过车辕者全部处死。

  “我去喝止他们!”有心拉近跟王洵等人的距离,老狐狸康忠信站起来,大声说道。一个月之内,他曾经亲眼目睹了飞龙禁卫参与的三场战斗,如果说第一场战斗中,作为指挥者,王洵的表现还错误百出的话。今天这两场,则有了本质上的差别。仿佛一块被埋在沙子下沉睡了数千年的古剑,一旦被磨去了表面锈迹,便会发出逼人的寒光。

  “不必了。让他们唱吧。即便把人的嘴巴堵上,他们说不定也会在心里边哼哼!还不如让他们直接唱出来,省得憋着难受!”摆摆手,王洵笑着阻止,丝毫不以俘虏们的歌声为忤。

  “嗯!你说不必就不必!”老狐狸迟疑了一下,又慢慢坐回了火堆旁。“怪不得封常清那么看重你。你的确与众不同。不同。你们唐人本来就与众不同。”将面前的火堆挑旺了些,他笑着补充,“也许是因为强大,所以宽容。也许是因为宽容,所以强大。反正,西域这片土地,最好还是由你们唐人来管!”

  “您老过奖了!”王洵被夸得有些脸红,拱了拱手,笑着谦虚。

  “我老人家从不曲意奉承!”老狐狸笑着摇头,“你的确很有本事。比我见过的年青人都有本事。将来在西域这一块,肯定有属于你的一片天空。”

  “的确,王大哥的马槊使得,那个,那个,简直绝了!”不给王洵继续谦虚的机会,石怀义笑着挑起大拇指。“我还从没见过有人,把马槊使到这种境地呢。简直跟活了一般。你能不能教教我?我拿两匹骏马报答你!”

  “教你倒是不成问题。但你现在练,恐怕有点儿晚了!”正愁找不到机会岔开话题,王洵赶紧顺着石怀义的口风回应。“马槊总共就是那么十几招,但是得从小开始练,没三五年功夫,见不到任何效果!”

  “他们也都练了好几年了?总不成你们都在马槊上下过十几年辛苦吧!?”石怀义唯恐王洵在敷衍自己,用手指向方子陵以及坐在火堆前取暖的其他几个飞龙禁卫,大声问道。

  “恐怕是!”方子陵、周德树等人笑了笑,满脸得意,“年刀,月棍,一辈子槊”

  “那你们唐军,干脆全都用马槊算了!”石怀义登时泄了气,踢了脚沙子,悻然说道。“还让不让人活了。随便拉一个出来,就练过十几年。还让不让人活了”

  “那也很难!”伙长周德树诚心拿年青人逗闷子,笑着补充,“马槊也不是人人能练的。我们家乡那边有句话说,看一个武夫是自幼受过名师指点,还是半路出家,看兵器就行了。使槊的,肯定是从小练起的。拿刀的,基本上都是野路子!”

  “呵呵呵呵!”一众飞龙禁卫全都笑了起来,声音中充满了自豪。今天下午这仗,彻底树立了他们对自己的信心。恐怕今后很多年内,沙场上遇到再强的敌人,他们都敢纵马与之一搏。

  “他们这些家伙,以前都是禁军。也就是中原大埃斤的贴身近卫。所以,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看到石怀义眼睛里充满了求知欲,王洵笑着给对方解惑。

  大唐有句话叫做穷文富武。家境贫寒者只要有心读书,折根树枝也能在沙土上习字。长大后进入县学便可以吃国家供给,同时让家里省一份口粮。一旦学有所成,无论是通过秀才、明经、进士、明法、明书、明算当中任何一科,都立刻有了铁饭碗。即便没机会出任地方官员,也可以成为官员的私聘幕僚,这辈子再也吃穿不愁。(注2)

  相比于习文来说,学武的条件就要高得多。家中不富裕,便请不起明师指点,也买不起造价高达十几贯甚至几十贯的复合杆马槊。即便是学最简单的刀、矛、拳脚,长时间的大量活动之后,习武者突然暴涨的胃口,也不是寻常人家所能承受得起。故而也就是全部由居住在京师附近良家子弟组成的飞龙禁卫,才随便找出一个人来,即能上马持槊。换到了大唐其他任何一支军旅中,包括以精锐著称的边军之内。善使马槊者,也未必能凑出一千之数。

  只是这话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王洵也不想跟所有人交代大唐的实底儿。因此仅拿飞龙禁卫的身份来敷衍。

  “哦!”石怀义听得似懂非懂。部落埃斤的贴身侍卫,肯定要拥有部落中一等一的好身手。楼兰部也是如此。但这只解释了为什么王洵等人个个本领高强,并没解决他心中另外一个疑问。想了想,他又冒失地追问了一句,“既然你们本事这么大?那个,那个姓杨的长老,为什么非要杀死你们?莫非,莫非他不是唐人么?”

