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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面

    2014年1月1日。元旦。

    新一年的第一天,上午冯国金去参加了老宋的葬礼。老宋亲戚本来就不多,一个修了半辈子自行车的老实汉子,又能来什么撑场面的朋友?殡仪馆最小的一间告别厅里,人少得可怜。大家鞠完了躬,老宋的遗体被推进火化室给炼了。冯国金站在殡仪馆外的空地上,抽着烟望着老宋从那根五层楼高的烟囱里爬向天空时,心里在想,等老宋再飘高一点,翻过了云层,飞到太阳背面去,那边会不会真有另一个世界在等他?重逢女儿时,老宋大概会说一句,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那个世界里的年龄是怎么计算的?老宋是以一个六十来岁全白头发的老头子形象见女儿呢,还是会变回青壮年时精神抖擞的样子?他女儿呢?一直是当年那个少女,还是在那边岁数也有长呢?

    冯国金想,果然到哪边都少不了烦恼啊,活人替死人瞎操心。

    葬礼结束后,老宋家人在一家小饭店里张罗了一桌,冯国金哪有心吃那口饭,留下份子钱后就开车走了。可是刚回到市区,冯国金肚子是真的饿了。他想吃点老念想的,还想喝一口。不知不觉中,冯国金把车开到了十三纬路的老四季面条,要了一碗抻面,一个煮鸡架,四瓶啤酒。角落里靠窗的位置是他习惯坐的,也是当了半辈子刑警的职业病,到哪儿都下意识寻觅能全览整个环境的角度。他吃一碗面用不了两分钟,吃完又后悔,告诉自己得慢点,今天该轮到他歇歇了。冯国金就着掰碎的鸡架,慢悠悠地喝啤酒。他望向窗外,不远处就是大西农贸市场,再远一点,就是秦理家的那栋孤楼,周围都拆迁得差不多了。那个叫王頔的孩子,小时候就住在秦理家隔壁楼。三天前,女儿娇娇刚刚确认怀孕,孩子的爸爸就是王頔。俩孩子跟冯国金说,打算先把孩子生了再结婚。冯国金心里其实有那么点不痛快,可好像也没资格责备,当年自己跟杨晓玲不就是未婚先孕吗?虽说婚姻路上分道扬镳了,可是女儿娇娇不也顺顺利利地长大了,从小没受过什么大委屈。王頔那孩子,虽说家境不太好,父亲过世得早,但乍看他也算一表人才,听说小时候还拿过全国作文比赛的一等奖,如今也在一家大杂志社里找了个稳定工作,挺不错的。女儿打小就是主意特别正的孩子,她自己看上的人,总该有点可取之处吧?两个人小学到高中十二年的同学,知根知底是肯定了。冯国金唯一担心的是,娇娇从小被她妈和她姥爷捧在手心里,娇生惯养,王頔能替他们照顾好娇娇吗?冯国金转念又一想,那天晚上在天台,秦理拿枪对着娇娇时,那孩子第一时间冲上前挡在了娇娇身前,那股劲儿应该不会有假吧?为自己女人死的勇气都有,往后应该能照顾好娇娇吧?

    但愿他能。照顾好他的女人,和他们的孩子。

    冯国金走出老四季,本想开车回家,但一想到如今酒驾查得严,管你什么公安不公安系统,干部不干部的,照样罚,照样撸,可不比多少年前了。冯国金听说现在流行叫代驾了,可他不会,赶明儿得让女儿教教他,这么好的新手机,好多软件都没装全呢。刚下过雪的第二天,一般都回暖,风也不硬,冯国金想,干脆走走吧。

