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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铁剑少年答应了做事便当真是一派认真的样子。

    山间的积雪一时半刻也不像是有消退的迹象,枝头上的薄雪一层层地抖落下来,天地之间的银装素色对有心赏景之人而言是个享受,对于一个山中的捕猎者而言却是危险从雪下出没,更有碎雪在影响人视线的恶劣环境。

    时年留意到,阿飞对这山中一切的熟稔程度绝不只是地形。

    他甚至知道从哪个位置落脚,面前不会被雪松上抖落的白絮遮挡住视线,更知道在哪个位置站定,再如何狡诈如何擅长捕猎的野兽都无法在出手的时候占据优势地位,更不用说是将他扑落进那雪山悬崖之下。

    “你的剑术很厉害,按照亭亭所说,她父亲说你的武功已经快能在他之上了,你为何还独居在这山中,而不是下山闯荡?”

    时年紧跟在他的后面,阿飞起初听不到她的动静还以为她会跟丢,却发觉他大可不必小瞧这位姑娘的轻功。

    能在雪地上行路不留痕迹都已经要属天下一等一的高手,更何况是在山中的起伏间行路。

    阿飞本以为自己的本事已快到了能出山的时候,如今见到一个年纪甚至看起来比他还小的姑娘,武功竟然已经是这样的深不可测,忽然觉得自己还远不到能自满的时候。

    “我若下山闯荡,就一定要名扬天下才行。”阿飞用淡定的语气,说出的却是一句堪称狂妄的话,但他的声音又忽然低沉了下去,“我非成名不可,如果出不了名的话,我就……”

    他后半句的声音太轻了,轻到时年几乎以为他只张口而没发出声音,还来不及探究他到底说了什么,便又突然转移了话题。

    少年继续说道:“何况下山生活需要很多钱,在成名之前的开销……总之母亲说了,永远不要接受别人的恩惠,所以我要先有一技之长才能出山。”

    “你的剑术还不足以作为一技之长吗?”时年忍不住问道。

    她见过很多用剑的人,从自己的世界离开前还与薛衣人和李观鱼又见过一次面,所以她当然敢下达这样的评判,阿飞他诚然是个剑道上的天才,起码绝大多数人都没有他这种用剑的直觉和搏杀力道。

    “它还不够称作是杀人的剑术。”

    他在前面领路时年看不到他的脸,却能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一种无从转圜的倔强,丝毫也不给人劝说的余地。

    说完那两句,他便像是一只灵巧的猫儿一般从山脊往下翻了下去,雪地上裸露出可以让人落脚的岩层,在令人目眩的反光中,就算是最为老练的猎手都得反应一番,他好像闭着眼睛都能知道在哪里,稳稳当当地跳到了一处半腰的平台上。

    在这里布置着一处捕猎的陷阱。

    阿飞目不斜视地绕了过去,时年却注意到在这陷阱之下的地面上好像藏着几道经年累月几乎已经被风霜磨蚀的爪印血痕,而在一旁的角落里,还有昔日燃烧过篝火的痕迹,在边上残余着几块已经被风吹日晒折腾成黄黑色的骨头。

    “那是熊骨?”时年看到了半个熊掌的骨头。

    “嗯,”阿飞低低地应了声,“这山里是有熊的,而且很狡猾,如果遇到了也不要装死,因为这座山里的熊看到装死的人也会用爪子去挠一挠,用嘴去撕咬的。”

    他说起这个的时候没什么波澜,时年却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几分亲身经历过的意味。“后来呢?”

