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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9章(二更-捉虫)

    苏梦枕几乎要疑心自己身处梦中。

    身后的蜡烛在燃烧之中发出火星迸溅的哔啵作响,点着了的那一瞬寂灭的火光从火焰顶端坠落,却仿佛是坠落在他的心尖上烧灼。

    紧贴着他唇角的呼吸分明还带着几分血腥味。

    但他竟然有点分不清到底是因为他平日里喝下的药太苦,还是因为他现在心神震荡之下根本无法分辨出来,只能感觉到从边角渗透进来的是一种青涩的甜味。

    他其实并没有把握得到她的回应。

    他向来是有了六成把握就可以去做的性情,也在对待感情的事情上,变成了生怕说出来便会打破现有局面,甚至让她又一次消失的畏缩不前的状态。

    只想着起码还能看到她,而非在这数年间只能独自思虑,自己对这个横冲直撞地闯入京城搅乱风云的女孩子,怀揣着的到底是一种什么情绪,就已经足够了。

    可他又被一步步推到了必须说出来的地步。

    而他发现,命运或许有些薄待他,让他在尚且身在襁褓之中的时候便身中一掌,纵然内力高深也始终无法祓除这寒症造成的影响,可又好像在其他地方都已经给了他馈赠。

    “你在想什么?”时年微微分开了贴在他唇角的唇,开口问道。

    “在想你会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他低声回答道。

    “你对自己的魅力没有一点自信吗我的苏公子?”

    她觉得苏梦枕此时的表情还怪可爱的。

    些微有些怔忪的神情,让他看起来不像是平日里拖着病体也要表现出一派精明强干样子的苏楼主,而分明是个落入感情圈套被捕获的猎物,因为此前的治疗稍微恢复了一点血色的面容上,又多了几分打破淡漠的颜色。

    他的脸上依然有种过分瘦削的苍白,但在这个距离下,时年能看得清他有些纤长的睫毛,在寒火几乎已经化作了一片清湖的眼睛里投落出了错落的涟漪。

    其实还是有些好看的,尤其是藏匿在这副病容之下的神韵骨相,在他登临京师第一楼的气势之下,描摹出的是一种绝不会输给旁人的模样。

    她当然不会跟师父师祖学习做什么虽然你情我愿却也未尝不是欺骗感情的骗子。

    她确实很喜欢他,或许从镜子一开始选择去往的世界看到那把红袖刀的剪影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缘分。

    听到她这话苏梦枕又愣了愣。

    他已经习惯了别人叫他苏公子,这个京城里各方势力的领袖、决策者对他的敬称,从时年的口中叫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有种让他觉得像是在被调戏调侃一般的感觉。

    可他看得见她的眼神。

    在说出那就是她的答案的时候,他纵然如坠梦中也极力让自己看清楚了她的眼神,那是一种确实不加作伪的认真。

    他伸手用有些凉意的指尖托着她的侧脸,压低了身子重新亲吻了回去。

    这个亲吻并不像是刚才时年抢先一步宣告那样只是贴在唇角,而是实打实地双唇相贴。

    但他好像只是浅尝辄止地在她唇上留下了一点属于自己的温度便分开了,极力让自己从这种温柔陷阱之中挣脱出来。

    他克制着自己在今天已经得到了一个远超过他想象的答案之时的心潮澎湃,起身侧坐在床边,朝着时年的这一边侧脸呈现出下颚紧绷,似乎连带着他整个人都处在紧张状态的样子,仿佛只是这样一个轻描淡写的亲吻就已经足够让他丢盔卸甲。

    他还没来得及说让她好好休息,自己换个地方歇着,便感觉到一双手从他身后搂住了他的腰,而隔着身上的大氅,她将侧脸贴在了他的后背上。

    衣衫厚重,让他无法感觉到后背上她贴过来的温度。

    但他在此时无法抑制住肺上的急症,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却将这种胸腔的震动传递到了她的耳朵里。

    苏梦枕刚想本能起身退开,却忽然听到时年在此时问道:“你不想听听我的来历?我总觉得你好像想了很多奇怪的东西。”

