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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青春 > 时光行者的你 > 第四章 应许之地

-    1-

    叶佳楠一觉睡到下午两点。

    雨,好像在她睡着的时候,又开始下。

    她穿戴整齐后,才打开房间的门走了出去。一楼的客厅,因为昨天打开窗户通风透气所以显得有些冷,同时还飘浮着雨中的湿润气息。

    除了她以外,客厅里还有一位埋头擦地的大姐。

    看到叶佳楠之后,大姐拿着抹布站起来说:“我动作很轻的,没有打扰到你吧?”

    叶佳楠摇摇头,抱歉地笑着说:“给您添麻烦了。”

    她瞥了一眼行崇宁二楼的房间,门紧闭着,没有一丝声响,应该是早就走了。她有些好奇地上了二楼。

    叶佳楠只在搬来的第一天上去转悠过,二楼只有一间屋子,而且还锁着,所以她没有过多地琢磨过。

    走到门前,叶佳楠试探性地敲了敲门。

    等了片刻,和预料中一样,没有人。

    他不在。

    她轻轻地扭了下门把手,竟然没锁。她握着门把手,迟疑了下,最终还是没有推开它。

    没多久,那位保洁的大姐也收工了。

    她从柜子里找了一盒自己前几天买的方便面泡来吃。吃完后给小肖打了个电话。

    “你怎么了?怎么突然请假啊,真病了?”小肖劈头就问,“为什么你生病那个方昕也知道,听说还给刘总监打了电话呢?”

    叶佳楠睡觉前给小肖发了条短信,请她帮自己跟老板告个病假,没想到行崇宁真的信守承诺,已经叫助理帮她请假了。

    “我肩膀脱臼了,估计这几天都来不了,还要每天去输液,如今还挂着绷带。”叶佳楠解释道。

    “不是吧,你昨天捉鬼,被鬼反扑了?”

    “还不是被你们害的。”

    “我们?你喝高了,摔跤了?”

    “一言难尽了。我今天下午输液的时候去叫医生补张假条,等我上班再带去。”她知道公司的规矩。

    “你请几天?”

    “就今天一天吧,明天就是周末了。”

    “我来看看你吧。”

    “别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其实早就可以活动了,就是好不容易能找个借口休息几天。”

    挂了电话,叶佳楠收拾了一下包,就准备溜达去医院。

    要出门的时候,她打量了一下那个地球仪,鼓起腮帮子,不服气地又把它弄到太平洋那面去。

    叶佳楠独自坐车去医院输液,为了避免一个人太无聊,她站在门诊部大门口的杂志摊前徘徊了一阵,在一堆文学、财经期刊里面挑了一本封面印着“千重珠宝和泊灵表业首次牵手”字样的时尚杂志。杂志套着塑封口袋,也不能拆,于是她瞄了一眼就匆匆付钱了。

    门诊输液室,患者比晚上急诊观察室的多了许多,压根儿没有床,她只好找了个空位置坐着输液。

    虽说今天是她一个人来的,但是脱臼和扎针都变成同一只手,方便多了。

    没想到,叶佳楠打着点滴正准备看书,居然接到了行争鸣的电话。

    叶佳楠有些吃惊,没时间研究怎么应付,于是忐忑地说了句:“喂。”

    “小叶?我是行争鸣。”

    “行叔叔好。”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一提起这个称呼,她就有点牙疼。

    “住得怎么样?”对方问。

    叶佳楠不知该如何回答,也不了解是不是行崇宁对他说了什么,只好含糊地说:“挺好。”

    行争鸣呵呵笑了:“那就好,还怕你不习惯。”

    “哪有,给您添麻烦了。”

    “我今天回国了,刚刚到,明天晚上陪行叔叔吃个饭吧,这么多年了,我还从来没见过你。”

    “不用了,净给您添麻烦,您长途跋涉,应该好好休息一下。”叶佳楠说。

    “你妈妈来那天,我恰好不在,现在回来了无论如何要见见你。明天晚上六点,我叫司机去接你?”

    叶佳楠从和行争鸣的谈话中能感觉到他还什么都不知道,既不知道自己现在和行崇宁在同一栋房子里活动,也不知道昨晚他们发生的事情。

    叶佳楠盛情难却,只好说:“好吧,我在家等。”

    “那到时候见。”行争鸣满意了。

    挂了电话,她重新翻开杂志,一页一页地读着,读完了三分之一之后发现在千重珠宝的专版后面,除了泊灵表业以外,还有一些居然是关于行崇宁的。

    上面有一张他的照片,照片风格和一般采访有些不一样,并非正面,拍摄的仅是他的背影。他穿着衬衣和西裤,衬衣的袖子就如她在帝王谷看到的样子,随意地卷在手肘处。照片上的他,背对着摄影师,站在玻璃幕墙前,低垂着头透过玻璃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那背影居然让人感觉有些落寞。

    叶佳楠随意地扫了一眼文章的开头,不出意料,都是一些华而不实的吹捧而已,她实在是没有什么好感,于是手指一翻,将那几页跳了过去。

    叶佳楠回到住处的第一件事就是看一眼那个地球仪——没有动,保持原样。

    他没有来。

    她放下心来哼着小调,做了饭,看了会儿电视。她觉得自己的胳膊基本没有问题了,就是还不敢做大幅度运动,有点心理阴影。

    她静下来后,不禁想起行崇宁的那个背影。

    这男人白长了一张漂亮的脸蛋,一点人品也没有,居然翻脸比翻书还快。想到这里,她提笔理了一份协议,准备下次见到行崇宁就让他签个字,免得他又临时变卦,时不时威胁着要把她撵出去。

    第二天是周六,何茉莉一早打电话来约她吃饭。

    “有帅哥介绍给你。”何茉莉说。

    “别再说帅哥了,我看到帅哥就头皮发麻,还有心理阴影。”

    “那你准备喜欢女人?”

