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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降落在多哈机场的时候,已经是凌晨。
唐艳妮打开手机就收到了小唐发来的短信,说行崇宁已经出了手术室,没有大碍。她将这条信息拿给叶佳楠看。
这时,候机厅的电视英文频道在播一则新闻,埃及时间下午七点,亚历山大港又发生了一次爆炸,初步统计已经有上百的平民伤亡,各国政府陆续发出对本国公民的旅游警告。
叶佳楠急忙望向唐艳妮。
唐艳妮撑着额头正在打电话。
挂了电话之后,她回头对上叶佳楠的视线。
“明天一早,他们会送他去瑞士。你不用担心。”唐艳妮走到叶佳楠的座位前,又抱了她一下。
“你怎么样?”叶佳楠问。
“我?”
“我之前听说你在埃及生活,你先生呢?”
“他和我弟弟现在一起在医院里。”她说,“这样的事情以前也发生过,不会太糟糕的。”
“我们不用你陪,你要不要先回去?”叶佳楠问。
“不用,男人的事情,女人就不要掺和了,他们会解决的。”唐艳妮蹲下面对着她,“对了佳楠,你去过开罗国家博物馆吗?”
叶佳楠点头,里面有拉美西斯的木乃伊还有图坦卡蒙那震撼世界的黄金棺椁和面具,是整个古埃及文明的精髓所在。
“几年前暴乱的时候,埃及几个博物馆都被暴徒洗劫一空,他们又砸又抢,没有丝毫犹豫,只有开罗国家博物馆自始至终毫发无损。你知不知道是为什么?”
叶佳楠看着她,摇头。
“暴乱之初,开罗的平民就自发去了博物馆,无论男女,他们用自己的身体将整个博物馆的外面围了起来,一层又一层,都是厚厚的人墙。在场的每个人都怀着一个信念,如果对方妄想要进去破坏里面的任何东西,都需要从他们的尸体上踏过去。”唐艳妮说,“所以,佳楠,你不要自责,我认为行先生当时保护你的心情应该也是如此。但是如果现实让他自顾不暇,那么他只能送你远离危险。”
叶佳楠的泪水又开始往下滴。
她用手背擦了擦眼泪:“我明白,我明白。”
一直在旁边坐着的叶优桢一把从侧面抱住她,耍着赖皮:“我的小姐姐,你饿不饿,我带你去吃东西。”
“我不饿。”叶佳楠说。
“可是我饿了。你要是把我饿瘦了,要怎么对祖国交差?等我努力努力以后说不定就是奥运冠军,也是需要用心呵护的国宝啊。”
叶佳楠拗不过她,只好跟着她去找吃的。
多哈机场是个繁忙的国际空运中转站,但是能果腹的东西不多,仅剩一家营业到深夜的汉堡王。
叶佳楠盯着叶优桢分配在自己手中的那个大汉堡感慨:“如果人生可以重来……”
叶优桢接过她的话:“你决定只吃汉堡王,再也不要肯德基了。”
叶佳楠陡然破涕为笑。
休整了三个多小时,他们坐上了前往A城的航班。飞机是从欧洲来的,在多哈中转。
大多数人在起飞后就盖着毯子睡觉了,机长把机舱里的灯也关掉了。叶佳楠却睡不着,一个人愣愣地在座位上坐了八个小时。
落地后,叶优桢拉着何茉莉急匆匆去上厕所,叶佳楠跟朱小蓝在等转盘的行李,唐艳妮则还在海关那里排着队,耽误了一阵子才出来。
叶佳楠看见唐艳妮急匆匆地朝自己跑来,迅速地将手机塞给了自己:“快接。”
叶佳楠怔忡着将听筒放在耳边:“喂。”
“佳楠?”行崇宁在电话那一头问。
听见这声音,叶佳楠顿时哽咽了:“是我。”
“我没事。”他说。
“嗯。”
“等我回去。”
“嗯。”
“一会儿把你的手机号告诉唐姐,让她转给我。”
“我的手机已经碎了。”叶佳楠说。
“以后换了新手机,记得别在里面存艳照。”他说。
刚听见这句话,她前一秒都没反应过来,下一刻才被惊住,心中的忧伤瞬间被击碎,连掉眼泪的心情都没有了-
2-
叶佳楠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休完假开始回公司上班,年后的工作渐渐忙起来。
妹妹也回归到了自己的游泳队。
正月十五那天,母亲来看了她一次,陪她过了节。第二天又回去了。何茉莉倒是经常来她这里蹭饭。
行崇宁的伤口涉及他的手。
在他的职业生涯中,双手都要求能做到十分精细的动作,来不得半点马虎,所以他回到瑞士后又做了一次手术。
千重珠宝与泊灵表业的腕表设计,因为已经到了后期,主设计已经没问题了,只需要细节的磨合,所以即使缺了行崇宁,也有泊灵表业别的设计师在继续衔接。
她隔三岔五会和行崇宁通电话。
可是行崇宁实在算不上是一个好的聊天对象,闲谈超过三分钟,他就会失去接话的耐性。
开始,叶佳楠找不到话说就喜欢说说自己,又问问他三餐吃什么。他有时会老实回答,有时却只想听她说话。
“干吗总是我一个人在说话?”她不满道。
“我喜欢听你说话。”他答。
“真的吗?为什么?”她甜甜地笑。
“自称学霸,讲话却毫无条理,听起来挺有意思的。”他答。
“……”她在电话里沉默地抗议。
“你继续。”他说。
“我生气了。”
“我表扬你,你还生气?”他不解。
“那怎么能算是表扬?”
“算。”
“……”
后来叶佳楠将自己最喜欢的那个公主艾达的视觉游戏发给行崇宁。说实话,方向感是他的软肋,这类东西是他一直越不过去的雷区,而她却同步打开手机,在电话里用声音一步一步地教他找到走出迷阵的路。
他的右手被固定着,所以平板电脑放在桌上,用耳机听着电话,好空出左手来操作平板电脑上的游戏。
“你让她往前面走。”
“哪里是前面?”
“屏幕左边。”她遥控指挥着,“然后再倒回去,上楼……”
“好了。”第一次过关成功。
“你笑了?”她问。
“没有。”
“你肯定笑了。”隔着电波她都能感觉到他的语气里面夹杂着一种初级游戏菜鸟才会有的笑意。
“下一关。”他说。
“你是不是觉得玩游戏特有自我满足感?”
