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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爷爷每天六点多就起床了,所以只要是有空,艾景初也会早早起来陪着爷爷遛弯。在曾鲤跟着伍颖熬到半夜的第二天早晨,艾景初也起得迟了些,出门的时候,保姆李阿姨已经推着艾爷爷去湖边散步了。
他跑了一圈快回家时,手机响了。
艾景初放缓脚步,平复了下呼吸,接起电话。
“艾老师,打扰你了,”电话听筒传出来的是一个平和低缓的男声,“我是物理系的慕承和。”对方大概怕他忘了,特地先自报了下身份。
“你好。”艾景初说。
“我们家有个孩子想找你看看。”慕承和解释,“我昨天找了冯院长,他说你才是这方面的专家,让我向你咨询下。又听说你今天要乘飞机出去开会,所以才这么早打扰你。”
艾景初一边听对方说话,一边停下步子,站在岸边,面朝湖水,之后直截了当地问:“孩子怎么了?”
“我姐的孩子,还在母亲肚子里,但是现在六个月,B超照出来唇线不完整。”
艾景初继续问:“中断距离是多大?上牙槽骨有中断吗?是单侧还是双侧?”
这连续几个问题明显把教物理的老师给难住了,隔行如隔山,电话那一头的慕承和顿了顿,他对此不太懂,妻子交给他这个任务的时候,以为就是一名词,没想到还有这么多选择题。
艾景初看了下腕表,说道:“这样吧,慕老师。我今天是中午的航班,怕来不及和你面谈,但是周三晚上就回来。你要是信得过我,就等到周四一早,我们当面看看。”
慕承和松了口气,笑着答:“好。谢谢。”随后就挂了电话。
艾景初看着手机屏幕,想了想,输了几个字,将刚才的号码存进号码薄去。学校年年扩招,校区越修越多,大部分同事几乎都叫不上名字或者根本没见过。他与慕承和也不算陌生,同乘过车,谈过话,而且经常听人提起他,偶尔来看老爷子的那些老部下口中也会谈及此人,只是从未聊过私事。
星期四一大早,艾景初如约见到了慕承和。慕承和的身后是一个娇小的姑娘,旁边扶着一位大肚子的孕妇。孕妇手里拿着一张B超的检验单。艾景初接过去,仔细地看了一遍,其中一行写着:“右侧上唇连续性中断宽约7mm。”他回头再看了看,送检的抬头,是A大附院的检验报告。
艾景初抬眸问:“你们家属有什么想法?”
孕妇一听艾景初的反问,没发出一个字,却先落下泪来。
孕妇身侧娇小的姑娘说:“艾老师,你觉得会不会有误?”
艾景初看着她,心中酝酿着应该怎么出口比较委婉,他本身不是急性子,于是顿了顿。也许这个停顿让对方误会了,那姑娘急忙又解释:“我是慕承和的妻子,这是我堂姐。我不是怀疑医院的水平有问题,就是会不会有地方弄错什么的,孩子怎么可能有唇裂,我们家没有家族史的。”
慕承和靠近一些,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薛桐,不着急,慢慢听艾老师说。”
艾景初说:“现在是高峰期,附院里早上看B超的人比较多,我们去那边影像系借他们的教学仪器用下,咱们再查一次,我现场确认。”
孕妇闻言连声说谢。
到了B超室外面,薛桐陪着堂姐一起进去,慕承和留在外面。
这一回,检查做的更加仔细,艾景初抱着双臂,盯着显示屏上的黑白影像,神色严肃,从头到尾有接近十分钟,一句话也没说,直到病人和家属先出了诊室。
旁边的医生问艾景初:“你熟人?”
“嗯。”
“你觉得怎么样?”
艾景初淡淡说:“不但右唇有问题,上牙槽骨也缺了一块,可以看见孩子的舌头。”那屏幕上的荧光映出他脸上的轮廓,看不出神色。
“太严重了,孩子最好打掉。”
艾景初没答话,转而起身说:“老王,借下你隔壁的办公室。”
“行啊,随便,爱用多久用多久。”
艾景初出门环视了三个人一眼说:“我和孩子的母亲单独谈谈。”得到许可后,艾景初将孕妇带到了旁边的房间。
艾景初问:“你是慕承和的姐姐?”