    一路从当年黄姝死去的那个砖头房的位置开始走。砖头房早拆了,变成一个深渊般的巨大地基,看样子是又要起一栋新的高楼。走着走着,以为自己是漫无目的地瞎溜达,其实他意识里是顺着某条路线走的,接连路过了女儿娇娇的两所母校,和平一小和育英初中,学校放假了,空旷的操场上一个孩子都没有。想到娇娇从小到大读那么多年书,自己连一次家长会竟然都没替女儿开过,真是个不称职的父亲啊。走了一个多小时,冯国金站在了医科大学门前的那条街边,这里紧挨火车站,街边到处是手提肩扛着大小行李的外地打工者,来这座省会城市寻求一处谋生之所,脸上虽显疲惫,可眼睛里充满着对未来生活的向往。他们下车以后,三五成群地在街边便宜的小脏馆子里填肚子,要不是刚刚酒足饭饱,冯国金真想随便走进一家,坐下喝杯酒,再来盘饺子,跟那些陌生人随便瞎扯几句,说到底,这才叫生活。被小饭店参差不齐的灯箱招牌包围着的,是几家卖医疗器械的门市,随着医科大学迁往开发区,它们的生意也不好做了,曾经医疗店的数量要比现在多得多。莫名其妙地,冯国金推门走进一家专卖进口助听器的店,站柜台的是个大姐,问他想买什么,冯国金掏出他的新手机,在相册里翻了半天,找出那张秦理戴的耳蜗式助听器给大姐看,问,你们这儿卖这个牌子的助听器吗?照片拍得有点模糊,两个上岁数的人都不知怎么将照片放大,大姐戴上老花镜,握着手机端详了半天才说,型号看不清了,但牌子是我们的,德国原装,全市就我们一家总代理。冯国金问,就这个型号的,卖多少钱?大姐问,你这个是啥时候买的?冯国金说,十年前。大姐说,那是最老的型号了,当年卖八千吧,现在最新型号的都是根据用户耳蜗形定做的,一万五到两万八的都有,有需要你可以带使用者先来做个测试,成品都是德国制作直接发货,等半个月。

    冯国金从那家店出来,酒劲儿散差不多了。差不多回家?望着刚刚来时走过的路,仿佛不是他自己一个人在走。恍惚中,他看见街对面一辆黑色奔驰车停下,一个高挑漂亮的十七岁女孩走下来,她的眼睛是红肿的,里面没有从她身边路过的那些打工者眼中的憧憬跟向往,只有一潭死水。女孩走到街这边,与冯国金擦身而过时,拿手背抹干了眼角残存的泪水,拉开刚刚那一家医疗店的玻璃门,很有礼貌地问阿姨好,但没有半点犹豫,选购了一早相中的那款价值八千块的助听器,小心地揣进大衣怀中,走出店门,顺着冯国金来时的路,顶着寒风,一心朝着那个已不复存在的砖头房走去。一个小时,也许她步子比冯国金要慢一些,两个小时,走到星月初升,走到手脚冰凉。路过农贸市场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在漆黑中徘徊许久,终于等到买菜归家的人大多散去,才踏入那道门,来到农用产品的柜台前,买走了一瓶农药。穿过一排排的新鲜蔬菜、粮油瓜果,她走得比刚才更加艰难,终于回到了那个只属于她和另一个男孩的秘密天地。女孩帮男孩戴上新买的助听器,让男孩试试,能不能听得清声音。男孩听到了,可他随后听到的却是自己有生以来听过的最残忍的故事。女孩跟男孩坦白,自己想死,那瓶东西她已经先喝了。男孩用含糊不清的发音说,我陪你。两个人饮尽了那瓶对他们来说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蜜糖,安静地躺在床上,等着星星跟月亮陪他们一起去。女孩突然又想起什么,是这个世界对她来说仅存的善意,她要把它带走,于是找到一枚刀片,亲手把它留在了自己身上——她已经不怕痛了,可为什么连最后想抓住的一根稻草,都是被狠心的人动过手脚的,不纯粹的?令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要痛苦无比,受尽折磨?或许,男孩不忍心看女孩受苦,含泪帮她先走一步,随后再赴约,也或许,是女孩自己动手,世间任何一样东西都可以轻易箍紧她的咽喉,不容她一丝喘息,那一瞬间,她只想要快一点脱离苦海,再快一点。女孩闭上双眼的一刻,男孩就躺在她的身边,跟残存的时间做着最后的较量。对女孩来说,这能不能算是一种他人永远无法理解的幸福?至少对男孩来说不是,因为他的哥哥在此时无意闯入,抱起他的弟弟飞奔向最近的那家诊所,哥哥有他自己的私心,他不肯就那样放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不负责任地离去。男孩被救了回来,可女孩已经死了。男孩的哥哥再度返回原处,又抱起女孩的尸体,安顿在那辆面包车上,或许只有他清楚,女孩的死到底归咎于谁的手,或许他在心中已经为女孩想好了一个体面的安葬方式,也或许只是醉意,令他来不及多作思量。只可惜,那个月朗星稀的冬夜,也跟他开了一个恶意的玩笑。