“没有,下一关。”他冷冷地重复。
“你是不是有一种被人打开了世界大门的感觉?”叶佳楠问。
“下一关,不然就挂电话。”他忍无可忍了。
“……”
和朋友聚会的时候,叶佳楠说其实行崇宁对人很好。
“很好是什么意思?”何茉莉好奇地问她。
“就是在不熟的人面前他有很强的戒备心,所以让人觉得他这人很不好相处。但是熟悉了之后,会发现实际上他人很好。”叶佳楠觉得她说后半句话的时候,其实有点违心……
“你情人眼里出西施呗。”朱小蓝翻着白眼,一针见血。
“难道你们觉得他长得不好看?”叶佳楠问。
“很好看,真心的。”何茉莉说。
“说他不好看会被雷劈。”朱小蓝补充道。
两位女士都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这让叶佳楠十分满意。
正在涮着火锅的徐庆浩,却不满地抬头对自己的女友表示抗议。
“所以常言道,好白菜都让猪给拱了。”朱小蓝说。
何茉莉笑出了声。
叶佳楠吐舌做了个鬼脸。
吃到半程,陆剑才匆匆赶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临时遇到点事情耽误了。”
这顿饭是徐庆浩请客,说是再次答谢陆剑上次的帮忙,没想到主角却忙得最后才到。
他坐下以后,其余人心照不宣,都不好继续刚才的话题了。
“刚才在说什么?看起来很热闹。”陆剑不禁好奇。
叶佳楠对着陆剑笑了笑:“她们说我是又白又甜的白菜。”
朱小蓝反驳:“你明明演的是猪。”
“什么猪啊,小朱同学,你吃猪肉。”何茉莉赶紧拿肉堵住她的嘴。
陆剑作为一个硬汉直男,完全没明白她们打的什么哑谜,拆开筷子夹了口菜问:“你们春节出去玩得怎么样?”
“拍照美死了。”朱小蓝说。
“沙漠?”
“白沙漠,星空啊。我拍了好多照片。”朱小蓝说,“你有微信吗?我发给你看。”
于是,朱小蓝顺理成章地成了陆剑的微信好友。
叶佳楠真是对她撩汉子的功力佩服得五体投地。
吃过饭,徐庆浩说有几个朋友要过来,建议大家一起去唱歌,人多才好玩。
到了事先预订的KTV包间,后约的那拨朋友还没到,徐庆浩去停车还没上来,何茉莉又跟着朱小蓝去洗手间了,最后只剩下陆剑和叶佳楠两个人。
“春节过得好吗?朋友叶佳楠。”陆剑挨着叶佳楠坐下来。
叶佳楠一笑:“嗨,朋友陆剑。”刚才那顿饭两个人隔得远还没来得及单独说过话。
“不好不坏。”叶佳楠回答,“你呢?”
“一直在值班,其余时间都在和人相亲。”
叶佳楠忍俊不禁:“你妈妈太着急了。”
“说我再不努力就要成老光棍了。”
“你多少岁?”
“二十九。”陆剑答。
叶佳楠想起了三十二岁的老光棍行崇宁,她不由得拿出手机看了下时间。
“你还有事?”陆剑问。
“跟人约好了一会儿要通电话。”
“男朋友?”
“嗯。”叶佳楠坦荡地点头。
“叫他一起来玩啊。”陆剑说。
“他很远。”叶佳楠抚额微笑。
“羡慕嫉妒恨。”陆剑说。
“啊?”
“我说他肯定对我们羡慕嫉妒恨,可以和你一起吃饭一起玩。”
“我可以把你的得意劲儿转达给他。”
“佳楠,你比我上次看到你的时候,快乐了很多。”陆剑说。
“当时我遇到点事情,所以有点失态。”她解释道。
“那天晚上在电话里说的事情,你还要和我继续聊聊吗?”他指的是叶佳楠当时提起的身世。
叶佳楠想了想,之后开口说:“我曾经有想过要去找我的亲生父母。”
“现在呢?改主意了?”他问。
“我……”她不知道,她很犹豫。
“有些问题你要多想想。你找到之后,也许并不会重拾亲情,也许他们已经开启了新的生活,有了别的孩子,冷漠待你,无视你,不欢迎你的出现。也许他们还会用血缘关系作为要挟的筹码,与你纠缠不清。甚至也有可能你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去世了,破灭了你的希望。”
徐庆浩从外面推门进来:“你们俩怎么没点歌呢?”
“不着急。”陆剑说。
说了两句,徐庆浩去找服务生点酒去了。
包房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叶佳楠点头,“谢谢你,陆剑。”
“佳楠,你的养父母对你们好吗?”
“很好。不过我们没有爸爸,是妈妈把我们拉扯大的。”
“养母一个人?”
“是。我爸爸一直在生病,他们没有孩子,妈妈带我们回家的时候,爸爸已经在病床上下不来了,没过多久就去世了。”
“你妈妈真不容易。”
“所以我妹妹说得对,我去找亲生父母也许会伤她的心。”
“嗯。”陆剑点头,“可以再想想,而且很大可能是无论怎样都找不到了。”
这时,何茉莉和朱小蓝也进来了。
“点歌、点歌、点歌!”朱小蓝嚷着。
音乐响起来之后,在包厢里聊天基本需要用吼的才可以听见,也没法说话了,叶佳楠干脆也跑去点自己喜欢的歌。
过了会儿,徐庆浩的几个朋友都来了。男的女的都有,简单介绍了一番之后,有的摇骰子拼酒,有的拿着麦唱歌。叶佳楠却收到何茉莉的微信,她狐疑地抬头看了一眼包厢另一头的何茉莉,何茉莉冲她扬了扬下巴。
何茉莉:你刚才和陆剑说什么呢?
叶佳楠:说起我生父的事情。
何茉莉:哦,我还以为……
叶佳楠:以为我干吗?
何茉莉:以为你要白玫瑰和红玫瑰一起收,以为你吃着碗里想着锅里,以为你要脚踏两条船。
叶佳楠:狗嘴吐不出象牙。
何茉莉:别担心,在为死党两肋插刀的世界里,是不需要三观的,你劈腿我还可以帮你打掩护。
叶佳楠:你想多了,以后我不和陆剑说话就好了。
何茉莉:别啊,跟你说正事。如果陆剑和朱小蓝在一起,你不介意吧?
叶佳楠:你以后再也不要在我面前用“在一起”这个词。
何茉莉:这三个字惹你了?