“不,我是他爱人的堂姐。”
艾景初点点头,“那么既然是堂姐,不是直系亲属,我就不让他们参与我们谈话了?”这是他整个上午使用的唯一一个征求对方意见的疑问句。
“可以。”堂姐紧张地说。
“你们先前给我看的检查结果,没有错,只是我和王医生核对了下,可能因为上次胎儿的角度问题,没有看清楚上腭。胎儿不但是唇裂,还有腭裂。”
堂姐一听到这话,虽说心中早有准备,但是那刚干的泪痕又湿了,“医生,你可能不知道我怀这个孩子有多难。我先前结婚不到一年就有了孩子,当时我和我丈夫觉得自己都还没来得及享受二人世界,怎么就可能要个孩子先拖累自己了呢,所以义无反顾地就打掉了。当时都没给家里人说,知道怀孕的那天我坐在公交车上,还一直埋怨老天怎么让我那么倒霉。”
堂姐抹了抹眼泪又说:“结果后来眼看三十了,同学朋友都有孩子了,自己也就动了这个心思。可是哪里会想到,无论怎么都怀不上。我们俩什么医院都看了,什么法子都想了,结果一年多还是没消息。后来我就想,是不是老天来报应了,是不是那个被我放弃的孩子回来惩罚我了。现在好不容易有了,都半年了,你说……你说……”
最后,堂姐泣不成声了。
艾景初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安慰,也没有不耐烦,只是安静地等着她情绪的宣泄。
堂姐终于觉得自己在医生面前有些失态,于是忍了忍,止住了抽噎,问道:“艾医生,你觉得孩子真的很严重吗?我们该怎么办?孩子要是生下来,一定能治好,是吗?我舍不得不要这孩子,我们给他治。”
他说:“最后如何,需要你和家里人商量后决定。产科医生也许之前给你说了如果做引产有些什么风险和后果。那么我现在是要告诉你,如果你要这个孩子,心里要有些什么准备。”
堂姐点了下头,等着他后面的话。
“如果胎儿是唇腭裂,那么它生下来两个月之内就要到正畸科这里做一个术前正畸,我们会取模做牙槽塑行,戴矫治器,三个月的时候孩子做唇形修复手术,半年后做腭成形手术,之后直到学龄前都需到进行语音校正,因为孩子的身体在不停地发育生长,所以不排斥手术成功后还会有继发性的畸形,如果一旦发音或者其他方面有结构性障碍,需要到口腔颌面外科进行第二次修复。大概十二岁左右,会进行又一次外观整形。最后一次手术鼻唇腭修复会在十八岁成年前后。期间,孩子无论生乳牙还是恒牙,都需要正畸医生对牙齿和牙槽的生长发育进行观察监视和治疗。”
他尽量把语言组织地浅显易懂一些。而堂姐听到那一次又一次地手术后,都忘记了哭,也忘记了提问,只是瞪大双眼。
艾景初平静地说:“这是目前世界上,最权威的唇腭裂修复程序。整个过程需要美容医生、颌面外科医生、正畸医生全力的参与,甚至包括心理医生,对孩子的压力不说,那么对家长而言这是一个巨大的责任,前后数次手术,治疗时长接近二十年。如果一旦生下这个孩子,父母就对这个生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应该尽自己所能去爱它,照顾它,而不是说如果孩子有什么让父母觉得不满意的地方,就放弃它,或者随意地治一治,等耐性耗尽的时候再去后悔。”
艾景初都不记得对人说这些话多少次了,来咨询他那些父母,不少人本来信誓旦旦,听到最后就望而却步了。有的是觉得自己承受不了那份负担,有的则是觉得孩子这样长大太不幸。
他毫无主观情绪地解释过一回又一回,不是为了劝人放弃,也不是为了给人希望,只是觉得那些明知孩子有缺陷还要生下来的父母,不要为了一次冲动和暂时的爱心,而给孩子带来终生的不幸。
他给很多唇腭裂的孩子做过治疗,其中不少是从各地福利院送来的,有的是未满月就被遗弃了,还有的已经三四岁做过短暂治疗后,仍然被家人抛弃了。
其实,被母亲放弃的事实,在未来的一生中,也许远大于唇腭裂畸形带给他们的影响。
堂姐最后喃喃问:"医生,会不会检查出来是这样,但是生下来又是健康的,有没有这种可能性。"
艾景初答:"如果你这么问,一般医生会回答你,以现有的医学水平结果准确率只有百分之九十或者百分之九十五,都留有余地。但是你是慕老师的家里人,我就以我的专业经验来实说,这是确诊病例,没有意外和侥幸。虽然很残酷但是是事实。"
在艾景初说完这些之后,堂姐陷入了沉默。
艾景初站起来,:“你可以回去和家里人商量一下。”他知道,有时候做决定是很难的,也有很多客观因素会影响到家属,所以他才不要慕承和夫妇俩在场。
临走的时候,堂姐对艾景初说:“艾医生,我如果有疑问再联系你好吗?”
艾景初同意道:“慕老师有我的号码,你可以打给我。”
2
艾景初待慕承和一行人离开后,又回到实验室等两个学生。过了十来分钟,那两个拿论文选题来请他过目的孩子才姗姗来迟,估计两人是相互壮了胆才敢一起来找艾景初。
忙完后,艾景初本来准备回家睡觉,但是时差仍然倒不过来。昨晚航班延迟,最后半夜才到家,他几乎没合眼,就一早去医院见了慕承和。昨天夜里太冷了,比起前几天降温了不少,他觉得自己有些外感,似乎还有点发烧。艾景初吃了点李阿姨做的东西,上楼躺在自己床上。他看了下手机屏幕上的日期,明天是一月十九了,他无论如何也要将精神打起来。想到这里,他闭上双眼强迫自己立刻睡着。
而同一时间的曾鲤正和马依依在准备去东山的行李。
东山离A市大概两小时高速的车程,路况很好。山上寺庙众多,信徒广博,也是有名的温泉。
每周五下午,图书馆都会提前闭馆,全体职工参加政治学习。这一次集体活动,馆长就假公济私了一回,节约政治学习的时间,中午通知提前下班,派了车让大家先行动了。马依依则是因为店里突然忙不过来,就让曾鲤随着同事们先走,说她迟一些自己开车去。
大部队开到东山山腰上的度假酒店的时候,才下午三点多。待工会的吴姐分配好房间,大伙儿就放下行李,拿着装备各自泡温泉去了。曾鲤心里念着马依依,所以时不时都注意手机着有没有来电。
直到吃晚饭时,马依依才来电话,“我OK啦。终于啊。”
“你现在在哪儿,要不要等你吃饭?”
