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闫佳似乎没接收到辛晚成拒绝的信号,直接进了房间,没一会儿拿了一堆套套出来,一屁股坐回地毯上,当着辛晚成和商瑶的面,将手中的套套像展扑克牌似地展开,用下巴点了点辛晚成:“选一个。”
辛晚成和商瑶都惊了。
她俩从没见闫佳带男朋友回来过夜,怎么套套的囤货量这么……惊人?
“快点呀,别磨蹭了!”见辛晚成迟迟不动手,闫佳等不及了,直接从一把套套中抽了一个出来,直接扔进了辛晚成搁在单人沙发的挎包中。
闫佳见商瑶还盯着茶几上这堆套套走神,挑眉问:“你也来一个?”
商瑶连忙摆手:“不不不我暂时不需要。”
“行,那有需要的时候找我。”闫佳把剩下的套套全收了回去,继续吃小龙虾。
辛晚成在励志和冲动间拔河半天没个结果,愤懑地直锤抱枕:“不行啦!我万一真霸王硬上弓,他绝对把我开除。我不能为了个男人把工作丢了……”……就算这个男人她喜欢到不行。
商瑶仔细琢磨了下,也觉得不妥,但很快退而求其次:“没让你真把他睡了,但是,把他灌醉,套个话总行吧。万一他真是那儿受了伤,那方面不行,你也好趁早断了对他的念想。”
闫佳吃了商瑶买的小龙虾,自然是点头附和:“是的没错,那方面不行的男的,其他方面再优秀都不能要。”
辛晚成拎起一只小龙虾塞闫佳的嘴,可让她别再说了。
……
然而辛晚成什么都还没做成,就出事了。
之前她拍的那位章毅,自杀未遂住院了。
就在instudio和许安宁联合策展的摄影展《明天》开展的第二周。
许安宁拍的纪录片也叫《明天》,摄影展作为纪录片的联动,本意是为了帮助更多人了解PTSD这个群体,可谁也没想到,这些好意,因为章毅的自杀,一切都变了质。
章毅的母亲要求许安宁以及叶南平销毁章毅的所有影像资料,并要求赔偿,不然就要告他们。
所有人这才知道,章毅的PTSD压根没有痊愈,章毅急着重新投入新生活,背着父母和心理医生停了药。
许安宁态度很坚决,她之前答应过章毅,一定会让纪录片上映,作为祝贺章毅回归正常生活的礼物,如果章母提出的这一切要求并非出于章毅本人的意愿,她有权拒绝。
章毅曾在纪录片的采访中透露过,他从小就生活在母亲的严格管控下,虽然他知道这一切是源于母爱,但母亲对他的过度保护令他窒息,他觉得他之所以比那些和他同样目睹了枪击案的同学们脆弱那么多,几年都走不出阴影,和自己母亲从小到大的过度保护脱不了干系。
这段采访,后来在章毅的要求下删除了,没有剪进片子里。
谁也不知道章毅这次自杀究竟是因为什么,章毅人在医院,联系不上,章母也拒绝他们探望。
章母一怒之下,把事情曝光在了网上。许安宁的坚持,遭到了网友的口诛笔伐,觉得她的纪录片是建立在PTSD患者的痛苦之上。
之前看过摄影展的一些路人,出事之前,还在纷纷感慨摄影展立意深刻,在这之后风向也变了,开始发文发照片,谴责摄影师这种吃人血馒头的行为。
摄影展上章毅的那些照片,全是辛晚成拍的。摄影师一栏写着辛晚成的名字,竟还有人翻到她的微博,骂得实在太过难听,她只能把评论关了。
辛晚成的朋友们好些都看到了新闻,包括向衍,前几天都特意打电话给她,问她有没有受影响。
辛晚成只能回以一声叹气:一言难尽。
现在只希望她爸不会看到新闻。她换工作的事一直瞒着她爸,可不能因为这事儿露馅。
其实严格算来,分摊到她身上的这一点点火力压根不算什么,因为大部分网友都跑去骂叶南平了。
Instudio的官微也公众号下,全是给叶南平点蜡的。
叶南平六年前在叙利亚拍摄的照片也被人翻了出来,直指叶南平既冷血有不要脸,当年为了普利策奖见死不救,如今为了办展,害人自杀。自杀的应该是他,而不是可怜的章毅。
这一来二去,章母站上了道德制高点,提的要求就更过分了,之前还只是要求删掉章毅的影像,如今直接改口,要求许安宁销毁所有素材,纪录片永久不得上映。
许安宁那边,辛晚成很久没见到她了,但叶南平,似乎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还在照常开工,辛晚成被骂了几条就忍不住关了微博评论,纳闷他怎么抗压能力就这么强,莫非他压根没看网上那些骂声?