  “他!”王洵等人的眼神立刻就黯淡了下去。半个多月前的那个血与火之夜,几乎是大伙心中永远的刺。只要有人一提起来,心脏处就立刻痛得如刀子扎一般。

  “我去巡视一圈!”方子陵站了起来,晃晃悠悠走开。

  “我找个地方解个手!”素来与人为善的伙长周德树黑着脸,跟在了方子陵身后。一个个飞龙禁卫,陆续站了起来。或找借口,或者一言不发,慢慢走远。先前还热闹的火堆旁,转瞬间便只剩下了王洵、小石头和老狐狸三个,满脸尴尬。

  “我,我是不是说错话了。我不是有心的!”石怀义也意识到了自己闯了祸,拉了下王洵的披风,怯怯地解释。

  “你说了句实话而已!”王洵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泛起一缕苦笑。“但有时候实话并不好听。杨国忠的确是我们唐人的大长老。只不过,只不过他们这些大长老,把家族利益摆在了整个大唐之上而已!”

  “嗯!”石怀义眨巴眨巴眼睛,似懂非懂。毕竟阅历有限,王洵所说的话,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如果换做楼兰部,某个长老也像中原的杨大长老一样,随随便便就将族内大批精锐武士置于死地。结局肯定只有两个,要么这个长老被驱逐出部落,赶到沙漠中任其自生自灭。要么,整个楼兰部族因为长老的倒行逆施而迅速衰落,成为临近其他部落的猎物。

  偏偏杨长老这种把自己家族利益放在整个“部落”利益之前的人,在中原层出不穷!而偏偏大唐帝国,依旧无比地强盛。这其中到底是什么缘故,石怀义此刻想不明白,将来也永远想不明白。他只能看懂眼前的事,无论大唐的那些长老如何对不起王洵等,王洵等却依旧以做为一个唐人而骄傲。

  不止是武艺高强的飞龙禁卫如此,那些身手平庸得民壮也是如此。根本不用刻意表现,举手投足之间,某种高高在上的心态便已经暴露无遗。“我们唐人如何?”“我们大唐如何如何”类似的话语随时随地都能听到。这种骄傲与自信,有时让石怀义听在耳朵里很不舒服,却不得不承认,巍巍大唐,已经把它的印记,铭刻进了每一个族人的骨头里。任你图伦碛的风沙再大,也很难将其磨去。

  一时间,没人再想说话,火堆旁的气氛变得有些冷清。老狐狸闭着眼睛假寐,石怀义抱着膝盖发呆,王洵本人,则两眼盯着跳动的火焰,魂魄不知道飞往了何处。

  他是唐人。无论离开故乡多远,剁烂了,踩碎了,烧成灰,依旧是个骄傲的唐人。这种强烈的自我认同感,越是在一群陌生的部族武士当中,越是强烈。特别是听到周围那低沉忧伤的歌声,骨头里作为唐人的自豪便油然而发,令他不敢稍稍弯曲一下自己的脊梁。

  内心深处,王洵也解释不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按道理,在经历了这么多磨难之后,大伙在恨杨国忠和哥舒翰的同时,也会痛恨长安城里那个朝廷才对。然而,事实却非如此。弟兄们想要报仇,想要讨还公道,却又在时时刻刻维护着大唐的尊严。

  也许是周围环境所致吧。毕竟,盟友们称他们为唐人伢子。而俘虏们则称他们为唐人老爷,唐人将军。前前后后,总离不开一个唐字。以此表示他们的身份地位与其他各族武士截然不同。而这种称呼,完全是自然而然产生,谁也无法干涉。除非某人发了疯,在他自己脑门上刻字,上书“我不是唐人”。否则,即便到死也改变不了。

  “受,受白狼人保佑的唐人将军!”猛然间,又一声敬畏的呼唤传来,打断了王洵的纷乱的思绪。

  王洵一愣,骤然回头,“有事么?吐马提埃斤,你怎么有空到我这边来了?”

  “我,不是我。是我。不是”处木昆部埃斤吐马提突然变得结巴起来,一张嘴翻来覆去地捣蒜。“是,是我,不是不是。”

  “有话就说!”王洵向旁边挪了挪,给对方让开一个烤火的地方。“坐下说,这铺着皮垫子呢。还算热乎!”

