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生九尾狐
平常的狐狸成了精,每修炼一百年,便会多生出一条尾巴,若是修满了九百年,所成的便是九尾狐了。平常的狐狸要么没有这么好的耐性,要么没有这么长的寿命,所以九尾狐这种王牌妖精,基本也属于不世出的奇才。
虽然成为九尾狐是如此的不易,但在九尾狐的伟大族群之中,也有鱼目混珠之徒,比如白阿九。白阿九是只小母狐狸,法力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计,然而同样拥有九条大尾巴,因为她的父母全是九尾狐。九尾狐爱上了九尾狐,生下的小狐狸,天然的也是九尾狐。
对于自己的天赋异禀,白阿九一点儿也没觉出好来。因为她年纪尚幼,身躯还没有一只野狗强壮,屁股后面却是脱了蓬蓬松松的九条尾巴。九条尾巴加在一起,比她的身体还大还重。白阿九不堪重负,只好让父亲给自己做了个小板车。板车拖在身后,尾巴放在车上,她天天像头驴似的,拉着板车四处游荡。
白阿九有她的苦恼,也有她的喜悦。在吃饱喝足之际,她最大的乐趣便是跑到山坳里偷窥她的梦中情人苏少川。苏少川今年十七八岁,差一点就是个读书人了,可惜命运不济,前几年父母先后亡了,他穷得家徒四壁,无论如何负担不起下山进中学的学费,只能耗在家里种他的一亩三分地。地还不好,全开在了山坡上,东一块西一块的,既难耕种,收获也少。苏少川终日穷得唉声叹气,偶尔听闻山下的新闻,他也得知当今是个改朝换代的时候,小皇帝退位了,大总统登基了……天下大乱,撩拨得他蠢蠢欲动,恨不得也跑出去做一番事业。
可是,他连盘缠都没有,凭着两只脚,又能走到哪里去?
所以在闲暇之时,他时常拄着锄头蹲在小溪边,望着自己的倒影感慨万千,心想自己毕竟也是念过几年私塾的人,一腔的学识却是不得施展,只能天天在庄稼地里刨食吃,真是可惜了自己的出众风采!
苏少川生得浓眉大眼,双眼皮的痕迹深深的,笑得时候嘴角一翘,带了一点傻乎乎的多情相。白阿九在远方的草木丛中痴望着他,觉得他真是山上山下十里八村中的首席美男子了。
于是又过了一年,在白阿九的法力终于可以让她化为人形之时,她亟不可待的进村偷了几件女人衣裳,把自己打扮成了个大姑娘。趁着夜色朦胧,她袅袅娜娜的夹着两条腿往前走,极力想要做出个美人的样子。一边走又一边背了手摸屁股——成了人之后,尾巴变没了,让她着实是感觉轻松了许多。
蹑手蹑脚的停在了一间小茅草房外,她从半开半闭的木格子窗缝中往房子里望。房内除了一张破床和几只破箱子之外,要什么没什么。苏少川坐在床边,正在心事重重的吃生萝卜。咔嚓咔嚓的一口气啃了一半萝卜,他三嚼两嚼的咽了,随即打了个响亮的大饱嗝。出神似的望向前方,他忽然一手托着萝卜,一手攥着拳头,发狠似的自言自语道:“实在没活路,我当土匪去得了!”
土匪当得大了,接受招安之后就是军阀。外面的世界里,现在军阀最大。苏少川一心想要出人头地,可是苦于没有门路,所以异想天开的感慨了一句。感慨完毕之后,他继续吃萝卜——家里没粮食了,只能吃萝卜。
房外的白阿九听了他的志向,却是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作为一只小狐狸,她不大了解人间的是非。如果苏少川真的愿意去当土匪的话,她也很支持。
苏少川干什么,她都支持,尽管苏少川还不认识她。伸手扯了扯身上的小花褂子,白阿九眼珠一转,准备明天就去找个机会,和苏少川相识。
第二天的中午,在苏少川担着两只水桶去溪边挑水之时,在溪边草丛中埋伏已久的白阿九瞬间窜出,凌空一个劈叉越过窄窄的小溪,从天而降落到了苏少川面前。气喘吁吁的望着苏少川,她也不知道自己所变的人样是美是丑。而苏少川一手扶着根扁担,一手拎着半桶水,登时就被她吓傻了眼——村落在山下,山中几乎就没人。这么个武林高手似的大姑娘,是从哪里蹦出来的?
