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局长望着烟圈喃喃自语,在不到十平方米的办公室里踱来踱去。
“难到历尽艰难;绞尽脑汁盗来的巨款,舍得烧成灰烬吗?难道他不会
留给妻儿吗?那跳水自尽怎么不见尸首……”
一
八月十五日,我已在九龙村呆了许多时日,先是断断续续地在那里搞些侦查,三天两头到九龙村走走看看,后来因为要我参加“建整”工作,就干脆在那里住了下来,房东正是村治安主任杨根生。那天,杨根生忽然告诉我陈功回家乡休假的消息。我甚是惊异:一向公务缠身的陈功,怎儿会有闲暇休假?于是,我以一个老乡兼一名同行和一名老部下的身份拜访了他;寒喧一阵之后,他说起了他以往的作为,现在的追求,以及他对家乡的眷恋。从他的话中。我得知了他此次回家的原因,不仅为他惊叹,为他惋惜,也为他伤感。原来,他是怀着从官场上隐退下来的感慨回到家乡的。他还只有五十出头,身体还相当结实强壮,况且在公安干了三十三个年头,无论文的武的,智的勇的,在全市公安战线,都是大名鼎鼎的。然而,在去年年底,市局领导班子调整的时候,他退居二线,理由是年龄偏大,应该让贤了。后来他才听说,由于有些区、县的警察罚了那些前来投资的富商的款,那些有钱人夹起公文包、带着满箱子钞禀走了,本该开发的项目没人投资了;下面议论纷纷,指责陈功对基层警察以禁赌禁娟为名驱逐投资客商的事竟然视而不见。领导上要他给下面打个招呼,他却说下面的警察并没有驱逐富商,只是依法对违法人员处以罚款,招呼不好打。一些区、县因此说公安机关不仅没有为经济建设保驾护航,而且破坏了投资环境,这样,“不换脑筋就换人”了。他认为自己的确没有处理好关系。因此并不怨恨,只是稍感委屈。大半年来,组织上没安排他管具体事情,这无所作为的感觉让他坐立不安。思考了好久,他突然想到要写一部反映侦探生活的书,于是请了三个月的创作假,打算在家乡老屋完成他的心愿。父老乡亲争先恐后地前去探望。但见他依然矫健,一米七八的身躯裹着件蓝色背心,袒露着宽阔的肩膀和发达的三角肌,是那样粗犷、雄壮与豪迈;在那黝黑、清瘦的脸上嵌着两只鹰隼似的眼睛,宽大的脑门上闪烁着睿智的光彩,头顶上齐刷刷的短发刚劲地竖着,散发着一种刚毅而又潇洒的神韵。只是没有一星半点警察的标志,也丝毫没有衣锦还乡的派头。我看着自己的一身警服,顿觉有自我显示之感月他道:
“你当一级警督的不穿警服,我这二级警司却被着这身官服,是不是有点儿惹眼?”
“你敢情是家庭负担太重吧,没钱买便衣是不是?啊,不必过虑,乡亲们不会说你穿着警服抖神气的。你不必与我相比,我这次回家乡没有公务活动,只是想体验生活,找个清静地方写一部书。”
“啊!我想起来了,你还是省作协会员!我见过你不少文章,真佩服!不想当官就著书立说,这也是名利双收的事闻!”
“老弟这话我可不能苟同。”他摇摇头说:“你难道不知,如今写书的人多如牛毛,但是功成名就的却不多,我是什么水平?哪能以此图名?再说,以写文章致富的人又有多少呢?若说有人写文章赚了些钱,终究比不上人家做投机生意的一回赚十万八万的。有些人写书要花一年半载,费了几多心血,幸运的拿几千元稿费,不幸运的自己垫钱出书,亏血本,利从何来?我不过是觉得自己为公安事业作贡献的时间不会太长了,把自己的一些经历写下来,给后来的同志们留下一份纪念或者是一点经验,何况我现在无所事事,可以专心写作了。”
“照这么说,在休假期间即使遇到什么案件,你这位有名的老公安也不会出手了?”
“那要看是否有吸引力。”他笑了一下补充说:“你知道,三个月的时间对于写作来说并不宽裕,哪有闲暇管什么案子?再说,按照属地管理的原则,家乡的案子还是由你们县局办理为好,我可以当当参谋。”
“如果我所说的是很有吸引力的奇案、悬案,能够写进你的著作里去,为你的大作增色而吸引读者呢?”