“不用了,你准备好房间等我就行。我刚才已经吃了点东西,现在马上上高速,估计八点到东山收费站吧。”马依依答。
“哦,那我在山脚下,上山路口那里等你。”
“别呀,”马依依忙阻止道,“你告诉我到了山下怎么走,我直接开上去不就得了。”
“不行,太晚了。你一个人开夜车走山路,我不放心。”曾鲤最后斩钉截铁地说。
同事们吃过了饭,有的约晚上的牌局,有的准备去泡温泉,有的要去看夜景。曾鲤没好打扰谁,就一个人拿着东西准备出门去了。
游客下山其实很简单,如果没有自驾车,乘观光缆车从山崖上下去,半个多小时就到了。缆车早上六点到晚上七点营业。曾鲤在前台问了下酒店的工作人员上下山的缆车时刻表后,急急忙忙地赶过去,正好赶在别人快下班之前。
山下是东山镇的古街。
说是古街,其实是为了开发旅游而后期现修的。先前几年规划的不怎么好,直到现在也挺混乱,街上跑私车的、为家庭旅馆拉客源的、卖纪念品的、甚至为游客引见得道高僧的都数不胜数。随着夜色降临,散了不少人,但是还是剩下一些徘徊在曾鲤左右,时不时地问她要不要请大师开光看面相,要不要住店,要不要坐车上山,也有人骑着摩托车在马路上转来转去揽生意。
曾鲤先看时间还早,就在镇上最大的一个不足一百平米的日杂百货小超市里逛了逛。她不为买东西,纯粹用来消磨时间,于是从这个角落走到那个角落,又站在货架前把很多商品的成分表读了一遍,直到后来让那个超市里的老板都快以为她是来踩点的了,干脆派了个营业员站在她旁边盯着她。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她只得尴尬地捡了两瓶水,拿去收银台付款。
等曾鲤拿着那两瓶水出门去,才觉得自己买了个最糟糕的东西。她本来没带包,为了方便就拿了些零钱,于是两只手都可以揣在衣服兜里取暖,而现在却不得不在寒风萧萧的夜里一边各拿着一瓶冰凉的矿泉水。如果就这样扔了吧,又觉得太浪费。
她又回到小镇口,在上山必经路的那个牌坊下等马依依。眼看着人烟越来越稀少,除了停车场收费的保安外,几乎没有了路人,这时,手机响了。
“小鱼,不好了。”马依依张口就急道。
“怎么了?”曾鲤问。
“我姥姥摔了。”
“要不要紧?”
“不知道,正送伍颖他们医院呢。我可能要马上调头回去。”
“那赶紧回去吧。”曾鲤也替她着急起来。
“啊,伍颖的电话打进来了,不知道接到我姥姥没,是不是情况有变,我先和她说。”马依依说。
“好!”曾鲤迅速挂掉电话。
曾鲤独自站在风里,等着马依依的消息。
过了两分钟,马依依的电话第二次打过来了。
“怎么样?”曾鲤问。
“伍颖要了我爸爸的电话,他们先联系,免得我把话传来传去的耽误时间。”
“那还好。”
“你一个人行吗?”马依依突然想起曾鲤这边的情况,“你在山脚等我是不是?不如我先来接你,反正我也有二十来分钟就到了。”
“没事,我有几个同事陪着我来的,他们反正上街来玩,一会儿就开车回酒店去。你就别管我了,赶紧找个就近的收费站先调头去医院看看你姥姥。”曾鲤知道她姥姥在马依依心中的地位,便利用刚才那几分钟在心里酝酿好怎么骗她了。
“真的?”
“真的。”曾鲤说,“比珍珠还真。”
马依依假装恼她说,“你下回发誓的时候,能不能换句台词。”
曾鲤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等电话挂掉了,曾鲤一个人留在夜色中,才开始担忧起自己的处境来。
她走到保安亭那里,对那位保安问:“大爷,你知道还有车上山吗?”
那人原本在椅子上看着电视,烘着电暖炉,听到声音抬头说:“缆车和客车早收班了。刚才不是还有好多私家车在这里拉客吗,你去那边街上问问。”
“哦。”
“不过,现在晚了,好多人都不跑山路了,你要费点事啊。”
“哦,谢谢。”
“怎么一个小姑娘,这么晚了才想起来要上去,早干嘛去了。”大爷嘀咕了一句。
曾鲤笑了笑,没答话,朝着他指的那条街走去。
结果,她好不容易拦下一辆出租车,连她去哪儿都没问,人家就说自己是下班回家的不载客。对面一个开私车拉活的司机大声说:“大姐,你去哪儿嘛,我载你。价钱好商量。咱们乡下地方怎么会有出租车,人家都是回家的。”
曾鲤不敢上车,甚至不敢答话,只敢朝前走。那辆车缓缓地开着,跟了她一会儿,见她意志坚定便又找别的生意去了。曾鲤继续在路边张望着出租车。哪知,果然和刚才那个胖司机说的一样,这个地方根本不可能打到正规出租车。
天又下雨了。
她的心越来越慌,越来越慌。那两瓶矿泉水瓶还没舍得扔,挪到一侧怀里,腾出一只手摸着兜里的钱,暗暗责怪自己出门的时候太大意。最后她下定决心,一鼓作气回到那辆私车旁边,问道:“师傅,那你山上的东山酒店去不去,多少钱?”
胖司机原本开着车窗抽烟,听到曾鲤的话愣了下,反问:“你说你要上景区?”
“嗯。”曾鲤点头。
“搞半天你是要上山啊。”胖司机一副“你怎么不早说”的表情,一边拒绝一边连摆手,“太滑了。不去!不去!”
曾鲤顿时傻眼了,这是她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情况。她只以为哪怕缆车和景区观光车下班了,哪怕马依依突发情况来不了,哪怕出租车打不到,哪怕黑车敲她竹杠,都是好商量的事情。
另一侧路边也有人接话说:“现在都飘小雨,那山上肯定冻住了。轮胎要打滑啊。”
胖司机又说:“而且送了你,我还要连夜往回赶下山。上次我们就有个朋友,下雪天为了点钱送了个客人,结果回来的时候弯道滑出去,差点丢了命。”说完之后,就不搭理曾鲤了。
有人说:“大姐,你要是不特别着急,我给你介绍个地方住下,明天再上山吧。”
忽然旁边有人笑了,“你小子,不拉车,啥时候做起旅馆买卖来了?”