白阿九见他不说话,自己便急得鼓足勇气开了口:“听说……你要去当土匪?”
苏少川睁大了眼睛:“谁说的?”
白阿九被他问住了,又不好承认自己时常尾随对方,一时间不由得张口结舌:“我、我听别人说的!”
苏少川的眼睛更大了:“谁说的?”
白阿九发现人类是真聪明,一下子就能把自己问成哑巴:“那个……山下的人都知道,我听他们说的。”
苏少川的手一松,扁担“啪嗒”一声倒进了溪水里。难以置信的抬手挠了挠头,他心中暗想:“我只是坐在屋子里随便嘀咕了一句,怎么一夜之间,消息就传到山下去了?难道我有梦游症?夜里下山大喊大叫了?”
白阿九看他没了话,自以为逻辑缜密,已经搪塞了他的疑问,便继续说道:“苏少川,我很支持你去做土匪。实不相瞒,我是来入伙的!”
“哐啷”一声,苏少川手里的水桶也落了地:“你怎么知道我叫苏少川?”
白阿九理直气壮的答道:“山下的人说的啊!”
苏少川差点落了泪:“山下的人,都知道我苏少川要去当土匪了?”
白阿九昧着良心点了头:“对!”
苏少川一摊双手,含泪说道:“可是我没想当土匪哇!我只是夜里发发牢骚而已。我连着吃了好几天的大萝卜,我饿得睡不着觉嘛!”
白阿九正色答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然后她在心中暗想:“你不当土匪,我怎么入伙?”
苏少川弯腰拎起了水桶,又问白阿九道:“你是谁家的姑娘?怎么贸贸然的就跑来和我搭话?我可是条正经的光棍,而且穷得要命,没有油水给你揩的!”
白阿九还是条小狐狸,从没想过要揩苏少川的油,所以听了这话,她不禁脸一红:“其实……其实我也是土匪,听说你要入行,所以特地来邀你合作……”
苏少川手一松,水桶又落了地:“你是土匪?骗鬼哪!你这样的做土匪,劫财是不可能的了,反倒会被别人劫色!你告诉我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现在外面兵荒马乱的,你可不要一个人乱跑了!”
白阿九张了张嘴,紧接着抬手一抹眼睛,同时哀哀切切的发出了一声狐狸叫:“嗷呜……我的确不是土匪,我……我父母双亡,家里无衣无食,所以我就……我就自己跑出来了!”
苏少川比她高,所以此刻微微的俯了身,歪着脑袋伸着脖子看她。方才光顾着诧异了,他简直没有留意到对方的形象样貌。如今这么细细的一瞧,他忽然发现这是个挺好看的小姑娘——也不是很小,十几岁,是个一转眼就能长大的年纪。小姑娘有着清澈的大眼睛和微翘的小鼻子,眼梢略略的往上吊,看着不是个好惹的。
“真的假的?”苏少川不由自主的柔和了声气:“你可别对我胡说八道啊!男女授受不亲,万一你家里人找过来了,再把我当成流氓打一顿,我可是犯不上。”
白阿九当即放下了手,方才没能挤出眼泪,所以如今也就算了:“你已经是土匪了。再当个流氓,也只算是兼差,没有关系的。”
苏少川又拎起了自己的大水桶:“我才不是土匪。单枪匹马的,我能抢谁去呀?”
白阿九一拍胸脯:“有我啊!我们两个联起手来,劫富济贫,不是挺好的?”