但很快,叶南平的其他工作也受到了牵连,几个原本已经敲定、就差走合同的拍摄项目,几乎在一夜之间都因为杂七杂八的原因,被搁置了。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甲方们突然集体出问题,是因为网上愈演愈烈的风波。
春节假期临近,叶南平索性让大家提前放假。
闫佳赞助给她的套套,辛晚成都没从包里拿出来过,就被打发回了家。
从之前忙得脚不着地,到现在突然闲得冒泡,辛晚成还没来得及适应,网上就闹得更精彩了。
不知哪来的正义人士,闯了摄影展,直接对展出的照片泼墨。艺术馆的工作人员也受了牵连,被墨泼了一身,视频传到网上,引来多方叫好
艺术馆不得不暂时闭馆,策展的工作群里发来这些消息时,辛晚成正在家里收拾行李,她已经买了票,准备提前回老家过春节。她今晚上约了向衍吃饭。向衍之前约了她好几次,她都推了,欠他的这顿饭,正好今晚补上。
可艺术馆的事一闹,辛晚成哪还顾得上这些,当即放下刚叠好的牛仔裤,点开转载到群里的视频,视频底下点赞最高的一条评论:“面对不要脸的人,就该这么做,解气。”
辛晚成气得差点把手机摔了。
再看群里,所有人都气得跳脚,唯独叶南平没有吱声。
难不成他当年因为一张叙利亚的难民照,已经被骂出经验了?不然谁能做到这么淡定?
辛晚成就做不到,她在群里私敲了展馆运营,问他那些照片要如何处置。
运营回复她:还能怎么办?只能扔了。
那些照片里可也有她的心血,辛晚成不甘心,裹上外套出门,直奔艺术馆。
到艺术馆时,天已擦黑。
大门紧闭,辛晚成趴在玻璃门上,冲里望了一眼,里头空无一人。
运营给了她门禁密码,她输密码开门,走过空落落的前台,来到展厅,开灯的那一刻,眼前的一幕牵住了她的脚步。
那帮正义人士就是这么践踏别人的心血的?
这不仅仅是Instudio和许安宁的团队心血,从选片,租场地,策展,美工,布景到宣传,所有人的心血,如今却只剩一堆被扯得乱七八糟的幕布,被泼了墨的墙,被砸坏的相框,以及破损的照片。
章毅的那组人像照是被破坏最严重的,清洁工暂时把它们扫到了角落。辛晚成蹲在这堆照片前,慢慢拾起一张。因为相纸的折痕,照片中,章毅的大雪初霁般的笑容都被扭曲了。
辛晚成试图把相纸展平,可越是用力,相纸越是扭曲。
辛晚成还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逗笑章毅,抓拍下这个瞬间的。
她试图把相纸上的墨迹擦掉,也是越擦越脏。
眼前一热,就这么被气哭了。
这比伤心哭了还难受,辛晚成一屁股坐在地上,咬碎了牙齿都忍不住。
身后响起脚步声。
脚步声的主人应该是看见她了,在辛晚成倒吸鼻涕的时候,停下。
辛晚成狠狠抹一把脸,还是气得不行:“你们都不知道把场馆打扫干净了再走吗!”