“我老婆她姐不是才开了家旅馆吗,介绍介绍生意呗。”
那人小声嘀咕着说:“你别是老婆不在家,想把这美女介绍到自己家里去吧。”
声音很小,却异常清晰,立刻让路边的几个人哄然大笑起来。
曾鲤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正要迫于无奈给伍颖或者同事打电话求助的时候,马路对方有人叫她。“姑娘,我说那个小姑娘!”刚才守山门的那位大爷气喘吁吁地指着她喊,“哎——你不是说要上山吗,有车了,有车了。”
原来曾鲤前脚刚一走,就有辆车下山,对方正好下山来在镇上买药,就停下来问大爷药店朝哪边走。结果大爷当时留了个心眼,问人家还回不回去。所以,得了消息,大爷没来得及打伞,冒着小雨就赶着到这边来找曾鲤。
“我瞅着那开车的师傅挺正派的,不像坏人,你去找人家说说看。”大爷说。
曾鲤感动地道谢。
“你别磨蹭了,赶紧找人家去,万一我们这一耽误,人家走了呢。”说着,老大爷指了指方向,还不忘焦急地催促,“赶紧了!是辆黑颜色的A城牌照的车。”
曾鲤不敢耽误,小跑着朝街道远处药店去。
药店门口做招牌的灯箱开得很亮,曾鲤拐了个弯后一眼就看到了。待她再跑近一些,发现药店的不远处果然是停着一辆A城牌照的黑色的越野车。
她好像抓到了一点希望,喘着粗气加快了脚步。
她离药店越来越近,基本能看到了药店的柜台,还有门前的一个人影。那人背对着她,看不清楚面容,也无从验证大爷口中说的“不像坏人”是不是真的。接着,那个人转了个角度下了两步台阶,从药店走出来。然后,曾鲤看到了对方的侧面。
俊朗的眉目和紧抿的唇。
那人,居然是艾景初。
一时间,曾鲤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幽闭暗黑的地下洞穴里走失了好久,忽然之间就找到了一条透着明媚阳光的通道。又像是被迫束缚在海里,在几乎窒息的时候,而突然有了新鲜的氧气。
她小跑着喊了一声:“艾老师。”
他似乎是听见了,似乎又是没听见,走路的脚步缓下来,不确定地朝身后望了一眼。而曾鲤站在街对面的暗处,中间隔着马路,人和树正好挡住了他的视线。
之后,她穿过马路的时候叫了第二次。
旁边正好经过一辆加装着低音炮的摩托车,音乐开得震耳欲聋,一闪而过之际恰巧掩盖住曾鲤的声音。
他个高腿长,眼看就要几步回到车上绝尘而去。
曾鲤慌了,顾不得那么多,三步并两地追上去,卯足了力气,从后面一把拽住他的袖子,同时嘴里还连名带姓地喊了声:
“艾景初!”
3
艾景初诧异地转身回头,看到了曾鲤。
许多年后,艾景初仍然能够回忆起这个场景。飘着雨的冬夜里,在旅游开发过度的小镇上,鼻头和脸蛋都红扑扑的喘着粗气的女孩,有些慌乱地站在秩序杂乱无章、且满是淤泥的人行道上,拉着他的衣服,大声地叫着他的名字。眼睛大概因为在冷风中疾行,故而有一种像是含着泪的润泽,亮晶晶的,额前的几缕头发纷乱地贴在皮肤上,怀里还奇怪地抱着两瓶矿泉水。
也不知是医者忌医怎么的,他一直很烦看病吃药。就像呼吸科的很多大夫上班诊病的时候,不停对患者说吸烟有害健康,一定要戒烟,然后一下班,自己却摸出一盒烟来抽得欢。所以他本来中午就到东山了,也不准备天黑后开车出门的,但是感冒越来越厉害,体温也持久没降,怕半夜真高烧起来,让老爷子担心,于是才勉勉强强地到镇上买药。哪知刚出药店没走几步,就被人从后面拉住。
他愣了一下,还有点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曾鲤回过神,迅速地缩手,松开他的衣服,结结巴巴地将称呼又更正成:“艾……艾老师,”她紧接着解释,“听山门口的老大爷说你要开车上山,我可不可以搭车?我等我朋友一起去东山酒店,结果错过时间了。”
她有点语无伦次的继续说:“我本来准备打车的,结果没一个人愿意上去。我在那边叫了你两声,你没听见,所以我才着急了,怕你走掉了。我……我……”其实,她差点说出口的是:我可以给你车费。
幸好在脑抽之前,曾鲤及时识时务地闭上了嘴。她瞄了一眼他的车,四个圈,奥运的弟弟。在A城坐的士,普通车起步价是八块钱,要是遇上大众速腾,因为车好,那会往上涨两块。曾鲤自己一个人琢磨着,出租里没有奥迪,不知道应该是多少钱起价。
这时,他将钥匙从大衣口袋里面掏出来,按开了遥控锁,然后淡淡说:“上车吧。”
曾鲤开了后车门,坐在后排去。平时,她除了搭马依依和伍颖的车以外,很多人的车她都爱坐后面,前面要系安全带,四肢还伸展不开,所以哪怕打车都爱坐后排。于是,艾景初在前面开车,她坐在驾驶位的后方。
她一抬头,就可以透过后视镜里看到艾景初的眼睛。
他亦然如此。
车动了之后,曾鲤才想起自己竟然忘记了一句最最重要的话,急忙对着后视镜里的艾景初,补充说:“对了,艾老师,我叫曾鲤。”
“我知道。”他说这话的时候,正在转着方向盘挪车,眼睛认真地盯着反光镜,没有看她,也没有任何波澜。
到了山门口,曾鲤让艾景初停了会儿车,她跑去给那位大爷道谢,让他放个心。
大爷说:“坐到了就好,那师傅面善心好,一看就是好人。”
曾鲤笑了,回头瞅了瞅车上,想看看这么个冷冰冰的男人怎么就让大爷觉得他面善了。哪知,她的视线一落到他身上,他也恰好望过来。曾鲤立刻将目光挪开,不敢再打量他。
告别的时候,大爷又开始不放心地说:“不过,小姑娘防人之心不可无,哪怕是熟人也要有点警惕心,我把车牌给记下来了,你也记个我们这里的电话,要是有什么给我打一个。”
曾鲤乐呼呼地嘴上应者,但是心里却没同意,因为她知道,艾景初真的是个好人。
第二次回到车上的时候,曾鲤在脑子里挣扎了下,迟疑着绕到另一侧,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坐到艾景初身边去。
“行了?”艾景初问。
“行了。”曾鲤点头。
车内的暖气开得很足,音响也放着歌曲,大概是等她的时候,他打开的。他踩上油门,换档,车速慢慢提升起来。过了半分钟,滴滴滴的响起了警报。
“安全带。”他说。
“哦。”曾鲤这才想起来,连忙系上。
外面还在下雨,细细绵绵地落在车窗上,一层一层地缓缓朦胧起来,待雨刮器一刮又立刻消失无踪。
窗外能见度极低,弯道又多又急,所以他开得很谨慎,在每个看不到前面路况的急弯处,都会很仔细。她不常晕车,但是一到山路就会难受得耳鸣打嗝,特别是坐伍颖的车。她冒冒失失的,每人的时候开得飞快,过弯的时候又猛踩刹车。有一次,伍颖手机掉脚下,她自己还弯腰去捡,吓得曾鲤大叫:“你走歪了歪了!对面有车来了,你快让人家!”
