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最后的军礼石钟山终结孤单齐晏独占总裁大人樱花曼育王朝凤歌绿袖子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人文 > 神史 > 第七十二节

  这日,天主领了工资。因营业所王业升一再催天主:“小伙子,你爸爸贷的款,七年了,你一定得还我了。”天主带了款来还。王元景也在这里。说他有个亲戚家的儿子,想在荞麦山补习,要在天主这班。因与他去拿补习费。天主说:“叫他下星期来读就是了。”刚好姜庆成又找来:“孙天主是不是在这里?”众人说在。姜庆成进来,对天主说:“外侄!我家舅子想来你那班读咧!”天主说:“叫他来嘛!”姜庆成说:“补习费没有。”众人笑说:“姜庆成一毛不拔,没钱哪来的书读?孙天主只管问他要钱!”姜庆成说:“钱有这么好找?都来要钱,我哪有钱?”又对天主说:“吴明道那班,他嫌教得不好,就是要在你这班。”因拉天主,“走,这些人不兴喝酒,来这里酒都找不到喝,到大舅那里喝酒去!”王勋众父子俩都说:“这不是酒?”姜庆成拿起瓶来一看,说:“谁耐烦喝这种几块钱一瓶的?我们喝的,都是几十元一瓶的,药酒!”就拉了天主下医院来。天主见陈福高眉泡目肿的在那里,喊也不敢喊人,怜惜了,站住说:“二舅,你来这里干啥?”陈福高说:“富贵,你舅母、表妹被人家打了要死了,才拉来这里医!”天主说:“常时听见你们软弱,泼出命来不要,拼上一回,看谁还敢欺你们?你别的没有!炸药总有,你炸翻他几个,不就算了?跟哪家打架?”陈福高未及答言,吴明美站起来说:“外侄,跟舅舅家呀!”天主说:“怎么会跟你家打架?”吴明美就讲。姜庆成烦了,说:“过去讲!过去讲!我们要喝酒了!”天主被拉来,姜庆成提了两瓶药酒。吴明美进屋来,又与天主讲了陈家怎么去他家打等,说:“冤枉呀!都是亲戚!为两个小娃娃不和,害得大人打架!大家都是农业上的,搞了来医起,往哪头划?”天主听明白,想定是骗局,陈家哪有敢打吴家的!也就不管。吴明美去照料他妻子。姜庆成说:“我这酒如何?荞麦山乡党委书记、乡长都喝不起,只有我天天喝!不吃这些人,吃谁?”天主听,他那口气是吃吴明美。天主说:“他家开这些酒喝?”姜庆成说:“他开得起?我开的,他给钱,我喝!这些狗日的,只敢踏陈家!敢惹我?陈家人日脓!种不起火,要是惹了我!早就想揍上营盘吴家了,专门欺软人!我把他稀屎蹬出来!平时哪里得这些狗日的来孝敬?这下我要他好好地孝敬我了!”就叫:“吴耀崇!”吴耀崇进来,叫他声“大爸”。姜庆成说:“今早上拿药那个胡医生,也该给他只猪火腿!明天去拿一只来!”吴耀崇听了,面有难色,忙说:“好。我明早上回去拿。”姜庆成说:“拿来给我,我再叫他来拿。”吴耀崇说:“好。”就出去与他父亲说去了。姜庆成说:“拿又不会拿!拉几十里送在这里来,还害我又要费些力扛回去不成?”就指一只猪火腿给天主:“这只火腿给你,抵补习费了!差的我就不管了!吴明美家送来的,腌得很好!明晚上我叫我舅子扛在学校来给你。”刚好这时,他舅子已扛了两只猪火腿进来。姜庆成一皱眉,说:“好,就是给孙老师,就是这个。”天主立刻明白,惊叹姜庆成什么人都不分!连他亲舅子,也要设法编派两只猪火腿来吃下去。说不定补习费也要编派了来吃掉的。那吴明美等辈,更是要吃得脆骨响了。