    再也不会有人知道。

    女孩最后的那条路,没有人可以替她走完。冯国金不行,他也没有资格。冯国金拦了一辆出租车,朝家的方向而去。一路上,他都紧闭着双眼,自己从来不是个善于发现美的人,可他至少清楚,不美的事物,自己也从不愿再多看一眼。

    一年后的春天,冯国金向组织申请,办理了病退,用同事们调侃他的话说,告老还乡了。本来还要在大队长的位子上再多坐五年,上面领导也极力挽留,可冯国金的理由是,自己要搬去深圳帮女儿小两口带外孙女,坚决要享清福的心谁也留不住。另一方面,几个月前单位组织体检,自己肺上拍到一块阴影,是什么还说不好,大夫建议他做病理切片,冯国金犟,不做。与其说是不敢知道,不如说是不想。领导劝了又劝,冯国金只好把理由合二为一,说,我就想好好多活几年,陪陪家里人。

    明白冯国金去意已决,上面只能从公安部抽调一位平级干部接替他,刘平升任副队长。

    刚开春,河面还没完全化冻。冯国金自己在家待着没劲,来到浑河边钓鱼,特意挑了个人少的地,就想图个清静,在离开这座城市以前,他要想想还有什么事没做,还有谁的人情要还。到了地方,冯国金拿小锤在河面上凿开一个脸盆大的窟窿,下了竿子,坐在岸边的小折叠凳上守着。快中午时,刘平开车来找他,交给他一个纸提袋子,里面是他在电话里要的东西。刘平先是陪冯国金坐了一会儿,没十分钟就吵吵冷。刘平问,冯队,这大冷天跑这儿玩儿来,在家闲够呛啊,后悔退休了吧?冯国金说,外面空气好。刘平说,多冷啊,冻脚丫子。冯国金说,你现在是副队长了,我是平头老百姓,以后别再叫我冯队了。刘平说,叫习惯了呗,那还叫啥?冯国金说,叫哥吧。刘平说,那可以,以前咱队里就只有小邓有特权敢叫你哥,别人叫都挨你批评。冯国金说,公是公,私是私,现在无所谓了。刘平说,你还不承认,你就是最喜欢小邓,偏心眼儿。冯国金问,你今年多大了?刘平说,下个月就三十八了。冯国金说,噢,你就比小邓大两岁。刘平说,我比他早进队一年。冯国金问,对象处了有五六年了吧?啥时候结婚啊?别拖了。刘平说,年内吧,哥,你得回来喝喜酒。冯国金说,必须的。刘平又看了半天,问,能钓上来吗?行不行啊?冯国金说,本来就打发时间,随缘呗。刘平笑说,愿者上钩?跟这儿装姜太公呢?冯国金笑笑。刘平四下看了一圈儿,冯国金问他,找什么呢?刘平说,你这连个装鱼的桶都没带,钓上来往哪儿搁啊?冯国金说,再放了。刘平说,玩境界啊,真行。两人沉默了一阵,各自抽着烟。刘平突然对冯国金说,你对秦家哥俩儿也算仁至义尽了。冯国金不说话,继续盯着浮标。刘平说,当初秦天跟殷鹏撒谎要五十万,就是想骗殷鹏和老拐出来弄死他俩,偏偏没得手,还搭上了小邓。我还是挺恨秦天的。冯国金问,你要是秦天,当初你会怎么做?刘平想想说,一样吧,我也会想杀了那俩人,给我弟弟和黄姝报仇。冯国金听着,却想起来,要去深圳前,是不是该去看看自己的哥哥冯国柱?虽说这几年极少来往,彼此都有错,可他毕竟是哥哥,小时候替自己挨了父亲数不清的打,冯国金都记着,从没忘过。