    “我喜欢你!你不就是女人!”

    “我说真的,男人,稀缺货,今天我们吃个饭。”

    “晚上有约了。”叶佳楠说。

    “中午你有时间吧?”

    “哦。”

    “那你早点来,我们先见个面,来了我跟你说。”何茉莉强调道。

    于是,叶佳楠吊着个胳膊,跟个伤兵似的出了门。十点在甜品店先和何茉莉会合。

    何茉莉看到叶佳楠的绷带,大跌眼镜道:“姑奶奶,你跟人打架了?”

    叶佳楠没好气地把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遍。

    “胳膊没事吧?”

    “没事。”叶佳楠将右手活动给她看。

    何茉莉撑着下巴说:“所以……你是和他耗上了?”

    “谁怕谁。”

    何茉莉抚额说:“你这人一直这毛病,以前念书的时候和我吵架怄气就是奔着一副‘我不好过,那你也别想过得好’的架势。”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你懂不懂?!”

    “那你晚上见你妈那个同学,你准备怎么办?”

    “看情况。”

    “哦,对了,一会儿吃饭见个男人。”何茉莉说。

    男人叫陆剑,是何茉莉同事的儿子,警察,在公安局上班,二十八岁。何茉莉说:“他整天扑在所里,周围全是爷们,急得他妈妈上个街都跟个雷达似的。”

    “所以你就出卖我了?”叶佳楠问。

    “没有!你上次不是来我们学校找我吗,然后她当场就看上你了,这些天托了我好几次。”

    “敢情我长了一副恨嫁脸是吧?”叶佳楠说。

    “哪有,你明明就是一张倾国倾城脸。”何茉莉笑着奉承她。

    “真要去啊?”叶佳楠撒娇道。

    “去看看吧,我见过,觉得人家还不错。反正就是见见面,以后做个普通朋友也行啊,反正你在这里也不认识几个人。你不是对警察叔叔挺感兴趣的嘛。”

    进餐厅前,何茉莉瞅了叶佳楠一眼:“姑娘,你一会儿用哪只手吃饭?”

    “右手啊。”

    “还好。”何茉莉说。

    进了餐厅以后,那个叫陆剑的先看见何茉莉,已经早早地站了起来。高高的小伙子,皮肤有点黑,五官长得挺阳光,眉毛粗粗的却不太长。

    那一瞬间,叶佳楠的脑子里却突然想起了行崇宁那道又长又密的眉。

    陆剑露出洁白的牙齿嘿嘿一笑:“我是陆剑,你就是叶佳楠吧。”说完,还伸出胳膊想跟叶佳楠握手。

    他的手伸到叶佳楠的左边前面,发现她那边居然挂着绷带,然后急忙又换了一只手。

    幸亏菜端上来的时候,何茉莉的男友徐庆浩也恰好赶到,才不至于气氛太尴尬。

    长这么大,叶佳楠还是第一次相亲,虽然她嘴上没说,心里还是蛮紧张的。

    饭桌上,徐庆浩显然比较健谈,带头聊了好些八卦。

    “你们警察应该遇见很多有趣的事情吧。要不分享分享?”何茉莉不想冷落陆剑,把话题带给他。

    陆剑说:“有一个清洁工,到我们所报过两三次案,就说她扫那条街的一个下水道总是堵。”

    “下水道堵也归你们管?”叶佳楠惊讶道。

    “是的,只要是报了案就要管。然后我们就替她转了相关部门,疏通什么的。”陆剑顿了一下。

    “完了?”何茉莉问。

    “没,还有。”陆剑说,“后来又堵了,我们也挺不好意思的,因为就在旁边,所以就干脆叫人过去看看。”

    “然后呢?”叶佳楠有种不祥的预感。

    “然后发现了一堆头发,再往下,就是碎尸,一块一块的。”陆剑说完后,用筷子往嘴里夹了片肉。

    于是,其他三个人同时不说话了,他们都没有get到这个故事里有趣的点在哪里。

    吃过饭,因为叶佳楠说自己还有别的事情,只有分道扬镳了。临走前,陆剑扭捏地要了她的电话号码。

    她一个人坐车去了医院,坐在输液室的椅子上时,收到了陆剑的短信:“我到家了,你到没有?”

    “到了。”她简单地回了两个字。

    护士拿着输液袋子,问了一句:“是叶佳楠?”