“咳!别逗我,这大山深处,能有什么奇案?你可别吊我胃口。
“你不信?一告诉你,我所说的奇案正是发生在家乡,而且是我亲自参加过侦察的。你不妨听我说个开头,也许能够引发你的兴趣。”
“但愿如此。”
“那好,我先说这样一个题目,叫做‘无赃的盗窃和无尸的自杀’,是不是有趣?”
他显出惊讶的神色,等着我说下。我却故意打住,因为有乡亲们在旁听,我必须保守机密。
不一会,乡亲们都走了。他催促道:
“好了,现在就我们两个人,无密可保了,你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来,你想听了。那好,我说下去,你可别打断我的活。我至少要说大半个白天和一个通宵。”一
于是,我向他演说起那使人惊诧的故事。
一九九五年四月十二日,连续下了几天的大雨仍在下着,江河溪沟都涨了大水。我在县公安局里值班,收集各乡镇的灾情与治安情况,突然接到家乡九龙镇派出所的报案,说是九龙村的一个名叫王恩的三万元现金被盗,发案时间是四月十日深夜,嫌疑人却是他弟弟王义。我当时不大相信,在穷得出名的九龙村。怎么会有人放三万元现金在家里?作案怎么会是失主的兄弟?但又觉得此案有点儿吸引力,于是自告奋勇,和刑侦队的同志们一道赶赴现场。那个现场就在九龙潭边的老磨坊里。
说起那个九龙潭,引起了我的回忆。我不得不先说一段插曲,描绘一番九龙潭的绮丽风光和险要。因为,这案情的发生与发展都与这壮观可怖的九龙潭有关。
“这我知道,我也是家乡人,对九龙潭、老磨坊都比较清楚。”
“不,你陈老兄(从这时起我就称呼他陈老兄而不称他陈局长了)虽然也知道九龙潭,但老兄你从小外出读书,然后,参加工作,所以对家乡的山水我比你更清楚一些。你听我继续给你讲。
十五年前,我十八岁,还在九龙潭上游二十里地的青龙村当社员。有一次,我与九龙潭有了生死之交,差一点葬身在那里。那是一九八一年春夏之交溪水上涨的季节,我随父老兄弟一起将年前砍伐的松杉圆木弄下山溪,扎成本排,然后棒篙一点,跳上木排,在浪花里前进,享受着乘风破浪的神韵和潇洒,打算把木料运送到公社林业站去,然后买回一点返销粮。
哦,老兄,你大概也知道;九龙溪的洪水暴涨起来是多么凶啊!它翻滚着。咆哮着向前奔腾,一会儿冲向左边的悬崖,把千疮百孔的狰狞怪石拍打得七房生烟;一会儿冲向右边的陡壁,把千万颗玉珠抛上枯松倒挂的绝壁之上。本排在激流中东奔西突。一篙没撑好,就会撞下石壁或暗礁,被崖石撞得七零八落,使放排人失去依托,落入惊涛骇浪之中做个水鬼。那时我虽然年轻力壮、熟悉水性,但是放排却是初次,不但没有经验,而且:看不清水路。因此队长放心不下,就亲自给我当“领航员”,由他撑排头,我来撑排梢,并且告诉我,遇到险情要当机立断,看他如何行动,跟着他学。我记住了,不敢稍有松懈。不过一个时辰,木排冲出一段峡谷,到了一个水流比较平缓、大约有五百米水面的狭长水潭,我不由得浑身轻松起来,将木篙横横地放在木排上,任由木排缓缓漂流。然后坐在排面上,从塑料包里取出草烟和汽油打火机,卷了一筒旱烟吧哒着,正惬意时,忽然感到排尾上翘,排头下沉,速度加快,有失平衡,抬眼一看,木排被往下倾斜的急流推进了狭窄的潭口,潭口两边是突兀的,好似长堤一样的长形巨石,洪水被巨石挤进如同壕望一样的石槽之中,成25度角向下倾倒,洪流奔腾之声如雷,震耳欲聋。正在心慌,忽听队长大喊一声,从排头飞跃而起,跳离木排,登上左边的巨石,随即对我大声吼叫,喊声却被洪水奔腾之声淹没了。但我心里知道,他一定是在喊我跳高木排,像他那样登上巨石,可我被吓得魂飞魄散,一时不知道如何起跳。