说完这话,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胸脯高低起伏的,在花褂子下面鼓着两个小馒头。很好奇地抬手又拍了拍,拍完之后她怔了一下,忽然感觉自己这行为不对劲。仰了脸再瞧苏少川,她发现苏少川面红耳赤的,已经把脑袋扭向小溪对岸了。
于是白阿九作为一只情窦初开的小狐狸,不但脸红,脖子都红了。
二两情相悦
白阿九开始跟住了苏少川。
苏少川在溪边打水的时候,没什么斗志和锐气,感觉还是做良民好;然而回到家中翻出几个大萝卜,他分给了白阿九一个,自己也抄起一个咬了一口。嘴里嚼着又甜又辣的萝卜,他因为想吃米饭和炖肉,所以磨牙霍霍的,狠劲又起来了!
“我要是当土匪,我也不伤人害命!”他气哼哼地捧着萝卜说道,“我抢点好吃好喝就心满意足了!”
白阿九把萝卜放在了苏少川的床上,是发自内心地想做苏少川的小尾巴:“那我们夜里下山,进村偷鸡吃吧!”
苏少川拧起两道浓眉,终于对大萝卜忍无可忍了:“好,我们去偷马财主家的鸡,他家鸡多。”
白阿九很高兴,因为要说偷鸡,她是行家。
入夜之后,白阿九和苏少川一起下山了。山脚下有个小村庄,村庄子最阔气的大老爷便是马财主。马宅的围墙足有一丈来高,所以苏少川绕到后院,望着院墙傻了眼。白阿九不能当着他的面变成九尾狐狸飞天遁地,所以抬手一拍他的肩膀:“苏少川你蹲下,让我踩着你的肩膀先上!”
苏少川真蹲下了,但是嘱咐白阿九道:“你上去瞧一眼就行,可别真翻墙往里进。万一院子里有狗,咬了你可怎么办?”
白阿九抬脚踩上了苏少川的肩膀,心里暗暗的很高兴:“我不怕狗。”
苏少川双手扶墙,慢慢的起立:“小丫头没有不怕狗的,万一你被狗咬了,被人抓了,我怎么办?”
白阿九低头看他:“你就跑呗!”
苏少川登时嗤之以鼻:“偷了鸡两个人吃,出了事一个人跑?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话音落下,他只感觉肩膀上陡然一轻。眼角余光中花影一闪,竟是白阿九已经纵身一跃,跳到高墙那边去了。
苏少川傻了眼,登时学习壁虎要往墙上扑。虽然他和白阿九只认识了不过一天,虽然白阿九是个怪里怪气的小丫头。但是他在山中寂寞得太久了,哪怕白阿九是个小妖怪,他也不能坐视她被狗吃掉!可是他爬墙的本领实在是不高明,未等他张牙舞爪的做出成绩,一个影子轻轻巧巧地从天而降,却是白阿九一边腋下夹着一只大公鸡,腾云驾雾似的跳出来了。大公鸡本是最容易乱叫的,如今却是双双成了呆头鹅。苏少川伸手要去替她抓鸡,她扭身一躲,口中说道:“我们快逃!”
两人一阵风似的出了村庄往山上跑。及至回了苏少川的草屋,白阿九才放了两只大公鸡。说来也奇,大公鸡一离了她的手,立刻咕咕嘎嘎的叫破了天。苏少川咣咣两刀结果了鸡命,又问白阿九:“你原来是走江湖卖艺的吧?怎么爬墙爬得那么利落?”
白阿九笑嘻嘻的不说话,感觉苏少川连杀鸡的样子都很英俊。
公鸡炖进了大铁锅里,苏少川偷眼的打量了白阿九,一眼接一眼的看。及至鸡肉熟了,他忍着烫,给白阿九撕了一条鸡大腿:“阿九,你……你是不是真的没有家了?”
白阿九接了鸡大腿,连连的点头:“真没有了。”
苏少川在炉膛火光的照耀下,隐隐的又红了脸:“我也没家。要不然……咱俩凑成一家吧?”
白阿九捏着鸡大腿抬起了头,瞪大了眼睛去看苏少川。
苏少川在鸡肉的香气中手足无措了:“我感觉……你挺看得上我的,对我也好……当然啦,我现在是太穷了……要不然你等我一年?等我赚到钱了,你再嫁给我?”
