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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年看到华真真的时候,她也正擡眼看过来。

    她抿着唇露出了个柔软而温柔的笑容,伸手指了指正在交手的二人,示意一会儿再聊。

    算起来她和华真真认识也有将近十年了。

    身为华山派第四代掌门华琼凤的后人,华真真自小便被要求修炼她传下来的武功心法,为的正是她在习成之后可以监管华山,以求倘若华山掌门有过错便能从旁监督。

    但这个压力实在是太大了,当时尚且年幼的华真真干了件与她这秉性温和的样子截然不同的事情——

    她离家出走了。

    然而外面的江湖险恶,她年纪小又怕血,便落到了人贩子手里。

    好在这伙人贩子将人从南往北卖的路上,哪里会提防这么个只有七八岁的孩子会有藏匿武功的本事,她放跑了车上一同被绑架的姑娘后跳车,被人追到了崂山地界,正好误入了她师父的地盘。

    她们两个也便是这样认识的。

    华真真久居湘水一带,对崂山之间搭建起来的朱阁绮户、神宫小筑颇感兴趣,更因为有个比她小一两岁的妹妹一道玩耍,在朱藻通知了华家的人后,便同意让她在此处客居半年。

    此后每隔两年便会来小住一番,不来的时候,彼此之间的通信也从未断绝。

    时年出山之后与金灵芝一道入关中上华山,既是因为久慕清风十三式的名头,也是打算替华真真前去一看。

    现在看到她和高亚男站在一起,便知道她已经是剑术有成,以华山弟子的身份为掩护入门的时候了。

    既然华真真和高亚男在此,那这交手的二人中其中一人的身份也便清楚了,正是已经执掌华山,担任掌门之位二十余年的枯梅大师。

    也恰在此时,时年眼见她原本剑气分明的剑招忽然转为内敛,剑光隐没在朴素的长剑上,像是方才还锐气逼人的一方突然偃旗息鼓,但在场均不是对剑不识货之人,又如何看不出来,她现下才是动了真格。

    时年虽然戏言清风十三式这种灵动清绝,疏淡得少了几分烟火气的剑招,由枯梅大师用起来少了几分美感,但这到底只是戏言。

    师从饮雨大师,更有铁仙姑之名的枯梅大师,为学剑的韧性天下少见,于是这华山镇派剑法清风十三式中所求的“似有似无,似实似虚,似变未变”(*)的窍门,她早已经掌握得炉火纯青。

    此刻这看起来收敛了锋芒也收敛了让人足以预知下一步剑出几何征兆的长剑,挥出了轻描淡写的一剑。

    这一剑足可以让人忘记她已经是个五十余岁的老妇人,更可以忘记她的左手曾因被沸油所伤已成枯骨,剑出清风之间她也形如一道捉摸不定的风,剑光晦暗明灭,好像是突然出现在了本不应该出现的轨迹上。

    但她对面这位时年只知道剑道造诣不低,却还不知其姓名,身着羽衣头戴高冠的老者显然也不是个剑道上的庸碌之人。

    倘若说枯梅大师是剑气尽收,那么这位前辈便是锋芒毕露,华山清风十三式中的清风徐来,让枯梅大师的剑中有几分信手拈来的随性自在,又悄然出现在了对手的弱点之处,而这几乎已将全身气机与手中碧水清光的长剑融为一体,神兵开锋通身为刃,纵然四处皆可能有敌招袭来,他也足有以力破之的底气。

    这一明一暗的剑光碰撞在了一起。

    比之方才足可以让在远处漫步的人听到的动静,这一剑实在只像是最简单不过的一声磕碰。

    可下一刻周遭的翠竹尽数断裂爆开,一道道无形的剑气将四周的竹子切割斩断开来,倘若不是时年距离那两人尚且还有些距离,恐怕也得暂避开这无形胜过有形的剑招。

    两人收剑而回,这一番交手只是点到即止。

    何况两方都是丐帮的客人,现在身处别人的地盘上,打得你死我活显然也是对主人的挑衅。

    枯梅大师淡淡开口,“早闻一剑动三山,力斩过天星的摘星羽士,虽然剑已有十年未曾出鞘,剑锋锐利不减当年。”

    摘星羽士,帅一帆!