    阿飞很诚实地回答道:“我忍住没动,再后来我吃饱了之后去找那只熊算账。铁化鹤骗我,他说熊掌好吃,可是我那次试过了,熊掌一点儿都不好吃。”

    时年简直听着想轻笑出声。

    这少年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教出来的,说到被熊盯上自己没动的时候,他语气里有种过分纯粹天然的自豪感,而说到熊掌不好吃的时候,他又有种或许只有长住山中才能保持的孩子气。

    “下次我请你吃正经的熊掌,像你这样分量地放盐和调料,就算是再怎么好吃的肉也经不住这种造作。”

    阿飞闷声闷气地回道,“不必了,我说过我不会接受恩惠。”

    “那如果是交易报酬呢?”时年好奇地问道,“比如说我打算去挑战江湖上一位有名的高手扬名,这个高手你现在肯定对付不了,但是他身边有很多会阻拦我和他专心对战的人,我想雇佣你替我拦住几个人,如果你成功了,我请你吃一顿正儿八经的熊掌,这样的买卖你做不做?”

    阿飞沉默了片刻并没有直接回复。

    这确实不是个他能轻易斟酌出结果的事情,因为这也意味着他要出山,他此前能享受到的山中宁静和平和便要在一夕之间离他远去。

    所以时年也没打算逼迫他,转而问道:“我们现在距离延龄草的位置还有多远?”

    “按你说的生长位置,应该就在前面不远处了。”阿飞伸手指了指。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积雪之下的一层浓艳的苍翠跌落进山谷之中,雪水消融混入山谷中漫出的清泉之中,一直顺着山势往下流淌。

    此地的地势本就不低,延龄草生长在千米之上的山谷阴湿处,也确实正是眼前的生长环境。

    “你说的叶片之上有红珠的样子,去年六月的时候我见过。”阿飞说道,“不过现在还是初春,应当还是过冬的草芽状态。”

    “那叫越冬芽。”时年认真地纠正了一下他的说法。

    阿飞顿住了脚步回头看向她,在这张年轻俊朗,笑起来很有几分迷人的样子,不笑又是个冷酷剑客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了几分憧憬之色,他咬了咬下唇,迟疑着开口问道:“你的医术是不是很不错?”

    “说不上不错,但铁化鹤此番出事,我是来救治他的。”

    少年眼神一黯,像是想到了什么过去的事情,却又很快让自己恢复了冷静的常态,“那很好。我没有想学的意思,只是问问而已。”

    “你跟我来。”

    此地要比之前行过的地方更加阴冷潮湿,砭骨的森寒一点点弥漫进筋骨。

    阿飞的内功显然不像是时年,能抵抗得住这样的冷意,但他能在几乎要将他生吞活剥的熊面前装死,便着实不是一般人的忍耐能力,只是这样的寒潮他脸色都未曾改变,便顺着比之前还要隐蔽的道路慢慢下行。

    时年在观察这个生活在山中的铁剑少年的时候,却也没忘记留意周围的情况。

    这到底对她来说不是个熟悉的地方。

    山谷中尚未来临的春季让此地看起来格外的安静。

    不像是方才山岭上有惊动的兔子野狼,也不像是他们抵达此地之前见到的鲜活场景,仿佛这里的声音只有微不可闻的呼吸声,只有那不知是哪一路江水源头的清泉流淌声。

    但当她下行到了大约一半不到位置的时候,她突然听见了一种有些奇怪的声音。

    这声音——

    阿飞并未听到这动静,却看到在他上方顺着他此前走过的路径下行的少女,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异样,足尖一点已经飘然地坠落了下来,径直抓起了他的衣领,在他尚且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之前,便已借着下方的岩石凸起发力,凌空斜向跃起,钻入了这山壁上就算是他此前都不曾留意到的石洞之中。

    石洞之外的藤蔓像是只是被一阵惊动的风吹起了几下,便又重新回到了将洞口遮盖住的状态。

    起码从外面看起来完全看不出这里有个石洞,更是躲藏了两个人。

    阿飞刚想说话,他的薄唇上却贴上了一只手指,这只手上不知何时戴上了一层银丝手套,却隔着手套也能感觉到她的温度。

    少年的呼吸一滞,他发觉自己不知道何时不能动弹了。

    这个像是被日光只能照射到一半的山谷,在这山洞所在的位置只有一片阴暗。

    阿飞看不太清楚她脸上的神情,却能看到她按住他向外看出去的目光,在他这个角度能看到的一星半点,透着股说不出来像是鹰隼还是像是猎人的锋锐。

    而这张距离他太近的面容,纵然他此前甚少见到旁人,却也知道这是人间难得的绝色。

    “小声,有人来了。”