等伍颖抬头问:“哪儿哪儿?我没看到啊。”的时候对方都已经跑到身后去了。
曾鲤没好气地说:“还好人家看到你了。”
用马依依的缺德话说就是,如果她哪天得了绝症,那就先买份高额保险,再去坐伍颖的车,这样一了百了,爹妈后半辈子还有保险公司可以依靠,也算是死得其所。
但是艾景初的沉稳持重,与伍颖完全相反。
他们一直没有说话,车内的音乐恰当地掩盖了这种沉默。
就在这时,音响里的歌声突然停止了,转而变成铃声响起来,操作台的DVD导航显示屏上提示有来电。艾景初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号码,按下手边的通话键,接了起来。
“你好。”他说。
“艾医生你好,我是薛晓梅,昨天找过你的,慕承和的堂姐。”
艾景初的手机和车载蓝牙绑在一起,所以通话的声音通过免提从音响传出来,曾鲤也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曾鲤听见那女人说话的声音鼻音很重,不是感冒便是刚刚才哭过。若不是先叫一声艾医生,她都快以为对方是来向艾景初讨情债的了。
那人又说:“关于孩子的事,我丈夫还有我婆婆他们都有话想当面咨询你,我们……”话到这里,电话那头没有继续说下去,似乎是哭了。
曾鲤偷偷地瞄了艾景初一眼。
艾景初说:“薛女士,你等一下,我稍后给你打过去。”
挂断之后,艾景初将车靠边停下来,随后开门下车,往前走到一棵树下,将手机拨了回去。
他站在车灯前,所以曾鲤可以慢慢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一般人站着接电话会一边说一边踱来踱去,或者将身体的支撑点一会儿换到左脚一会儿换到右脚,而艾景初却不一样,他就这么站着,既没有改变重心,也没有挪动过脚步,笔笔直直地,一动不动。
他选的那块地方,正好是树叶最茂盛之处,周围的地面都被透下来的雨水打湿了,只有他那一圈是干燥的浅色。
刚开始,他一开口嘴里还会冒出一团白雾,渐渐的那团热气也没有。
车没有熄火,雨刮器暖气和音响都还在工作。曾鲤坐在暖暖的车内,而他呆在天寒地冻的夜色里。
突然,他抬头看了曾鲤一眼,正好和曾鲤打量他的目光交汇在一起,然后朝曾鲤走了过来。
曾鲤觉得很奇怪,就算他说完了准备上车,也是走那一侧门,而不应该到她这边来。他要干嘛?眼见他越走越近,曾鲤顿时想起大爷说的防人之心不可无之类的话。她看走眼,白信任他了?难道他要一边讲电话一边将她圈圈叉叉,又或者大卸八块弃尸荒野?
艾景初停在曾鲤的门前,敲了敲车窗玻璃。
曾鲤狐疑地按开。
“生下来具体多久做手术,这个很难说,要看孩子的体重和状态。”他嘴里回答对方的问题的同时,示意曾鲤打开膝盖前面那个副驾驶的车抽屉。
她乖乖照做。
抽屉按开,里面有几个文件袋以及一条烟。
他弯腰将头探进来,带进一丝冰冷的湿气。随后,他伸手经过曾鲤的身前,从其间拿了一盒烟。于是,他和她挨得极近,近得她都能吸到他呼出来的寒气。她看到他的发根,还有耳后皮肤上的痣。
艾景初起身回到原位,抽出一支烟含在嘴里,然后从兜里摸出一个打火机,缓缓点上。整个过程,他就用了一只手,却娴熟老练极了。
4
渐渐地,曾鲤看到雨水把他脚下的那团路面也打湿了。他又点了烟。有些时候他在说,有些时候他在默默地听。偶尔他会说得很久,指间的烟便这么自由地燃下去,那一点火星明明暗暗,闪着点点光亮,在烧成一截灰烬后,他会垂下头用手指弹一弹。
终于,他挂了电话,但是手上的那支烟还没有燃尽。于是,他留在原地,安静地将它抽完。结果没走几步,手机又响了。这一次,对话很简洁,几句就结束。
他开门重新回到车上,对曾鲤说了一句:“久等了。”他一开口,喉咙里空气骤然冷热交替,连着咳嗽了几声。而他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已经在外面被冻得通红。
曾鲤忍不住多嘴道:“要是感冒了最好别抽烟,你还是医生啊。”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将这句话脱口而出,有点埋怨,有点关心,有点不可理解,这点关怀也许是为了他深夜的搭救,也许是热心肠的随口劝导。但是她一出口就有点后悔了。
艾景初没有答话,径自活动了下冻僵的手指,放下手刹,车走了几米之后,他突然冒出一句:“医生也会说,无论什么时候女的都最好别抽烟。”
曾鲤猛地侧过脸看他,惊讶了好几秒,而后才慢慢地调回头,脸颊涨得绯红。
他在说她。
她第一次学抽烟是什么时候?好像是在大一那年的元旦。她们宿舍三个人还有好几个同学一起去广场倒数新年钟声,回学校的路上已经凌晨一两点了,打不到车,大家便约好了一路走回去。半道上,一边走一边闲得慌,伍颖便教她抽烟。
其实那个时候,伍颖也是半吊子。伍颖对她说:“你吸一口,然后把烟吐出来就行了。”
“从哪里吐出来,鼻子还是嘴?”她好奇地问。
“嘴啊,用鼻子多难受。”
“哦。”她学着照做了一遍,却呛出眼泪了。
马依依说:“你俩的叛逆期来得晚了点吧。”
没想到,后来带她入行的那个人戒了。而过了一些日子,她却有了这个癖好。只是她抽得很少也很隐蔽,几乎没被任何人发现过。
