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场春雪加上强降温,常川县医院一下子人满为患,夏奶奶所在的病房里个床位都躺满了人。午饭时间门过后,夏仪拿着餐具提着水壶去洗碗打水去了,夏奶奶瞄着她的背影,默默坐在床上喝水。
夏奶奶人醒过来之后都没有和夏仪说过几句话,她心里的气早消得差不多了,就等夏仪先开口赔不是。偏偏夏仪这不会哄人的姑娘愣是没先开口说软话,搞得夏奶奶下不来台。
隔壁床的满头白发的老人躺在床上,手背上打着吊针,也扬着头目送着夏仪离开。
几乎是夏仪前脚刚走,她就立刻转头对夏奶奶感叹道:“哎呦呦,你这孙女还没成年吧?真是贴心,忙前忙后地照顾你,做事利落一句抱怨都没有,你好福气哦。”
夏奶奶听了隔壁床这番夸奖,骄傲又克制地说:“我孙女确实很懂事,特别有责任心,从来不懒的。”
“我一开始就觉得你孙女眼熟,刚刚看了半天才发现,她就是平时在医院弹钢琴的那个小姑娘吧?”
夏奶奶愣了愣:“弹琴?”
隔壁床老奶奶拍拍床铺:“是啊肯定没错的,连气质都一模一样的,小姑娘经常穿校服,你孙女常川一中的吧?”
“……是啊。”
“哎呦真是,老姐妹你真是好福气,孙女这么优秀!我每周都送我孙子去学钢琴,哎呦小孩子没耐心,哭着闹着不肯去,平时在家也不肯练琴,非得他妈打他才听话,愁死我们了。哪像你孙女,自己还主动跑到医院练琴,这才是真心喜欢。他什么时候能弹到像你孙女这么厉害,我真是谢天谢地喽!”
这老奶奶说起自己的孙子,一脸恨铁不成钢,把夏仪大夸特夸一通。顿了顿,老奶奶问道:“你孙女学了多少年钢琴啊?”
夏奶奶掰着指头算了算:“有八年吧。”
“哎呀八年就能弹成现在这样,比钢琴老师弹得还好听嘞,真厉害哦!你孙女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夏奶奶怔了怔,她看着自己枯木似的手比出的“八”字,心里突然不是滋味儿起来。
她在心里暗自斟酌了一下,向隔壁床健谈的老人咨询道:“你说这学艺术搞音乐的人,是不是以后出息越大,越陷进去出不来?那什么为了艺术献身,怪里怪气的,会不会变得特别自我,不把别人当人看?而且做音乐,将来能有什么出息呢?”
老人啧啧两声,指了指最靠门的那一床,小声说:“那床那个小张,生病这么久了儿子都不管的,全靠她老公照顾,她老公身体也不好。她儿子是搞工程的,不照样特别自私自利?要我看那自私自利的人干什么都一样,像你孙女那样的,以后不管干什么都不会变成小张儿子那种人。”
夏奶奶顺着老人的话想了想,说:“也是,夏仪这孩子从小就有主意,是正派人。”
“是吧,至于你孙女以后干嘛,说句不好听的,咱这岁数的人还有几天好活?你这次要没赶趟,两腿一蹬你还管得了她?孩子嘛,人品要正,自食其力就行啦,别的咱这做老人的强求不来。”老人说话大大咧咧,活得十分明白。
夏奶奶听着,默默地不说话了。
等夏仪拿着洗干净的餐具,提着水壶回来的时候,夏奶奶破天荒地先开了口,她对夏仪说:“你把东西放下,我有话跟你说。”
夏奶奶的语气还有点僵硬,但是表情已经没那么严肃了。
夏仪乖乖地把东西放下来,坐到夏奶奶床边的凳子上。就这么几天的功夫,夏仪瘦了一圈,春节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膘一下子又消失不见。
这么瞧着,夏奶奶更不忍心了。
“夏夏,你小时候我问你喜不喜欢音乐,我记得你说你不喜欢。那你现在是怎么回事?你又喜欢了?”夏奶奶问道。
夏仪微微睁大眼睛,然后目光慢慢沉下去。她把双手放在膝盖上,以一个郑重的姿势沉默着,似乎在非常认真地组织自己的语言。
“我小时候学音乐……是因为妈妈希望我学,因为我学得好了她就会开心。其实我好像……并没有觉得音乐很有趣。”
那时很多人夸她是天才,惊叹于她的年纪和她的演奏,但是那些称赞和奖杯对于她的意义,只是能让妈妈笑起来而已。
很多年之后她回想起来,觉得或许这就是她爱妈妈的方式,只是当时她不明白、没有说出口,而妈妈也没有感觉到。