    他的动作忽然停在了那里。

    他任由时年蹭了蹭他的大氅,像是找个让自己靠着更舒服的位置后说道:“你少想些什么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的故事,我又不会御剑凌空,更不会什么神仙术法,只要还是个人,便不可能是你想的跟你有天人之隔的什么……”

    “天人之隔不是这么用的。”苏梦枕轻笑了声打断了她的话。

    他回握住了按在他身前的那双手。

    她词用错了不假,有一句传递来的消息却不错,事实上他还可以更加勇敢一些。

    而不是即便两人表明了心意他也还在顾虑良多,那便不是苏梦枕了。

    “这不重要,”时年说道,“总之既然大家都是人,那就没有什么天条戒律说不可以相恋了对吧。我不知道自己的出身,或许很平常,也或许不平常。”

    她有些吃不准在关七破碎虚空而去的画面中,她此前居然见到过这样类似的场面,还似乎见到过这个总是找不好落点的镜子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但应当没有什么大影响。

    “总之我被师父给收养了,我师父的家安置在山中,原本还有他母亲也住在那里,但在我被他收养之前,她就已经因为练功不得法,在将毕生功力传给了我师父的妹夫之后便去世了。我师父还有个父亲,不过他向来不着调也不着家,时常远游塞外,在江湖上有个夜帝的名号。”

    “所以我练的是我师父的母亲当年修炼的功法,好在已经有了解决那功法弊端的法门,它便是天下最顶尖的内功之一。我师祖人是奇怪了一点,但是他的掌法确实是人间霸道至极的一套掌法,我也跟着学了。”

    “他们都将你教得很好。”苏梦枕轻叹了一声。

    在听到时年说到江湖上的夜帝名号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虽说并无什么仙凡之别,但也确实隔着世界。

    或许这个屏障就像是破碎虚空的关七一般难以轻易逾越,毕竟他还从未听到过这样一个称号的高人。

    他们也确实教出了一个好徒弟好徒孙。

    夜帝这样的称呼绝非常人,但她身上没有自己身有靠山的任性,而是她自己已经成了别人的靠山,心有侠胆奇志,虽有城府算计却只用在心术不正的人身上,更有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自由姿态,这样的性情实在难得。

    “我十六岁的时候离开了崂山,打算去江湖上走走,但是落到了一个强敌手里,好在我知道她的弱点,从她的手中脱身,更是在那里发现了通往其他世界的契机。”

    时年没说出载体是镜子,否则她敢打包票这家伙绝对要跟她闹腾。

    “去往别的世界并不会影响我原本的时间和年龄,只是要三个月才能去下一处,而如果要返回之前去过的世界,则需要更长的时间,”

    时年感觉到苏梦枕的手指有片刻的僵硬,仿佛是在计算她这过了一年多来,此地已经过去了七年,等她下一次再来,他又该是个什么岁数了,不由觉得又是好笑又是有些心酸,“你别担心,我可能已经找到解决的办法了。”

    关七在她面前的破碎虚空带来的影响绝不只是她自身功力的又一次长进,还有镜子的变化。

    她还在今日这副楼主的接任典礼上的时候便已经听到镜子在说这去往不同世界的冷却时间发生了变化,还并非是什么微小的变化。

    她去往下一个世界的冷却时间已经完全消失了,而再次回到此地的时间也已经缩短到了三个月。

    她之前的猜测可能是对的,镜子积蓄的能量其实可以无形之中从她的身上获取,而她的实力越强,镜子上去往其他地方的冷却时间也就越短,倘若到了关七那破碎虚空的程度,或许她也就不需要再等这个时间了。

    “没事,我等你便是了。”苏梦枕拍了拍她的手背。“就算不能解决,起码不是死生不复再见,江湖上从没有这么多完美无缺的事情,我一向知道这个道理。”

    时年将手收拢得紧了些,长久的病症让他的腰身比寻常人要细一些,若非是身上的大氅,在他后背的筋骨皮肉也该更显出单薄之感,但这句话却不是人人都能说得出来的。

    “所以我才要在这一年内将你治好,我想就算在这一年里还不足以让我寻到解决之法,但也应该不会等太久了。”

    苏梦枕看不见她的脸,却也能从她的语调中听出一种绝对的自信,“你不相信我的本事吗?”