    都是天意吧。刘平突然感慨这么一句,冯国金才发现连他都有白头发了。刘平低头看着他带来的那个纸袋子,说,可惜秦理到死都不知道,他找了十年的东西,一直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还是我们去他家取证时不小心摔碎了养蛇的保温缸子,才在底下夹层里发现的。后来问殷鹏,他自己都不记得藏那里面了。太讽刺了。冯国金说,嗯,天意吧。刘平说,我一直在想,就算秦理最后落我们手里了,也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他杀了黄姝,顶多蹲几年就出来了,何苦寻死呢?太不值了。冯国金反问,死过一次的人,还怕死吗?他多活了十年,就为一件事。刘平说,要不就是他自己心里有愧,黄姝最后怎么死的,我们不知道,但他自己心里清楚。浮标在动,冯国金急忙收线,空无一物。他重新挂上饵,甩竿入水,目不斜视地说,还是那句话,没人知道。

    刘平离开之前,冯国金问他,这些东西队里有人看过吗?刘平说,没有,当时你叫我先别拿出来,我就锁在自己办公室柜子里了,没人知道。后来其他证据足够判死殷鹏了,也就没人再问我要过,别人应该早都忘了。冯国金说,你拿给我,说到底还是不合规矩,有顾虑吗?刘平笑了,逗我呢?哥,跟你十来年了,你见我怕过啥?冯国金朝刘平摆手,目送他离去。冯国金也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了。开春虽然回暖,可风还是冷。收拾差不多后,冯国金才打开脚边那个纸袋子,里面是六盘黑色录像带,每一盒上都写着黄姝的名字,还有日期。冯国金把每盘带子的盒子都掰开,扯出所有磁条,堆在一起,像无数条盘踞在一堆的黑蛇。他掏出打火机,点燃其中一条,看着火苗蔓延成一团火焰,在北方午后的阳光下,不疾不徐。伴着那团篝火,冯国金觉得自己从内到外,终于暖了一些。他抽出最后一根烟,没用打火机,而是把烟伸到那团火上窜的火苗尖上点着,瞬间烧掉半根,最后半根,冯国金递到嘴边狠狠嘬了两口,踩灭,烟盒在手里被攥成一团,离开的时候顺手丢进了垃圾桶。

    冯国金在想,是时候该戒烟了。

    B面

    白白五个月的时候,得了一次小儿湿疹,把娇娇急得满嘴长泡。后来多亏我妈悉心照顾,还是花了两个礼拜,白白才彻底好转。那些天我妈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事后对我说,这样我哪能放心啊,等你们搬去深圳,我跟你们一起过去吧,帮你们把白白带到上幼儿园,我再搬回来。我说,妈,咱不回来了,一起过。我妈哭了。自打我爸去世,我在北京读书上班,她就一直自己守着我爷爷留给我家的这套老三居,中间有两年,她曾经腾出了一间大屋,租给了一对南方小夫妻,带着小孩,正经热闹过一阵,还替人家看过一阵孩子,所以照顾孩子才有经验。两年后小夫妻攒钱买了房,搬走了。我妈从环卫退休以后,用那两年攒的房租,在家附近兑下来一个小门市,继续卖我爸当年的炸串儿。门市附近是一所小学,逢中午生意还不错,后来被人挂到网上,也多了跟我同龄的年轻人专门去吃,说是能吃出小时候的味道,新千年以前的味道。

    我说,妈,过几个月你就把店兑出去,跟我一起走,到了深圳你要闲得发慌,咱在那边再开一家。我妈点头,说,行,就是你爸的坟还在这儿。我说,等那边都安稳了,坟也迁过去。

    自从娇娇怀孕,就一直跟我住在老三居。我跟她说,等我三年,攒点钱,在深圳买个房子。娇娇说,深圳房价那么吓人,还是不急。我说,你不相信我?娇娇说,相信,我是怕你压力大。我说,想想我们爸妈,也都是这么过来的。娇娇说,还是不一样,他们年轻的时候,社会多简单啊,物价也低,养孩子也没现在这么大压力,家家都快快乐乐的。我说,也是。但我心里也有不同意,即便在我们的童年,也不是家家都能快乐,幸福这种事,从来与时代无关。从北京回来以后,南方一家报业集团的编辑部领导联系到我,因为我给他们旗下最大的那本杂志投过几次稿,看过我写的东西,问我想不想干脆到他们那儿工作,南方媒体从业环境好一些,年薪能给到十万。自从我大学肄业出来工作,从没干过一份正经活儿,更没人给过这么多钱。我根本没犹豫,一口答应,还是在刚刚得知娇娇怀孕的时候,事后跟娇娇说,她并没生气,反而决定生完孩子跟我一起去深圳。怀白白四个月的时候,我们俩一起去了趟深圳,一是我去感谢杂志社领导能宽容我一年后再来入职,二是陪娇娇去深圳一家最大的广告公司面试制片人。有时我也会佩服她,自打从美国回来,性格改变了很多,任谁看了都觉得她是特别自信的那种人。面试很顺利,广告公司当场要人,也答应等她先生完孩子,工资算可观,是我两倍还多。那一趟,我们顺道去了香港玩,在铜锣湾一家环境不错的西餐厅里,我跟她求婚,象征性的,没戒指,也没下跪。我跟她说,确实亏待你了。娇娇说,算了,反正你从小对我也都不上心。我说,确实,感觉对你做电视剧里那些事,总有点恶心。娇娇说,果然是这样,男人看你太久就没新鲜感了。我说,不是那意思。娇娇说,真想好了吗?我说,想好了。娇娇又问,你就确定是我了?那么确信?我说,从小看着彼此长大,好赖都不用再废话了。