叶佳楠:别提了,算是被人给毁了。话说,他们俩在谈恋爱?没看出来啊。
何茉莉:还没,不过她说她觉得陆剑很合眼缘,以前是因为你先来,所以她不好下手。如果你没想法了,她就不客气了。
叶佳楠:好。不过万一我和陆剑还有什么来往,请她不要误会,我绝对没有非分之想。
何茉莉看完叶佳楠的回话后,跟旁边的朱小蓝说了句什么。
朱小蓝听了之后,立马朝叶佳楠做了一个飞吻。
叶佳楠转头去打量陆剑。
他正被徐庆浩拉着在喝酒,完全不知道他已经被身边的女人给瓜分了。
叶佳楠不知道陆剑是不是先去参过军,然后才当的警察,只觉得他坐在沙发上都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手会下意识地放在膝盖上,腰也是直的。
行崇宁却不一样。
印象中,如果他不是穿着正装在谈公事的话,在没有外人的时间里,都是一副慵懒的样子。其实除了那一晚在亚历山大,她没有和他有多少私人相处的时间,但是她都能想象他接她电话的时候,会穿着很宽松的套头毛衣,头发乱蓬蓬的靠在沙发上,说不定还赤着脚。
想起这些,她有点想他,想听他的声音,甚至都等不到回家,于是,她开门走出了包厢,拨通了他的电话。
此刻的行崇宁正在会议室开会。他的手机被调成静音模式放在桌面上,虽然没有响动,但是屏幕一亮,他就察觉了。
他用德语跟对方公司的代表说了声抱歉,准备走到外面去接电话。
他左手拿着手机,右手带着伤不太方便,所以助理方昕立刻先他一步起身,替他挪开了身后的椅子。
他说:“我耽误一会儿,你安排一下。”
方昕答:“好。”
行崇宁走到走廊上接通了电话。
“佳楠。”
“是我。你在外面?复诊?”
“我在公司。”
“你没在家里养伤?”
“没事。”他说。
“公司很忙吗?”她问。
“还好。有一个项目需要推进,有我在比较好办。”
“那我一会儿给你打,你忙你的。”
“我这边没事了。”说话间,他已经从走廊走到了室外,天气还很冷,他这边还是白天。
行崇宁耳朵贴着电话,抬头看了看天空。
而叶佳楠那边,有人从包厢里出来,打开门的时候,音乐声陡然大了起来,里面的人正在情歌对唱,听声音好像是何茉莉和徐庆浩。
“我也在外面,还没回家。”叶佳楠说。
“怎么了?”她的电话比约定的时间早了点。
“就是和人聊天的时候想起你,突然就想问你伤口疼不疼。”
他在一张长椅上坐下,缓缓回答:“不疼。”
“那天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受伤了?”她犹豫着终于问了这个问题。
似乎在她问之前,他从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顿了一下才回答:“你那么爱哭,哭着真让人心烦。”他嘴里抱怨着,可是语气却是淡淡的,嗓音又低又暖。
这时,叶佳楠听见行崇宁的身边响起了别人的说话声,也不知道是有人一边聊天一边路过,还是在和他打招呼。
“我想你了。”她说。
叶佳楠觉得电话的那一头似乎又停了一下。
他的唇对着话筒没有动。
四周很静。
叶佳楠似乎都能听见瑞士春天的风声。
然后,她才听见行崇宁轻轻说:“佳楠,乖。”-
3-
第二天是周末,叶佳楠陪何茉莉去她们学校附近的书店和书店老板谈订教辅的事情,叶佳楠闲来无事就站在旁边翻书。因为人来人往,车声人声十分嘈杂,完全静不下心来看文字,她就随手拿起旁边一本儿童绘本。
那是一本很别致的红色画册,她一拿起便开始翻阅。
只粗略地读了两页,她的心就颤了一下,不敢继续再看,将书合上,去收银台结账,将书买了下来。
等何茉莉找到她的时候,她手里拿着那本绘本站在门口。
“买书了?”何茉莉瞅见她手上的东西。
“是啊,封面可爱吧。”她晃了晃手里的画册。
“哟,童心未泯嘛。”何茉莉说。
“永远十四岁的美少女。”叶佳楠将书放回塑料袋里,捧着自己的脸故作陶醉地说。
“臭美的你。”何茉莉无语,“你们家行先生喜欢你什么啊?”
“那还需要问,他肯定是喜欢我长得美啊。”
“我要吐了。”何茉莉说。
从书店出来,两个人去吃午饭。那是一家人气颇旺的港式茶餐厅,叶佳楠这人喜欢吃肉,点了一大份烧鹅饭外加一碗鲜虾云吞。
“能吃是福。”何茉莉哀怨地说。
叶佳楠看着她面前的一堆素,扑哧一笑:“你要辟谷修仙?”
“徐庆浩嫌我胖。”
“得了吧,你还没我重。”说着她又朝自己嘴里塞了块肉。
“我有时候晚上多吃一点,早上起来一称就重了,开始还不在意,后来真是一发不可收拾,徐庆浩还嫌弃我来着。”
“至于嘛,他敢嫌弃你我就揍他。”
“你们家行先生也会有这么一天的。”
“他!”叶佳楠瞪圆眼睛,本想怒喝一声“他敢”,“他”字倒是气势很足,“敢”字还没说出口就已心虚,垂头看了一眼盘里的肉,“他应该……不是这么肤浅的人吧。”
“不肤浅,不肤浅,他只是喜欢你长得美。”何茉莉以牙还牙。
两个人嘻嘻哈哈地吃完饭,临走时,叶佳楠看了眼座位上自己刚才买的那本绘本,手刚伸过去一半,又缩了回来,最后还是将其留在了座位上,和何茉莉一同离开了。
却不想,他们都进了电梯了,餐厅的服务生却喘着气追上来:“美女,你们的东西忘记拿走了!”
何茉莉转身接过那个塑料袋,一边道谢一边数落叶佳楠的粗心。
叶佳楠冲她做了个鬼脸,笑了笑。
何茉莉直接和男朋友约会去了,叶佳楠不想一个人回家,于是找了家星巴克坐了会儿。
她端了杯咖啡,坐在座位上,看了下表。行崇宁那边还是清晨,她实在不忍心叫醒睡梦中的他。犹豫中,她还是拿起了那本绘本。
她从小就喜欢画画,不然后来也不会去美国学设计。
很简单的一本给孩子看的绘本。
书里讲述了一个孩子失去自己的妈妈之后如何面对这个世界的故事。
上面有一句孩子的话——我拼命记住妈妈身上的味道,可这味道还是想跑。于是我把所有窗户都关起来,不让它逃走。
读到这里,独自坐在星巴克的叶佳楠已经泪流满面。
她早就完全忘记亲生母亲的长相,林曼仪已经完全取代了“妈妈”这个词。可是对于亲生父亲,她还记得一点。她经常都要在自己心中默念一下生父的名字,生父的长相,就怕自己把所有的一切都忘记。
妹妹不在乎那是因为当时太小了,对生父没有任何印象。
可是,她还记得。
正因为她还记得,所以才放不下,不甘心。
周末的星巴克人来人往,斜对面的一对情侣不禁对叶佳楠频频注目,其中那位女生还盯着叶佳楠看了好久。
她拿起包,去洗手间狠狠地洗了一把脸,又补了一下口红。
叶佳楠平静了一些,站在厕所里就拨了行崇宁的号码。
但是,电话没通。
等她从洗手间磨蹭了半天出来,那对情侣已经离开了,而她剩下的半杯咖啡和那本书还原封不动地放在桌面上。
她坐下去,又重复读了一遍那本书。
这一次,她虽然眼角仍然含着泪,心情却平静多了。
她拿出手机给陆剑打了个电话。
不到一个小时,陆剑来了星巴克。
“给你添麻烦了。”叶佳楠起身说。
“你再这样说就不是朋友了。”陆剑笑。
叶佳楠不好意思地扯出一个笑脸。
“好了,说正事。”陆剑说着从包里拿出一本记事本。
“需要这么正式吗?”叶佳楠诧异。
“我先把情况记一下,如果以后有必要,还需要你去局里一趟。”陆剑说。
“哦。”叶佳楠有点窘迫地点点头。
“开始吧,你把你还记得的事情都说一说。”陆剑拔开笔帽。
“我的生父叫谢小勇,具体怎么写,我不太确定,因为那个时候我还没读书,所以不识字。姓谢的谢,‘小’这个字就不知道了,‘勇’大概是勇敢的勇。当时我六岁,妹妹比我小两岁半。”
“母亲呢?”陆剑问。
“不记得了。她在我们被遗弃前就已经不见了。”
“一点印象也没有?”