    难怪此人可以人剑合一,以力抗衡华山镇派剑招。

    帅一帆笑道,“枯梅大师说笑了,在下也听闻枯梅大师镇守华山已有二十年不曾出山,此番有幸因为君山大会的缘故见上一面,华山精妙剑招果然名不虚传。”

    这两人互相切磋后对对方的实力已有了底,此时论及剑道便也有的放矢,有话可言。

    时年还没来得及对这两位前辈打什么招呼,他们已经朝着远处行去了,方才的交手虽都不是全力,却显然让两人都受益匪浅,也顾不上旁人,只想着剑道更进一步。

    此地便只剩下了时年和华真真高亚男三人。

    不过没有枯梅大师在场,时年还乐得自在。“真真,高姐姐。”

    听她开口,华真真又对着她笑了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凑这个热闹。”

    所以她才没着急动身往华山去,不过没想到华山对她这位身份特殊的弟子重视程度要远比她想象得高得多,枯梅大师直接出山来到华家。

    华琼凤祖师早已经仙逝,代传她遗志的是她已经行将就木的堂兄,也算是将华真真正式交到华山这一任掌门的手里。

    高亚男也顾不上问她们二人为何会认识了。

    她本就是喜怒爱憎分明的性子,便上前两步握住了时年了手,“你可真是要吓死我了。当时我酒醉醒来,听金灵芝说你还真启程去帮我找胡铁花算账去了,我连忙让人打听你的下落。

    虽然胡铁花躲我躲得勤快,躲别人倒是未必,但也不是那么好找的。听闻你直接出关西行往兰州方向去了,后来更是不知所踪,我也只能拜托金灵芝替我留意着些。好在现在看到你无事,我也放心了。”

    万福万寿园的金家势力盘结人所敬仰,但一来金灵芝尚且年幼不掌实权,二来金家也算是南边的势力,还没有将手伸到大沙漠里的可能,所以时年这一路行来,也并不知道金家在高亚男的嘱托下在找她。

    “是我的错,我出了大沙漠便应该给高姐姐报个讯的,奈何胡铁花的人我是找到了,却因为一些意外,没法将他捉到高姐姐的面前给个交代,便想着晚些亲上华山来。”时年露出了个讨饶的表情。

    “还提那臭男人做什么。他不爱来,我还不见得乐意见他。”高亚男斩钉截铁地开口,“你既然出关之后能见到他,那便让他继续在那里吃沙子去。”

    华真真掩唇轻笑了出来。

    她初到枯梅大师门下,只知道高亚男有清风女剑客之称,看她因为彼此不熟悉有些拘束,还生怕她同枯梅大师一样,是个古板拘束的性格。

    但听她这连珠炮一般的开口,便知道这个活像是别人瞪她一眼她也要瞪回去,面冷性烈的女子,其实是个性情爽利之人。

    她对自己未来的华山生活也多了几分期待。

    高亚男又开口道,“看样子你们两人认识,也用不着我从中介绍了,不过我倒是没想到,阿年自称是才出山,又长在北方,真真是岳阳一带的人,居然是旧相识。”

    “该说是手帕交才合适。”时年扬了扬眉,“真真的轻功有几分还是同我一起学的,反正现在也没什么可做的,高姐姐有没有兴致来一起比一比?”

    高亚男左右看了看,左边的此前因为晕血的毛病还让她总觉得需要认真保护的娇弱少女,然而看样子也并不是个简单的姑娘,右边的倒是长了张世外仙姝的脸却着实是个让人担忧的性子,天不怕地不怕的,能为了朋友一句戏言便远赴大漠。

    跟这样两个姑娘成为朋友,在这岳阳山水之中比一比,未尝不是一件乐事。

    “输的如何,赢的又如何?”高亚男佯装做出了一副犹豫的样子,但她点星若漆的眼睛里浮动的却是逢了对手的畅快。

    “输了的便替赢了的做件事好了。”时年提议道。

    “那便从此地到那处龙首旗的山巅来回,先到者为胜。”华真真指了指那处拱卫君山总坛的山峰,她来过丐帮也很清楚那边并不是丐帮什么不可去的地方,不过大约是因为山高且已经在丐帮总舵的地界了,所以上去的人少之又少,正好用做比试的地方。

    “好。”高亚男朗声应道。

    这一青一紫一白的三道身影在比试开始的口令之后便残影一动急掠了出去。

    华山轻功本就同剑法一般讲求灵动飘逸,高亚男身为枯梅大师的高徒,剑上的功夫有名号为证,脚程功夫也可以说是同辈之中数一数二的,不过她遇到了两个劲敌。

    华真真的轻功结合了华琼凤祖师和心得,和如时年所说的她二人幼年相伴期间的互相学习,紫衫浮动,看起来纤弱的步履实则已在数丈之外,时年则是家学渊源加上此时内功突飞猛进之下的助力,甚至比之华真真还要快上些许。

    高亚男眼见得这前方的二人山道之间也轻若飞鸟,便知道恐怕胜者要在她二人之间决出了,只不过让她没想到的是,等她登上山顶的时候,却看见这二人对着山顶凉亭之中的东西在小声讨论着什么。