  喝到下午,天主喝了一瓶,病人来找姜庆成,姜说:“不会死的,忙啥?等我们吃了饭再说。”与天主说:“我是从来不煮饭的,都是去别处吃,今晚上又有顿好餐,我带你去!”因与天主出来,直接来赵国平家。张恩舟、吴耀庆、吴明洪都在这里,原来是吃猪火腿的火锅。姜庆成一挤眼,天主也明白,坐下来,吃喝起来。吴明洪忙提水,打杂。赵妻洗菜、切肉。吴耀庆、赵国平忙煮菜、肉,向乡长介绍哪菜好吃,给乡长拈菜、劝酒。姜庆成和天主乐得大吃特吃。吴耀庆他们原来谈的话题谈不下去,这下谈到天主的写作、发表的文章等。

  吃到下午,天主与姜庆成出来,乡长也要回去了。吴耀庆扶了乡长。姜庆成要忙去赌钱,天主不去。刚好王勋众在那里,他请天主帮他讲解讲解历史。天主即来。谈起姜庆成来,说姜庆成手运正红火,昨晚上一夜赢了八百元。王又说:“像这种人活得没意思呀!哪里叫干工作,尽是日嫖夜赌。膻的臭的,全然不忌了。给妇女安环,尽是爬上去整一通了才安。比禽兽还不如了。”天主大惊:“有这么厉害呀?”王勋众说:“不然他天天喝药酒。为啥?但说到底也是那些妇女无聊,以为一个医生,是单位上的,就不得了了!这世界上,百分之九十的是蠢人。”

  近夜,天主才骑车回校来。想想今日,又这么糊涂过了,又虚度了一日,记了日记,在自己的日历上又减去一天,心境悲哀。一夜未睡,发狠地写了一夜,读了一夜。第二天是星期六,乃回家去。就和法喇的那些学生一路。一年多来天主总在思考前途,不知下一步将何作为,把头都想疼了。而一个人走,必耽入幻想。回家这条路又长,如今天主是再不敢一人走了,他真怕自己成了疯子的。但到现在,就是两三个人走路,倘不言论,天主也觉一人走,思不务鹜,上天入地地想。而一谈,又俗不可耐。三句话天主就失了兴致。知音之寡,大令天主悲哀。

  孙国勇的老丈母早死了的,老丈人死前,因无儿子,叫三个姑爷到场,说:“大的三个姑娘,都嫁给你们了!还有两个小的,我也管不了了!哪个愿上门?我这房屋、田地、老林都给他,但要把我两个姑娘,好好地打发了嫁出去。”三人都退回家想。孙平毕不愿意。孙国勇也不愿意,魏太芬马上说:“你太傻了!你那两个小妹妹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二岁,还等得几年?现在的小姑娘,哪个不是这个年纪就嫁掉了?明天就可以打发了!如果是儿子,还怕给他讨不来媳妇!是小姑娘,还愁嫁?况且人家这么大了,也自己养得活自己了!何要你操心?你要她两个扯猪草,每人养两条大猪,他们一年吃得掉?只有她们养你们的!哪有你养她们的?你倒是跑快点,怕赵家抢先!”孙国勇仍踌躇,陈福英说:“快依你大嫂的了!这账一算就出来了!赵家的房子,虽是草房,再丑再陋,也值两三百元!森林、地呢?也值三千元!你现在有房子没有?有森林没有?你三弟兄以后,分得到好大点地?况且你那两个小姨妹,谁不值一千五?现在的市场价是两千了!即使一千五,也是三千元!”孙平文也催:“快点去了!哪还有你这么憨的?”孙国勇说:“二道岩又高,路又陡,实在不想去!”顾正芳也说:“挑水也不方便!”孙平文骂道:“憨猪头些,等有不嫌不方便的去了!你们就知道了!这猪圈背后几十丈高的坎!这棵白杨树又砍不下来的!哪晚上一出事,你们就知了!”孙江荣、蒋银秀还嫌上门名誉不好,听诸人如此说了,才明白大有好处,忙骂她夫妻二人去应。二人回去商量,又不去。等第三天,赵家小伙,也就是顾正芳的大姐夫已上门去了!这里孙家才叫:“喔嗬!好事都让人家占完了!”