白阿九垂下眼帘,心里怀疑一年之后,也许自己早已被苏少川赶走。狐狸精毕竟是狐狸精,哪怕长了九条尾巴,哪怕天生的带着法力,和人类也是不一样。可她又实在是想和苏少川在一起,如果有一天苏少川看破了她的秘密,她想,自己也不会让他怕让他逃,自己会悄悄的回到大山深处去。
对着苏少川点了点头,白阿九答道:“好,我等你赚到钱。”
苏少川吃了一只半大公鸡后,决定不种地了。本来他也不是种地的料,要不是父母早亡家道中落,他满可以念出一肚子学问,得个体面的前程。至于今夜之时,他不肯承认自己是做了贼——自己是替天行道,劫富济贫,即便是盗,也是侠盗。
做盗,而又有鸡肉吃,岂不是妙得很?一边吃肉一边又悄悄的瞄了白阿九,他越瞄越感觉白阿九是个小美人。仿佛是第一次意识到了男女之别,苏少川决定要做大事,赚大钱,让白阿九跟着自己过好日子。
白阿九住在了苏少川的小草房里。小草房里只有一张床,苏少川让白阿九睡,自己在地上垫了几捆干稻草打地铺。白阿九趴在床上问他:“苏少川,地上凉不凉?”
早春时节,当然是凉。但是苏少川认为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自己不睡稻草,难道让白阿九睡吗?白阿九是小姑娘,小姑娘理应受到优待。
苏少川丝毫没考虑过自己是否爱上了白阿九,他只是想给白阿九弄点好吃的好穿的,还有,让白阿九在床上睡得暖和一点。
虽然白阿九来历不明,还有着一身女飞贼似的好功夫。
当肚子里的鸡肉消化殆尽之后,苏少川和白阿九并肩出了门,开始漫山遍野的乱转,预备继续行侠仗义,然而为富不仁的恶徒们并不肯跑到山里待宰。傍晚时分,苏少川无计可施地对着白阿九叹了口气,很羞愧地想要带她回家吃萝卜。
白阿九听了他的叹息,忽然很心疼,抬手摸了摸他的短头发:“苏少川,我给你偷鸡吃吧!”
苏少川摇了摇头,同时忍不住笑了一下:“我知道你会飞檐走壁,可是我也不能总靠你偷鸡摸狗的养活着啊!你放心,我一定——”
没等他把话说完,附近的山林里忽然转出了一队破衣烂衫的大兵。苏少川见了,连忙扯了白阿九就要往远逃。然而大兵的眼力也够敏锐,遥遥地见了一对小男小女,为首的军官当即吼道:“嗨!干什么的?给我站住!”
苏少川知道大兵凶恶,而且有枪。落后一步跟在了白阿九的身后,他气喘吁吁的急道:“阿九快跑!大兵会抓人的!”
白阿九一边狂奔,一边向后伸出了手:“你也快啊!”