“没有。”叶佳楠摇了摇头。
“家里的地址还记得吗?”
“没有家。老家不记得了,记事起就和父亲在A城,好像住的是工棚,只是我当时喜欢画画,我记得附近有个教画画的老伯伯经常教我画画,我还记得工棚附近是个菜市场,门口有一根电线杆。”她平静地回答,“还有,我当时叫谢佳佳,我妹妹好像没有名字,大家都叫她二妹。”
“佳佳就是佳楠的那个佳吗?”陆剑一边记,一边问。
“我不知道,只是平时是这样叫我的。”
“走丢的情景还记得吗?”
叶佳楠思绪一顿,在脑子里好好地整理了一番,然后将那天的情景讲述了一遍。
此刻的行崇宁正在日内瓦飞德国杜塞尔多夫的飞机上,忙着赶一个与PYC的会。他之前要回日内瓦,就是要洽谈关于PYC的并购项目。PYC是德国一家闻名百年的制表厂,可惜那厚重刻板的德式腕表风格在市场上日渐萧瑟,早已不复当年的盛况。行崇宁却对他们那条生产线十分感兴趣,一心想要拿下来。
飞机已经停了,等着下飞机。
机舱外很冷。
行崇宁一边起身穿衣服,一边打开手机。
他还没法抬胳膊,所以穿外衣的时候,需要旁人协助。
方昕已经走到身侧给他帮忙。
袖子穿上去的时候,他细微地皱了皱眉。
“是不是碰到伤口了?”方昕察觉。
“没事。”他说。
打开手机,方昕看了一眼屏幕,提醒说:“有一条叶小姐的来电提醒。”
他“嗯”了一声,自己用单手扣好纽扣,然后开始回叶佳楠的电话。
陆剑仔细地听着,一直没有打断叶佳楠,偶尔把一两个关键点记下来。说到被收养的地方,叶佳楠的电话就响了。
叶佳楠接起来。
“是我。”行崇宁说,“刚才我在搭飞机。”
“这么早。”叶佳楠算了下时差,他那边才九点多,“我还以为你在睡觉。”
“今天要赶着参加一个十一点的会。”他说这话的时候,已经走到了停机坪上,身边的风声简直刺耳。
叶佳楠听见风声,本想叫他好好养伤注意休息,可是想着陆剑在身边等着,也不好多啰唆,只好说自己在忙,简单告别收了线。
她放下手机,对陆剑说:“就这些了,你觉得怎么样?”
陆剑点点头,将笔记又重新整理了一遍,然后才说:“如果只是这些,要找到你父母的希望很渺茫。就拿你父亲谢小勇的名字来说吧,都是大海捞针。”
“嗯。没关系。”她也许只是想给自己一个交代。
接下来的几天,叶佳楠在公司也忙碌了起来。
由于上次从蒋总饭桌上传出的风言风语,有些本不熟悉的同事开始对叶佳楠频献殷勤,而另一些原本熟悉的同事表面上看着什么事也没有,但是与叶佳楠之间的相处明显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并且,那些鸡毛蒜皮又讨不着好的事情很少有人再找她了。
小肖说:“原本觉得你不过是个新人和你嘻嘻哈哈,还随时可以使唤你加班干活儿,结果却陡然发现你大有来头,当然不好意思起来啦。”小肖和叶佳楠差不多,也是个洒脱的直肠子,跟叶佳楠和好后,两个人基本又恢复了之前的师徒情深。
“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我那是狐假虎威。”叶佳楠头疼。
两个人在公司附近一家窄小的日本拉面馆里吃午餐。
“对了,你和我们厉大老板到底有什么关系?”小肖嚼着面,又用勺子舀了一勺骨汤喝了起来。
“我和大老板没什么关系啊。”
“那就是和行家有关系?”
“必须要说实话吗?”叶佳楠问。
“废话!”
叶佳楠在心中犹豫稍许之后,坦白说:“行崇宁现在是我男朋友。”
“噗——”小肖嘴里的汤一口喷了出来-
4-
三月底,有一场腕表业的重头戏,便是日内瓦国际高级钟表展,全球各大钟表品牌都竞相在此期间推出自己的新款。
泊灵表业也不例外。
这一次的表展还敲定了一个与天文有关的主题——AChildofAstronomy。
叶佳楠的公司因为初涉高级制表行业,所以安排了相关人员去瑞士观摩。这种事情自然是轮不到新人的,所以叶佳楠压根儿都没有奢望可以公费与行崇宁见面。
晚上,叶佳楠接到陆剑的电话。
“怎么样?”她问。
“佳楠,我很抱歉。”陆剑说。
叶佳楠怔忡片刻,急忙拿着电话摇头:“你不要这样说。我本来就没抱什么希望,还是怪我自己能提供的线索太少了。”
“方便见个面吗?还是当面和你说一下情况比较好。”陆剑问。
“好。”
两个人约在叶佳楠小区附近的一家安静的西餐厅见面。
陆剑坐下后,拿出上次那本记事本,写下了“谢晓勇”和“谢小勇”两个名字。
“你生父有可能的这两个名字,我们也查了一下,十多年前没有现在这么详细的身份记录,所以仅凭他十多年前在A城当过建筑工人和姓名这两个信息,完全无迹可循。我还做了最坏的打算,查过这两个名字里留有犯罪记录的,符合你生父大致年龄的男性,”他说,“也没有。”
“嗯。”叶佳楠说。
陆剑继续在谢小勇的下方又写了几个名字——谢佳佳、谢家家、谢加加、谢嘉嘉。
陆剑拿笔指着上面的文字:“按照你说的,我们把同音的几个字,外加由这几个字排列组合出来的名字,比对了A城和B城十多年来走失儿童的信息,里面都没有符合你们姐妹俩条件的。”
叶佳楠接过那本本子,看着上面的几个名字。
“所以有可能是时间太久,你当时年纪太小,记忆发生了偏差。”
叶佳楠默然不语。
陆剑迟疑着补充:“不过,也还有一种可能性……”
叶佳楠苦笑:“就是他们并没有报案找过我们,是不是?”