    “是。”她点头。

    得到确认后,护士俯下身给她扎针。完事后,护士把单子递给她:“今天输完了之后就没了,明天不用来了。”

    单子是医院机打的缴费发票,白色那一页给医院,粉红色的一页是患者存根,叶佳楠这两天都是凭这单子来输液。

    叶佳楠拽在手里,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却发现异样。

    患者姓名三个字写的是:叶迦南。

    一模一样的读音,字却完全不一样。

    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名字原来还能这么写,忽觉有趣,轻轻一笑,将收据随手放进了钱夹里-

    2-

    次日六点,司机准时出现在叶佳楠的门口。她把绷带解了,换了身稍微正式点的衣服,上了车。

    吃饭的地方在A城知名的古街上。以前叶佳楠和人逛街的时候逛过这里好几次,却很少注意到这种临街却禁闭门户的小院落。没想到里面还真的别有一番天地。青砖老墙,古意浓郁,她一边好奇地张望着,一边慢悠悠地跟着店里的经理朝里走。

    “这房子是后来修的,还是本来就是老房子?”她问。

    “以前是清代的一所学堂。”经理含着笑说。

    经理带着她拐进了庭院深处。

    院里树下站着一个男人。

    那是一棵橘子树,树龄不小,枝繁叶茂,上面还挂着好些大小不一的橘子,形状不大,一团团的橘黄色间插在绿叶间,微风拂面,隐隐约约能闻到那一缕缕随风飘来的橘子的果香。

    而至于那个男人,就算化成灰叶佳楠也认识,是行崇宁。

    只见他站在树下,打量着这棵树,最后还伸出手用食指弹了一下近旁那个长得圆润的橘子,橘子顺势晃动了几下。

    “小行总,”经理显然和他熟识,张口就笑盈盈地打招呼,“您可别打它的主意。”

    行崇宁闻声回头。

    此刻落日将尽,庭院里已经亮起了灯,灯影、日光斑驳地交错着落在他的身上,而他肤白目深,亭亭直立,恍如琼枝玉树。

    行崇宁看到了叶佳楠,一点也不诧异,大概早就知道吃饭的人里有她,目光扫了她一眼,又收了回去。他似乎心情不错,耐着性子对那经理说:“看看就行了,去年你们老吴摘给我吃,我都觉得涩,还是继续挂着好。”

    说完话,经理又带他们俩一起敲门进了屋。

    屋里有张圆桌,桌旁坐着一个人,大概四十岁,她觉得这就是行争鸣,但是却不敢出声,因为从没有见过,就怕喊错。

    那人倒是爽朗地笑着站起来说:“小叶啊,稀客稀客。”

    叶佳楠一听声音就确定了:“行叔叔好,最近给您添麻烦了。”

    “客气什么,我和你妈多少年同学了。”行争鸣揽着她的背,让她坐下,然后又指着随后进门的行崇宁说:“这是我弟弟,行崇宁。以后你叫行二叔也行,叫名字也行。”

    叶佳楠若无其事地喊了一声:“行二叔。”

    行崇宁“嗯”了一声,头也懒得抬,在旁边椅子上坐下。她不禁想起医院里他那句话:“现在另外一位行叔叔叫你不要住了。”当时真想一巴掌拍死他。

    行争鸣又说:“怕你单独对着我这个糟老头吃饭倒胃口,叫崇宁一起来了,想着你们年轻人话题多一些。”

    其实行争鸣一点也不算是老头,四十多岁了,但是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同时又焕发出一种中年人的沉稳气息,一身精致的打扮,显得蛮有魅力的。而行崇宁唇红肤白,好看是好看,但是却始终摆着一副收债脸。

    “没有的事。行叔叔好年轻,根本不像是我妈的同学,要是到街上遇见我哪敢叫您叔叔,怕把您喊老了。”

    “小丫头,跟你妈一样,人漂亮,说话也中听。”行争鸣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随后,行争鸣说起了那栋房子。

    “其实那是我买给崇宁的,那小天井怎么样?还是他自己的主意,楼上有他的东西,但是他也从来不用,你要是觉得习惯就一直住吧。”行争鸣解释说。

    “太麻烦您了,等我找到合适的地方就搬出去。”叶佳楠说。

    “你放心,你行叔叔这点能耐还是有的。一个小姑娘在这里闯荡,什么亲戚也没有,出去找房子万一遇见坏人怎么办,这小区别的不说,安保好,物业也不错。你要是觉得一个人害怕,找个同事或同学一起住都可以啊。”

    “没事。”

    “后来听你妈妈说,那天晚上你没回家,又没别的地方去,还人生地不熟的,一个人都不认识,把她急的哟。”

    叶佳楠尴尬地笑了笑。

    行崇宁看了她一眼。

    转而,行争鸣又问行崇宁:“对了,前段时间有消息说你隔壁那块地正在拆迁,市政要准备干吗?”

    行崇宁答:“要建公园绿化,四周的几栋楼全在搞爆破。”

    “乱成这样?那你怎么办?挪个地方?”行争鸣关切地问。

    听到这里,叶佳楠暗暗瞥了他一眼。

    行崇宁回答道:“我找了个地方,白天挺安静的,还可以。”

    他察觉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回望了下叶佳楠,又补充了一句说:“就是有时候晚上吵了点。”

    菜被陆陆续续地端了进来。服务生一边报菜名,一边仔仔细细地摆好。

    行争鸣说:“这里上菜上得慢,所以你没来之前我就提前点好了。你看合不合你的口味,还喜欢什么,再加一点。”

    “挺好的。”叶佳楠笑着回答。

    行崇宁慢条斯理地拿起筷子,夹了菜。

    他手指又白又长,拇指、食指和中指轻轻地拿住一双漆黑发亮的筷子,搭配起来有一种和谐的美感。

    那道菜是刚刚端上来的“青筒鱼”,鱼和着作料跟新鲜的楠竹竹筒一起烹制,所以闻起来格外香。

    叶佳楠也吃了一口,哪知道这东西看起来清淡吃到嘴里其实辣得要命,她被辣味活活呛出了眼泪。

    行崇宁斜瞥了一眼她的窘样,缓缓地又夹了一筷子的鱼肉,送在嘴里嚼了嚼,咽下了之后还补充了一句说:“今天的味道还不错。”