  丈人一死。赵家已打发他两个小姨妹,每人二千一百元,两个月就嫁出去了。孙国勇看罢,气愤的了得。才明白过来。孙平玉说:“这些人蠢呀!”今天主回来,又讲:“他住那小猪圈,还嫌他丈人那房子小,比他那个,好几十倍了!那后面这么高的坎!睡着不怕?法喇哪年不听这里垮山,那里塌方?一晚上垮下去,就坐飞机了!不晓得要飞到哪里去,才息得下来呢!息下来还会有人?而且就是不坐飞机,也要盖大铺盖。那屋后面那棵树,你老祖年轻时候,就比桶粗了!我出世那年遭大火,那树半边就被烧煳了,又长到现在,成了空心树!上面长了七八十年的树杈树枝,全偏了来盖在你三爷爷、你爷爷、你大爷爷三家房上!几年没人敢上那棵树去修杈枝!而且一修就要打着下面的房子,也修不下来!冬天多大的风!‘轰’的一下来。他几家还会有人?这下连立锥之地都没有!莫说还没钱起房子!连屋基都没有!还把那房子、老林让他大姐夫白白地去捡了!”

  孙江华、孙江才等原来都装不知,巴不得孙国勇不去应。这下都站出来,批评孙国勇。一时全族人都评论这件事:“蠢了!蠢了!”

  孙平强的婚姻终于动了!看上了三道岩卫培伍的姑娘。卫培伍这人,是三道岩文凭最高的,读到小学三年级,而人的精明在法喇应属上上等,几十年和聂传顺一样跑江湖。二十来岁时当端公,裹了廖小二的老婆,那廖小二是个老实巴脚的人,妻子则是容貌、心计皆非凡常之辈。一嫁去就后悔。和卫培伍好上以后,廖小二就莫名其妙的从三道岩摔下悬崖了,旁人说是廖小二割草时,他妻子趁其不备推下悬崖的。但无人无证,谁敢说?结果就嫁卫培伍。郎才女貌,郎貌女才,都配得起来,生活了已二十年矣。

  卫培伍的妹子家在陷塘地村,遇长海修水库,处于库区,要移在米粮坝去。卫培伍见妹子家不想去,就换了自己去。他原以为凭自己及妻子的精明,并不畏当地人。哪知到了米粮坝,种的都是河沙地。分得两分田,又被那原主强收回去,他也不敢强。更种甘蔗没水,种包谷没水,没有办法了。

  原其妻子和廖小二跟前有一子一女。这一子一女后来都死了。村人又说被他夫妻灭了的。现在两人跟前,两女一子。孙平强所讨的,就是大女儿。原嫁在大坪子戴家,因卫培伍搬家,要把女儿嫁去米粮坝去。嫁过去了,男方家知是嫁过一次的,就退还卫家。卫培伍也在米粮坝站不住脚,想退回法喇村来,乃欲把女儿许回法喇村。偏孙平强同车回来,卫就把姑娘许与孙平强。

  孙家人对此,各人心中都有一个主意的。像孙平文、魏太芬等,大抵都不乐意这桩婚事。一是这姑娘嫁过两嫁了,二是卫培伍难缠。其父其母之名畏之不及,又听这女,大类其父母。但孙平强这些年一个姑娘都谈不上,孙平强又喜欢。要是再提自己的意见,以后孙平强讨不到媳妇,岂不说都怪他家夫妻?二是孙江荣、蒋银秀大是不通道理之辈,讲了也白讲。凡孙江荣、孙平强问,都说:“任由你们自己作主。我们对卫家也不了解,不好提意见。”暗地下,只与陈福英说了自己的这些想法。陈福英说:“我也是这样想:讨个后婚的,哪里划得着?孙平强又没讨过媳妇,无论如何该讨个青头的!”魏太芬说:“大嫂,青头的他又哪里去讨?无能成这个样子的!”陈福英说:“当然是这样。我们也不好说。”孙平强等问孙平玉等有什么意见。回复也是:“再由你们自己拿主意!”问孙江华、孙江才等,都是这个答复。孙江荣于是忙起来,就请了去谈去了。