陆剑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然后服务生端来了之前叶佳楠点的一壶茶。
叶佳楠摆上茶杯,静静地给陆剑斟了一杯。
“对不起,佳楠,我很抱歉。”陆剑看着她说。
“谢谢,谢谢你,陆剑。”叶佳楠说。
“如果你还有什么线索又突然想起来了,还可以跟我说,我们再试试。”
“不用了,谢谢。”叶佳楠重复。
“我一遇见与工作有关的事情,说话就比较直接,你不要介意。其实,也许还有希望。”陆剑说,“你是不是心里有些不好受。要不要我陪你多坐会儿?”
“没关系。”叶佳楠笑了笑,“你要吃点什么?”刚才她先到,直接要了一壶茶,陆剑来了之后,一坐下就开始说正事,都忘记问他要不要点些别的东西。
“我们能力有限,现在有很多寻找走失儿童的志愿者机构,还有媒体,可以让他们帮帮忙,网络媒体也很发达,说不定会有收获。”
叶佳楠急忙摇头:“不需要,我不需要太多的人知道。我妹妹不想这样,而且还会让我妈妈尴尬,她会伤心。还有……”
她顿了一下,却没继续说了。
还有她自己也不想更进一步。
那颗心,已经冷了。
十多年来,她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是生父遗弃了她们,可是她又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说,不是的,也许她当时真的是不小心和父亲走散了,只是因为怀着对妹妹的愧疚,所以才下意识地觉得是父亲故意的。所以她活得远没有妹妹那么轻松。
也许她也应该完完全全地忘记过去的一切。
叶佳楠的手指抚过那几个名字,最后落在“谢加加”上面,自语一般地轻轻说:“我觉得我有可能是这个‘加加’。”
“那我回去再比对一遍。”
“不用了。”
已经,不重要了。
这一段时间,她都在煎熬之中,怕没消息,又怕有消息:怕找不到,又怕找到。就在刚才,在电话里听见陆剑公布结果的时候,她居然觉得心中松了口气。
她确实难过,却不是陆剑想的那样,她难过的是自己竟然会对这样的结果感到松了口气。
一个拖了十多年的故事,以这样的结局收场,真是最好不过了。
她告别了陆剑,一个人走回家,用钥匙开门,按亮屋里的灯,打开电视,然后坐在沙发上看了半天电视,却不知道里面演的是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振动了起来。
“佳楠。”是行崇宁。
“嗯。”
“你在家?”
“是啊。在看电视。”她答。
“吃饭了吗?”
“吃了。”
“吃的什么?”行崇宁又问。
“你今天是不是拿错剧本了?这明明是我的台词。”叶佳楠打电话时对行崇宁自带话题的三个开场白——在干吗?吃饭了吗?吃的什么?
行崇宁顿时莞尔。
其实他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拍卖会、新款发布会、采访一个接一个,只是就在刚才,他莫名地就想听听她的声音,才在拍卖会的间歇给她打电话。
叶佳楠问:“表展怎么样?”
行崇宁揉着眉心答:“Cartier的一款天体飞行陀飞轮同心圆大抢风头。”
叶佳楠不服气:“你们这么多专业制表厂还干不过一个卖珠宝的?”
行崇宁忍俊不禁:“你不也是卖珠宝的?”
叶佳楠扬扬得意地说:“对哦,最后还是把你拿下了。”
他挑起眉梢:“你的自信心越来越膨胀。”
叶佳楠狗腿地解释:“那还不是因为你越来越出色。”
讲完电话后,叶佳楠又拿起茶几上的那本杂志,翻开有行崇宁的那一页。然后,她垂下脸,用指尖在他的侧影轮廓上轻轻摩挲。
“幸好我有妹妹,有妈妈,”叶佳楠喃喃自语,“还有你。”
她放下书,去厨房打开冰箱,搜了一堆食材出来,又给何茉莉打电话:“快来,我做宵夜给你吃。”
“宵夜是减肥的天敌。”何茉莉说。
“秘制烤翅不吃吗?”
“你怎么可以这样?“何茉莉说。
“那你继续减肥吧。”叶佳楠感叹。
“吃、吃,我要吃。”
何茉莉屁颠屁颠地出门换电梯,再敲开叶佳楠的门,手里还拿着一堆教案。
叶佳楠正在搅黄油,看到她抱着的书和本子:“你在准备考试?”
何茉莉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备课啊大姐。”
叶佳楠继续去厨房忙活了。
她先预热了烤箱后,然后将曲奇饼放进去,又开始腌制何茉莉喜欢的鸡翅。
何茉莉看到她桌子上新买的食谱书:“你怎么最近钻研起烘焙来了?”
“我在学着做点心。”她在厨房高声回答。
“还吃点心,你真不怕胖?别啊,一胖毁所有!”
“不是我吃,是我以后要养活一个喜欢甜食的男人。”叶佳楠说。
何茉莉哈哈一笑:“懂了,秒懂。”
两个人一边看电视聊天,一边吃,所以何茉莉待到很晚才走。
叶佳楠收拾完厨房的烂摊子,又去整理第二天出差的行李,看到床头柜上那本叫《小伤疤》的红色儿童绘本的时候,她打开抽屉,将它压到了最底下。
接下来的几天,小肖和老刘去了瑞士,叶佳楠被派去参加一个培训。一起培训的都是各个部门入职不到一年的同事,外加开年跳槽来的几个人。大家都是新人,没过多久就打成一片了。和叶佳楠培训住在一个房间的女孩叫邓桔,为人十分斯文。
叶佳楠觉得她的名字特别可爱,干脆叫她小橘子。
他们一般上午上课培训,下午去产业园区的车间,偶尔还要去门店观摩。
虽然是培训,却比平时忙碌很多,加上吃睡都和同事在一起,她不太方便跟行崇宁打电话。
而行崇宁似乎也更加忙碌了。
叶佳楠很想问他,身体有没有康复,可不可以进行横跨整个欧亚大陆的长途飞行,泊灵表业关于PYC的项目结束了没有,表展的发布会怎么样,是不是等这一切都妥当了他就可以回来了。
但是,她忍住了。
她有点害怕这样的自己,害怕自己把一切都放在另一个人身上的感觉。以前生母抛弃她们的时候,她觉得我有爸爸就好了,然后想尽办法变得乖巧懂事来讨爸爸欢心。哪知最终,爸爸也抛弃了她们。
行崇宁的电话也越来越少。
大概他是真的忙不过来吧,叶佳楠对自己说-
5-
到了周末,培训那边也给叶佳楠他们放一天假,她闲着在家无聊,再加上心里头难受,就约了晚上和何茉莉去看电影。
刚到电影院的门口,何茉莉的一个学生家长突然来了个电话,说孩子在家有点反常,所以想和何茉莉交流下。
电影开场的时间越来越近,何茉莉却依然在和家长聊着。
何茉莉将话筒捂着,对叶佳楠说:“你先进去吧,我随后就到。”
叶佳楠说:“没事,我等你。”
等何茉莉讲完电话,两个人检票入场的时候,已经在放电影的映前广告了。
何茉莉拿着票领着叶佳楠找座位,走到座位跟前,却发现被人占了。
何茉莉说:“麻烦你挪一下,这个位置是我们的。”
票是何茉莉在网上提前买的,位置正好是影厅的中间。
对方是个年轻的姑娘,看电影还带了一个跟行李袋似的大包,她看了一眼何茉莉,有些不乐意地嘀咕着把包拿起来,让旁边男伴搁在膝盖上,然后就没下一步动作了。
于是何茉莉又说:“不好意思,你现在坐的这个座位也是我们的。”
那姑娘闻言往左右看了看,发现周围都坐满了,只有几个角落才有空位置,于是她指着墙边,烦躁地翻了个白眼说:“你们坐那边不行吗?马上开演了,换来换去烦不烦,这座位又不是你买的。”
何茉莉顿时就傻眼了。
叶佳楠在旁边看着别人这样嚣张跋扈地对何茉莉,肚子里火气蹭蹭蹭地往上涌,拿过何茉莉的票根放到那女的眼前说:“欸,你还别说,这位置就是我买了的。你让开!”