这一地的狼藉,一地被践踏的心血,辛晚成刚吸回去的鼻涕又流了下来。
她一摸包,没有纸巾,鼻涕都快流到嘴里,辛晚成气得把包也摔了。
正摔到一双白鞋前。
白鞋的主人在辛晚成身侧蹲下。
递过来一包纸巾。
辛晚成这才擡头看对方。
不是场馆的工作人员。
一地狼藉之中,坐着一个狼藉的她,眼泪鼻涕都挂在脸上,看着叶南平。
“叶老师……”
“擦擦鼻涕。”
辛晚成顿了三秒,接过纸巾,把鼻涕擦了。
“他们太过分了!”辛晚成终于有个人可以告状,不那么气了。
他却没有指责任何人,只告诉她:“你要习惯,这个世界,不会温柔对待任何人。”
说完,也抽了张纸巾出来,帮她擦脸上蹭到的墨水。
辛晚成看着他的手,看着他没有情绪的脸,他说,这个世界不会温柔对待任何人,他却那么温柔地,对待她。
……
辛晚成站了起来,还是不甘心:“那我们就这样任他们胡作非为?”
她可不信什么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的鬼话。可叶南平那么平静,辛晚成真怕他不当一回事。然而在她双目直勾勾的锁定下,他一笑:“谁说我打算放过他们?”
“……”
“我来这儿,是等律师一会儿过来,调监控取证。”叶南平扭头,示意了一下各个角落的监控,“他们来这儿破坏他人财产,不要以为打着正义的旗号,我就拿他们没办法。要告一样告。”
这答案确实解气,可辛晚成想了想,先怂了:“那你不怕网友又因为这事骂你?”
他敛了笑:“你觉得我在乎吗?”
……
律师一会儿赶到,取证,报警,一样没落下,辛晚成帮不上忙,先撤了,抱着一堆破损的照片回了家。
instudio被黑得工作都停了,她也必须得做点事。
章母一直不让他们接触章毅,可章毅一直不露面,这个事情就没完。所以当务之急是找到章毅。
辛晚成大晚上抱着一堆残破的相纸回了家,闫佳出了房门吓一跳:“你这是上哪儿捡垃圾去了?”
“这是我第一次参展的摄影作品,我得留个纪念。”
辛晚成带回家的是章毅的这组人像,底片已经被章母销毁了,摄影展上的这些照片成了绝版,即便破损成这样,辛晚成也没舍得把它们扔进垃圾桶。
但她现在暂时顾不上修复照片,一回家,连卧室门都没进,就抱着电脑、盘腿坐在沙发上,把章母这段时间受访的视频都找了出来。
其中有几个视频的背景一看就是在医院,辛晚成想着,把那家医院找出来,应该就能顺藤摸瓜找到章毅。
闫佳凑过来帮忙,辛晚成让她别给自己添乱,闫佳却胸有成竹:“交给我。我抓男朋友偷腥,可是福尔摩斯的级别。”
辛晚成这才半信半疑地把她从视频上抠下来的医院图发给了闫佳。
闫佳直接把医院图群发给所有所在地在北京的微信好友,不仅自己转发,还发动朋友们转发。
正等着答案,辛晚成手机响了。辛晚成一只手还在反复划拉章母的受访视频,另一只手摸过手机。
是向衍发来的微信:你人呢?
辛晚成一惊。
这才想起来,今晚约了向衍吃饭。
……
辛晚成一咬牙,奢侈了一回,直接打车去了蓝色港湾。幸好他俩约的餐厅还在等位,她到的时候,前头还有五桌。
向衍坐在店外的塑料凳上,拿着排号单,辛晚成小跑过去,他擡头见到她,直接起身,把塑料凳让给她,嘴上却没饶她:“您可真忙,我都提前一周预约您了,吃饭这事你还能忘得一干二净。”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近水逆,倒霉得要死。”他让出来的凳子,辛晚成没坐,直接把他摁坐回去,“这顿我请,赔罪行了吧?”
“你请啊?”向衍摸摸下巴,突然又站了起来,“那去隔壁牛排家吃。蓝蛙比较贵。”
“可别可别!”辛晚成连忙又把他摁了回去。
为了打消他吃贵的念头,辛晚成讨好:“我去给你买杯喝的。想喝什么?”