  卫培伍对孙平强大不了解,对孙江成、孙江荣的财产分割也茫然不知。只慕孙平强行伍出身,孙家又执法喇大权,又有孙天主等,关系拉到地区一级了!如此种种,还怕孙家反悔,因是说:“我是要招孙平强上门的,我在法喇的家产,无人管理,房屋、田地全归孙平强,但孙平强要养我夫妻二人,这是大事,要郑重交割,办清言语,写下字据,免得日后反悔的!我卫培伍家全族人到,孙家也要全族人来!有人有证的落平掉!”一是如此,二也是看孙家支持孙平强的程度如何!但孙家这里,也正惧他,正设法要向他扬威,乐得请好了人,只差天主不来。等天主从地区开完笔会回来,人齐了,就去卫家。

  一时孙江华带队,孙江才、孙天主作头面人物。孙江荣、孙江亮、孙平玉、孙平文等十几人,浩浩荡荡地来了。惟孙江成、孙平刚,与全族不合,事事撂开在外。

  孙家人现在无论在哪里,都是吹天主以慑众。这晚到三道岩,更是蓄谋来慑卫培伍的。于是就吹天主如何是大作家,在地区的关系如何好,卫培伍听了,敬服不已,说:“天底下最厉害的就是文人,作家!当官的都怕!捧得好点,无事!捧得不好,一篇文章写出来,就叫他下台!所以当官的,什么人他会怕?只怕作家!所以一家人出个文人,也当出武将!不是轻容易就出得起的!要有天星!不带天星出不起!武要武曲星下凡,文要文曲星现世!也亏你们孙家祖上有德了!总人口也只跟我们卫家差不多!法喇的政权都被你家垄断了几十年!这下更出作家了!方圆十几、二十个县我走遍了!哪里有这种大名鼎鼎的?荞麦山乡自古以来,我知道的!没出一个!现在全乡人佩服到哪个程度,我也清楚!偏米粮坝出不起!荞麦山出不起!法喇这穷梁子上出一个了!”

  孙家人更吹起来。孙江荣说:“与地委书记那种大的官,关系还好得很呢!你想想那种大人物,稀容易攀得上的?不是富贵有天星,法喇几千人,谁得地委书记看一眼了?啧啧!地委书记呀!就是整个荞麦山,自古也没听过的!”卫培伍说:“莫说地区一级了!就是法喇的支书、村长,多少人家拼几代人,谁拼上去了?法喇四十多姓人家,自法喇成为村级单位起,有一百来年了!邵家在清朝统治了八年!上营吴家接着,到了民国,得统治十二年!崔家得了十年!赵家得了十一年!安家得了十三年!下营姜家得了八年!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就是你家的了!刚好四十年了!一年都不差,我算得清清楚楚的!”

  这一下把孙家人全吓得大吃一惊,因为谁也没这样算过,孙江华说:“嗬嗬!卫培伍的脑筋!名不虚传!名不虚传!果然不愧‘诸葛亮’!全村子这样算过的,恐怕只有你了!我们家干了四十年,连我也从来没把这盘账好好地理过!公然被你理清了!厉害!厉害!”卫培伍说:“孙大哥!别的方面我不敢夸!这些方面,我不是吹:理得最清楚的,可能是我了!像上营吴家,这么一大族人!他猴个啥?就是民国得干了十二年的保长!还不到你家的三分之一!现在吴耀庆那些人,要推吴明洪上!一根一底,不是我吹!虽然我在米粮坝,隔了这么远!清楚得很!他上得来?白费力!我看过吴家和你家的祖坟了!吴家是拿不过你家的!他想当支书?够了!看麻衣相,吴明洪也不像!”