  “唉,唉!”吐马提有些受宠若惊,凑上前,小心翼翼地坐下。把手举到火堆旁来回搓动。“我,我是受他们,他们所托过来找,找您的。他,他们”

  实在觉得紧张,他干脆将手向后一挥,冲着凑在附近另外一个火堆旁蹲着的几个人喊道,“过来吧!你们自己说,我替你们翻译。”

  “腾——”附近火堆旁立刻乱了一下。几个下午曾经混在处木昆族武士中一并为王洵效过力的纥骨人站起身,上前数步,又“扑通”一声拜倒在地,嘴里发出一串难懂的音符。

  “他们,他们说,感谢仁慈得大唐将军,释放了他们,并赐下许多财物!”处木昆部落埃斤吐马提偷偷看了看王洵的脸色,眼神有点儿飘忽不定,“他们,他们还说。想请仁慈的主人开恩,准许他们赎回自家埃斤的尸体和其他被主人俘虏的同族。只要主人开出价码,他们立刻就派人回族里筹集赎金!”

  “他们许给了你什么好处?”没等王洵开口,老狐狸突然把眼睛睁开,低声质问。“我记得,你处木昆吐马提,也是刚刚才被王将军释放吧!”

  “我,我”吐马提低下头,不敢直视王洵的眼睛,“我,我们处木昆部落,与他们纥骨部落距离很近。他们,他们的埃斤、博班和几个伯克今天都战死了。所以,今,今后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族中男女老幼,都会,都会拖庇在我部保护之下。”

  “你干脆直接说,你准备将纥骨部趁机吞掉,不就得了!”老狐狸康忠信撇撇嘴,冷笑着点破。楼兰部付出了这么大代价,最后却让处木昆人平白壮大了一倍。这口气,怎么想都愤愤难平。

  “不,不是,不是那个意思!”吐马提立刻坐直了身体,冲着老狐狸连连摆手,“您老,您老误会了。唐人,唐人将军,您千万别信他的。我,我处木昆吐马提,没有,没有趁机捞好处的意思。我,我可以对,对着长生天发誓。我们,我们两部只是,只是今天都,都败在了唐军将军手下。族中武士伤亡,伤亡有些大。当然,当然这都是我们自己的错。不,不敢怪唐,唐人将军。但,但是,没,没三年五载,部落,部落的实力恢复不过来。所以,所以才不得不暂时互相依托,以,以免机会为,为别人所乘!”

  结结巴巴说了一大堆,倒也把他的意思解释清楚了。原来在下午的第一场战斗中,处木昆、纥骨和赤牙三个部落损失都很惨重。其中赤牙部为刚刚从极北之地迁徙而来的新部族,在蒲昌海一带举目无亲,今后是死是活没人操心。但处木昆与纥骨两部,却要面临着实力大减之后,如何应对其他部族窥探的问题。于是,在得知自己和本族武士即将被释放之后。处木昆部埃斤吐马提,便将主意打到了距离本部老巢最近的纥骨族头上。而纥骨部被释放的一众武士因为刚刚失去了自家埃斤,此刻也正需要一个外来强援在背后撑腰,才敢回到族中报信。故而,双方一拍即合。吐马提帮助刚刚获得自由的纥骨族武士向王洵求情,请后者恩准以合适的价格赎回纥骨部埃斤肯亦特的遗体,以及其他被俘族人。作为回报,众纥骨部武士在回到本族后,则力争促使整个部落向处木昆部靠拢,共同应对试图趁火打劫的其他游牧部落。

  在大唐天朝,向来没有挟尸要价的习惯。王洵本人也不屑这样做。听完了处木昆吐马提的解释,想了想,笑着答允:“人死了,便一了百了。什么罪孽也都跟着抹了。你跟纥骨族的武士说,我准许他们将肯亦特的尸体挖出来带回去。至于他们部落中其他被俘虏武士,也跟别人同样价格,每名武士,三头牛,二十只羊。送到焉耆城交割即可!”

  “多谢大唐将军成全!”处木昆以手抚胸,躬身施礼。然后转过头,将王洵的话翻译给了那些纥骨武士。

  众纥骨武士闻听,立刻纷纷以手捂住胸口,躬身拜谢。同时用突厥语大声嚷嚷道,“受白狼神保佑的大唐将军,您的恩德,纥骨部永远不敢忘记!”

  王洵摆了摆手,示意对方不必客气。然后,又笑着对吐马提埃斤建议,“好像还有七十多名赤牙族俘虏,到现在没人管。他们的埃斤也战死了,估计一时半会儿族中也顾不过来赎回他们。我没时间照顾这些家伙,干脆一并作价卖给你算了。我给你打个折,每人算两头牛,十只羊!如何?”

  “多谢将军大人恩典!”话音未落,吐马提再度拜服于地。“我马上派人回去筹集物资,马上就去。如果不够,就从您给我的赏金里往外扣!”