有一回伍颖过生日,喊了一大堆同学同事去吃饭唱歌。那一天,她心情特别差,悄悄走到隔壁一间空的包厢,点了支烟。哪知,伍颖中途来找她。曾鲤一听她声音吓得急忙将烟头给扔了。伍颖进门后还好奇地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也不开灯。”曾鲤惊魂未定地答:“我就坐坐。”
这是她离暴露最近的一次。
而这个小秘密竟然被艾景初看出来了。
她真的抽得很少很少,而且只要是抽完都会漱口,为了正畸,她还专门去洁过牙,所以牙齿上应该没有烟渍。每回去看牙之前,更是对口腔卫生慎之又慎。如果真要说破绽,就是仅仅有一回,就是他来图书馆还书的那天。
曾鲤琢磨了半天,也不知要如何解释,因为毕竟印象太坏了。但是后来她又想,自己为什么要解释给他听?于是,抱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态,索性什么也不说了。
CD里一首接一首地放着歌,后来有一首是郝蕾演绎的《再回首》。这个版本,曾鲤好像也在Craol’s播过,但印象不太深。
“再回首云遮断归途
再回首荆棘密布
今夜不会再有难舍的旧梦
……
再回首恍然如梦
再回首我心依旧
只有那无尽的长路伴着我……”
如此熟悉的歌在这样的夜路上,听起来居然别有一番感慨,曾鲤的心中有些情绪累积起来,必须找个人说说话,于是她一改往日的拘谨,打破沉默道:“艾老师,你好像没结婚吧?”
“嗯。”
“你是陪女朋友来东山度假吗?还是说跟我一样也是单位活动?”
“不是。”
“……”
他用了三个字便解决了她三个问题。于是,她转过头去,没有再问,也没有继续自讨没趣地找他说话。
女歌手用她独特暗哑的嗓音还在吟唱着那支歌,玻璃前的雨刮器也在眼前有节奏地一摇一晃,而车里的空气却因为他身上的烟草味,和刚才略有不同。
过了会儿,他却开口说:“我是陪家里人来的,住几天。”
窗外漆黑一片,除了车灯衬托下的草木,则什么也看不到。起雾又下雨的夜里,太让人胆颤了。偶尔车子开进弯道里,就会突然遇到前方有一团雨雾交织的白烟拦着路,让曾鲤吓了好几跳,那场景像极了看聊斋里描述的那种狐仙鬼怪,出没的荒野之地。
而艾景初双眸平静无波地看着前方,依旧将车开得很稳。
又拐了个弯,到了一个分岔路口,曾鲤瞅到右上方有一个提示牌——此处海拔:1800米。
慢慢地,雨似乎是下得缓了,打在挡风玻璃上的速度降了下来,却变成了大颗大颗的。过了会儿,曾鲤看到旁边的景色才恍然想起来,这不是雨,是雪渣子。
“真的下雪了,我还没见过下大雪呢。”曾鲤将脸贴在侧窗上,好奇地打量着车外。她鼻子挨过去一呼气,玻璃就蒙上一层薄雾。她用手抹得透亮后,又朝外面看。
艾景初瞄了她一眼,没说话。
曾鲤一个人自言自语似的又说:“山上的雪是不是更大啊。”
此刻,曾鲤的手机响了,是马依依打来的。艾景初随之将音响关掉。
“小鱼,你回去了吗?”马依依问。曾鲤手机听筒的声音本来不算大,但是在这个安静狭小的空间里却显得异常清晰。
“早到了呀。”曾鲤说,“在酒店房间呢。”
“开车送你回去的同事是男的还是女的?”马依依坏笑着问。
曾鲤本来想说“是女的”。要不是为了她,自己能那么狼狈么,结果她还好意思来寻找八卦,要赶紧掐灭马依依无聊的想象。
可是,曾鲤尴尬地瞅了瞅艾景初。她打赌他肯定能把她俩说的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于是她无耐地交代:“男的。”
“帅吗?”马依依穷追不舍。
“哦。”曾鲤胡乱也故作淡定了应了一声,心里却要崩溃了,想就地掐死她。
“你哦一声,到底是帅还是不帅?”马依依将她逼到绝境。
“你姥姥没事吧?”曾鲤欲哭无泪地转移话题。
“本来可吓人了,她一个人上厕所结果坐到地上就起不来了,叫她她也不应,就瞪眼睛。吓死我爸妈了。结果送到伍颖他们医院,一看到医生就缓过劲来。医生问她,她说她哪儿都不疼。”
“那你明天还来吗?他们下午安排你和我住,你不来就我一个人了。”
“你介绍帅哥我就去。”马依依心情和她姥姥的病情一样,明显好转。她听曾鲤支支吾吾,便继续说:“之前咱们说好的,你可别吃独食。”
“呸!”曾鲤忍无可忍地掐断电话。
曾鲤心虚得要命,几乎不敢想象艾景初的表情。
她和马依依还有伍颖经常凑一起对男人们的外貌品头论足,指指点点。可那都是女孩的私房话,谁想到当事人就会坐在旁边。
正在曾鲤思绪万千之时,艾景初咳嗽了起来,开始还是小咳两声,到后来连续地咳了好久,连车也只被迫停下来。
曾鲤说:“你刚才是去买感冒药了吗?有的话,赶紧吃一次啊。”
艾景初缓过气来,摆摆手,“回去吃,不然要瞌睡。”
“哦。”曾鲤不知道怎么回话了,毕竟他才是医生。她突然又想起来,“那你喝口水,润润嗓子。”说完,她将手上一直搂着的那矿泉水拧开盖子递给他,并且补充道:“应该不凉的。”
艾景初接过去,喝了两口。
果然一点也不凉。
那水一路上都被她捂在怀里,已经许久了,沾了她的体温,暖和和的。
他,又喝了一口。
没过多久,第二个提示牌已经变成——此处海拔:2000米。
随着山势越来越高,雪花落到地面已经不会再化了。那些星星点点的白色,在树木草叶上堆积起来,势力越来越宽,最后蔓延到了马路上。
曾鲤虽然没有在雪地里坐车的经验,但是从电视上、新闻上、以及刚才跑黑车的司机的嘴里了解到一些。随着雪越来越厚,她的心情从好奇渐渐变成了紧张,也忘记继续数海拔了。
最后,艾景初将车缓缓地靠边停了下来,看着眼前的雪路说:“不能再往上开了,不安全。”
曾鲤愣住了,没了主意:“那我们怎么办?”