  孙家人又吃一惊,祖坟都被他看来了!才想起他对坟地和麻衣相都有一套的。就问他何时去看的。卫培伍说:“早二十年前就看过了!你们以为我现在才去看?你们孙家,正好发呢!现在算啥?原来以为不得了!这下出作家了!以后还要出更厉害的!”孙家人又惊了,问:“还要出些什么人?”卫培伍说:“天机不可泄漏!不说了!现在我再调回来说:一般的人家,有点吃穿,像我这样不冷着冻着,也就够了!万人都还说:‘这卫培伍,还苦得够吃!是个很人!但要比你们家,就差远了!我说话直得很,把姑娘给你家,就是沾沾你家的福气!一般点,有两个人在乡上,还不用说当乡长,就像吴家现在一样,在这村里也就猴得起来了!我走过好多地方!一族人只要有个在县上当官,在那故乡,就是霸王!还不用说当个县长、县委书记,当个局长,打了人谁敢找他的麻烦?我到一个县,那村的一个青年人,是地委的小车司机,在那全乡,当皇帝了!欺压老百姓就太不成样子!所以我佩服你们家,出得起在地区都有影响的人物!你们以为这简单,是轻容易的?不容易呀!而且你家有德!执政四十年,没人怨没人恨!这是了不起的!所以官才当得这么长!敬佩呀!”

  孙江华说:“卫培伍!你家也不松呀!出你这种人!要是给个大学文凭给你,你就会飞了!那时谁还敢比你?我们还敢来说亲?”卫培伍说:“大哥!没命有什么办法?虽然我也不相信人全是命运决定的!人还得要靠自己去闯,自己去挣!但闯到如今,我有啥了!脚筋都跳断了!还是个农民!这命运弄人,不得不相信呀!老天他就是要生我在这穷地方!多大的人了,才得见汽车是什么模样的!就是要我只读到三年级!我还是尽了最大努力了,连初中的门槛是咋样的,都不得见!我哭呀!但有什么办法?不是我哭着拼,我爹妈蒙都不准我去发的!所以我今天还能写我的名字,就是万幸了!在这种穷旮旯里,真是可怜!我在县城看那些小孩,三岁进幼儿园!我就坐着淌干眼泪了!换个环境,法喇四千人是在县城里,那还了得?那时我才看不起一个县长呢!恐怕省长都被我家法喇人当了!但展眼看看,这四千人谁当省长了?面朝黄土背朝天,苦得黄邦邦的!还连洋芋坨坨都苦不够吃!我卫家到法喇村七辈人了!一百来人中,我的文凭最高!惨呀!一百多年了,跟法喇的政权权柄,边都没沾着!我是气毒了,才搬米粮坝的!搬去谁站下了?都逃了回来!我自己也承认我不是日脓包!但这命运,就是扭不转来!本来搬米粮坝,是个机会!但人势单力薄了,斗不过人家,有什么办法?”

  天主明了卫培伍也是个豪杰。若借以风云,则谁能复驯?何愁其不成刘项之类的人物。心中早已引为知己、同类,大加怜悯。卫培伍穿了西装,相貌堂堂,更增天主敬佩。此时叫了那卫祖英来,给大家倒茶。孙家人全齐眼观之,均点头颔首。天主见了,大觉其聪明俊秀,不亚于他敬佩过的那些姑娘。若不是文盲,也得教育,柏毅格等,又哪里相比呢?倒觉孙平强这婚姻瞎撞瞎撞的,公然撞对了!人比人,一百个孙平强也换不过一个卫祖英的。心下早欲再力撮其合了!