    白白生病期间,喂奶总吐,还拉肚子。有一天,我妈没在家,白白拉完我收拾,不小心弄了一床,沾得她小屁股上都是。娇娇讽刺我一看平时就不上手,不是亲爹。我忙着到处找纸巾,可家里居然连一片纸都没有,厕所里的都用完了。我才想起来,我妈下楼说是去超市买纸的。慌乱之中,我突然看见书房桌子上放着的饼干盒子,那是前一晚我跟娇娇聊了一通宵的童年往事,从衣柜深处翻出来的,里面装的全是小时候保存下来的东西,球星卡,奇多圈,小浣熊干脆面里的一百单八将,溜溜球,四驱车零件,还有我们五个人彼此互送的贺年片、小纸条和各种不起眼的小玩意儿。但是在最底下有两样东西,我故意压在下面没拿给娇娇看,其中之一是那包蓝色的心相印纸巾。我犹豫了半分钟后,径直走回卧室,一张一张抽出来,折好,给白白擦干净了屁股。好一会儿,娇娇终于把白白哄睡着了,来到书房,斜靠在书柜上,眼巴巴看着我在电脑前写稿子。我问她,看什么呢?娇娇反问,心疼吗?我说,什么心疼?娇娇说,跟我就别装了,那包纸巾是当年黄姝送你的,你一直珍藏着舍不得用。我说,是真忘了。娇娇说,我要是问你,你能老实回答吗?放心,我保证不生气。我说,问什么?娇娇说,小时候你是不是特别爱黄姝?我说,无聊。娇娇说,别扯没用的,实话实说,你的回答我要是满意,我就拿另一个秘密跟你换。我说,那时候太小,不懂事,再说我那不叫爱,秦理对黄姝的感情,才叫爱。娇娇笑不出来了,说,那就是特别喜欢呗?我说,嗯。娇娇问,是因为黄姝漂亮吗?我说,是,也不是,你也清楚,生得漂亮,是她最不值得一提的优点。娇娇沉默了几秒,又问,那你有没有背着我们跟黄姝表白过?我说,有完没完?娇娇说,快说!我说,没有。娇娇说,不信。我说,真的,一开始我自卑,后来我也了解秦理跟黄姝的感情,从来都没有机会提起。娇娇还不罢休,问,连一次超越友谊的表示都没有吗?真够闷的,没劲。明明知道她是在激我,也懂得女孩子问这种问题说不会生气都是撒谎,可就在那一刻,心底却隐约有只手在撩拨往事,我本打算当作一生只属于自己的秘密,却突然忍不住想让另一个人知晓和理解。我再次打开桌子上的饼干盒,从最下面掏出另一样东西,一盘磁带。娇娇问我,这是什么?你给黄姝录的表白?我说,想多了,就是九首歌。A面五首,B面四首。娇娇把磁带拿在手里,看着说,都是什么歌?我说,你还记不记得,以前黄姝总说想跟我们学英文,我就想送她一盘磁带,九首歌都是英文的,都是我当时最爱的歌,也算是我想对她说的话。娇娇说,想不到你还做过这种浪漫事,从没见你这样对过我。我像是被打开了心底的那道暗锁,自己数起来,第一首是《Hero》,第二首是《IDoItForYou》,第三首是《TheShapeofMyHeart》,中间记不清了,最后一首是Travis的《LUV》。娇娇说,一盘磁带不是能录十首歌吗?B面最后一首怎么空着?我说,故意的,给黄姝的时候,里面夹着一份我手抄的歌词,我让她听完不用直接回答我,只要选一首能代表她心思的歌,录进去还给我就好了。娇娇问,那黄姝的第十首歌,在这里面吗?我说,不在。娇娇问,为什么?我说,她根本就没收。娇娇说,她因为秦理出事,生你的气。我说,嗯,录之前她就知道,等我想送的时候,已经是最后一次见她了。不由自主地,我两眼酸痛,有泪水流出来。娇娇上来抱着我的头,贴在自己胸前,也哭着说,我明白,我都明白。我说,我不配做他们俩的朋友。冯雪娇说,不是你一个人的错,我们都有错。我靠在娇娇的怀里说,你知道黄姝最后跟我说什么吗?她说,她和秦理跟我们不一样,他们之间是相依为命,她说要把自己的身体和心都完完整整地留给秦理,她愿意等秦理长大。可当时我不服气,我觉得她是为了报复我才故意说那些话激我,我说,我跟他们俩一样,我也是穷人家长大的孩子,我从小也不快乐,我还自卑。我的眼泪越发止不住,娇娇用那包纸巾剩下的最后一张替我擦着眼泪,问,黄姝怎么说的?我说,黄姝她说,不一样,至少你们都有一个完整的家。

