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雕花架子床上,贺锦年张着眼睛,看着顶棚细调的纹路,一条线一条线的看过去,从这条纹路的起头,到这条纹路的结尾,眼神就这样一一的描摹。其实,她也不知道哪里才是起头,哪里才是结尾,只是这么无意识的看着,无意识的任天光一点点从黑漆漆的木格窗棂里透进屋子里来,任由屋子里由灰蒙蒙的变得明亮起来,而那些纹路也是由一开始模模糊糊,变成现在清晰无比。
回归并没有多久,但在锦年有意识的调整下,早起早睡的作息,已经变得很规律了。只是,今天,锦年醒了以后,并没有起床,而是这样无意识的躺在这儿,一大早就这么发呆。
有多久了?有多久没有躺在这架子床上了?就算是那一世自己出事前,自己也已经好久没有住在这华亭老宅的二楼厢房了,更不要说安安静静地躺在这步架床上了。
为什么不肯踏进这间房间呢?
年少回国时,她曾多么惊叹这老宅,那时的她,找不出任何词来形容这江南古老民宅,不管是乌黑漆木四扇开的宅子大门,门板上的兽头铜叩,门前高过小腿的青石门槛,还是庭院里乌青发亮的石板路,石板间隐隐点点的绿色,路两边高耸的她叫不出名字的大树,还是石板路那头厅堂。
穿过厅堂,又是一个开阔的庭院,只是与前庭不同,高耸的大树少了些,多了些矮木花草,一角,放置着几口半人高的大缸,种莲养鱼,除了庭院正中的石板路,还有一条回廊连接着前庭堂和后楼,回廊顶上,层层叠叠的攀沿着绿色,有的又好像不堪重负的垂挂了下来。
少时的锦年,一路走过来,眼睛都不够看了。等母亲捏着她的脸时,才发觉自己已经到了二楼的这间厢房。
这是父母的卧房,锦年望东望西,还从窗棂往下看出去,整个庭院就收于眼底,就舍不得迈步了。
房间内,这古老的架子床最为显目,爬上去,放下床帐,俨然就像一件小屋子,自成天地。
后来,有多少个晚上呢?锦年赖在这床上,与母亲作一处,把父亲挤到别的房间。
如果没有体会过那时候的快乐,也就不会有失去时的痛。
而且,与母亲最后的那些记忆,就是在这间屋子,还有这步架床。
以前,每每想起这些,看到这些,就止不住地心痛。后来,甄柏陪着自己,日子好像没有那么难过了。对甄柏的爱,也就是这样一点一滴的加厚加深。再后来,那五年,就很少想起母亲了,只想着自己的情殇,想想,自己也有些薄凉。
不过,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现在,还纠缠着那五年的自己踏进这屋子,心疼还是有的,但更多是这屋子里的回忆带给自己的温馨,躺在这床上,也特别安宁,一夜无梦,由着外头早起的鸟把自己叫醒,看着天光在这屋子里放亮。
外头已经有了唏唏嗦嗦的人声,慢慢的,楼梯上也隐隐有了震动。毕竟是老房子了,再怎么轻手轻脚,还是能感觉得到的。
锦年也伸了个懒腰,不再发呆了。
起床,梳洗,下楼。不意外的碰见了哥哥锦诚,看着哥哥关切的脸,锦年扬起了个大大的笑脸,“哥哥,早。昨天睡得不错。”
哥哥放了心,点点头,“睡得好,那就该多睡一会儿。今朝又不上班,你起嘎早干什么?”
锦年笑着挽住哥哥,“习惯了。”
今天虽不是正日子,可亲戚们也已经到了。往年,都是哥哥他们忙碌照应,今年,她也想帮着哥哥搭把手。
那么些人,不都是住在老宅的。除了贺毅庚贺毅乔一家,其余都住在了茸城宾馆。那些人是觉得老宅子不方便,可也合了锦年的意。她就是这样小气,怎么样?
其实,要说忙碌,也不过是陪着聊天等等。可这样的聊天,却比工作上的应酬还累。
当年,父辈他们出去了以后,其它的不必说。就说有了个比贺毅乔还小的三叔公,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太爷爷掌家经营,才四十岁,没有一个当家女主,让这骨子里传统的世家乡绅觉得,总不像话。这一娶,还娶的是同样外逃的大户何家的拉末头宝贝女儿。华人在外不易,自然是要抱成团儿的,而何家也不希望幺女嫁个长毛。
这原本都是好的,只是何家也是大户,女儿又宝贝,那外孙也当然是宝贝了。于是,后来颇有些龌龊,爷爷后来掌家也是努了力的。只是,很多是都没有放到台面上来,大家也没有撕破脸。其中那些细节,锦年这一辈人更不知道了,只不过这些年对于何家,面上点头,其实却很针对的,而何家也是一样的。
而,爷爷那时只有二十岁,续娶那是必然的,所以有了三叔贺毅茸。这茸字,就取自华亭别称,茸城谷水。不过,好在爷爷当初吃了些苦头。所以后来在家业上头,没有一丝犹豫,都传给了大儿子。
二叔公在离开时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除了太奶奶就没什么牵挂了,所以后来扎根在欧美了,也算是贺氏的海外旁支了。而三叔公也没有随何家一起回来。
上几辈人的陈年旧帐,虽然到了锦诚锦年这一代,已经不太说得清那些是非了,可那几家人,不管是内部还是外头,态度上隔阂,却还是传承了下来。所以这一番说话闲聊,更是伤神劳心。
坐了一会儿,还是锦诚硬给锦年安排了个小事,打发她出去透透气。
晃出大门,锦年慢悠悠的走在了石板路上,小路不太长,一头是终结于喧闹繁华的都市大马路,另一头,则是一条河,河上连着路的,是一座石板拱桥,桥面宽广,却没有桥栏杆。
锦年晃到桥上,站在边上看着桥下的小河,记得以前,这河水清澈,还有鱼,每到夏天,还有赤膊小子在里头戏水。而现在,虽不是乌黑,但也混浊如泥汤了。
正看着发愣,不留神,就被人一把拖到了桥面当中。回首一看,一张陌生的面孔。
不,也不算是陌生,刚刚还见过,这人,叫做关山月,是和三叔公他们一起来的。
这个名字,对锦年来说,比面前的人更熟悉。
上一世,锦秀嫁给了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