苏少川不想说自己落后一步是为了保护她,怕她听了会不肯逃。越是到了生死关头,他越是感觉白阿九对自己好——白阿九愿意为他去偷鸡,他也愿意为白阿九挡子弹!脚下忽然一个踉跄,他被一块石头绊了一跤。
一跤的耽搁,让他和白阿九之间拉开了距离。白阿九正是逃得恨不能四脚着地,一时间竟是没有留意到身后的动静。而大兵们追上前来,用根麻绳把苏少川捆成了粽子——上头的长官刚刚下了拉壮丁的军令,结果还未等他们进村拉人,一个小壮丁先送上门了。
苏少川没敢哭,怕被大兵毙了。扭头望着白阿九消失的方向,他张嘴吐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个为期一天一夜的梦。在梦里,他差点儿有了个漂亮的小媳妇。
他不知道在远方一丛草木之后,正有一只雪白的九尾狐伸出脑袋,在定定地凝望着他。
三八条命
白阿九偷偷地跟踪了士兵队伍。从山上跟到山下。人多的时候她变成人,人少的时候她恢复原形。大兵们在山下的村庄中捉了许多小伙子,统一的关进了一座大营房里。关了不过三天,小伙子们一人得了一杆破枪,被军官拉着上前线去了。
前线也不遥远,不知是谁和谁在抢地盘,会打得炮火纷飞乌烟瘴气。苏少川已经学会了射击,可是握着破枪趴在土堆后,他是真的害怕。一只小土包缓缓的蠕动他身边了,他也不知道。
小土包是白阿九。白阿九先在泥塘里打滚儿,又在灰土中打滚儿,把自己滚成了个灰扑扑的大泥球。九条大尾巴拖在身后,被泥土糊成了沉甸甸的一大团。子弹扑扑的打在地面上,白阿九吓得紧紧闭了眼。九尾狐有九条命,她知道自己不会轻易就死,可是趴在枪林弹雨之中,她还是怕了。而苏少川所在的队伍被敌人的火力压住了,不得不慢慢的往后退。忽然发现附近还有个小土包可以放枪,苏少川当即把枪管搭上了白阿九的后背。搭上之后他愣了一下,发现小土包居然软颤颤的有弹性。
他莫名奇妙了,正想细看之时,眼前忽然一黑。大叫一声翻倒在地,他最后的记忆是小土包凌空而起,滴溜地撞向了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苏少川悠悠醒转。坐起身睁开眼,他环顾四周,忽然发现偌大的战场上,居然只剩了自己一个活口。面孔干巴巴的很难受,他抬手一抹脸,抹下了满手的泥土块。
一阵马蹄声响由远及近地传了过来,他觅声望去,只见一名身穿黄呢子军装的大长官策马而来,身边跟着无数随从。大长官在他面前一勒骏马,随即居高临下的问道:“就剩下你一个了?”
苏少川没和这么大的官儿说过话,所以有些发傻,坐在地上没出声。
大长官又问:“别人都跑了,你怎么不跑啊?”
苏少川拄着他的破枪起了身,还是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于是迟迟疑疑地抬手向上敬了个军礼。
大长官扯着缰绳看了左右的随从,又用马鞭指点了苏少川:“全营的人都逃了,只有这一个肯坚守阵地!这样的勇士,我得奖他!”
苏少川直眉瞪眼地竖了耳朵,听大长官给自己封了个排长——自己也成军官了!
升了排长的第一个好处,便是有了自由。当然,自由过分了也不行,自由成了逃兵,也是要挨枪子的,但是苏少川有了随意出入军营的权力,并且还被大长官赏了十块大洋。十块大洋沉甸甸的坠了他的军装口袋,在接下来的太平时日里,他得以溜出营房,想要回到山里去找白阿九。
他知道白阿九离了自己也饿不着,至少她能偷鸡吃。不过苏少川并不想让白阿九再去冒险,他有了钱,迫不及待的要向白阿九炫耀炫耀——炫耀完了,就把钱给她收着。
然而,他刚刚出了军营没走多远,迎面便见到了一个花褂子小姑娘。猛地收住了脚步,苏少川的眼睛一亮,扯着嗓子喊道:“阿九!”
他情不自禁的露出了满脸笑:“阿九你真行!你是怎么找过来的?我还以为你留在山里了呢!”
白阿九的也是笑眯眯,把一双吊梢眼睛笑成了月牙,带着点天真的媚气。苏少川一时看愣了,心想阿九再长大几岁,也许会变成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只是……
他向前迈了步:“阿九,你怎么脸色不好?是不是这些天我不在,你找不到东西吃?”
白阿九笑着摇头:“不是的,我是惦记你。”
苏少川把手插进衣兜里,晃出叮叮当当的银钱响:“阿九,我这回走了大运,糊里糊涂的生了排长。”然后他把大洋一枚一枚的摸出来,垂下眼帘往阿九的花褂子口袋里放:“阿九,都是你的,你收着。”
白阿九望着苏少川的脸,看苏少川长得真好看,只是穿得不好。如果给他换上一身好衣裳,他一定是个一表人才的好青年。及至意识到口袋的重量了,她才低了头:“你发财啦?”