    哭过以后,娇娇说想听一下磁带里的歌。我说,随身听都没了。娇娇说,我有。她返回卧室,手里拿着跟我当年用的同款索尼随身听,竟然是崭新的。另一只手里,是一个牛皮纸袋。没等我问,她先说,随身听是当年买来想送你的,哪知道你自己先买了一模一样的,加上当时我好像因为什么事在生你的气,就一直没拿出来。我问她,袋子里装的什么?娇娇说,跟你换的秘密。当她把那个彩色硬壳封面的本子掏出来的一瞬间,我一眼就认出,那是秦理上初中时跟黄姝一起写的交换日记。我惊讶地问,哪来的?娇娇说,是我爸他们后来在秦理的房间里找到的,我爸发现里面第一页贴着我们五个人的大头贴合照,就偷偷收起来了,问我想不想要,我就留下了。我问,你翻开看过吗?娇娇说,没有。你想看吗?我说,不知道,我没这个权力。娇娇说,我也没有。我说,里面会写到我们五个吗?娇娇说,应该会吧。我说,其实也应该问问高磊,怎么说,他也是一分子。娇娇说,嗯,不然三个人投票吧,如果都决定打开看,再一起看。

    娇娇把磁带插进随身听,两个人安静地从A面第一首,一直听到B面第九首。我翻看着那一张已经泛黄的信纸,稚嫩的笔迹抄写了满满九首歌的中英歌词。最后一首《LUV》的笔迹最潦草:

    Areyouchanging?(你变了吗?)

    Andwhereyoubeentothat(那些你曾去过的地方)

    Younolongerremember?(都不记得了吗?)

    Anddistancetellsyouthat(距离告诉你)

    Distancemustcomebetweenus(距离它总是横亘在爱情中间)

    Wherehaveyoubeen,LUV?(如今你在哪里呢,吾爱?)

    婚礼后第二个月,我去参加了一场初中同学聚会,娇娇懒得去,她说自己没什么想见的人。本来我也不想去,初中毕业十几年,一次同学聚会都没人搞过。那次算是被高磊硬拉去的。到场四十多人,居然是两个隔壁班凑到一起办的,可加一起还不到一个班的人数,一半人都找借口没来,借口五花八门,真实原因无非就一个,自觉混得不好。后来我才知道,那场聚会就是高磊组织的,他本来就是隔壁班的。从北京辞职回来以后,他接手了家里的事业,做两个国外保健品的东北区总代理,据他解释,不算传销,国家定义叫直销,下线买产品都是从厂家直接拿货,不经上线的手,只要交六千五的入会费就行,下线还可以再发展下线,按级别提成。我说,挺好赚的吧,当年你爸妈就是上线的上线了。高磊说,这几年不如以前好干了,新品牌层出不穷,规模都不小,抢市场,争客源,定期还要组织高级会员出国旅游。我爸妈当年代理的是老品牌了,该发展的人数都差不多了,没前景了,我现在自己干的是一个新品牌,美国的,国内都认证了,婴幼儿保健品也有,以后孩子这方面吃的用的我包了。我说,那怎么行。高磊说,跟我你就别提钱了。