周末,哪哪都排队,辛晚成好不容易买了两杯奶茶从负一楼回来,摸出手机看了看,向衍还没给她打电话,看来还在等位。
她刚来到餐厅门外五米处,手机就响了。
还以为是向衍终于等到位子了,掏出手机一看,却是闫佳的来电。
辛晚成赶紧接通。
闫佳还真的找出了章母受访的背景是哪家医院——
阜立第一附属。
辛晚成没想到闫佳的朋友圈这么管用,忍着兴奋,赶紧追问:“是不是章毅在哪个病房,也能查到?”
“这个嘛……”闫佳顿了顿,“我可以试试,但应该没那么快。”
辛晚成激动得双手扶着手机:“社交女王,拜托拜托!”
在她和闫佳通话的工夫里,向衍那边终于等到了位子,给辛晚成打电话让她赶紧回来,电话却提示占线。
服务生已经准备领向衍进餐厅,向衍起身同时四下一张望,正好瞧见五米开外的辛晚成。
向衍当即起身冲辛晚成招手。
姑娘正双手扶着手机,不知正开心些什么,压根没注意到他。
向衍不得不让领路的服务生等一等,自己先去拉辛晚成。
他走到辛晚成面前时,辛晚成刚挂电话,眼里的兴奋劲儿还没消。
向衍拉她:“赶紧的,轮到我们了。”
话音刚落,辛晚成就跳了起来,给了他一个很突然的拥抱。嘴上还念念有词:“太棒了!太棒了!”
虽然这个拥抱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辛晚成半秒后就撒开了手,直接朝餐厅走去,向衍却生生愣在了原地,半天没动。
只是等到了位子而已,她至于……这么开心?
……
三天后,闫佳把章毅的病房号发给了辛晚成。
不枉辛晚成为了多留几天,回老家的高铁票都改签了。
章毅住院的近况,闫佳也替她打听到了。章毅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医院的医护人员都有所耳闻,章母又强势,很快就在住院部出了名,护士们轮班时碰到章母,都格外小心翼翼。
章毅洗完胃之后没什么大碍,已经可以出院,腾床位给别的病人,但章母死活不依,必须留章毅住院观察,也不允许任何人探望章毅,听说章毅的女朋友上回来医院,都被章母赶走了。
辛晚成把章毅的房号转给叶南平,叶南平没回,辛晚成等不及,自己先行动了。
可惜她还没进病房,就被章母拦下。
章母和她在摄影棚有过一面之缘,当即认出她来,辛晚成吃了闭门羹,倒没走,反正她现在有的是时间,在住院部守了一个下午,好不容易等到章母去食堂打饭,她赶紧进了病房。
是两人间的病房,但另一张床上没有人,辛晚成见章毅正睡着,有些急切,怕一会儿章母回来,便作势咳了一声。
没成想这一生咳嗽就把章毅唤醒了。
章毅睁开眼,看见她,愣了一下:“早上在门口被我妈骂的人,是你?”
辛晚成也颇为讶异。原来早上她被章母骂得那么难听,他都听见了,只能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替我妈向你道歉,她脾气就那样。”章毅比他妈懂事多了。
辛晚成下午其实是带着果篮来的,可惜被章母一通骂,果篮也被章母扔了,如今只能空手。
刚才辛晚成进门时,章毅其实是在装睡,他是被她妈缴了手机,什么也干不了,又不想听她妈骂人,只能两眼一闭图清静。
辛晚成没时间多寒暄,趁章母回来前,想赶紧把事了了,便直接进了正题:“你看了网上的新闻么?”
“没有。我的手机,电脑,都被我妈缴了。”
原来章母所谓替儿子发声,并没有征询过儿子的同意,辛晚成简单说了下最近的风波,章毅听完,眉头紧锁。
辛晚成试着问了句:“真的是因为拍摄纪录片,逼你反复回忆枪击案,你才……”
“自杀?”