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队长的木篙伸到了排尾,求生的本能让我死死抓住了那根本篙,然后被队长扯下水,拖“上了岩石。上了岩石愣眼一看,不由得心惊肉眺,原来,那洪水冲过石槽之后,就成90度角奔下悬崖,形成落差二十多米的飞瀑,像是无数条黄龙在咆哮着朝九龙潭倾泄,把九龙潭冲起满潭的泡沫,卷起数米高的浊浪。那木排头朝下尾朝天地扎下去,直插潭底,颠三倒四翻滚了一会,才漂上水面,又几经沉浮,才漂到潭口,顺流而去了。队长告诉我,那就是九龙飞瀑。即使是枯水季节,那九龙潭也是深不可测。潭底有九个无底洞,传说是九龙出没的龙眼。古往今来,不知有几多捕鱼人和放排人葬身于此。”
“这我知道。那潭边的确住着一户姓王的人家。小时候,我还在那磨坊里玩过,但是没有敢下九龙潭的。你说吧,那磨坊里现在的情形怎样?了解这些情况,也许对我们今后破案有用。”陈功插话道。
二
那磨坊倚着九龙潭左边的悬崖坐落着。我那次幸免于难之后,经过了那里,并在那里烘干了衣服。磨坊虽然已经古老,但仍是九龙村的粮食加工厂。你倘若记忆清楚的话,一定记得飞瀑之上的王八潭口石槽旁边的岩石低四之处有一条水渠,是前辈石匠开凿出来的。水渠把溪水引进来,通过一个长满了青苔的木闸口,泻进一条宽约二尺、长约两丈的木视,冲动着巨大的木制水轮,磨坊里的石碾、石磨就都反时针方向转动起来。到达现场之前,我向同行们叙述了我的故事,介绍了那个磨坊。到了镇政府,我们又打听了磨坊主的现实状况。派出所干警介绍说,磨坊主王恩的家庭情况比较复杂。他年轻时当过兵,现在已四十有五,妻子也是大山里的女人,叫张大妹,两年前亡故了。夫妇只生一子,名叫王小龙,18岁了,正在县里读高中,七月份将参加高考。王恩有个老母,名叫秀芝,已有七十四岁高龄,两眼失明,不能劳动了。他所指控的嫌疑犯是与他同母异父的兄弟王义,兄弟俩虽不属一个父亲,但都继承了外祖父的遗传基因,所以兄弟俩的外貌极其相像。你见过我国著名体操运动员李大双李小双兄弟俩吗?假如没有人介绍,人能区别谁是老大谁是老二吗?不过,李大双李小双很英俊,是王恩王义无法比拟的。这王氏兄弟都是小眼、塌鼻、阔唇,酷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王义住在离老磨坊一里以外的青竹湾,也是四十有三的人了,在九龙小学当体育教师多年,生活作风不检点,喜欢嫖女人。其妻名叫朱素珍,是个农妇,模样儿不错。他夫妇俩生了女儿取名王丹凤,也在读高中。就经济条件而言,王恩的负担较重一点,哪来三万元让人盗窃呢?
我们正在镇政府说话,却见一个农民模样的中年男子急急忙忙跑进政府大门。镇政府的干部看了,有的说来者正是王义,有的却说是王恩。我暗自猜想,这同母异父的兄弟果真相似无二、难以分辨么?但是王义是嫌疑对象,据说证据比较充分,绝不会来自投罗网。我这样猜度着,第一个迎了上去,见他蓄着一头短发,虽然发黄,却无霜鬓银丝,黑红的四方脸膛,眉毛稀疏,眼皮单薄,眼角下拉,鼻梁不塌,鼻翼扩张而又肥实,与那双小眼很不协调,扁形的大嘴,像娃娃鱼一般。可以说,他的这副模样,的确有点儿粗俗,可以想象,王义也是这般模样。
“你到底是王恩还是王义?”我问道。
“我是王恩。你们怎么老把我认成王义?该死的家伙你们不认得么?他脸上有雀斑,左边鬓角边上有一颗绿豆大的黑痣。我怎么会是他那个样子?”
“你来干什么?”
“干什么:反映情况!那该死的王义责怪我报案,昨天下午跳水自杀了!”