    当天是2015年4月1日,愚人节。也不知道高磊怎么选的日子。聚会上,当别的同学大多喝高时,他一直在尽量保持清醒,三句话不离他的直销事业,变相在说服有兴趣的人入会。人散得差不多时,我把高磊单独拉到包间外的小客厅,拿出那本交换日记给他看,说,我跟娇娇都觉得,应该跟你说一声,毕竟这里面也可能有你,我们想三个人投票,如果大家都同意打开看,就一起。高磊坐在沙发里,拼命地喝水醒酒,但脸还是红得吓人。他摇着头说,我没脸看。我说,知道了。当我把本子塞回背包时,他问我,你跟娇娇呢?你们俩都投了打开?我说,不打开,三个人都同意不打开。

    我正打算离开的时候,李扬朝我和高磊走了过来,一屁股坐进沙发里。他最开始进门时,我根本没认出来这个人,胖成一座碉堡。李扬满嘴酒气,搂着高磊的脖子问,聊什么呢老同学?高磊说,瞎聊。李扬说,我看你干这行也挺累人啊,一年能赚多少?哪天不想干了,干脆来我公司给我当副总得了,你能力我知道,亏待不了你。高磊说,有你这句话,我谢谢你。李扬捏着高磊的肩膀说,我认真的。高磊说,再说。这时李扬突然又盯上我,说,怎么着王頔?小时候那点事还记仇呢?打进屋你就不爱搭理我,喝杯酒都不给面子?我说,生孩子以前就戒了。李扬说,噢,对!你跟冯雪娇结婚了,真没想到啊,婚礼也不叫老同学?我说,谁也没叫,轮也轮不到你。李扬以为我的口气是在开玩笑,先是一愣,马上又嬉皮笑脸,说,行,你恨我,我不恨你,该来往还得来往啊,听人说你要去深圳那家大杂志社工作了,赶明儿你采访采访我呗,给我也写成青年企业家模范,登个封面啥的,啊?李扬自说自话,见我跟高磊都不理他,突然又说,刚听见你们好像在聊秦理,跟我们做过一年多同学那个,小天才,我才想起来,去年还是前年,他跟他哥犯的那个大案子,太牛逼了,啊?你说上学的时候咋没看出来呢?王頔,我记得那时候全班就你跟他好,我现在都记不清他长什么样了——没容他说完,我冲上前大喊,操你妈!你再说一遍!可是在我动手以前,坐在他身边的高磊突然拿起桌上的水杯,一回手砸在李扬的额头上,杯子碎了,李扬的脑袋血流如注,高磊自己的手也破了,一翻身又把李扬骑在地上,抡起拳头猛揍,只听见身下的李扬连叫带骂,高磊却一声不吭,只有喘息声。那场面,没容我上前的空隙。包间里没走的同学闻声全部冲出来,几个男生合力想把地上的两个人拉开。可是那么多人,居然拉不动一个高磊,李扬已经被打得满脸是血,自己想要翻滚着逃开,还是被高磊用一条腿钩住腰不放,另一条腿继续不停地朝他脸上踹,当两人最终被分开时,茶几的玻璃台面被踹碎了,衣架也被踢倒了,饭店服务员报了警,高磊跟李扬都被带走了,我背上背包,陪着高磊一起去了派出所,高磊全程没说一句话。

    两人被迫和解,李扬先被他爸派来的人领走了。我在派出所走廊的凳子上等娇娇,她一赶到就数落我,都当爹的人了,还学小孩打架?伤着没有?我说,我没动手。娇娇说,高磊也是个不省心的玩意儿。我给刘平叔打电话了,他正跟这里的所长通电话呢,高磊一会儿就能出来了。我见到娇娇手里正拿着随身听,问她,怎么还放不下了?娇娇说,我觉得好听啊,刚才在美容院做脸呢,听着这些歌,特别好睡,白白天天晚上闹觉,我都多长时间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了。我说,辛苦你了。娇娇说,我把B面最后一首歌给录进去了,想听吗?我问,你用什么录的?她说,妈留下的那台老三洋录音机啊,你当年不就是用那个录的吗?还能用。娇娇帮我插上耳机,直接倒到最后一首歌,是一首日文歌,旋律很好听。我问她,什么歌?娇娇说,是我去年开始特别喜欢的一首歌,《我也曾想过一了百了》,中岛美嘉的,演《NANA》那个,小时候我就一直觉得她哪儿长得跟黄姝有点像。我说,没看过。娇娇说,你在这儿等着,我进去跟警察打声招呼。