章毅替她把这难以启齿的两个字说了出口。
辛晚成点点头。
章毅笑了笑,可他眼里是悲泣的,“其实我也不想死,可我真的也活不下去了。”
“你别这么说……”
章毅打断了她。
对于一个人生平顺的姑娘来说,她是体会不到这种绝望的。
“你能想象吗?”章毅喉间哽了一下,“每天一闭眼,就看到我自己,是怎么躲在我的同学,和朋友们的尸体下活下来的……”
辛晚成站姿病床前,被他的话震慑到了。
确实,没有亲身经历过,她再怎么感同身受,也不及他痛苦的万分之一。
“可我不能跟任何人说,尤其是我妈,她天天把我锁家里,不让我和外界接触,怕我想起这些,但越是这样,我越走不出去。”
“……”
“还有我的女朋友,我跟她在一起,是很开心,可我知道我一旦失控起来,会有多可怕。她可以迁就我一个月,两个月,可当一年、两年过去,我还是走不出阴影,她该怎么办?”
“……”
“我不想把所有人都拖进和我一样的深渊。他们应该有正常的生活。”
辛晚成听到这里,终于坚定地摇头。
“可万一你真的死了,才是把她们拖进了和你一样的深渊。她们甚至会比现在的你更痛苦……”
辛晚成能感觉到,他因她的这番话,生生怔了一下。
可辛晚成刚想继续说下去,病房门却被人敲响。
连章毅都因此一慌,辛晚成当即噤声,连退几步,直接躲到了隔壁病床,拉上帘子缩在角落,大气都不敢喘。
敲门声响起后的一瞬,病房门被推开。
进来的却不是章母。
辛晚成虽隔着帘子,但听那脚步声不像是高跟鞋发出的,也意识到了,不是章母回来了——
也确实,章母若是进病房,根本不需要敲门。
可惜,刚才情况紧急,她压根没想那么多。
难不成进门的是护士?
辛晚成正要从帘子后探出个脑袋,却被章毅的声音打断:“叶先生?”
……
随后传到辛晚成耳边的,确实是叶南平的声音:“不好意思,这么贸然打搅。”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没有情绪,像个冷血,确实有些让人讨厌,章毅对他的态度,俨然没有刚才对辛晚成那么友善:“你也是来问我为什么自杀的?”
“也?”叶南平蹙了蹙眉。
章毅笑了下,没解释。
叶南平也没追问。本就不是为了这个来的:“我不会问你这个问题,因为我很懂你是怎么想的。”
章毅不相信,笑得有些轻蔑,以及苦涩,“你怎么会懂?”
躲在帘子后的辛晚成,不由得咬了咬手指甲。生怕叶南平把章毅惹恼了,她做过功课,PTSD患者一旦暴躁起来,很容易失控。
她想着要不要从帘子后出去,暂时把叶南平支开。叶南平的声音,却先行,郁郁地散开:
“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
叶南平说。
这话令章毅安静了下来。
辛晚成的想要拉开帘子的手,也收了回去。
“……”
“六年前,我一腔热血做了战地记者,我的发小,也跟我一起去了战场,我自以为这是在实现我的新闻理想,但结果和我想得完全不一样,我认识的人,在我面前死去,我的发小,因为我断了一条腿。”
“……”
“好端端的一个女孩子,因为我,没了一条腿。我对她很歉疚,她却不需要我的任何补偿,甚至开导我,可我那时候什么也听不进去,自责,暴怒,失眠……你吃的那些抗抑郁药,我都吃过。”
“……”
帘子后的辛晚成,已经惊惶得说不出话来。
脑子里明明是懵的,帘子外的声音,她却听得一字不落,那么明晰。
“可我刚刚有所好转,我拼死拍下的照片,就又一次把我推了回去。”
照片……
难不成是那张……
辛晚成下意识地拳头抵着唇。
“我拍到了难民被枪杀前的一瞬间,没有人透过照片看到了我想表达的反战观念,没有人认为这是个意外,我的动机被人质疑,被人口诛笔伐,觉得我只是想出名,想拿奖。那时候的我和你一样,满脑子想的是,我这样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他的声音里,甚至带着一丝笑,一丝自嘲。
“……”