  孙家人看了,再无二话。卫培伍是非凡之辈,一句闲话没有。谈了条件,孙家都答应。卫培伍说:“好。既然两族人都在这里!我卫家人都看过孙平强了,都满意!孙家也看过我这姑娘了,三辈人,从孙江华大哥,到孙平玉,到孙天主,都说满意的!我家两口子,和孙江荣三哥家两个人,也满意!现在关键是孙平强和卫祖英,你们彼此满意对方不?”二人都说满意。卫培伍说:“这婚就订成了!孙家、卫家就是亲戚了!你们要夫妻恩爱、白头到老、子孙发达,千古万年!”于是孙家也封赠一通。卫培伍说:“他二人小夫妻,没有产业!我这房屋家产,全给孙平强!我这话有两族人作证的!我做岳父的,尽最大努力提拔他二人了!如果我还有,我还会给他们的!”孙家说:“够了!够了!就领情不尽了!”卫培伍说:“法喇人蠢!认为姑娘是泼出去的水!我是把姑娘当儿子看!也把孙平强当我亲生儿子看的!”孙家说:“更好了!更好了!你都这样提拔他们,难道我们孙家袖手旁观?”孙江才也大放厥词:“孙平强就由我提拔他,当村干部!他又是退伍军人、上士班长,又是党员、法喇村支委委员!我提拔他,全世界都没人敢有意见的!”卫培伍也激动,说:“感谢!感谢!孙平强,要永远铭记你小爸的恩情的!滴水之恩,要涌泉相报!你这一生人,就报答你小爸了!”孙平强明白,只是应应。卫培伍拉了孙江才的手:“要五千要一万,我这里给!只要帮他把这官弄得来就行!至于谢你的,他不敢忘恩!即使他忘了,我来报!”孙江才大手一挥:“要什么五千?一文都不要!我也不要他谢!一家人,说什么二样话?”于是卫家人更兴奋,说:“姑爷当官,我们卫家沾光了!姑爷里终于出个官了。”只有孙家人,都明白各自的肚肠,笑笑而已,说:“好,好!大家都好!”

  谈到深夜,孙家人回,边走边论卫培伍了得,又都评论那卫祖英不错,说孙平强神冲鬼撞的,竟讨到这么一个人物。

  第二天是吉日,孙平强即去把卫祖英带来,就作结婚了。全族人一见为人行事,大与陈福英、魏太芬上下。说孙家妯娌,现在又增一个厉害的了。原来是南北对峙,现在是三国鼎立了。

  但那卫祖英来到,见家计贫困,非但猪厩没有,连猪都是在树下睡。就是吃的也不够。又孙江荣、蒋银秀之吝啬、昏昧、愚顽,大是看不上眼。也才发现了孙平强其实是无用之物,孙家内部勾心斗角。只看陈福英、魏太芬是堪说话的,与这二人交接。全族人见她心智过人,而孙江荣家又贫困,已有悔意,即怕她跑了。所以孙平强每日就尾随、监看着她了。

  卫培伍听卫祖英讲了,也生后悔,但是说:“任他孙江才怎么不想提拔,塞一千元钱给他不就得了?谁不爱钱?那时只怕他提不赢的提呢!再出两千元塞给乡上的,就成了!那时即使孙平强是个傻瓜,你两个日子也就好过了。”卫祖英说:“莫说三千元!他爹他妈一分也不会出的!”卫培伍不信,就跑来与孙江荣说:“这三千元,我出一千五!你出一千五!”孙江荣说:“要我出一千五,就是当县长也不要了!”卫培伍大怒,说:“好!法喇人哪家嫁姑娘,不要两千元?我按两三年前的定价:一千五!把这一千五给我!”孙江荣说:“我不是请你嫁的,我有啥子钱?只有含口钱!”钱培伍一听:“猪日出来的还不会这么说!”站起来一顿发泄怒火,把锅盆碗凳打了个干净。又叫孙平强:“说我卖姑娘就卖姑娘!全村人都是这么卖的!一千五给我!”就等着孙平强说两句恳求的话,他也就回家了。哪知孙平强说:“没有钱!我只有把人退给你了!”卫培伍跳上来,揍了孙平强两拳,把孙家人祖先翻出来,一代一代,开花地骂。拉了卫祖英回去了。