    从派出所出来,快凌晨一点了。高磊的白衬衫上全是血,有李扬的,也有他自己的。上了出租车,我对高磊说,先送你回家吧。高磊说,不想回家。我问,那你去哪儿?高磊说,我想去一个地方。我问,哪儿?高磊说,防空洞。我跟娇娇坐在后排对视了一眼,听见高磊在前面副驾驶说,你们要是不想陪我,也没事。我对司机说,师傅,去医科大学正门。

    到了地方,我们在门口找到一家二十四小时超市,买了三个手电筒。大学已经搬迁,空无一人的校园里,只有我们三个人并排在黑夜里前行。我婚礼前一天,高磊陪我喝多了,他其实拉着我来过一次,他蹲在操场上防空洞的入口前,好像是哭了,隔着半人高的杂草,我没看清。这一次,又来到原地,高磊没有多说,直接叫我帮他把手,合力将已经锈烂掉一半的铁皮盖子掀开,他好像忘了我跟娇娇的存在,直接跳下去往里走,我跟娇娇也没说话,安静地跟上,把手电筒递给他。防空洞里,没有半点风和光,地上遍布碎石和枯叶,我们借着手电筒,小心翼翼地顺着唯一的方向往深处走。高磊走在最前面,走了十分钟左右,他在一个拐角处停下了,我和娇娇跟上去,发现他正用手电筒照着墙壁上的一块区域,我走近两步仔细看,才看清,墙上刻着两个名字:黄姝,秦理。我们三个人在原地驻足许久,谁也没有先说话。我听见身旁有滴滴答答的水声,发现拐角处的上方,从地面哪里往下漏水,极其轻微的声音,却依然在密闭的洞里泛起回响。还是娇娇第一个开口说,我有个想法。我说,什么?娇娇问我,本子呢?我从背包里取出本子,娇娇又说,带笔了吗?我又找出一根笔,不知道她想干什么。娇娇翻开本子的第一页,手电的光照上去,上面果然贴着我们五个人的大头贴,还有一张,是黄姝和秦理单独的合照。娇娇把笔递给我,帮我照亮说,你最会写,最后写点什么吧,就当是送给他们俩的。我想了想,把本子贴在墙上,借着余光写下了一句话,字有些歪扭。身边,我和高磊看着娇娇从地上捡起半块砖头,趴在墙上,仔仔细细地在黄姝和秦理两个名字的中间刻上了一个火炬的图案。娇娇问我,写好了吗?我说,好了。娇娇问,写的什么?我把本子递给她看。

    “为了照亮她的生命,你将自己付之一炬。”

    手电光背后,我看见娇娇的眼圈里有泪光。她说,嗯,写得真好。她转头问高磊,打火机呢?高磊从烟盒里掏出打火机,递给娇娇,娇娇蹲下,点着了那本交换日记的一页,或许是洞中氧气不足,火燃得很慢,半天才升起半团火光。此时,身后传来一声闷响,我和娇娇回过头,高磊高大的身影跪在地上,面对着角落里那渐渐窜高的火光,号啕大哭,口中不停重复一句话,对不起。哭声响彻整条漆黑的防空洞隧道,却一点都不瘆人。娇娇和我都无意打搅,她从手提包里掏出随身听,弹出那盘磁带,交到我的手上,我蹲下身,把磁带一同丢进那团火焰里。一滴水滴落在我的额头上,我下意识地举起手电筒往头顶照亮,看了半天,对娇娇和高磊说,往上看。娇娇抬头,问,看什么?我说,仔细看。高磊也终于抬起头,追随我手中的光,一起往头顶上看。从地面上渗进来的水,在防空洞顶部分散成许多条缓缓前行的细流,凝结出一片成群的水珠,在手电筒和火焰的映照下,反射出星星点点闪烁的光亮。

    原来真的有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