那女的一下就从座位上蹦起来:“谁叫你们不早点来,你这人有没有素质,连个请都不会说吗?”她站起来之后,才发现自己比叶佳楠矮了大半个头,气势上就差了一截,于是一边跳脚,一边拿手指高高地指着叶佳楠。
猩红的指甲几乎都要戳到叶佳楠的脸。
叶佳楠冷笑一下:“我还真就让你见见什么叫作没素质。”
何茉莉夹在两个人中间,一看叶佳楠的表情就知道她的脾气要开始发作了。果然,下一刻已经见叶佳楠抬起手,一把揪住对方戳出来的那根手指头,然后就要进行下一步的动作。
何茉莉飞速地拦下叶佳楠,将她们隔开。
后来,影厅的工作人员来了,将双方隔开,又让他们按自己票面的位置坐好。这才消停下来。
何茉莉坐在自己来之不易的那个座位上,小声对叶佳楠说:“你今天心情不好?”
“我是心情不好。但是就算我心情好,遇见这样的人我不怼回去,还不被她活活气死。”
“你还跟以前读书的时候一个脾气。”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冲动的时候,一般什么也不想,先把她揍趴下再说。”
“真要打起来怎么办?她身边还有个男的。”
“大不了你对付那女的,男的归我。”叶佳楠说。
何茉莉扑哧一下,乐了。
影厅的灯暗下来,电影马上就要开始了。
何茉莉突然有点好奇,又小声问:“你当初是不是就是这样跟你们家行崇宁打架的?”
“我……”叶佳楠觉得没脸解释,只好敷衍说,“你能不能认真看电影?”
那晚,她还没来得及动手,他就把她给按倒了。他那一下,下手真的很重,以至于之后好长一段时间她看见他都有些犯怵。那是她第一次体会到,原来男人和女人在力量和速度上会有那么大的差距。
如今想来,黑暗之中有陌生人入侵了他的领地,他当时可能也在害怕吧。
电影看到中途,叶佳楠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既然他没工夫回来,那她就去看他。
叶佳楠是个行动派,回到家就盘算了一下自己存款的余额,发现买两张往返机票还是够的,之后立马就打开电脑搜了搜飞瑞士的航班和签证要求,开始着手准备签证。
第二天叶佳楠在公司集合,集体搭车去培训基地,这是培训的最后一天,前几天已经安排好,等结束完今天的课程,晚上大家聚个餐,明天就分赴各自的岗位。
叶佳楠心情也十分好,上课时跟坐在旁边的邓桔研究了一下公司的请假制度。
中午,她越想越兴奋,马上就给行崇宁打电话。
电话却是关机,打了两次都是关机。
她的心情霎时就低落下去,好像满腔赤诚被人泼了一瓢凉水。
下午她又打一次,仍然关机。
等到晚饭前,她试着第一次给他发了条文字消息。
不过,与叶佳楠的心情不同,培训会聚餐活动很圆满。叶佳楠吃饱喝足,还把摆在自己面前的一盘杧果全给吃了。
饭后,酒精将她的脑子冲得昏昏沉沉,回到家,她踢掉鞋子,直接躺在沙发上。
没过多久,她迷糊着起来去上洗手间,又觉得脸上痒,然后一边走一边挠,走到镜子面前看到自己的一瞬间就清醒了。
镜子中的她整个脖子都是红斑。
“我天!”叶佳楠在心中哀号,然后给何茉莉打电话。
何茉莉在电话里吼:“你赶紧下来,我带你去医院!”
出租车上,何茉莉还在啰唆:“你不是杧果过敏吗?吃吃吃,终于吃出毛病了吧?”
叶佳楠头疼地解释:“我已经好几年没事了,我怎么知道会突然这样。”
何茉莉哪肯放过她,发挥作为一位中学班主任的特长,将她一路数落到急诊医生门口。
刚开始,叶佳楠还可以和她对戗,后来渐渐连话也不说了。
何茉莉察觉出不对劲来了。
“还好吧?”
“没事,我就是有点胸闷。”
叶佳楠觉得自己的嗓子似乎被堵住了,呼吸都有点困难,
她们本来坐在急诊室的门口,等着医生给前一个病人开药。何茉莉看着叶佳楠的样子,焦急地冲进去:“大夫,你能不能先替她看看?”
护士和医生闻讯而来,责备道:“这么严重的过敏,你怎么不早说?”
接下来又是输液,又是静脉注射,一顿折腾。
等叶佳楠的情况都稳定下来,护士才让何茉莉去缴费。
何茉莉拿着单子走到收费处,去翻自己的包。
她俩为了来医院方便,只带了一个包,刚才上车前,她就把叶佳楠的手机钱包钥匙一股脑塞进了自己包里。
此刻,她拿钱缴费,发现叶佳楠的手机屏幕亮着,又渐渐暗了。
原来是之前有未接来电,来电显示的是“唇珠精”。叶佳楠的手机开的是振动,所以也没注意到有人来电话。
何茉莉正在纳闷这个“唇珠精”是谁的时候,手机又一次振动了起来。
她一看,还是“唇珠精”。
何茉莉十分怀疑这人就是行崇宁,于是干脆将电话接起来:“喂——”
对方听到她的声音,显然比较意外,愣了一秒没说话。
“我找叶佳楠。”对方说。
何茉莉一阵汗颜,还真是他:“行先生吗?我是何茉莉。”
“我是。”
“叶佳楠有点不舒服在医院里,她电话在我这里。”何茉莉说。
“她怎么了?”他嗓子一紧。
“她喝了点酒,然后又吃东西过敏了。”何茉莉急忙解释了一遍。
“哪家医院?我就在A城,刚下飞机。”行崇宁说。
“不是吧!”