    随后,行争鸣一边吃饭一边问了一些叶佳楠的近况,又说了些几十年前和林曼仪一起念书的旧事。

    一顿饭不知不觉过去了。

    饭菜撤去,服务生又上了茶。

    中途行争鸣的电话响了,他出去外面接电话以后,好长时间都没有回来。于是,室内只剩下叶佳楠、行崇宁和那个悄无声息地为他们沏茶的茶艺师。

    茶艺师除了一句“小心烫”就再也没说什么话。

    行崇宁坐在叶佳楠的对面,他没打算搭理她,她也亦然。

    两个人就这样有一口没一口地品着茶。

    叶佳楠想要走,但是无奈行争鸣许久都没有回来,只好继续等着。

    突然叶佳楠的手机振动了一下,是何茉莉发来的文件。

    文件是她拟的合住协议,本来她是昨天手写的,但是写完后发现有的地方需要改一下,她自己懒得抄,一只手又不方便用电脑,干脆就塞给何茉莉,叫她帮忙打成文档。

    她点开手机里的文档,瞅了一眼行崇宁,正好抓紧时机说:“我写了个东西,关于你同意和我合住的,约法三章,麻烦你看看。”说着,她将手机递到他眼前,“你要是觉得OK,我就打印出来给你签字。”

    他不接也不看,只是说:“没兴趣。”正眼都没有落在手机屏幕上一下。

    于是,叶佳楠又和他杠上了,继续举起手机,递到他面前:“只需要耽误您一分钟。”

    他慵懒地往后靠在了椅背上:“如果你需要的话,可以当个秘书念给我听。”

    “为什么要我念,你是文盲,自己不识字吗?”她讥讽地说。

    他一脸平静地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回答道:“恭喜你,答对了。”

    这句话顿时让她觉得充满了敷衍和戏谑,于是她忍不住问:“行崇宁,你的字典里有没有尊重这两个字?”

    茶艺师不敢乱瞅,也不敢吱声,继续将头垂下去,全当自己隐形。

    叶佳楠怒目而视。

    行崇宁则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这时,行争鸣回来了,丝毫没有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对劲,反而问道:“怎么样,你们没聊点什么吗?”

    “叶小姐和我聊了一下对字典的看法。”行崇宁答。

    行争鸣挑挑眉,笑着指了指行崇宁:“我还不知道你那脾气。”接着又说,“盛行那边有点事情,我要马上过去一下,天黑得早,你替我送佳楠回去。”

    行崇宁点点头,并未拒绝。

    茶毕,她和行崇宁一起从雅间往外走。

    刚才接叶佳楠来的那个司机迎了上来,迟疑着喊了一句:“小行总……”

    行崇宁摆摆手,对他说:“叶小姐坐我的车就行了,你先回去吧。”

    他俩从院子走到门口街上时,天已经黑得很沉了。这是一条有名的古街,有保存完善的明清建筑,也有后期修建的仿古建筑,被政府整体打造成了旅游热点。

    长长的一条街,禁止车辆通行,只能步行,地下停车场的入口设在另一边的街口。

    今天并没有看见方昕,行崇宁带了一个自己的司机。司机师傅是个年轻小伙,年纪看起来和行崇宁差不多,一上街,他就腿脚麻利地走前面先去提车了。

    于是只剩下叶佳楠和行崇宁两个人走在街上。

    这个时刻,游客已经很少了,但是这条街旁边还有一所A大的附属医院,全国各地慕名而来求医的人特别多,所以此刻虽已经入夜,行人却又换了一批。

    她和行崇宁没有并肩走,而是隔了一米远,前后脚。

    天几乎黑了,路灯却十分亮。

    快到街口的时候,有个老太太站在路中间。老太太看起来是个农村人,大概有六十岁了,略显佝偻的背上背着一个竹编的背篓,背篓里还剩着小半篓橘子,一根黑色的秤杆从背篓里支了出来,支得老高。

    她手肘上挂着装着许多药的塑料袋,正站在白亮的灯下眯着眼睛,仔细辨认着举在自己面前的那个白色的药盒子。

    行崇宁走在叶佳楠的前面,与老太太擦身而过的时候,老太太一把揪住他:“年轻人,你帮我老人家一个忙。”

    老太太的手不知道是本来就黑,还是卖橘子弄脏的,一把拽住行崇宁的衣服,十分突然地制止他的前行。

    叶佳楠本以为依照行崇宁的龟毛,肯定会怒,所以她正要上去维护那农村老太太,没想到行崇宁却平静地等着对方的下文。

    老太太又说:“上午护士跟我说了,我没记住,来找他们又关门了,我这老花眼也看不清楚上面写的什么。你年轻,眼神好,你帮我看看。”

    说完这句话,老人将自己手里的那个盒子拆开,摸索了一下,又将里面的说明书抽出来,连同盒子一起递到行崇宁的眼前。

    行崇宁抬起手,迟了几秒钟以后,才缓缓地接过了说明书和药盒。这时,他脸上所显现出来的表情,叶佳楠真的无法形容,有迟疑,有困惑,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快帮我看看。”老太太焦急地敦促。

    灯光下的行崇宁,脸色有些白,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他盯着手里的东西,迟迟没有开口,也没有任何动作,甚至压根儿就没有展开那张叠成豆腐干状的说明书。