    在凉亭之中摆着的是一面棋盘,上面残局凌乱,也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样子了。

    让时年在意的是,这棋盘边上的熏香炉里的气味和无花身上的熏香有些相似,是以她停下了脚步打算仔细看看此地,于是只比她慢到一步的华真真也跟着停了下来。

    “这棋盘有什么异常吗?”比试虽然中断但其实已经分了高下,她也没有比得不够尽兴的遗憾,开口问询道。

    时年想了想说道,“我嗅觉素来比旁人要灵敏些,香炉里的熏香很少见,迄今为止我也只在一个人身上闻到过这种气味,所以难免在意了些。”

    她不打算把华真真和高亚男牵扯到这件事里来,往小了说,此事涉及石观音这种功夫深不可测的老妖妇,她们知道的多了也未必安全,往大了说,华真真入了华山门下,倘若最后变成华山与丐帮之间的事,也不大好了。

    华真真心思细腻,听出她这话中有未尽之意,但在高亚男也抵达山顶问起来的时候,她却帮忙岔开了话题,“阿年与我在说,这山高月小,水清沙白之地,正适合来一出野宿就食。这里下棋之人,应当也是野趣所致,才会选了此地夜间焚香下棋,也不知道是哪位江湖前辈。”

    高亚男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沿江的一片沙岸从这山上望下去,确实是个好去处。

    “得了,这轻功的比斗算我输了,但比到了一半结束,这惩罚就由我来定好了,你们若是有兴趣,不妨今日由我做东,在那岸边请你们尝尝我的手艺。”

    时年还能有什么不乐意的。

    虽然心里还记挂此地说不定就是无花和南宫灵为防在丐帮中隔墙有耳选择的会面之地,毕竟纵然有人发现也大可以解释为他这方外高僧的意趣所在,之后倘若有机会还要来此地找机会看看,在她脸上却没有表露出分毫。

    她笑道,“那便劳烦高姐姐了。此地的竹节正好为器皿,竹枝便是柴火,也算我们沾了丐帮的光。”

    只不过刚下山,穿过丐帮中的一片水上竹台,三人远远便看见方才和帅一帆前辈离开的枯梅大师正跟人在缓步慢行中交谈着什么,在她身边的人却不是摘星羽士,而是一位白衣皎然的和尚。

    “那位是?”华真真开口问道。

    “妙僧无花。”时年回答道。

    高亚男揉了揉眼睛,唯恐是自己看错了,她倒是听说过无花的名号,但也没想到此人的语言艺术和亲和力高到了这个程度。

    打从她拜师华山后她就几乎没有见到过师父笑,在听闻了师父有独对太阴四剑,和以油锅烹手威慑冷面罗刹的战果之后,她对师父只有尊敬叹服,觉得她倘若不笑也只是为了华山,再正常不过。

    可此时所见,师父与这无花大师应当也只是头一次遇见,以她这习武之人的眼力不会看不出,枯梅大师对这位面色不知为何有些苍白的少年和尚颇有好感,嘴角也因为对方所言略有上扬。

    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师父突然握住了无花大师的手,切脉之后露出了个严肃慎重的表情。

    以她所见,师父其实不是那么热心肠的人,虽然她倒是知道师父在医术一道上颇有造诣的,但只是见了至多从方才到现在不到半个时辰,便已经主动为人看伤,这多少是透露着点古怪的。

    但高亚男又不便明说这里面的特殊之处,便只能岔开话题将两人继续往江边引。

    【看起来无花被你掌力所伤有人可医了。】镜子大为不满,【也不知道枯梅大师到底在想什么,无花对外的名声是很好不假,但她就不能再和那个羽毛衣服的老先生多说两句吗,非要撞到无花这个惯会骗姑娘喜欢的家伙手里。】

    “他的狐貍尾巴迟早会暴露出来的,犯不着担心,何况我今日故友重逢,有美人美食为伴,这位无花和尚却要提心吊胆生怕这特殊的伤势被楚师兄发现,现在虽有枯梅大师相助缓解,实则也多了一个可能会随时暴露他伤势的人。”时年在心里回答他。

    “且看着后招吧,在没查明南宫灵和无花之间的关系之前,也不妨给他们一点喘息机会。”