  那七十多名赤牙俘虏,他早就看过了。虽然人野蛮了些,还喜欢在脸上乱涂乱抹。但个个长得膀大腰圆。带回族中去,无论当做牧奴,还是日后同化为自己的族人,都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当即,吐马拿出小刀子,提在羊皮上刻了手令,连夜派人赶回自家部落凑集赎金。还没等信使跳上坐骑,先前离去的那几个纥骨人,又带着十几名同族,快步走了过来。走到王洵面前,依次跪倒。

  “你们还要干什么?”这回,不但王洵皱眉,吐马提自己也觉得纥骨族武士有些得寸进尺,板起面孔,大声呵斥。

  带头的纥骨族武士看了他一眼,随后突然大声地唱起歌来。一边唱,一边用力拍打自己的胸口。其他十几名纥骨族武士紧随于后,也唱着同样的调子,不停地捶打自己。

  “他们,他们说”吐马提有些不甘心,碍于石怀义和康老狐狸在旁边虎视眈眈,不得不如实翻译,“他们几个,情愿永远追随受白狼神庇佑的英雄。一辈子做您的奴仆,跟着您,见证您的辉煌功业。”

  “这——!”王洵一时有些发傻。自己的前途如何,到现在他还不敢确定。怎敢再收下这些连唐言都不会说的异族武士?正准备开口拒绝,老狐狸康忠信却笑了笑,抢先说道:“收下他们吧。否则,他们就没法再活下去了。追随强者是草原上的习俗。即便给你做牛做马也不丢人。如果你拒绝了,就等于说他们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他们以后无论走到哪,都会被人瞧不起。”

  “好吧!”王洵无可奈何,只好点头应承。“可你们族埃斤的遗体怎么办?谁回去报信?”

  “他们随便留下两个人就可以报信了。”处木昆部埃斤吐马提自作主张,替纥骨人回应。然后快速将王洵的话翻译了过去。

  话音未落,那十几名纥骨部武士已经大声欢呼,相继膝行上前,去吻王洵的靴子。王洵躲闪不及,只好在吐马提的示意下,接受了纥骨部武士的敬意。随后,由按照老狐狸的指点,命人找来弯刀,一一交到了纥骨族武士们手里。

  拿到兵器,纥骨部武士立刻兴高采烈地从地上爬起来,自动在王洵背后站成一排。举目四望,顾盼俾睨。

  “现在你也有了自己的部曲了!”老狐狸康忠信笑了笑,轻轻点头,“嗯,就是人数少了点儿。小石头,一会儿你从族里点二十名得力弟兄,让他们永远追随在王将军身后。不用再回本族了。”

  “这——!”王洵又是一愣,猜不透老狐狸的举动里又包含着什么图谋。处木昆部埃斤吐马提却瞬间醒悟,向前凑了凑,大声说道:“受白狼神庇佑的大唐将军,处木昆人得到了您的那么多好处,却一直想不出报答的办法。亏得刚才康老族长的举动提醒了我。我族武士也愿意追随英雄豪杰的脚步。我马上去挑出二十名身手最矫健的,让他们永远做您的奴仆,为您效忠!”

  “啊——!”王洵根本来不及反应,一瞬间嫡系部曲就增加到了五十余名。

  吐马提说做就做,立刻起身,小跑着去挑选自己的族人。这番动作,自然无法不引起其他人的关注。很快,乌尔其和塞火罗两部埃斤也凑了过来,各自献上二十名本族精锐武士,让他们永远追随受白狼神保佑的唐人将军。

  “受白狼神保佑的唐人将军,处木昆部上下仰慕您的勇武,个个都愿意为您效忠。我从中精挑细选出来二十四名,恰好能使您的忠心奴仆凑成一百之数!”处木昆吐马提带着族人转回,看到火堆旁又多出了乌尔其和塞火罗两部族长的面孔,立刻追加投入。

  “我部武士的家眷和财产,很快便会送到焉耆城中!”

  “我部会给您的仆人配齐兵器和铠甲!”

  同为部落埃斤,谁比谁反应慢多少?乌尔其跌思泰和塞火罗部埃斤颉质略也迅速做出补充。唯恐王洵看不到自己的诚意。

  没完成哥舒部交给的任务,今后哥舒翰这棵大树众埃斤们是彻底指望不上了。可眼前这位受白狼神庇佑的王将军,前途未必比哥舒翰差!做人又比哥舒翰厚道得多,大方得多!此刻不趁着他尚未崛起攀上关系,更待何时?

  现在向他示好,就等于替部族的未来铺路。当受白狼神保佑的英雄在西域打下一片属于他自己的天空之时,乌尔其部、塞火罗部以及处木昆部,还用愁没有大树可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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