    叶佳楠站在后侧,看了看老太太,又看了看行崇宁,不明情况。

    大概背篓的背带滑了下去,老太太有点嫌沉,便耸了耸肩,拨弄了一下背篓的背带,于是,那秤杆一抖,和秤盘撞在一起发出一道沉闷的声音。

    然后,行崇宁微微侧过身,看着叶佳楠说:“帮个忙,替老人家看看。”

    叶佳楠愣了一下,随后,呆呆地从他手里接过东西。

    她将盒子上贴着医院标签的医嘱和说明书里的用法都仔细地给老太太念了一遍。其间,老太太又问了她几句,她照着说明书跟对方再解释了一会儿。

    叶佳楠目送着老人家离开之后,回头看着一动不动的行崇宁,迟疑着问道:“你不会真的不认识字吧?”-

    3-

    行崇宁哪会回答她的话,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就继续朝前走。

    叶佳楠狐疑地盯着他的背影,半晌后,才跟了上去。

    上了车后,两个人一路无话。

    回到家坐在客厅里,她又抽出行争鸣饭前递给她的那张名片,名片上除了他的名字以外,另外四个字也格外醒目——盛行木业。

    鼎鼎大名的企业,在家具和原材料方面都是业内数一数二的。难怪刚才行争鸣热情地邀请她,要她考虑下去他们那里上班。

    她从不知道母亲居然还认识这样的人。

    而行崇宁作为盛行家的二公子,却又有泊灵表业。也许泊灵表业是盛行的子公司?但是据她所知,泊灵表业是从瑞士发家的,而盛行却是地地道道的本地企业,能有什么联系?

    她想着想着,不自觉地揉了揉自己的左肩膀。这几天恢复得很好,动着也不痛,就是不敢用力,心里还是怕怕的。

    第二天,叶佳楠生龙活虎地去上班,大部分人都以为她只是有点小感冒所以休息了一下。一切如常,忙忙碌碌。

    中午饭后,她坐电梯回办公室时,发现自己之前在医院门口买的那本杂志居然公司也有,还摆了好几本在办公室门口的杂志架上。

    封面上面“行崇宁”三个字映入她的眼帘。

    他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在叶佳楠的世界里,只有奶奶不识字,小的时候,奶奶家里订了电视报,奶奶会拿着报纸跟叶佳楠说:“佳佳,帮我瞧瞧昨天我看的那部电视剧星期六还播不播了。”

    可是,都这个年代了还有不认字的人吗?

    那么优渥的家境,却没念过书?

    或者只是认识外文,不认识汉字?

    电视上演的失读症?

    不过,她想了下,也许真的是怪癖发作,也不一定。

    她随手拿起一本,回到自己的座位。

    这本杂志,那天她在医院输液的时候为了打发时间翻了个遍,除了关于行崇宁的那几页。

    办公室里的人大部分去吃饭了还没回来,还有那么几个在趴着休息。叶佳楠去茶水间泡了杯红茶,然后坐到桌前,开始拿起那本杂志。

    她不太敢用左手,所以一切事情都是用右手完成,有些费劲,包括翻书。

    叶佳楠将杂志摊开在桌面,然后翻到了有行崇宁背影的那一页开始读。

    泊灵表业在二十世纪由瑞士的一位表业大王路易斯·梅兰创立,如今总部和制表厂依旧建在瑞士,是个地地道道的瑞士企业,二十七岁的行崇宁在当年以一款名为“逆时光”的高阶复杂手表历史性地摘得GPHG金指针奖,顿时在业界声名大振,此后的第二年他才开始接管泊灵表业……

    看到这里,小肖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她的背后出现,一眼就瞅到了叶佳楠手中的书,问道:“看什么呢?这么专注。”

    叶佳楠也没有掩饰,问她:“你说行崇宁会不会有什么怪癖和隐疾?”

    “隐疾不知道,怪癖倒是一大堆。”

    “什么怪癖?”叶佳楠好奇。

    “狂拽酷还不算怪癖啊?你不是见识过吗?”

    “哦。”叶佳楠失落。

    “不过八卦倒是有。”小肖看了看墙上的钟,见时间还早,于是拉着椅子就靠了过来,“要说起泊灵表业的八卦,必须要从那个叫厉娴静的女人说起。”

    “她是谁?”

    “你听我说完不就知道了。”

    “厉娴静从小在国外长大,据说她二十岁就被外界誉为天才制表师,前途无量又叱咤风云的厉氏大小姐,没想到二十一岁的时候突然嫁给了瑞士著名的制表大王路易斯·梅兰,你知道当时路易斯多少岁了吗?”

    叶佳楠配合地摇了摇头。

    “六十多了。”小肖压低了声音拍了拍桌子,“你说她图个啥?要是图这老头有钱,她自己家也不比人家差啊,图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长得好看?真爱?”

    “也许是被对方的才华吸引了吧?”叶佳楠认真地说。

    “我们也只有这样想了。”小肖说,“为了这事,气得厉家和厉娴静断绝了关系。后来过了十年,路易斯老头子翘辫子了,自己又没有孩子,一纸遗嘱就将自己打下的江山全部留给厉娴静了。再过了几年,厉娴静回到国内,和自己的第二任丈夫结婚,四十岁的时候才生下了独子。”

    叶佳楠再傻也知道了,接嘴说:“那孩子就叫行崇宁?”

    “你不笨啊。”小肖拍了拍她的头,“同样是女人,看人家活得多恣意洒脱。”

    叶佳楠皱眉摇头:“不对,他不是独子,他还有个哥哥。”

    “你说的是行争鸣吧?那是前妻生的。”

    “然后呢?”