    当然不会。

    毕竟她才来到京城里不到一个月,且不说是不是该打的该杀的都打了个遍,惹事的本事反正是挺天下无敌的。

    一团乱麻的京城被她抽丝剥茧理出个应对的方针,到如今已经只剩下了个不成气候的米苍穹和打手羽翼几乎被剪除,甚至只差一步就能以通敌叛国之罪送上审判场合的蔡京傅宗书,想必在寻找回来的办法上,也有她自己的一套办法。

    所以他确实要好好活着,不光是为了自己也得好好活着。

    “你今日的伤,需要……”苏梦枕开口说到一半又停了下来,总觉得好像将自己的病症和对方的内力增长联系在一起,会让她显得另有目的,可事实如何他看得分明。

    “我现在是虚不受补,所以还是敬谢不敏了。”

    时年刚说完便觉得这个虚不受补的词听上去,好像有那么点耍流氓的意思,忍不住闷声轻笑了出来。

    “苏公子,苏楼主,苏大哥,我可求你别在这时候提这茬。你让我觉得自己现在不止是霸占了你的人,还很有劫匪的样子。”

    苏梦枕闻言擡了擡唇角的弧度,他的目光落在了房中矮柜上的花瓶,她夜游蔡京府邸带回来的花还插在那花瓶之中,并没有鲜花凋敝的征兆。

    当日她无心他有意,今日却是完全的两心相合,只在这一段短短的时间内,好像已经经过了太多事情。

    “我说过的,金风细雨楼里你何处不能种花来玩,你若想当劫匪,也随你去吧。”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句,“白楼除外。”

    这一本正经地加了句说明让时年又想笑了。

    白楼确实得除外,因为杨无邪在楼中的操作方式有自己的一套方法,基本不接受外人的插手,尤其是白楼作为资料重地,若她当真跑去打劫了,杨总管会不会脱发另说,要是申请辞职了她上哪儿给苏梦枕找到一个这样好的臂膀助力。

    “好,我一定留白楼一条生路。”

    不过还没等她在楼中任性一回,白楼送来的情报已经递到了他们面前。

    一条相当重要的情报。

    杨无邪在将情报送上玉峰塔的时候,眼皮一抖地看着时年堂而皇之地将楼主那坐起来不大舒服,为了提醒自己居安思危的椅子给拆了。

    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夸赞她的动手能力实在不错,她将这些木条又组装成了一把躺椅,从苏梦枕的衣柜里翻出了一件早年不用的大氅,铺在了椅子上,当做了躺椅上的软垫。

    楼主毫无阻止她的所作所为的意思,手上翻阅着卷宗,在外人面前冷淡傲然的脸上,浮现着一缕虽不那么分明,却已经足够让人感觉到心情极好的笑容。

    他估摸着蔡京得气死。

    一个武道巅峰的关七往人群里一放,还是金风细雨楼的部下聚集的时候,本是个要命的事情,谁知道不只是他们金风细雨楼扬名的机会,也还让楼主和时年姑娘的感情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不过他今天其实算得上是来说个“坏消息”的,不能这么一派与有荣焉的样子。

    “阿年你来看这个。”苏梦枕从杨无邪的手中接过了纸条粗粗浏览了一番后递给了时年,她接过来看了一眼便知道杨无邪为何说这是个坏消息了。

    方巨侠返回了京城。

    金风细雨楼中筹备副楼主的典礼的时间里,小侯爷方应看的死讯确实早就应该已经传到方巨侠的耳中,虽然听闻对方手握六方势力,却早已经抛下那些个桎梏,与妻子四处游山玩水去了,但总还是有其他传讯渠道的。

    尤其是方应看死得如此不明不白,当年劝说他进京来做一番事业的义母,更是为自己很有可能因此害死了方应看而深感自责。

    “与他们同行进京的当中,有一个疑似温小白?”时年觉得这未免也太巧合了一些。

    按照杨总管的人探查得来的消息,他们甚至是到了邻近京畿之地才跟部下会合的,这才让金风细雨楼的人发现了端倪,而那伙先一步抵达京城附近重镇的人中,之前并没有那个女人,也就是说,这个很有可能是温小白的女人,是跟着方巨侠夫妇在游历山川。