待何茉莉交了医药费,又把单据交给护士。回到观察室,发现叶佳楠已经睡着了。
她替叶佳楠掖了掖被子,在门口坐着,没等多久,行崇宁就赶来了。她大致跟行崇宁说了一下情况。
行崇宁默默地听着,末了才说一句:“时间很晚了,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
待何茉莉走后,行崇宁推开门,看到病床上的叶佳楠。
大概她刚才想要坐着,所以护士将她病床的床头摇高了,还垫了两个枕头。可是此刻她就那样半倚半靠着睡着了。睡着后,身体又不自觉地往下滑,于是整个身体几乎就缩在了下半张床上。
他走进去摇着床尾的把手,将整张床调平了。
然后,他俯下身,叫她:“佳楠。”
大概是酒精的原因,她的呼吸有点沉,眼帘丝毫未动。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揉了揉她的头发,将脸贴得更近一些,又唤一声:“佳楠。”
她的脑袋晃了晃,眉毛皱在一起,应该是这样的睡姿让她十分难受,可是又舍不得睁开眼。
“你不要这样歪着头睡,会落枕。”他说。
她的睫毛动了一下,眼睛睁开一点,眼神模模糊糊的并没有聚焦,半开半闭的,像是醒了,又像是还在梦中。
他喜欢她的眼睛。
她有一双很暖的眼睛,他每次被她一动不动地盯着看的时候,会觉得周遭的风连同自己的心好像都是暖和的。如果他是阿布辛贝神庙里的雕像的话,那她就是太阳节清晨的那一缕日光。
他垂下头用额头贴着她的额头,捏了捏她的耳垂,又说:“我现在抱不动你,你听话。”
她似乎觉得耳朵被他捏得痒,脖子缩了一下,然后肩膀往下一滑闭着眼继续睡,而身体却蜷得更厉害了。
行崇宁见状,无奈极了,只好伸手揽她入怀,忍着右肩的疼痛,将她抱起来重新规范了一下睡觉的姿态,还替她把头摆在了枕头上。
做完这一切,他站在床边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她的脸上和脖子上已经起了大片红色的疹子,他有点庆幸她此刻睡着了,不然还不知道会难受成什么样,说不定又要哭。
可是他转念又想,她好像又不是那样的姑娘。上一次,她手臂脱臼了疼成那样却没掉一滴眼泪。
这时候,小唐来了个电话。
“行先生,需不需要我送点什么东西过去?”小唐问。
“不用了。”
“医院里需要帮忙吗?您要不要用车?”
“暂时不用。你先休息。”
讲完电话,他又去找护士加药,然后又趁闲把自己腕表的时间调了过来。他是从机场直接赶到医院的,时差使得他没有一丁点儿睡意,只是十多个小时的飞行确实让人疲惫。加上他已经像个陀飞轮一样,没日没夜地转了好多天了,不过就是为了早一点回来见她-
6-
睡在病床上打着点滴的叶佳楠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和妹妹去河里游泳,下水的时候水是清凉的,不知道怎么游了两圈之后,水就脏得跟黑泥似的。
她顿时就觉得脸上有些痒。
于是,她就伸手去挠。
却被一只温暖的手握住:“别动,越挠会越严重。”
她脾气倔,一点也不听话,只想甩开手上的桎梏,继续去挠自己的脸。
可是那只手的主人仍然没放手,似有似无地扣着她。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放弃了。
然后,她睁开眼睛,看到了床边看着自己的行崇宁。
叶佳楠一个激灵,猛地坐了起来。
四目相对。
一时间,她都说不出话来,却是行崇宁先开口:“本来是想给你惊喜,你倒好,抢在前头先给了我一个惊吓。”
这一句话好像触碰了叶佳楠的开关,她脸色一变,拉起枕头旁边的外套迅速地遮住头,又缩到被子里,将自己整个脸捂得严严实实,瓮声瓮气地说:“你不要看我,我肯定满脸疹子,丑死了。”
以前上中学她过敏的时候,整个脸会肿得像猪头,完全不敢去上学,不然会引人围观。
“知道过敏还吃?你还敢喝酒?”他皱眉。
“我错了还不行吗?”她说。
“醒了就走,反正你的点滴已经输完了,医生说可以回家了。”
她严实地捂着自己,并不吭声。
“我数三下,你还这样我就自己一个人走了。”行崇宁起身说。
“行崇宁,你没有同情心!”她气结。
“一。”
“二。”
快数三的时候,他顿了一下,叶佳楠急忙掀开罩着头的衣服,再一次坐了起来,又急又恼:“什么一二三,你以为是教育你儿子吗?”
她脸上的疹子因为捂着的热气,愈加猖狂,所以皮肤问题比刚才更严重了一点。
他居高临下地斜睨着她:“你以为我儿子以后敢这样跟我顶嘴?”
“你的家长专制作风真是令人发指。”
叶佳楠怒气冲冲地掀开腿上的被子,坐在床边朝下面瞅了瞅,没有发现自己的鞋。然后她又换到床的另一边,双腿垂在床沿拿脚丫去够自己的那双球鞋。
大概是护士在加液体的时候,不小心给她踢到床底下去了。
正在叶佳楠琢磨着自己要不要干脆穿着袜子踩在地上去捡鞋子的时候,行崇宁已经先于她弯腰将鞋子拾了起来。
他蹲在地上,直接握着她的脚,替她将球鞋穿了进去。
整个过程十分自然,就好像他已做过千百遍一样。
穿好了左脚,又换右脚。
她坐在床沿,看着这样低身蹲在自己眼前的行崇宁,双颊一下子就红了。
听完护士的交代,取了白天要吃的药,两个人走在医院的走廊上,叶佳楠突然就想起上次也是这样的凌晨,也是他陪着她。
行崇宁拦了辆出租车,然后送她回家。
叶佳楠急忙又转头问:“你送了我就走吗?”
她的双眼紧紧地盯着他。
他回看她:“我再待会儿。”
“好啊。”她笑。
凌晨三点的街道会让人觉得冷清又寂寥,可是叶佳楠却觉得十分甜蜜。他回来了,他出现了,他就坐在她的身边。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叶佳楠问。
“刚才。”他答。
“我今天给你打了很多电话。”
“我知道,我下了飞机正找你,何小姐就说你在医院了。”
“对了,我手机呢?”
“你的手机?”行崇宁不解。
“我的手机、钥匙、钱包全部都在何茉莉那里,她走的时候没给你吗?”