    “没了。”小肖问,“还有什么?”

    叶佳楠略有失落,其实她想知道的并不是这个。

    午休时间快结束了,同事陆陆续续回到办公室,叶佳楠将书合上,放到抽屉里。她又将抽屉里自己之前整理的钟表资料取出来,放进自己包里。

    之前在山月庄,她据理力争,说行崇宁作为一位知名的男表设计师,却不懂女性审美观。然后,行崇宁当场就反唇相讥,用她自己手上戴的表来嘲讽他不懂表,让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其实,他说的没错。

    叶佳楠学的是配饰设计,大部分和珠宝首饰有关,对于钟表只是略知皮毛,在他面前说什么都是班门弄斧。

    她自小好胜心强,于是当天就开始找资料,各种恶补。

    晚上她回到住处,发现地球仪没有被动过。

    第三天,一周一次的钟点工来了,其他也没有异样。

    第四天、第五天,亦是如此,仿佛这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就连叶佳楠动过的地球仪也再没有被转回去。

    叶佳楠想,也许是装修噪音消失了,所以他又倒腾回去了,于是她那颗悬着的心放了下去。

    周六正好是新年夜,陆剑约她吃饭,大概怕她脸皮薄不好意思,又叫上了何茉莉和徐庆浩一起。何茉莉一落座,就从包里掏出几盒蓝光碟片塞给叶佳楠。

    “你喜欢看电影?”陆剑好奇地问。

    叶佳楠笑笑:“还好,平时茉莉才是发烧友,收集了不少,我现在一个人住,她借给我无聊的时候打发下时间。”

    “对了,你们不知道叶佳楠现在住的地方完全是土豪的家,客厅里的那套设备,简直了。”

    “不过就是跟你提了一下,说得跟你见过一样。”叶佳楠白了她一眼。

    “你又不带我去!”何茉莉抱怨道。

    “主要那是人家的房子。”叶佳楠补充了一句,“而且,我只是用来镇邪的。”

    在座的三个人里面,只有何茉莉听懂了,她不禁扑哧一笑:“你丫还挺记仇的。”

    叶佳楠将碟片塞进包里的时候,包里的文件夹掉了出来,陆剑弯腰替她拾了起来,瞥了一眼上面的字,随口问道:“听何老师说,你们设计腕表?”

    叶佳楠接过东西,说了声谢谢,塞进包:“也不全是,我们只是配合机芯设计匹配表的外观。”

    “这还要分工?”徐庆浩问。

    “当然了,机芯是十分精密复杂的一个行业,一般人做不了。我们公司没有实力做机芯,所以只能和别人合作。”

    “不就是一个表吗,还能多复杂?”徐庆浩不解道。

    叶佳楠知道一般人都不太懂这个,于是耐心地说:“你看市场上钟表品牌众多,但是能独立做出高阶复杂功能机芯的制表厂,全球加起来不超过二十家。所以一些制表厂的机芯除了供应给自己家以外,还会供给别的知名企业。像我们千重珠宝这种,只有受制于人。”

    陆剑平时就喜欢钻研事情,顿时来了兴趣:“我经常听人提起的那个陀飞轮究竟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叶佳楠不太明白他想问什么。

    “它究竟是一个什么东西?干吗的?”

    “陀飞轮就是一个会自己不停地转动的擒纵系统,装有这个装置的手表就叫陀飞轮手表。”

    她说完之后,发现三个人仍然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

    叶佳楠想了想,不知道要从何谈起才能让外行听明白,于是在脑子里整理了一下,缓缓解释说:“发明陀飞轮的是宝玑表的创始人宝玑先生,他在研究制表的时候发现不仅是表的自身问题,就连地球的地心引力对表的速率也有影响。”

    “速率是什么?”徐庆浩问。

    叶佳楠看了何茉莉一眼。

    何茉莉自己是学物理的,伸出手指捏着徐庆浩的脸,狞笑着解释:“你可以当它就是速度。”

    徐庆浩哀号了一下。

    陆剑专注地示意叶佳楠继续。

    叶佳楠说:“于是他想着用一个方法来抵消钟表自身重心和地心引力导致的误差,从而让表走得更加精准。所以后来他发明了一个表内的擒纵装置。”

    她也是个极认真的人,说到这里,打开自己的包,从文件夹里翻找了一下,正好翻到一张图,铺在桌面上,用手指指给他们看:“简单来说,就是把一个会旋转的装置,将它固定在表内,其余部分可以转动,当它获得动力以后,就会做一分钟一圈的自转。”

    陆剑问:“像个被固定的陀螺?”

    叶佳楠一笑:“有点像,宝玑把这个装置命名为Tourbillon,就是陀飞轮。”

    “这东西是什么时候发明的?”

    “1800年左右。”叶佳楠自小对数字特别敏感,记性也好,毫不犹豫地回答出来。

    “两百年前就有了?我的天。”徐庆浩感叹,“我还以为是高科技呢。”

    “但是,哪怕过了两百年,”叶佳楠淡淡地说,“对陀飞轮表无止境的创新,仍然是最有天赋的制表师永远的追求。”

    说完这句话后,叶佳楠的表情微微一顿,用手掌支着下巴,眼睛望向窗外。

    餐厅的窗外是一条不太繁华的街道,两边种着银杏树,此刻银杏的叶子几乎落尽,可是,她看着那些银杏树,长久没说话。

    她想起了那日蒙蒙细雨的雨师湖边,为他们展示着自己的陀飞轮的行崇宁。

    他的神色,那么自负又坚定-

    4-

    结账的时候,叶佳楠争着埋了单。

    徐庆浩偷偷对女友说:“叶佳楠这人挺大方的啊。”

    何茉莉压低声音回答说:“你懂什么,估计这俩人没戏了。”

    “为什么?”