  这里孙江荣、蒋银秀、孙平强等,卫培伍在时,哪敢出声?等卫培伍去了,才又大骂卫家。孙江华出来,边看边笑边摇头。魏太芬就叫孙平文:“你去说说!这怪人家卫培伍吗?全是一家子死不中人意!才讨人家卫家噪!”孙平文来说:“莫羞先人、碜亲戚了!是谁的不是?也不想想!”孙江荣听了,又骂孙平文:“是!是!祖宗八代的被人家骂了,有些杂种还窦气都不出一个!老子气不过,不骂卫家还饶着他?有些杂种倒咒老子羞先人了!”就来打孙平文。孙平文又急又怒,却无办法,只好逃回。孙江荣一直追去。魏太芬出来挡住,说:“我家爹也是怪到极点了,只会欺软怕恶!刚才卫培伍在你家,又打家什又打人,咋你不追着打?孙平文哪点错了!是我听不过,叫他出来这么说的!那几句话,是我教他的!要打你来打我!要说祖宗八代被人家骂,我们气什么!气的还在半边呢!像孙平毕、孙国勇、孙富贵家,无端无绪的祖宗就被人家开花地骂。不出来找你和孙平强的麻烦就要得得很了!你们有缘有故被骂的,倒不得了!”孙江荣气势汹汹,怒目圆睁,左右突围,捡了大棒在手,只要冲进去打:“我打了这狗娘养的!留着他喂狗?我打了这狗娘养的!留着他喂狗?”但一直被魏太芬阻着,冲不进去。

  孙江华、孙江才等,哪耐烦来劝,孙江成等,更巴不得这家人打死两个摆起。孙平玉、陈福英又不好出面,只在远处看。孙平玉叹说:“这家人无聊了!这家人无聊了!这孙平强也无聊了!为他的事,这时也不去劝三爸!”陈福英说:“一家子一样货色,哪个稀奇?三婶这些人不上去帮忙打孙平文就是好的!这时候无人来拉!孙平丽虽近,也是不通道理的!孙平竹懂,又嫁远了!”

  孙江荣只恨不能把孙平文打死。魏太芬只管挡,他只管冲,骂:“老子今天非打死这杂种,看谁敢来把我的毬咬掉!”魏太芬才一听,气得大哭,跌坐下去,哭说:“老公公当着儿媳妇就是这样说的!好!都打死了好!孙平文,你也下来被打死算了!活人活块脸,脸都不要了,还活了做什么!小家文、小家武,你们也来让你爷爷打死算了!绝种了好!免得一样人不分,一样脸不要!后辈儿孙还不能保住祖先的英名,倒带害祖先都被人家刨了出来骂!要儿子做什么用?”

  孙江荣哪听这些,爬上楼梯去打孙平文。孙平玉见此,危急了,忙跑来劝,孙平文已挨了两棒。孙平玉强行拖住孙江荣,拖到他家来。孙江荣仍要回去打,连孙平玉骂:“你管个毬!你会管就管!不会管滚开点!你是支书还是村长?哪个给你的权力来管人的?”孙平玉一听,怒发冲冠,筋都鼓起,眼光如炬,孙平强等见得罪孙平玉家了,才把孙江荣拉住了。

  孙平玉气得喊心痛。自己捶着胸脯息怒。孙平文家也是满肚子的气。这下各家在各家生气了。魏太芬到孙平玉家来,也气得无法,却来道歉:“大嫂,这家人还像啥子人?见不得劲的了!他亲生的儿子,倒不论有错无错,可以任由他打上打下。大哥去拉架劝架。再不懂事的人,也要说是好事。还拿这种话来上手大哥。”陈福英说:“谁跟他们见劲?如果都见劲,只怕你见不起恁么多!”孙平玉说:“小太芬,不会见劲的!跟别人见劲还有点价值,跟这些人见劲,一点价值都没有!”魏太芬又与陈福英谈了一阵这家人的昏聩无状。于是两家都说:“管人闲事,受人搓磨!这句古话说得再好不过了!以后天塌下来,也不管人家了!”魏太芬去了。