“我有一次喝多了,拿酒瓶割脉,其实我并不想死,只是那一刻,真的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而已。横着割,没死成。我发小笑我,说横着割压根死不了,有本事竖着搁,顺着动脉,一刀下去,再想活,可活不成了。”
“……”
“所以后来,我就去纹了这个纹身。”
从指尖,顺着动脉,一路蜿蜒而下的纹身。
辛晚成记得这个纹身。
第一眼见到觉得很酷,很A。
却不知道,原来背后都是痛苦。
叶南平却很轻描淡写地,把过去的痛苦翻了出来:“那之后,我每次快抗不下去的时候,看到这个纹身,就会提醒自己,其实我不想死。等你和我一样,熬过每一个想轻生的夜晚,你会慢慢好起来的。”
“……”
“……”
辛晚成屏着呼吸,听见帘子外的章毅,长久的静默后,沉重地叹了口气。
那一刻,辛晚成庆幸自己刚才没有冲出去把他俩隔开。
他俩才是真正能对彼此感同身受的人。
“还有,我刚才提到的那个发小,你也认识。许安宁。”叶南平说。
“许导?”章毅的声音,低沉而惊愕。
“她远比你、我失去的都更多,她却很坚强地挺到了现在。而你的母亲,现在正在持续地给她泼脏水,想让她和我们一样崩溃,活不下去。”
“……”
“我相信她不会这么脆弱,她连一条腿都失去了,还有什么能打垮她的?可我不想她再经历这些,所以希望你,能说服你母亲……”
叶南平的声音,平静之中带着力量。
却没能说完,被“砰”地一声,门撞到墙上的声音堪堪打断——
章母站在门外,冷冷看了叶南平一眼,冲了进来。
“你们能不能放过我儿子?!”章母气愤地将叶南平往外推。
不仅如此,章母还四处张望着,“还有一个呢?藏哪儿了?”
遭章母推搡时眉都不皱一下的叶南平,却被这句话问得,眉心一紧。
躲在帘子后的辛晚成浑身一僵的同时,帘子被章母一把掀开。
被逮了个现行的辛晚成,就这么瞪着眼睛看着章母,以及章母身后的,叶南平。
……
辛晚成只来得及与叶南平打个照面,就被章母连人带包拽下了隔壁病床,章母一路提着她,把她往叶南平身上推。想把这俩人一起赶出去。
章母一松手,辛晚成脚下便不自觉地一趔趄,被身后的叶南平扶稳。
辛晚成回头看看叶南平。
叶南平看她的目光,特别严肃。
辛晚成琢磨着既然被章母逮个正着,不如当着章母和章毅的面,把事情摊开来说,可她刚开口说了句:“章阿姨,你能不能先听我……”就差点被章母打了。
叶南平一把将她护到身后的同时,病床上的章毅终于忍无可忍:“妈!你疯够了没!”
“……”一出闹剧,终于,戛然而止。
……
叶南平把辛晚成带出了病房。
松开她胳膊的同时,迎上她直勾勾的目光。
叶南平看出了她目光中的欲言又止,索性双手一抄:“有什么高见要发表?”
辛晚成咽了口唾沫。
千言万语冲到喉间,却只剩一句不痛不痒的:“我不是故意偷听的。”
叶南平垂下胳膊,沉了口气,终是什么都没说,走了。
辛晚成赶紧跟上去。
一路无话。
直到跟到露天停车场,她才终于喊住他:“叶老师!”
叶南平这才定住脚步回头,条没看她:“跟着我干嘛?”
“……”
“难不成要我给你一笔封口费?”
“当然不是!”
“……”
“我只是……只是……”安慰的话,现在也不适合说出口,再说,他似乎也不需要她的安慰,辛晚成支吾半天,“叶老师你饿不饿?我请你吃饭?”
说出口就后悔了。
上回她要请他吃饭,结果还是人家付的钱。
叶南平面无表情地看了她几秒,忽地笑了。
赵子由曾建议他养宠物,可他没有时间照顾狗,又不喜欢猫,每天都是独来独往,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身后就跟了这么条动不动要请她吃饭的小尾巴?
他敛去笑:“是有点饿了。”
辛晚成一听有戏,瞬间心生了个折中的办法:“要不我给你做饭吃吧?”
……
辛晚成的厨艺不错。只不过她是成都人,做的菜都挺辣,提议的当下没想那么多,等真的站在偌大一个厨房里,却有些不知如何着手了。
她在来的路上已经在网上买好了食材,到家时,食材也送到了。她把肉搁水里解冻,想着水煮牛肉不放辣能吃么,手机就响了。
是闫佳发来的微信。
“你晚上回不回来吃?”