    “我还不了解她吗?她的性格就是那样,不喜欢欠人东西,应该觉得上次是陆剑请客,这次她请回来,两清后就可以over了。”

    “你们女的是这种想法,才请男的吃饭?”

    “你以为我们女的就缺顿饭钱?”何茉莉反问。

    徐庆浩准备为旁边这位男同胞争取下最后的机会,热情地建议:“电影院、游乐场还是卡拉OK?这回我请客,谁也别跟我抢。”

    叶佳楠摇摇头,推辞说自己有些累,想要回去休息一下,于是四个人分道扬镳。

    回到住处,叶佳楠习惯性地看了一眼没有被动过的地球仪。嘴里吹起了口哨,回房间洗了个澡睡了个午觉,然后就开始在客厅里看何茉莉给她的碟片。

    电影的名字叫《坠入》。

    这是一个美丽又充满迷幻的故事,也有一种类似于“一千零一夜”的忧伤。男主角是一名特技演员,因一次特技表演发生事故,导致下半身失去知觉。爱情的失意和身体的残疾让他对人生完全绝望,但是他寸步难行,众目睽睽下连寻死的能力都没有。

    电影的女主角只是一个几岁的小姑娘,因为摘橘子而摔断了胳膊,到医院来治疗。

    在电影的开头,小萝莉和这个残疾叔叔在医院里作为病友相遇了。有一天,男主角罗伊给小姑娘讲述了一个奇幻而精彩的故事。

    电影的画面在医院的现实感与幻想色彩间不停地变换着,时而让人昏昏欲睡,时而又让人惊艳错愕。

    男主角口中讲述的那个充满冒险、无厘头的奇幻故事,吸引着小姑娘,又总是在最精彩的地方戛然而止,叫女孩下次来听。

    于是,希望知道故事下一章节的女孩,一次又一次地按时出现在罗伊的病房内。

    故事讲到最高潮的地方,罗伊最后一次停下来,暴露了自己的本性。他用故事的结局来诱惑小姑娘替他去偷吗啡,用来完成自己绝望的自杀。

    《一千零一夜》里少女给国王讲故事是为了“生”,而他给小姑娘讲故事却是为了“死”。

    以至于,整个电影拍得那么美,却处处透露着绝望。

    罗伊羞愧于自己的卑鄙,在服下整瓶安眠药后,对这个丝毫不了解死亡的纯真的孩子说了一句:对不起。

    看到这里,叶佳楠眼眶的眼泪开始往外流。

    就在此时,门锁那边突然传来一些响动,打断了这一切。她听见动静,措手不及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慌忙地擦着自己的脸。

    于是,行崇宁刚一走到客厅,就看到叶佳楠站在沙发前,以立正的姿势对着他。窗外的天色已经有些昏暗,她在此之前却浑然不知,连灯也没有开,电视的屏幕成了客厅里最亮的光源。明暗交替的光影,反射到她的侧颜上,布满泪痕。

    这一切,使得行崇宁微微一怔。

    电影的画面和台词都还在继续。

    小姑娘第二天看到病房里抬出一具尸体才意识到自己昨天究竟帮罗伊做了什么,不停地喊着:“Wakeup.Wakeup.Wakeup”

    配乐和小姑娘的抽泣从音响里传出来,回响在客厅的空气里。

    叶佳楠的眼泪又开始不争气地往外流。

    行崇宁侧了侧头,不合时宜地说了句:“这人没死,不然后面就没法演了。”

    他一句话,使她从电影中坠入到了现实中。

    叶佳楠弯腰拉开沙发边的台灯,拿起遥控器一把关掉电视,随后鼻子往里吸了吸,恶狠狠地问:“你刚才进来干吗不敲门?”

    “我每次进来都没有敲过门。”他答。

    “……”

    叶佳楠粗犷地用袖子抹了抹眼泪:“你周末出现了,算犯规。”

    “为什么我周末不能出现?”

    “我的合住协议……”她说到一半,闭上了嘴。

    那份协议,他压根儿就没有看,她也没有给他念。

    行崇宁的目光落在天井的小花园里,皱了皱眉,放下手里拿着的一个小盒子,走到天井前,打开玻璃门,去查看天井里的植物。

    泥里有个角落,种着薄荷草。

    今年A城的冬天十分反常,暖和异常,连续好几天暖阳暖冬天气之后,很多植物都仿佛迎来了一年中第二个春天,纷纷开始抽枝发芽,有的还开始蓄出花骨朵。

    此刻,那簇蓬松可爱的薄荷草上也结了细小的花蕾。

    他蹲下身,用手指拨弄了一下,随后起身回到厨房找了一把剪子,又蹲回原地,将它们一一剪掉。

    他剪枝的时候,完全没有一贯武装自己的那种盛气凌人,侧颜和唇在周围绿色的衬托下,整个人看起来十分平和。

    叶佳楠探了个头:“你这么残忍,人家开花你也受不了?”

    行崇宁没有搭理她,剪完了之后,又在绿油油的叶丛中检查了一遍才回到屋里,将掌心里的那些花蕾倒在茶几旁的垃圾桶里。

    他一边拍着手里残留的花瓣,一边问:“有些时候,你这人是不是对自己认定的事情都十分自信?”