    而在京城之中,按照杨总管的说法,跟她长得很像,很有可能就是她和关七之女的雷纯,先是以雷损女儿的身份留在六分半堂内,而后则是因为雷损离京逃亡,跟着关昭弟回到了迷天七圣盟——

    毕竟还有传闻关昭弟和这位小白姑娘也是手帕交。

    倘若雷纯真是她哥哥的女儿,将外甥女带回去教养,确实也要比留在六分半堂甚至是送去找雷损好得多。

    之后则是因为关七疯癫状态下极有可能将雷纯误认为是小白,关昭弟将她送出了京城,也算是对她的保护。

    所有人都以为温小白已经死了。

    否则也不会任由关七除了因为当年的那场爆炸,更是因为她的失踪才会陷入这样神志失常的处境,又一步步发展到昨日被人利用的田地。

    现在关七放下了这段等候无果的感情,放下了温小白,她的另一个故人也即将殒命在青天寨,她的女儿已经被送出了京城有了平静的生活,她却突然回到了京城,还是跟着一对天下闻名的神仙眷侣一同行动。

    时年的表情忽然有些微妙的古怪。

    这位温小白温姑娘,是否脑子不是太好使?

    好在他们要跟方巨侠谈论的事情是与方应看有关,而非是讨论关七平地飞升离去。

    饶是如此,等时年和苏梦枕抵达了他们与方巨侠相约的客栈的时候,在经过了楼下六派护送方巨侠进京的人马的目光注视后,见到那位已经白发苍苍却神态肃穆,身体状况仿佛还停留在中年甚至是青壮年时期的长者的时候——

    在他的身边除了他看起来温和亲切的夫人,还见到了一位容色清丽,有种遇雪尤清之感的女人。

    她在看到两人进屋后张了张口似乎想问什么,却最后还是没问出来。

    因为她发觉无论是时年还是苏梦枕都并没有将目光放到她的身上。

    时年当然看到这位疑似温小白,也或许已经不是疑似,而是诚然就是她的女人。

    但她今日是来见见英雄的,而不是来见一个不知所谓的人的,所以没必要跟她多废什么唇舌。

    她在前来此地之前没少翻阅关于这位方巨侠的资料。

    像是唐宝牛将自己自称为巨侠,旁人当然是不会认的,江湖上提到巨侠只会想到这位方巨侠。

    算起来苏梦枕这金风细雨楼楼主的名头说出去也够唬人了,但这位方巨侠还要厉害得多。

    因为他若是介绍自己的话,便应该说他是六大派的总掌门,七大帮的帮主,八大会的代会主,九联盟的总继承人,还是斩经堂的一代宗师(*)。

    这什么六七八/九的里面到底有多少含金量姑且不论,这位方巨侠只需要拿出一条战绩便足够时年对他慎重以待了——

    他曾经力拼过诸葛神侯和元十三限的师父韦青青青。

    这并不是个只有江湖名望的老人。

    方巨侠返京,他已经做好了需要见很多人的准备,却没想到先见到的只有两个人,还都来自金风细雨楼。

    看来京城里的势力变迁在他抵达之前已经分出了胜负,只剩下了这一枝独秀。

    不过想到他之前收到的消息,他也意识到,尽管如此,还是有人并不想看到京城里的江湖趋于平静稳定的,而是希望用他这支老了的利刃去碰一碰对方招数。

    “我听说过你们的宗旨,锄强扶弱惩奸济善,与我是同一道上的人,这很好。”方巨侠开了口,“我也听过你的名字,你年纪轻,在京城里的这几年间做的事情却不少,不过你跟我想的有些不大一样。”

    苏梦枕回答道:“人当然是会变的,何况是人逢喜事。”

    这话说的就很有他那寸步不让的风格。

    不过时年觉得这话对方巨侠的伤害也是成吨的,毕竟对方逢的可不是喜事,而是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