她最近放假在家,都和闫佳一起吃外卖,今天只能放她鸽子:“不回。我在外面吃。”
“你该不会和章毅妈妈一起吃吧?”
闫佳知道她今天去医院了。辛晚成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坦白:“是和我老板。”
果然闫佳歪脑筋一堆:“你这跑道转换的挺快的呀!001你带了没?”
辛晚成顿了顿,才明白过来她说的001是什么意思。上次闫佳硬塞给她的套套,似乎……真的还在她的包里。
辛晚成晃了晃脑袋,不准自己瞎想,也不准闫佳瞎想:“你瞎想什么呢?我只是来给他做顿饭。”
闫佳的表情包筹备实在惊人,当即发了一张发生在厨房里的黄图。
辛晚成懒得回她,把手机往料理台上一搁,琢磨菜色去了。
一个小时,三菜一汤,辛晚成随意地扎着的马尾有些散了,她一边解了重新扎,一边走向客厅。
叶南平正坐在沙发上看新闻,没发现她已走到他身后。
辛晚成偷瞄了两眼他的手机屏幕,原来他一直有在跟进网上对他的网络暴力,不知道他是真的不在意,还是一切都习惯藏心里?
收回目光,开口道:“叶老师,吃饭了。”
叶南平闻声擡头,看见她,收了手机,起身去餐厅。
……
叶南平见她弄了三菜一汤:“这么多?”
“要不要叫安宁姐一起来吃?她的酒店公寓离得那么近。”辛晚成问了句。
突然提到这个名字,叶南平眉宇间有一丝拧巴闪过,但只是转瞬即逝:“不用。”
辛晚成“哦”了一声,低头吃饭。
可这半点不带辣的菜,她真的有些食之无味。
“吃不惯?”
辛晚成低着头,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没有啊。厨师刚做完饭,胃口都不好的。”
刚说完,余光就见对面的叶南平也放下了筷子。
辛晚成一愣,擡头,才发现叶南平在捣鼓手机“你怎么不吃了?”
该不会也不合他胃口?
他却说:“给你叫点小龙虾。”
辛晚成龇了龇牙。他竟然挺了解她的口味?
辛晚成磨蹭了一会儿,悄悄地举手。
叶南平见到:“怎么?”
“弱弱地申请,再加一件啤酒。”
跟个糙老爷们一样,龙虾得配啤酒。叶南平兀自摇头,不敢茍同:“德行……”
却默默在购物车里又加了一件啤酒。
……
半小时后,餐厅的画面终于变得和谐。
他吃她的三菜一汤,她吃他的小龙虾。
她拨虾的速度真的很快,一看就是老手,没一会儿,两罐啤酒,一盒小龙虾,就被她解决了。
她又开了一盒小龙虾,手上戴着一次性手套,不方便开啤酒,就冲对面的叶南平点了点下巴,叶南平只好帮她又开了罐啤酒。
她吃到一半,终于想起他,剥了个虾送到他嘴边:“叶老师,你真的不尝尝?”
叶南平拒绝,给自己开了罐啤酒。
辛晚成还在哄骗:“一点儿都不辣,和上海那次一样。”
“不信。”
“真的不辣!”辛晚成直接拿着虾肉起了身,逼他就范。
叶南平也直接起身,拿着啤酒罐,去了客厅。
辛晚成喝了三罐啤酒,性子有点撒开了,直接跟了过去:“你就尝尝嘛,你个老顽固。”
叶南平直接矮身坐到了沙发上,辛晚成站在沙发椅背后,冲他晃着手里的虾肉。
叶南平伸手挡开她的手。虽然此刻是她自上而下俯视他,但这丝毫不妨碍他摆架势:“辛晚成,你再逼我,我要给你扣工资了。”
辛晚成撇撇嘴:“就知道拿这个威胁我。”
“不信?”