    这个山谷,或者准确的说,是这座山中平日里都甚少有人前来,否则铁化鹤和柳伴风这两个有秘密的人也不会选择隐居在此地了。

    阿飞起初并不相信她这个有人来了的判断,却很快发现,她的轻身功法极强,这耳目清明的观察力也丝毫不差。

    正在山谷的另一头,也便是从溪流清泉的下游方向,有一道黑影正在朝着这一片山谷逼近。

    洞穴之外的藤蔓遮挡住了就些视线,他们却到底是从居高临下的位置朝下观察的,也便轻松地将那黑影收入眼底。

    那是个穿着极其古怪的人。

    按理来说阿飞和时年已经称得上是衣衫单薄的了,可这个踩着雪水冻土而来的人,在谷口的日光映照下,裸露在外的一双小腿显得格外的醒目。

    更何况这人的身形宛如一个幼童,下半身还穿着的是条短裙,随着他那来去如风的脚步摇曳得让人眼花。

    阿飞发觉在这个人出现的时候,他的穴道又被解开了。

    因为时年已经用事实证明了,她并不是故意点上他的穴道,要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的。

    “你认得他吗?”趁着对方还未靠近,时年飞快问道。

    “不认得。”阿飞摇了摇头,“这样打扮,身形也特殊的人我绝不可能见过之后忘记。”

    他既然都这么说了,对方看来并非是本地人。

    这人离得近了,时年便发觉他并不只是身形像是个幼童,他的五官也像是皱缩在了一起,只有一双眼睛迥然有神,完全没入山谷的阴影灰暗之中的时候,更是显出如同异种玩偶一样的鬼魅之感。

    他身上穿的也不是一条真正意义上的裙子,而是苗疆的衣服。

    可一个苗疆打扮的小童为何要来到这塞北苦寒之地,且不说此人的武功如何,光是这抗寒的本事和他这雪中行路的轻功便已经非同寻常了。

    其实但凡是个在江湖上行走过几天的人都不会叫不出这小童的名字。

    天下若论下毒防不胜防,还要在毒药效果上予以威慑,这十年间首屈一指的便是苗疆极乐峒的五毒童子了。

    可惜在这里的两个,一个对中原武林的了解仅限于柳伴风与她说的兵器谱,更是在她将找茬目标锁定在上官金虹身上后,着重介绍了一番金钱帮中高手的相貌特征和武艺专长。

    而在这里的另一个,更是平日里见到的人用巴掌都数得出来,顶多在此时依靠着本能觉得这侏儒来势汹汹,不像是什么好人。

    时年在此时也分辨出了她听到的古怪声响到底是什么。

    那是从这苗疆小童的口中发出的吹竹声,伴随着风声呜咽和吹竹声起伏,一道道诡异的黑影游走在依然覆着一层雪色水光的山林草木之间,行动间有一股被山风卷带上来的腥气。

    但让时年注意的却不是这些长短不一,结群而动的怪物,而是在这些黑影的前方,那一道被追逐的白影。

    这白影同样速度极快,凡是它所掠过之处,草木摧折凋零,顷刻间便被覆盖上了一层丝毫不逊色于落雪的白霜。

    而它潜藏在草木之下,完全无法让人看清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可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它有毒!

    否则又如何会变成这苗疆小童的目标!