  这里孙家气未散尽,第三天,卫培伍来了。找到孙平玉、孙平文,说:“只有英雄识英雄了!我看你家一族人,也只有你两个可以说话!至于跟孙江荣、孙平强谈,叫对牛弹琴!白费力气还自找气受!是我瞎了眼,给错了姑娘,有什么办法!反正你俩也是明白人,不会见劲我这话的,我才这么说!现在闹到这一步,大不成体统!你孙家是诗书旧族,我卫家也非夷蛮狗姓,都要点文明礼义!现在两家都失面子!知道的,会有个公道之论;不知内情的,又以为我卫培伍是反复小人,朝秦暮楚,早一个计策,晚一个主意!姑娘给了孙家,给定了的,又带回去了。我来与你两个商量:大家息息怒,叫孙平强、卫祖英拢来,和好就是了。”二人忙说:“我们再不敢管了!也没这份闲心管了!不怕你气,抬轿子来请我们,我们也不管的!原本我们无论如何不能说,也不该说这话的!本来这事,起头落尾都不怪你!现在你又主动来说,越显得宽宏大量!我们本要主动上前说好,才不显得小气!而且是知书达理的,要上你家门道歉才是!我们讲出原因来,只怕你也要气死!”就把当日卫培伍去后的情形讲了一遍,说:“我两弟兄不是不好帮忙了,说出来真是碜亲戚!要望你原谅了!”卫培伍听了,呆了半晌,说:“那是无办法了?孙江华、孙江才、孙江成这些人,一个都帮不上忙?”二人说:“帮什么!你们认不得我们孙家的情形!一个个都是乌眼鸡,恨不能把人吃掉,还会有帮忙的?”卫培伍也不好勉强二人,失神了半日,喝了水,无精打采地走了。这里二人说:“人家卫培伍是个怪人!道理也通,做事也得体!遇上这种不通道理的人家,怎么不心灰意冷呢!”坐一阵,也就背背箩出门,到沙坝去背洋芋,却见卫培伍长拖拖地躺在水海海边的路上,失魂落魄的。二人上去叫他。卫培伍起来,说:“养儿养女,为个啥呀!倒干得我懒心无肠!路都走不动了。”二人也同情,却莫能相助。卫培伍说:“两侄儿子!就帮大爸一把了!就当大爸求你们!你们帮我去把这个事情说好!反正我领你们的情就是了!”二人说:“大爸,你明白!我们也不好说!是不依说的人家,有什么办法?”卫培伍说:“好歹求你们了!我是肠子都要焦断了!天底下再没比这号事情更无聊的了!”二人面面相觑,也无可奈何。卫培伍一直催促着,好歹答应了。卫培伍爬起来,作辞去了。

  到地里一说,把陈福英、魏太芬气得无法。陈福英说:“这卫培伍也气极无赖了!孙家都不急,他急什么?这里都不怕再娶,他还会怕再嫁?”魏太芬更是一腔悲愤:“我们一辈子,都是人家的丫头娃子了!骑马的在半边,拉马的在这里瞎忙,到头连一声好气都没有!一辈子帮人家抬轿,还不得坐轿人领情!我是说过的从此以后管他死人抬丧,都不管的!你听,我们在这里气,人家在上面哈哈大笑呢!”果然听得孙江荣不知何事高兴了,大笑不止。这四人摇头苦笑。魏太芬说:“这个世上,越是聪明人越吃亏!怪不得卫培伍气了路都走不动了!还来求人!你看这些人,脑筋都是豆腐渣的!越笑越展劲,有什么见识!”

  这两家也不管。那孙江荣夫妇,更是无事人。而孙平强,失措无计。魏太芬看形不得,过了几天,才说:“孙平强,不要连起码的做人原则都不要了!卫家有一毫一厘错误没有?你怕该上卫家的门,或认错或求情,把卫祖英带回来!皇帝的姑娘不愁嫁!除了你,卫家就找不到姑爷了?”孙平强说:“我想去,又怕卫培伍骂!”魏太芬听他说话,还在叫“卫培伍”,鄙视了半天忍气说:“好歹你是他姑爷!卫培伍是那种占岭扩势的小人,他会吃了你?”孙江荣还在骂:“不要去!好希他妈斋气!姑娘是他带去的!他不上我的门上负!还要我上他的门认错?不要理睬,他那婆娘嫁了!你往别处讨!”魏太芬说:“够了!够了!听孙家的名就够了!也除非是瞎子,不然有谁还会耐烦把姑娘给孙家?”

  第二天孙平强又去三道岩,把卫祖英带回来。一任卫祖英叫“爹妈”。孙江荣、蒋银秀只不理睬。卫培伍是足迹都不到孙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