“但是等爸爸妈妈离开之后,感觉变了。这几年发生好事的时候,发生坏事的时候,开心或不开心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总有很多旋律。我把它们写下来,所有情绪也就跟着平息。我觉得,我很需要它们。”
如果没有那些旋律替她起伏、吵闹或悲鸣,她也许很很难坚持到今天。
“然后最近有人说,他很喜欢我的音乐,希望我的音乐被更多人听见。”
夏仪低下眼眸,她的双手十指交叠,紧紧地握在一起。
“我慢慢发现,我会因为能够演奏和创作音乐,而感受到幸福。我听说喜欢是欲望和快乐,那我真的很喜欢音乐。”
夏奶奶愣愣地看着面前眼神认真坚定的女孩。这么多年里,她还是第一次听到夏仪说“幸福”这两个字。
这个安静、体贴、优秀又沉默的孩子,她好像从来没有从她身上感觉到幸福。似乎一直以来夏仪很少笑、很少软弱、很少要求,她逐渐习以为常,觉得这就是夏仪本来的样子,仿佛夏仪生来就不容易幸福。
夏仪好像变了一些,好的那种改变。
夏奶奶仔细想想,她之前没有想过夏仪会改变,也没有试图改变夏仪。生活的不幸已经够让她烦心,她勉力维持日子继续运转下去,扶养两个孙辈,夏仪和夏延听话懂事对她来说就已经足够。
但是夏奶奶在此刻突然感觉到不安,这对这两个孩子来说真的足够吗?
“对不起,奶奶,我不想放弃音乐。但这不是因为妈妈。我不会去找妈妈……您和小延是最重要的人,我更爱你们,我不会离开你们。”
夏仪不习惯这样的表达,每一句话说出来之后她都要停顿一下。她尽力地说完,然后像犯错一样低下头。
夏奶奶张了张唇,沉默半晌别过脸去:“为什么跟我道歉?你要我当恶人吗?”
“奶奶……”
“高中要以学习为重,知道吗?你不能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不可以把成绩落下来!那个什么音乐公司,要等你成年了上大学了再说。”
夏仪愣了愣,说:“好。”
“还有你要明白,家里没有什么钱,没法买乐器也不能供你去外面上音乐课。你要学音乐,就要靠你自己。”
“我知道。奶奶……你同意了?”
夏奶奶叹了口气:“我不同意能怎么办?”
夏仪的眼里亮起光芒。
夏奶奶想,她好像从来没有在夏仪眼里看到过这样的光。她在这些年里看过所有时刻的夏仪,都没有此时看起来开心。
她没来由地,突然觉得有点歉疚。
下午夏延放学,来医院和夏仪换班的时候,意外地发现夏仪神情轻松,好像很愉悦的样子。
“奶奶恢复情况很好。”夏仪把夏奶奶的各种情况交代给夏延之后,接着说:“我今天跟奶奶聊过,她不生气了,也允许我学音乐了。”
夏延抬起眼皮看夏仪,不咸不淡地说:“你跟奶奶的事,跟我说干嘛?”
夏仪想了想,说:“上次你说我什么都不跟你说,你觉得很难过,所以……”
“我才不觉得难过!”夏延烦躁地打断了夏仪,声音稍微有点大,走廊上其他人纷纷看向他们。
夏仪皱着眉头把他拉到无人的楼梯间门。刚到楼梯间门夏延就甩开了她的手,夏仪问他:“怎么了?”
“没怎么。你的事你不愿意说就不说呗,你跟我说了又能怎样?我知道你喜欢的东西难道能给你买吗?你出了什么事我难道能帮忙吗?”
“不是……”夏仪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出离愤怒的夏延打断。
“自从妈妈走了之后,家里有什么事,每一次!每一次!我只能在家里看着电话,等你们什么时候想起来了通知我结果。我现在特别恨电话,我每次就只能看着它,想它怎么还不响啊,快点响吧……”
夏延的拳头砸在墙上,手指攥得发白。
“我知道,我跟不上你们,我跟着你们就是拖累,就是添乱。我不一直是这样吗?妈妈和奶奶因为我闹翻,爸爸为了给我治病赚钱结果进监狱,你为了我跟别人打架受伤。说实话,你也讨厌我吧?你也觉得,要是没我这个弟弟,你才不会这么辛苦……”
夏延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夏仪抱住了他。
夏仪微微俯下身体,一只胳膊穿过夏延的腋下托着他的后背,另一只抱住他的肩膀,她以一种亲昵又坚定的姿态紧紧抱住他。
夏延睁大了眼睛,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