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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夏菲菲放学回家,一进屋,便看到妈妈在明处留的那张纸条。纸条上写道:“菲菲:我去公司总部大楼找他们领导。可能要回来得晚一点。你先把炉子捅着,坐一壶水。别的事,就别管了,安心做你的功课。妈妈。即日。”

  妈妈不甘心后半辈子就此在大山子某分厂氧气站三班倒的工人岗位上窝着,这段时间四处奔波,用她自己挺“文化”的话说,我要在人生的坐标系里,寻找一个崭新的“亮点”。昨天她去了矿区文化站。她跟文化站领导说:“我在省戏校学了八年,又在省京剧院唱了好些年花旦……”文化站站长特别瘦,眨巴着一对又大又“油腻”的眼睛,跟她说:“夏女士,非常抱歉,我们矿区文化站的京剧队早解散八百年了。”“夏女士”说:“我不一定非得要当演员。说实话,这京剧我也唱腻了,还是干点别的痛快,只要是跟文化沾边的活儿,能推动我们矿区精神文明建设的,啥都行啊。”站长同志嘿嘿地于笑起来:“有意思,还‘推动我们矿区精神文明建设’哩!尊敬的花旦同志,你不瞧瞧大气候?全都在下岗啊,连我这个文化站站长都快给‘趴斯’了。你说你还‘推动’啥呢?”也是的,这段时间,整个矿区和总公司范围内,一批又一批人,稀里哗啦地“下岗”。谁都害怕下午五点,工段长通知你去厂部参加“座谈会”。因为那“座谈会”,没别的,就是一个内容,通知你下岗。准的。

  “他们把我放到氧气站当临时工。我不说什么大材小用的话,也不是要吓唬谁,唱了这么多年的戏,脑子特别容易走神,我只怕我管不了氧气这玩意儿,一不留神出点事故,闹个大爆炸什么的,我个人牺牲了倒没啥,还真替大山子三十万阶级兄弟的生命安全担心……”夏慧平不知从谁那儿听说了“氧气站氢气站,爆炸起来顶一颗小型原子弹”的说法,想拿来吓唬一下这位干巴瘦的站长。没想这么重要一个“阶级兄弟”生命安全问题,压根儿就没吓住这位站长同志。这位老哥依然不成不淡地笑道:“没事。没事。氧气站已经出过好多回事故了,也没死多少人……”夏慧平一听,以为自己抓住对方的话把儿了,便赶紧站起来斥责道:“死一个人也不行啊。你这当领导的怎么说话的?!”站长同志不愧见多识广,一下也站了起来,还“当”一声拍了下桌子,冷笑道:“你说我怎么说话的?我还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好说歹说不管用,还想拿氧气爆炸吓唬人。你以为你是谁呢?!告诉你,今天有个氧气站让你干着,是你的福分儿!赶明儿,你想干还不一定让你干哩。你还死乞白赖地在我这儿闹啥闹?!”一句话把夏慧平一下给闷那儿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她下决心去找总公司“一把手”。是啊,找谁不是找?干脆找最大的官。

  说来也巧,一走进原总公司机关那幢破楼,她就遇见了马扬。(这楼可真“破”。原先瞧着“省京”那楼就够破的了,没想它比省京那楼还破。真少见。)马扬刚开完会,要回自己办公室。下午,他召集经济开发区的组织人事部、劳动福利部、体制改革办公室、工会和市民政局、市总工会的同志开了个联席会议。参加会议的还有原总公司属下的各分厂、原矿务局属下的各矿党政一把手,主要分析研究自开宸机构和产业结构调整以来的形势发展特点和存在问题。研究下一步的部署和改进措施。这一阶段,下了五万人,还没发生太大的动荡。这一段时间,马扬雷打不动,每天都抽出半天时间,带一帮子机关干部,深人到各分厂和各矿点,召见在第一线上做下岗工人工作的基层干部,听取他们的汇报,现场解决“急、危、难”问题。他提出,经历如此重大的变动,不让一个工人哭鼻子、骂娘,是不可能的,但是“工人哭了,干部一定要心疼。骂时,干部一定要耐心听着。哭过骂过,干部一定要上门。一定要做出具体的反应。对‘急、危、难’的对象一定要及时汇报,及时采取措施”。规定了这“五个一定要两及时”,还要求每个单位的党委书记党总支书记和党支部书记每天至少要接触五个“急、危、难”对象,要跟他们亲自谈话,亲自解决他们的问题。他自己也是这样,不管多忙,每天都安排出一个小时间,雷打不动,接待来找他诉求的工人和基层干部。

  正因如此,这会儿马扬见这么一个穿着打扮还有点文化素养的女子在走廊里东张西望,。便主动上前去问:“找谁?”夏慧平倒也不怯场,直直地答道:“谁是马扬我就找谁。”在马扬身后走着的丁秘书想上前挡一手,刚说了句:“马主任他……”马扬却已经对夏慧平做了手势,向自己的办公室指了指说道:“请进。”

  马扬听夏慧平简要地介绍了她自己以后,还真对她产生了一点兴趣。他早想好了,开发区的文化工作今后是一定要搞起来的。不是小搞,还要大搞。而且很快就得列人规划。既然是从省文化团体下来的人,自然得细细考察一下,他便问道:“你是学花旦的?会唱《卖水》吗?”夏慧平忙回答:“那是我们花旦的看家活儿。”马扬微微一笑道:“试试?”夏慧平反倒犹豫了。马扬又笑道:“怎么,连看家活儿都不会?”夏慧平忙解释:“不是。不是。今天没溜嗓子,这音儿还没打开……”马扬挥挥手道:“怕什么?您这么个科班出身的专业演员,糊弄一下我这么个业余票友,还不行?”夏慧平没法推辞了,只得清了清嗓子,摆了个身段,自己给自己数着板儿,唱了起来:“‘行行走,走走行,信步来在凤凰亭。这一年四季十二月,听我表表十月花名:正月里无有花儿采。惟有这迎春花儿开……”刚唱到这儿,嗓子有些发毛,声音发劈,便停下来,再次清了清嗓子。

  马扬亲自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鼓励道:“再试一遍?”夏慧平喝口水润润嗓,又唱了起来,但唱到:“……正月里无有花儿采,惟有这迎春花儿开……”又唱不下去了,脸大红。

  马扬大致搞清了她的水平和状态,劝慰道:“就这样吧。回去把氧气站的工作做好,也是你一个贡献。这可是责任重大的一个工作啊。业余时间,还得吊吊嗓子,走走台步,别把多年辛苦得来的那点玩意儿全扔了。”夏慧平挺难过地说道:“……我嗓子是不行了,不能搞专业,在文化站搞搞业余辅导还不行?”

  这时,丁秘书走了进来:“马主任,您约的市劳动局的几位领导来了。”马扬站了起来,对夏慧平微微一笑道:“怎么样,夏女士,就这样吧。”夏慧平急切地说:“能允许我再说两句吗?”丁秘书忙拦住夏慧平,一边往外送她,一边对她说道:“可以了。马主任到咱大山子,多少人都想给他献歌一曲,都没捞着机会。您今儿个可是一唱再唱啦,真可以了。等马主任下回忙完了,再来听您唱。行吗?”等夏慧平走出办公室门,再回头来看时,马扬拿着笔记本,对她笑着挥了挥手,已经向会议室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