苏少川收回了手,想碰她一下,又不好意思:“等我下次弄到了钱,还给你花。”
双手背到了身后,他开始渐渐的忸怩了:“我们的连长……在城里有老婆的。我想我将来再升了官,我也可以在城里安个家,娶……娶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低不可闻。先前没和姑娘打过交道,有好些话,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把钱给了白阿九,他笼统的只是高兴。
白阿九捂着一口袋大洋,也很高兴,一边高兴,一边想自己其实是只狐狸,有九条尾巴,如果露了原形,也许会把苏少川吓得屁滚尿流,或者被苏少川一刀剁了脑袋。
她打算在那一天到来之前,自动离去。不管怎么样,苏少川刚才对她说出一个“娶”字了,不管娶没娶成,她都心满意足了。为了这个“娶”字,她决定再为苏少川卖几次命。九尾狐,九条命,她也没有做大妖精的雄心壮志,自己留一条也就够了。
主意盘算定了,她对着苏少川一笑,笑得春暖花开,是个典型的狐狸精相。苏少川却是把脸一扭,红晕从面颊一直晕染到了脖子——白阿九还没怎样,他先成了大姑娘。
“你怎么住呢?”他考虑到了实际的问题:“军营附近没有旅店,你又是个小姑娘。你还……”
后面的话是欲言又止,说在了心里:“你还这么漂亮。”
白阿九拍拍口袋:“我有钱,有钱就不怕没地方住!你放心,我也是见过世面的,没有钱的时候,我不是也活得好好的?”
苏少川不能久离军营。他和白阿九在附近的小馆子里饱餐了一顿,然后两人便分了手。苏少川回营了,白阿九也找了个偏僻的荒凉处,恢复了原形。孤零零地趴在一棵老树下,她扭了头去舔自己的伤口。她为苏少川挡了一枪,子弹打在了她的屁股上。屁股看不出伤,尾巴却是齐根脱落了一条。还剩八条命了,她只留一条就好。苏少川总想念书,总想出人头地,她还有七条尾巴,可以送给他。
四相伴
七条尾巴,整整断了两年。
白阿九成了一只随军的狐狸精,跟着苏少川从北往南跑。苏少川舍生忘死的跑战场,又省吃俭用的攒着钱。钱全给了白阿九,因为白阿九是他的小媳妇。有了钱,不给媳妇给谁?等到打完了仗,他就迎娶白阿九过门。他不会当一辈子兵的,他也怕死,他想自己要是死了,就没人再给阿九钱花了,阿九没有钱,可怎么过日子?她那么好看,会被贫困逼到邪路上去的。哪怕她有功夫,哪怕她会偷鸡。
他一件一件的积着战功,如愿以偿的升了连长,又升了营长。他穿起了笔挺的呢子军装,骑着最威武的高头大马。天知道他的运气怎么那么好,顶着炮火冲锋都死不了。
他在一座很大的城市里有了一套很好的房子,房子里住着白阿九。白阿九看着苏少川渐渐变成了个人物,而且还可能会变成一个大人物,心里就很安慰。苏少川开始筹备着要办婚礼了,像个大毛孩子似的,他兴冲冲对白阿九说:“阿九阿九,我派人去苏州给你订做嫁衣吧?”
阿九背过手摸着屁股,现在变成了狐狸也一样利落了,因为她只剩了一条尾巴。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支撑到婚礼那天,她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的法力在流逝。也许在某个清晨,她就会脱去人性,从此彻底变成一只普通的狐狸。
普通的狐狸,只能活十几年。不过也没关系,她好喜欢苏少川,她成全了苏少川的一生。
“还是在本地的裁缝店做吧!”她永远没心没肺,还带着当年撺掇苏少川当土匪的劲儿,“再说现在的婚礼都是西洋式的了,我那天逛大街,看到一个新娘子穿白纱裙呢!少川,我也想穿白纱裙子。”
苏少川很慎重的想了想,末了一点头:“那我就得预备大礼服。我还没穿过大礼服呢!”