他抬手瞧了瞧腕表,浅浅地叹了口气,“走路吧,离酒店不远了。”说完便下车,走到车后面,从工具箱里捞出一把手电,试了试光。
曾鲤随后下车,待她双脚一落地才知道外面有多冷。
艾景初锁了车,拿手电照着路走在前面。车里没有伞,曾鲤就将羽绒服上的帽子盖在头上。她头发又多又长,还扎成高高的马尾,帽子戴不稳,于是她只得把头发先放下来,拢在两边。等她做好这些,发现艾景初已经走了好几米远。她吓坏了,急忙跌跌撞撞地跟上去。
“艾老师!”她气喘吁吁地叫他。
他回头。
“我想走你前面。”
他停下来,让她先走。
小时候,曾鲤夜里回家,有一截必经的黑路,路上没有灯也没有人家,伸手不见五指,大人们都只能用手电。哪怕是一大群人一起走,曾鲤都必须要走在大家的中间。她胆子小,异常怕黑,每逢这种时候就幻想有什么东西会从后面悄无声息地把自己抓走,越想越觉得后背毛骨悚然,不得不惊恐地跑到队伍前面去。可是前面也害怕呀,因为说不定从黑暗中迎面来个怪物,要是大家转身一起都往回跑,那她又从第一个变成最后一个了……
后来伍颖吓她:“其实中间那个人最惨。要是来了个会吃人的东西,前面的走太快了,准备工作还没做好,后面又没跟上来,而中间的人比较密集一扑一个准,一扑一个准。”
可是如今,只有她和艾景初两个人,她还是宁愿选前面,将后背的安全交给他。
走的是大道,虽然有雪,但是还不算太难。她在前,他打着手电走在后头。那手电的光亮整好照在曾鲤的身后,在前行的雪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5
这是极静的雪夜。
好像除了他和她的呼吸,以及踩在雪上的嘎吱嘎吱,就只剩下雪落的声音。
忽然,曾鲤的耳朵捕捉到了树林里一点异样,她僵住不动了。
她说:“你听。”有什么声音听起来好像是呜呜地有人在哭,一想到这个比喻,曾鲤的心里开始犯怵。
艾景初也停下来。
“什么声音?”
艾景初分辨了下,“应该是猫头鹰。”
曾鲤将信将疑地继续往前走,可是又觉得那声音似乎就在前头,走了几步实在没忍住,改走艾景初旁边。
以前她觉得害怕的时候,就小声小声地唱歌。但是介于艾景初在一旁,不能不注意下形象,于是改为说话。
曾鲤暮地想起刚才的那通电话。
“经常有病人休息时间打电话给你吗?”讲了半个多小时。
“偶尔。”
“那个人……她的孩子怎么了?”听起来那么难过,在电话里就哭了。
“是位孕妇,胎儿六个多月了,查出来有唇腭裂。”
“啊?”曾鲤问,“就是大家说的兔唇?”
“是。”
“那怎么办?”
“开始她想生下来,后来家里人反对。”
“最后还是放弃了?”
“嗯。”他说。
“要是孩子生下来治得好吗?”
“得看‘好’的标准是什么。就像你们来正牙一样,如果对结果只有八十分或者九十分的要求,也许最后得到的就会是百分之百的满意。反过来,那就是永远都觉得不够完美。”
话题似乎有些沉重了。
曾鲤手机的短信响了一声,她从兜里摸出来打开看了看,是马依依发的:“我突然领悟了,你刚才肯定是旁边有人。”
接连着又来了一条,还是马依依发的:“明天我要来,但是赶不上山顶看日出了。允许你先去看看,后天陪我去。”
曾鲤一边看手机一边瞄艾景初,就怕自己一个不留神,艾景初就把她甩后头去了。
“明天看不看得到日出?”她问。
“能天晴就行。”
曾鲤抬眼望了下四周,觉得要等天晴,希望真不大。这时,前方有一棵树的枝桠断在路中间,他们不得不绕过去,避让了下。
枝桠上积了厚厚的雪,曾鲤忍不住伸手抓了一把捏在手里。她随着艾景初走了一大截,爬着坡还有些出汗,此刻抓着雪不感到冻手,反倒觉得有意思。
艾景初侧目瞅了她手中的小动作。
她将那把雪在手里捏来捏去,最后成了一个乒乓球大小的冰雪球。
曾鲤拿到鼻前嗅了嗅,随之张开嘴咬了一口。
那个东西将牙齿着实了冰了一下,触到舌尖就化开,冰凉凉的,没有任何味道。
艾景初欲言又止了看了她一眼,“你……”
她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笑。
他打量了她两三秒,然后转头继续朝前走。
曾鲤扔掉雪球之前,埋下头,又偷偷地尝了一口。迈了两步,她突然听到丝很细微很细微的“嘣”的一声。
她有点奇怪,因为这声音好像是从她脑子里传出来的,不是思绪,而是真的脑子里。她停住,仔细回忆了下。那是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是一根弦断了,或者是一颗螺丝掉了。
螺丝?