    她和镜子交流的时候,已经抵达了这汀兰繁茂的江岸边。

    华真真指了指附近的竹林,打算去弄些竹子来,高亚男则打算去林子里看看有没有野味,时年环顾一圈,看见远处有一艘渔船,便打算去借个网子来。

    这艘船停在距离岸边不远的地方。

    她足尖一点,如当日长江之上两船之间轻功纵行一般凌波而去,正落在了这艘渔船的船尾。

    这船家也是个古怪的家伙,明明以她眼神所见,这挂在船尾的渔网里有不慎游进来的鱼,拉动着网子在颤动,若是个勤快些的,现在就应该将网给扯上来了,可这船家倒是轻松自在。

    他就躺在船舱里,晒着从蓬顶缝隙里透下来的日光,用斗笠盖在了脸上,正在呼呼大睡。

    从他的呼吸听来,这船家居然还是个练家子。

    不知道是不是该说,因为君山大会的缘故,看热闹的也好受邀而来的也好,近两日此地是越发卧虎藏龙了。

    时年落在船上的动静极轻,甚至没将这船夫给惊醒,但她开口的时候,这声音却足可以将他叫醒了,“不知租赁阁下的渔网用用是个什么价?”

    船夫将斗笠一拿,坐了起来,还睡得有些模糊,让他本能地忽略掉了对方这个靠近之间居然没让他察觉,倘若心存恶意而来,他现在脑袋早就和脖子分家了,而是睁开眼睛后还朦胧的视线里本能地捕捉到了时年发间的珍珠装饰。

    他清醒了。

    他看到珍珠又手痒的毛病也跟着犯了。

    但他这船停的位置可不好上来,上来要没有动静的,就算是他这个朋友遍地的,恐怕也只有一个人能做到,这个姑娘头上的珍珠颗颗不是凡品,奈何人是个硬茬子,显然不是他能动的人。

    不过他向来是靠着嘴皮子吃第二份饭的,也不是不能迂回作战一下,“姑娘若要租赁渔网还不如直接买鱼,若要买鱼还不如直接买烤好的鱼,也不是我自吹自擂,我快网张三的名号在江湖上未必响亮,这烤鱼的本事却是天下独步。”

    “你的烤鱼要卖几何?”听到他自报家门,时年也知道此人是谁了。

    楚师兄上一次来给她庆生的时候,谷中的一位姐姐做了条鱼,他走前便偷偷跟她说,日后若是有缘见到他那位名号“快网”的朋友,一定要请她尝尝此人做的烤鱼,是人间少有的鲜香滋味。

    可惜此人惯来就是个水上谋生来去无踪的性子,别人还要担心吃不上饭他却是不用的,只要给他一条船,他便能养活自己。

    “不多不少,五百两就够哩,”这船家也没有丝毫狮子大开口的自觉,“倘若姑娘带的现银不够,不如就用首饰抵债,虽说折现麻烦了点,但这麻烦在下还是受得起的。”

    时年摇了摇头,“不妥不妥,我这些个首饰保底都是五千两起,请的还是京城里的名家师父打造的,若非是近来远行到了南边地界,我还不乐意用这些。”

    张三听得眼睛都要直了。

    虽然他觉得这姑娘好像在听到他自报了家门之后看的不是那捕鱼的渔网,而是他本身,让他莫名其妙有种后背发凉的感觉。

    “那姑娘说怎么办?”

    “不如这样,阁下说自己烤鱼的功夫一绝,我又不曾亲口尝过,不妨上岸来一试,若真如阁下所言,我便将这些珍珠都给你,但你得为我烤两年的鱼。”

    张三没想到自己不过是睡了一觉,起来便有这样的天降美差。

    这一看便是富贵人家出身的少女脖颈上那条项链价值多少他是真没这个眼力,但她头上的那一颗颗饱满圆润的珍珠,却是他此前卖身葬友过一年的价格翻上个十几二十倍也不止的价钱,别说只是烤两年的鱼了,就算是让他去造两年的船都没有问题。

    等等,造船……

    他狐疑地看了眼时年,却看见她此时眼神转向了那还在抖动的渔网,并不像是另有目的。

    “成交,姑娘等着看我的手艺吧。”

    于是华真真和高亚男回来的时候,便看见原本距离岸边还有些距离的渔船已经停靠在了岸边,从船上搬下来的柴火也已点了起来,在上面架着着烤鱼散发着一股诱人到令人食指大动的气味。

    这股香气徘徊不散,此人显然是个烤鱼的个中好手。

    而被这股香气被这江风一送,能闻得到的显然不只是她们几人而已。

    一道蓝影掠过落在了江边,等看清这在烤鱼的人是谁,他那张清俊的脸上也不觉露出了几分惊喜,快行两步往张三的肩头拍了拍,“你这冒失鬼怎么不在江南混日子,跑来这岳阳地界打鱼了。”

    “错了错了,是我被人打捞上岸了。”张三叹了口气,“还又被你楚留香也逮了个正着。不过这次你想吃鱼可不行,这鱼是那位姑娘定的,人家给了钱你总没理由抢了。”

    楚留香一转头便对上了时年调侃的目光,“楚师兄,你这鼻子怎么这时候倒是灵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