    叶佳楠答:“你这句话,我还以为是在说你自己。”

    行崇宁冷冷地说:“如果你能意识到自己的无知,我可以告诉你,这草如果开了花,在室外过冬就很难熬过去。”

    他的反驳顿时叫叶佳楠哑口无言,有点羞愧。

    行崇宁看了叶佳楠一眼,却突然说了一句:“你刚才不是还在哭吗?一个人的眼泪怎么能如此收放自如?”

    叶佳楠面色更窘,下意识地又抹了抹自己的脸颊。

    他放好剪子洗了手,回到茶几跟前取自己刚才放下的盒子,却瞥到茶几上叶佳楠整理的钟表笔记。最上面的一页,还是叶佳楠中午给几个人看的陀飞轮的分解结构。

    行崇宁挑眉问道:“你在恶补理论知识?”

    “我没有。”叶佳楠嘴上否认着,脸面上却挂不住了,急忙将资料收起来。

    他坐到沙发上,将自己手中带回来的那个盒子打开,递给她说:“考你一下。”

    叶佳楠十分不想听命,却又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和好胜心。

    盒子里是一只古董表,而且也是月相表,月相在六点钟的位置,除此以外,左右的三点和六点钟方向还各有一个下沉式的副表盘,可惜的是,表面的镜片已经完全没了,上面的指针和副表盘上的小表针也遗失了,表盘似乎被重物碾压过。

    叶佳楠十分惋惜。

    “这是百达翡丽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月相表,有万年历和计时功能。”她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将表从盒子里拿起,目测了下,“表径三十七到三十八毫米,好像发表后只生产了三百多只,几年前在安帝古伦拍卖会上有一只同款,预估二十万瑞士法郎,最后成交价是四十六万。但是——那只表是完整的。”

    行崇宁倾身,接过叶佳楠还回来的表。

    那只手伸过来的那一刻,叶佳楠嗅到了他指尖残留着的薄荷叶的清香。

    他将表摊在自己掌中,喃喃重复了一遍叶佳楠最后的那句话:“是的,那是完整的。”语气不无惋惜。

    “你在哪里得到的?”叶佳楠不禁问。

    他抬眼看她,答道:“前几天,在马拉喀什。”

    叶佳楠吓一跳,反问:“摩洛哥的马拉喀什?”

    行崇宁点点头:“一个老头卖给我的。”

    “多少钱?”

    “反正肯定既不是二十万瑞士法郎也不是四十六万。”行崇宁说,“他说这是几十年前他送给他太太的定情礼物,后来被车压坏了,这么多年都没能修好。现在太太去世了,他自己又生了重病,当时我说我应该能让它复原,他就卖给我了。”

    “你真的修得好?”

    “试试。”

    她看着行崇宁的脸,明白了门厅的地球仪这几日没被动过的原因。

    “你很喜欢到处走,”叶佳楠说着,见行崇宁没有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又继续说,“去年在埃及,我们遇见过。”

    他蹙眉想了想,似乎没什么印象,问道:“哪一天?”

    “十月二十二日。”

    “那就是在阿布辛贝神庙。”说完这句话,他就似乎陷入了思绪中,半晌后,扬起嘴角说,“人类智慧的奇迹。”

    叶佳楠是典型的那种风一样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两个人长久以来剑拔弩张的气氛因为行崇宁此刻的好心情,一下子就变得融洽了起来。

    “那天人太多了,都挤在同一天去凑热闹。”叶佳楠抱怨道,“早知道我就换个时间去了。”

    “其实,”行崇宁说,“你知不知道真正的太阳节不是在那一天?”

    叶佳楠诧异道:“为什么?”

    行崇宁将那只表又放回盒子里,淡淡地说:“当年法老修建它的时候,太阳下半年照进神庙的日子应该是十月二十一日。但是二十世纪,埃及政府在尼罗河上游修建大坝,水位上涨后会淹没神庙,所以就把它整体迁移了。”

    叶佳楠附和道:“这个我知道,那个博物馆里面有介绍。”

    行崇宁摇了摇头:“经过现代科技的计算,它最后存在了二十四小时零一分钟的误差,所以从迁移的那一年起,变成了二十二日。”

    叶佳楠目瞪口呆:“这个也太牛了,现代人都难以企及。”

    “古埃及人对时间的研究一直都有很大的贡献,我们现在三百六十五天为一年的划分标准,就是埃及人发明的,他们当时就有很先进的计时工具了。”

    行崇宁似乎有些不太适应这样与人聊天,没想再继续说下去,于是拿起东西,准备起身上楼。

    叶佳楠却仍然沉醉在自己埃及之行的回忆中,又说:“凑巧的是,后来我又在帝王谷见过你。然后,第二天我就回美国了。”

    行崇宁没有接话,站起来打算迈步离开。

    随着他的动作,他身上沾着的薄荷气息又开始飘散。

    “你呢?你后来去了哪里?继续沿着尼罗河往下吗?去开罗了?”叶佳楠活泼的性子开始显露了。

    行崇宁听见她的话,停下脚步,回答她:“我后来又去了耶路撒冷。”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颊上:“你的城市。”

    “我?”叶佳楠不解。

    “上帝的应许之地,”他眉心舒展,嘴唇微微张开,隐约露出那颗唇珠,头往左边侧了侧,“迦南地,叶迦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