    正在她进一步观察着这一场黑白追逐战的时候,却突然发现,那道白影像是感觉到了他们的存在一般,突然变向朝着这一处藤蔓掩映的山洞而来。

    这道白线甚至不曾惊动起这帘幕便冲了进来。

    时年毫不犹豫地左手飞袖挡住了它的去路,五指回扣,将它握在了手心,右手出掌将急追而来的一条条黑蛇拍成了一蓬蓬凌空炸开的血雾坠落了下去。

    迟来的寒意从她的手心蔓延开来。

    掌心握住的这家伙好重的寒气,还有一个好牙口。

    可惜她的手上还戴着一双硬度不输于神兵利器的手套,它便是想要啃食出一条出路也没这个机会。

    她本没打算跟这个不速之客交手,可麻烦都撞到了她的面前,她也当然不能便退开不管了。

    山洞之外的五毒童子看到白影闪入山洞,自己豢养许久的黑蛇被突如其来的强横掌力击杀,又怎么会猜不到在山洞之中藏匿了个强敌。

    他刚想问问此地潜修的是何方神圣,便看到从山洞中飞身而出的竟然是个观其面貌不过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山涧内的冷风吹动其她那头长发和极尽简约的单薄青衣,她轻飘飘地站在一块山壁上凸起的岩石上,像是下一刻便要跌落下来,又好像乘着一片捉摸不定也看不见的浮云。

    五毒童子在保定兴云庄中慕名见过一次那有天下第一美人之名的林仙儿。

    他本以为那已经是人间幻梦,却依然看得这青衣少女出了神,比起林仙儿,她要更多七分缥缈的仙气,与此刻面对泼洒在山涧中的墨蛇毒血和侏儒童子仍旧气定神闲的神韵。

    那双仿佛浸染着春雪的眼睛望向了五毒童子,里面看不出分毫将他放在眼中的情绪。

    五毒童子又怎敢小瞧她。

    一个美人会让他这种人心生邪念,可一个武功超群的美人只会让他觉得必须慎重以待。

    她掌心束缚着那东西,却没有丝毫被它所伤的趋势,她惊人的掌力足以劈断他养的毒蛇,却居然不曾完全击碎那遮挡在山洞口的植物,而她这宛然冯虚御风的姿态,天下能做到的又有几人。

    “阁下是什么人?我追这雪山冰蚕已有数日,阁下若肯卖我极乐峒主一个面子,在下以七种神物交/配而成的极乐虫若能炼成,必当先给姑娘送来一份。”

    极乐峒主?

    时年可以确定从柳伴风所提及的需要注意的人物中没哪个是这个名字的,不过极乐……

    五毒童子!

    时年想起来了,提到此人的时候就连柳伴风也没敢说的很肯定,因为死在这家伙手里的数百人,几乎少有见到过他的真面目的,毒都来得防不胜防,只有传闻说他丑得不敢见人。

    而极乐虫则是王怜花在一旁补充的,他说苗疆毒蛊一道,如若还未养成极乐虫也不过是仗着五毒水晶杀人后的惨状惊吓世人而已,只有极乐虫在手,五毒一出,吞食血肉,白骨横行,这才称得上是毒道有成。

    她手中此刻握着的便赫然是五毒童子的晋升命脉。

    但此人以无形之毒为祸江湖,让他得到这东西恐怕才是江湖不幸。

    “可若是我不想给你这个脸面呢!”

    时年漫不经心地将左手擡到了面前,像是能透过手指看到掌心的雪山冰蚕一般,完全没在意五毒童子听闻她此言阴沉下去的脸色。

    他突然发觉,他的大半注意力都在她的左手的时候,她右手的指尖不知道何时夹住了一把飞刀。

    一把薄如蝉翼,翠色琉璃的飞刀。

    江湖上用飞刀的人简直屈指可数。

    五毒童子这个别看是个孩童外貌实则是个老江湖的更是知道,此时李寻欢正在塞外,既然无人知道他的踪迹,说不定就是隐居在此地。

    人人都说他是个浪子,那教一个风华绝代的美人飞刀想必也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情。

    “你和小李……”

    五毒童子话才不过说了四个字便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的咽喉上突然插上了一柄飞刀,又很快随着神蛛游丝的拉拽抽了回来,只剩下一点脖颈上的血痕。

    他眼中的神采一点点熄灭,整个矮小的身体紧跟着朝着山谷中坠落了下去。

    阿飞从山洞中探出了个头,正听见时年若有所思地问道:“这家伙刚才想说什么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