她有点紧张地想起了嘴里的牙套,用舌头检查了一遍。还好。可是又不放心地再检查了一次,这才发现门牙的那个金属钉松了。
她的停滞不前,让艾景初疑惑着回首寻她。然后,他看到站在原地,用手摸着门牙的矫治器一副大事不好的表情的曾鲤。
他走了回去。
“艾老师。”她一脸大难临头的样子望着他。
“哪一颗?”他刚才就想提醒她了,果不其然。
“门牙。”
她穿的是平底的靴子,没踩高跟,这么站着一张嘴,艾景初还需要埋下头来调整高度差。
他用电筒调了调光圈,照着曾鲤,发现原本应该和牙齿黏在一起的上左1的矫治器螺丝松了,和它相连的细铁丝也崩断。
“其他还有吗?”他问。
“不知道。”
他没法洗手消毒,也没一次性橡胶手套,所以不敢贸然碰她的嘴检查口腔内的情况,只能接着手电的光线看看。他和她的高度不太合适,视线的角度和光线都有些偏差,他若是再移动手电也于事无补,又怕强光射着她的眼睛。于是,他抬手用食指轻轻托起她的下巴,然后朝右上边扶了一下,这才稍好一点。
他的手指很烫,这是曾鲤除了觉得仰着脖子张着嘴难受以外,唯一的感觉。
皮肤挨着皮肤,不是那种温暖的触觉,也不是爬山出汗的湿热,而是体温真的很烫,以至于曾鲤这才开始怀疑,他在发高烧。
“应该只掉了一颗。”他说。
“怎么办?”
“下次重新粘。”艾景初收回手,放开她。
“你在发烧。”曾鲤迟疑着说。
“嗯。”艾景初淡淡应了一声,又将手电的光圈调散,照着前路,若无其事地继续走。
“要不要紧?”曾鲤跟上去问。
“没事。”他答。
她每次感冒都是咳嗽流鼻涕,偶尔那么一两次很严重的时候才会发烧。一旦烧起来,头晕脑胀,手脚酸痛,走路都像要随时倒下去,那个感觉真是要多糟糕有多糟糕。
她有点担心。但是碍于男女之别,他们又不熟,对于曾鲤的性格,要她问一句要不要紧,都已经是极限。于是,她默不作声起来,也没有再拉着他说话,白白消耗他的精力。
她放慢了步子,他也随之配合地缓下来。
所幸,转了一个弯,曾鲤看到了前面酒店久违的灯光。
“到了!”她的心喜悦了起来。
艾景初闻言,抬眸看了看那个有光亮的地方。
两个人走到大门口,那个值班的保安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们俩。
东山酒店四个四合院,分东南西北,北楼是主楼。中间是个中庭花园和娱乐区,南楼后面是温泉,再后面独栋别墅,别墅里也有温泉引进去。
曾鲤问:“我们单位都住西楼,你住哪边?”
艾景初说:“去西楼吧。”
他跟着她走到西楼的楼下门厅外面,一楼是酒吧娱乐室,里面似乎还不少人。正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从到室外来,出门下楼梯时看到曾鲤,打招呼说:“小曾啊,刚才正聊你了,躲哪儿去了?”
“李主任。”曾鲤笑了笑。
“你赶紧啊,大家都在里面打牌。”说完,男人朝另一边去了。
“那边都是同事?”艾景初看着里面来来往往的人影问。
“是啊。”曾鲤着朝前走,走了几步,发现艾景初没有跟来了。
“你到了,那我就回去了。”艾景初站在几步之遥对她说。
“谢谢你。”
他点点头,又原路返回。曾鲤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他走的方向越走越不对,完全是朝酒店外面去的。
“艾老师,你住哪儿呢?”曾鲤狐疑地追过去问。
“东坪寺。”他说。
这一刻,曾鲤错愕了。
她一直没问过他开车上山要去哪儿,他住哪儿。因为那位大爷说他要回山上,整座东山景区走那条路的酒店,能够供人住宿的,除了东山酒店,找不出第二家,所以他没有提,她也没有问,而且几乎也不曾怀疑。
何曾想过,他竟然不和她到同一个地方。
东坪寺。
曾鲤知道这个地方,就算以前只记得大概,经过刚才的那截路也能清清楚楚地知道了。因为她在车上数到第一块海拔标注牌,写着一千八百米的那个岔路口,往右是东山酒店,往左不到五百米就是东坪寺。
艾景初在那个时候,其实已经到了。
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开车继续送她上山,直到车都进不来了,他发着高烧陪着她冒着雪一直走到目的地,直到交给她的同事。
一时间,曾鲤百感交汇又千头万绪,不知如何是好,送他回去,留他不走,似乎他都不会同意。
最后曾鲤说:“你等我,我去给你拿伞。”
语罢,她快速地跑进西楼,按了电梯按钮,电梯一直停在四楼没有下来。她一急,自己先跑楼梯了。西楼一共六层,她住在五楼。她一口气爬了上去,摸出房卡,打开梳妆台上的行李袋,翻出自己预备的雨伞,然后顾不得关门,又从楼梯跑下来。
待她回到艾景初刚才站的地方,已不见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