白阿九来了兴致,开始催促苏少川带着自己去裁缝店。然而没等他们走出门,一个勤务兵叫走了苏少川。半天过后苏少川回了家,悻悻的撅了嘴,又成了个苦恼的大毛孩子:“阿九,妈的又要开战了。先让裁缝给咱们做着礼服,等我打完这一场仗,回来再定婚礼的日子成不成?”
白阿九听闻此言,吓得张了嘴——她真的只有一条尾巴了!
“不去好不好?”她抓了苏少川的手臂,企图撒娇:“我不想让你去。我们说好下个月要办婚礼的嘛!”
苏少川拧着两道浓眉,也是很严肃的发着愁:“谁说不是呢?不过阿九你不要怕,我是不会死的!我至多就是晕一晕,醒了还是一条好汉!”
白阿九知道他会晕一晕。晕,是因为他在即将遇险的一刹那间中了自己的迷魂术。他晕了,她就可以替他承受一粒枪子,或者一块弹片。为了能够混到他的身边,她总要滚得满身泥满身土或者满身草,生怕被人看出她是个活物。
这时,苏少川又道:“这可是一场硬仗。要是打好了,又算一件战功。我看我将来有当团长的希望,我要是当了团长,你就是团长夫人啦!”
白阿九点了点头,然后垂下了脑袋。只有一条尾巴的她不敢回家了,九条尾巴的父母一定会被她气昏头——天生的九尾狐,多么难得,硬是被她自己糟蹋成了普通狐狸。不敢回家,也不敢想将来,她抿嘴笑了一下,心想自己当初怎么就没料到会有今天呢?
“那你去吧!”她终于开了口,“我等你回家!”
苏少川对她一直很老实很规矩,但是今天,他忍不住张开双臂,轻轻的抱了她一下:“阿九,我会对得起你的,你当初肯跟着我吃萝卜,我也一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
苏少川想升官,简直快要官迷心窍。可是凭着他的背景,想要出人头地,就只有凭本事卖性命。带着队伍上了战场,他因为能打肯打,所以照例又被派上了最前线。人在战壕里熬了好几天,他被敌人的炮火轰得不敢抬头。好运气忽然远离了他,他被一颗流弹蹭过了太阳穴,鲜血顺着鬓角往下流,一直流进了军装的衣领子。草草的用绷带缠了脑袋,他红了眼睛——他不想做逃兵,更不想死。他的大礼服现在大概已经制好了,他要是死了,阿九怎么办?他知道阿九喜欢自己,是特别的喜欢!
后方总司令部的军令一道接一道地催了他,让他发起冲锋。不冲不行了,后退的话要受军法制裁,也是一死。趁着夜色朦胧,苏少川握着手枪跃出了战壕。带着部下的士兵们趴上地面,他开始匍匐着领头前进。及至近到了相当的程度,他举起步枪瞄准前方阵地,一搂扳机开了火。
一声枪响击破了夜色之中压抑着的宁静。天空瞬间穿梭起了火流星,是敌人开了炮。苏少川咬着牙往前爬,建功立业的心思忽然全没了,他现在只想活,活着回家,活着去见他的媳妇阿九。他手里还有一点钱,出发之前没来得及交给她。他再也不能让阿九吃苦受穷了,他要让阿九即便没了自己,也能过好日子!
子弹贴着头皮来回的飞,逼得苏少川下巴碰了地面,一动都不敢动。忽然眼前白影一晃。他眼睛一翻,坠入了黑暗之中。
而一只小小的白狐狸穿过满地的尸首,张嘴咬住了苏少川的衣袖。小狐狸太小了,没有力气把他拖出战场。于是最后它只好合身护住了苏少川的脑袋。天上那么多的火,地下也是那么多的火。白阿九用毛茸茸的软肚皮温暖着苏少川的头,她也很怕,怕得蓬起了一身的白毛,然而,她不走。
一夜过后,苏少川在战地医院之中醒了过来。
他只是在太阳穴处受了伤,浅浅的,不致命。溜出医院回了战场,战场上的尸首还没清理干净,处处都是弹坑,都是鲜血。昨夜一仗,他们胜了。没死的,全有功。
苏少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再来一趟,可是仿佛冥冥之中有所指引一样,他总记着昨夜昏迷之前,飞到自己眼前的白影。他几乎可以确定了,那不是幻觉,是个活物!