“没有。”
叶佳楠目瞪口呆。
“那我怎么回家?”
“就去我家。”行崇宁淡淡说。
行崇宁一个人单独在市区有一套公寓,楼层不太高,是他常住的地方。他按开密码锁,带叶佳楠进了门。
“密码是圆周率前六位。”他说。
“什么?”
“门锁的密码,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以自己开门进来。”
客厅里放着行崇宁的行李箱,大概是他在医院的时候小唐替他从机场送来的。他将行李箱拉到墙边,又安置她洗漱。
叶佳楠刚进浴室,行崇宁就敲开门,递给她一身干净的衣服。叶佳楠抖开一看,有一条运动裤、一件长袖T恤,不是新的,大概都是他平时穿惯的东西。
“别洗太热,不然会更痒。”他叮嘱。
“知道了。”叶佳楠笑眯眯地冲他乐。
她将水温调低,开着莲蓬头三下两下冲了一遍,然后套上衣服。
行崇宁在阳台上匆匆抽完一支烟也去洗漱,然后他睡沙发,她睡卧室的床。
她进卧室的时候,迟疑了一下,没有将门关上。
他从厨房出来,拿着一瓶矿泉水走进卧室,拧松了瓶盖,放在她的床头。
她还没睡着,歪着脑袋说:“晚安。”
行崇宁点点头,没有答话,随手将房间门关上。
门缝里可以看见客厅里的亮光,过了一会儿,他也关了灯。
夜,几乎要尽了。
叶佳楠却睡不着。
一来因为她刚才已经扎扎实实地睡过一觉,所以一点困意也没有;二来是因为皮肤又烧又痒,她下意识地想要找手机打游戏分散注意力,又想起来手机在何茉莉那里。
她从床上起身,没有手机便想找本书看看转移注意力,可是光着脚在他的房间里转了一圈,甚至连衣帽间都找了,也没发现任何书籍杂志,然后她才恍然想起来,他的家里怎么可能会有书。
她将头发扎起来,又不得不重新躺回床上。
脖子的皮肤仍然痒,她都不敢让脖子挨着枕头,只好朝下趴着。这是她最讨厌的睡姿,于是更加难受了。
她烦躁地起来喝口水降降温。
然后,她琢磨隔壁书房里会不会有电脑,或者有本说明书也行。
叶佳楠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小心翼翼地打开门,不敢弄出任何声响。
客厅里还有光亮。
行崇宁躺在沙发上已经睡着了,可是电视却开着。电视机里并未传出任何声音,只有光与影在黑暗的空间里闪烁。
这情景却让叶佳楠觉得他并不是看着电视睡着的,而是这就是他睡觉的常态。
他睡着的时候,半张脸都陷到枕头里,嘴唇闭得紧紧的,眉心微微拢着,额前蓬松的头发耷下来,显得五官都柔软极了。
哪里还像第一次和他在山月庄开会时,他倨傲地对他们说:“但是今天,对于给我提出的这些东西,我的态度只有一个字——不。”
那个样子,当时她真想一拳揍在他脸上。
他睡得似乎不怎么安稳,毯子已经掉到地上去了。
她怕弄出动静,所以拖鞋也不敢穿,光着脚走到他的身边,然后拾起毯子轻轻地给他重新搭上,然后又去找电视机的遥控器。
他睡得太浅了。
动作这么轻,还是将他弄醒了。
行崇宁睁开眼睛看了看对面电视机的光,又看了看叶佳楠。此刻的他,睡意蒙眬,再衬着那一脸困意,让叶佳楠觉得他有些呆萌。
“我看见你毯子掉了……”她小声解释。
他揉着眼睛,坐了起来,看了下旁边的时间:“你上洗手间?”
“我睡不着,想去书房看看可不可以上网。”她老实交代。
“怎么睡不着?”大概还没完全从睡梦中恢复神志,所以他说话的语速也是慢慢的。
“脖子痒得难受。”她说。
四月初的天气,并没有开地暖,夜晚还是会冷的。
借着电视荧屏的光,他看到她赤脚踩在地上,于是掀开毯子,在沙发上挪出一个空位,对她说:“我看看。”
叶佳楠听话地坐到他旁边。
他伸手撩开她脖子上的碎发。
她本以为他真的只是会看一看,然后再说一些她坚持一下,不要挠之类的话,哪会想到他居然垂下头,对着那凹凸不平的皮肤认真地吹了几口气,就像哄三岁的孩子一样。
那从嘴里吹出来的风,凉丝丝的,掠过皮肤的时候特别舒服。
“好点了?”他停下动作,问了一句。
依旧是那种慢悠悠的带着困意的语气。
“嗯。”叶佳楠轻轻答。
风是凉的,吹在她的身上,却将她的一颗心都暖得快化掉了。
他背过手去将沙发靠背的大靠垫拿开,沙发顿时宽敞了很多。然后他拍了拍枕头:“你躺下。”
叶佳楠捧着一颗滚烫的心在他面前,只觉得就算他此刻一口生吞了自己,她恐怕也甘之如饴,于是乖乖照做。
她背对着他,侧躺在他怀里。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替她吹着后颈那片痒热难熬的皮肤。
“睡吧。”他说。
“行崇宁。”她叫他。
脖子上的微风稍稍一顿,大概是在等着她的下文。
叶佳楠本想问他是不是为了自己才这么早回来的,忽而又想告诉他如果不是签证太麻烦,说不定她已经在去瑞士的路上了。
可是,待念头一转,又什么也不想说,好像什么都不必说,就如他睡在客厅里却故意开着电视睡觉一样,她没有好奇,他也没有刻意解释。
她侧躺在沙发上,背脊和他的胸膛有一点点距离,眼睛看着电视画面,里面正在重播着什么娱乐节目。
身后那一点点的清风滋润着她,十分舒服。
最后,睡意袭来的那一刻,叶佳楠不禁想,难怪古代社会有钱人睡觉的时候都喜欢雇个人在旁边扇风,真是太会享受了。
她的呼吸变得绵长平缓,而行崇宁那一头的睡意却渐渐淡去。
叶佳楠特有的气息萦绕在鼻前,软玉温香在怀,他似乎也有些心猿意马。
行崇宁缓缓起身,却见电视正对着她的眼帘,她有些排斥那些光线,浅浅地皱着眉,还不安地动了一动。
他想抱她进卧室,可是既怕惊扰了她的好眠,又怕距离太远,自己肩伤未愈反而将她摔着了。
于是,他走去将电视关掉。
整个房间转瞬间就沉入黑暗。
他站在暗沉的阴影中,听着她浅浅的呼吸声,半晌没动。他很想在这屋子里再弄点什么光亮出来,可是又强忍了下来。他想出去抽烟,却发现家里没烟了。
过了一会儿,他重复去确认了一遍门锁和窗户后,又轻轻地躺回狭窄的沙发上,小心地拥她入怀,一睡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