“不信。”
“好。”叶南平说着,直接掏出手机,准备给人事发微信。
辛晚成一时情急,直接把他手机握住。
“你就尝一口,真的辣的话,你把我工资扣完,我一句怨言没有。”
这真是他认识的,最倔的姑娘,认定了的事,死不回头。
但很可惜的是,他也倔。
面面相觑间,就看谁倔的过谁了。
叶南平开始给人事发语音:“辛晚成这个月的考勤……”
却不料,被随后落下的唇,堵住了嘴。
……
火辣辣的唇。
吻住他,又稍稍擡起。
彼此之间,悬着三寸的距离。
啤酒罐还握在他的手心,五指收紧,铝罐隐隐被捏变了形。
他却不发一言,只看着她。
看着她是如何自上而下地看他,眼里碎着光。
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问他:“是不是一点都不辣?”
这么短暂的吻,他怎么分辨得了辣不辣?
她却紧接着又落下了唇。
这回这个吻,险些撬开他的牙关。
他终于感觉到一丝辣度,顺着她的齿尖,一点一点踱进他的呼吸。
怎么不辣?辣到想扣完她的所有工资。
他却没有动。
不知是被这丝辣度攫住,还是被,这姑娘甜软中带着酒气的气息……
……
可就在她即将撬开他的牙关,毁掉他的所有防线的瞬间,她却稍稍分开了彼此。
唇贴着唇,若有似无,她问他:“以后我陪着你,好不好?”
……
意乱情迷,亦或瞬间清醒,只在一瞬之间。
辛晚成想到他下午那些话。
她想陪着他,就这么简单。
他眼里的光却顷刻间变得复杂无比,在她再一次要落下自己的唇时,他突然扣住了她的手。
转眼把她先掀倒在了沙发上。
眼前天翻地覆,软软地栽在沙发里,并不疼。
眼见他冷冷起身的那一刻,她却突然感觉到疼了。
“碗盘不用收拾了,你走吧。”
这是他转身离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
叶南平把自己关在了暗房里。
他还有很多照片没洗,应该够他消磨一个晚上。
桌子上有半瓶伏特加,是他前阵子留在暗房里的,手边没有现成的酒杯,他直接对瓶灌了一口,火辣辣的。
却依旧没冲掉刚才那个吻的辣度。
他又喝了一口。
那样一个女孩,谁不心动呢?
可是……
他把相纸浸泡在药水里,将一切淹没。
暗房的门却在那一刻被猛地推开。
从外头透进来的光线,让他还没洗好的照片彻底报废,他却来不及生气——
这个他以为早已离开的姑娘,穿着外套背着包,一副准备离开的样子,却,再一次站在了他面前。
她冲过来亲他,一片黑暗中,不顾一切。
她嘴里的酒气比她刚才亲他时更甚,不是啤酒的苦涩,反倒是烈酒的辛辣,鬼知道她刚才在外头偷喝了他多少酒。
这一次,叶南平想在推开她,没那么容易了。
她的外套乱了,包也快掉了,人却依旧挂在他身上。
叶南平被她毫无技巧吻得七荤八素,脑袋里的眩晕在她的挎包彻底掉落在地的那一个瞬间,清醒过来。
从她包里掉出来了一个001,银色的外包装,在黑暗中泛着讨厌的光。
叶南平一愣。
她感觉到他的愣怔,也停了。
紧贴着他,气喘吁吁,感受着他身体的反应。
可在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抹银色的反光时,她也愣了。
在辛晚成弯腰捡起它之前,叶南平先行一步,捡起它。
辛晚成头发凌乱,伸手要接,他却没还给她。
“为什么包里带着这个?”
辛晚成堵着气:“你又不和我用它,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那你想和谁一起用?”
“这个你管不着。”
管不住……
很好。
叶南平把001还给她,她伸手要接过的同时,被他一把扣住手腕。
他将她拽过来,是真的生气了,辛晚成顾不上手腕生疼,腰已被他搂住,整个人被他抱上了桌子。
她脚下悬空的当下,他紧贴了过来。
黑暗中,他的双眸闪着暗光。
他的鼻尖,抵着她的。
“我给过你机会走的。”
他说。
“……”……可我想留下来……
她却来不及说。
便被闷头而下的吻,瞬间夺去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