可到底是个什么活物呢?他不知道。脚上的马靴踢开拦路的破枪,他跌跌撞撞的跃过了一座弹坑。忽然猛的一回头,他看到了弹坑中一个肮脏的小毛团。毛团表面很脏,可是皮毛深处隐隐透出白色。一大步跳进弹坑,苏少川弯腰拎起了小毛团。
小毛团伸展开了,两条后腿已经被鲜血糊住了,上面的小脑袋却还安然无恙。两只圆溜溜的黑眼睛半睁半闭了,苏少川发现它正在直直的盯着自己。
于是他也去看它,一边看一边又自言自语:“你是……狐狸?”
的确是像狐狸,可是沿着身体往下看,却又没有尾巴,是个光秃秃的屁股。抬头再去看它的眼睛,他发现小狐狸一直在盯着自己——眼睛都要睁不开了,眼珠里的光芒还是凝聚在自己身上。这眼神真熟悉,熟悉得令他隐隐的害了怕。
鬼使神差的,他唤了一声:“阿九?”
小狐狸一眨眼睛,眨出了两滴泪。白阿九最后的一条尾巴也被炸断了,它流了很多血,也许马上就要死了。她想让苏少川以后再也不要上战场,再也不要去当兵。可是微微的张了嘴,她已经说不出话。
她是一只垂死的狐狸,再也变不成人,再也不能和苏少川说话了。
苏少川又叫了一声:“阿九?”
小狐狸张大了嘴巴,从嗓子里叫了一声:“嗷呜!”
苏少川猛的哆嗦了一下,随即把小狐狸抱进了怀中,一边转身往战地医院跑,一边气喘吁吁的说道:“你这小东西,少来冒充我的阿九!阿九在城里给我看家呢!”
然后在战地医院里,他用止血药粉敷了小狐狸满满一身,又用小饭碗端了水给它喝。小狐狸喝了水,又呼呼地喘了一阵。末了把一只脏兮兮的爪子搭上了苏少川的膝盖,它望着他,眼泪干了。
苏少川伸手一指它的尖鼻子:“小狐狸崽子,少看我!我马上就回城瞧我媳妇去!我……我马上就走!”
苏少川回了城,可是没有找到白阿九。奄奄一息的小狐狸趴在桌子上,一爪子打翻了茶杯。爪子蘸了水,它疲惫的在桌面上写下了两个字:“少川。”
苏少川看着那两个字,想起阿九没有家,阿九没有亲人,阿九是从天而降,阿九不是个普通的小姑娘。自从阿九出现了,自己就总会在战场上无端的头晕。身边的战友全都死了,自己醒来后还能活着!
双手捧起肮脏的小狐狸,苏少川含着眼泪笑了:“完喽,媳妇,你变成了小狐狸,将来可怎么穿白纱裙子呢?”
然后他把小狐狸抱到了自己胸前:“不举行婚礼了,媳妇,我去买两张龙凤喜帖,你就直接跟我过了吧!”
白阿九一眨眼睛,又眨出了一对眼泪。
苏少川果然是有出息的,十几年之后,他成了师长,率领着千军万马,他上了抗日的战场。
他全副武装地骑在一匹战马上,腰间系着个小小的帆布口袋。口袋缝隙中露出了一只黑眼睛,是白阿九在向外看热闹。
她已经变成了一只老狐狸,也许在下一秒就会老死。仰起头望向了苏少川,迎着万丈阳光,苏少川还是那么英俊不凡。
白阿九缩回了口袋,心里很满足。这样的一生很美好,好过山中的九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