我们都吃惊不小。报案不到24小时,正在我们赶赴现场的时候,嫌疑对象却跳水自尽!我县公安机关办了数以万计的盗窃案,像这样的情形还是头一次遇到。于是,我们急忙赶到出事地点。意想不到的是,王义跳水自杀的地方正是九龙潭。时值多雨季节,九龙溪水尚未消落,九龙飞瀑以雷霆万钧之势在悬崖上咆哮着。瀑布的水头扑打着撞击着水潭,搅起一堆堆混浊的大浪,浊浪朝水潭边缘的山崖扑打过去,把石壁拍打出团团烟雾,浪头触着石壁又卷回来,涌起一堆堆泡沫。大伙站在突死的岩石之上,观看着这个前所未有的自杀现场,不由得惊骇万分。
“你说他跳水自杀,有谁见过?”刑警们询问王恩。
“是我亲眼所见。”
“说说当时的情形。”
“情况是这样。就在昨天,四月十一日早晨,我找到王义,要他退我钱,免得我把他告得坐牢。他就和我争吵,不承认输了我的钱。我说,只有他知道我家里有钱,只有他熟悉我家的情况,只有他在四月十日晚到我家去过。他说,这件事讲不明白,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如果我把他逼上死路,就要我承担逼死人命的刑事责任。我以为他是故意恐吓,不在意。没想到,就在下午五点钟的样子,有人挑了一担谷子到我碾房里碾米。我就去抽闸放水,刚走出屋子,来到水闸旁边,就见王义站在这岩石的前端。我正莫名其妙,就见他纵身往下一跳,掉进九龙潭了!我想,他这是畏罪自杀!他等待我出现在水闸旁边才自杀,是为了嫁祸于我!”
“那么,你看见他的尸首了么?”
“没看见。只怕是被洪水漩进九龙眼了。或者是被冲到下游去了。反正,没见他冒头。”
“还有谁看见?”
“我不知道是否有其他人看见。他跳水之后,我马上跑进磨坊,喊那个来碾米的人作见证,证明王义不是被我所害。”
“那人是谁?”
“他正是我们村的治保主任杨根生。他今天还在磨房里磨麦。”
大伙走进磨坊,上上下下地看过,才知道这磨坊是一个特殊的地方,它傍崖而起,从左侧溪岸贯穿全村,通达上游黄龙坡、青龙村的一条小路,正好从屋子的后循和峭壁之间穿过,像是一条暗道。凡是上达黄龙坡、青龙村,下至九龙村、镇政府的行人都必须从这屋子的后檐下走过去,别无其他选择,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扼要之处,这屋子分上中下三层,第一层屋子的外侧是一片竹篱,竹篱之下就是起自九龙潭边缘的悬崖,悬崖有两丈来高。原来,这第一层屋子是建筑在梯形的第一层悬崖顶端的平台之上的,屋内有一根粗大的横轴,连着屋外的大水轮,横轴上安装着一个木质转盘,转盘边缘装着木质坚硬的齿轮,屋子中心有一根竖轴竖着,竖轴上达第二层屋子,其上也安装着一个转盘,安装着同样的齿轮,大小轮转动着粗大的横轴,横轴上的转盘拨动竖轴上的转盘,那竖轴也就旋转起来,磨坊里的石碾、石磨就跟着旋转。第二层屋子有三问房子,一间是碾房,另一间是老妇人秀兰的卧室,还有一间是厨房。这中间的三间房子都开着一个后窗和一扇后门,越过门槛,就是那条阴暗的小道。第三层只有两间房子,一间是磨坊,一间是王恩的卧室。上中下三厘都有楼梯相连、我们进去的时候,水轮正在嘎嘎作响地转动,碾房内一根粗大的呈145度的弓形木和一个直径将近一米的圆形石滚被那根从第一层屋子中间竖起来的竖轴带动着,一架巨大的圆规在装着谷子的石槽里无休止地划着圆圈,将稻谷碾成黄白相间的混合物。三楼的磨坊里,石磨也在转动,一位蓄着长发、面子微黑、粗眉大眼的年青人正在往磨眼里大把大把地喂麦。他证实王恩在昨天下午的确慌慌张张地跑进了碾房,对前来碾米的他大叫大嚷,说王义跳水了。他当时跑到九龙潭口去看过。
“尸首呢?”我问。
“没看见。”
“这就怪了!”我正惊诧,从秀芝卧室里传来悲凄的哭声。双目失明的老妇人和她的儿媳——王义的妻子朱素珍在那里悲痛欲绝。见警察到场,朱素珍突然哭得更加响亮,一个响头磕在大伙面前,一面诅咒王恩,一面要求警察为丈夫洗冤报仇。这妇人只是悲号。
不用询问,看这场面,王义跳水自杀已是事实。但是,王恩哪会有三万元被盗王义在此案未查明之前怎么会跳水自尽?自尽了怎么又不见尸首?
我们围绕这些问题进行了调查。原来这是一个比较复杂的家庭。王恩的祖父名叫王禹,是老磨坊的创始人,乱世之中,这王禹哨聚山中亡命之徒,当了土匪连长,抢了些钱财,就舍下这磨坊到镇上去住了。镇上染房老板黄保中虽然模样不俊,南瓜般的脸是配了个塌鼻梁、小眼睛、大嘴唇,但他的女儿秀芝却如花似玉、被王禹的儿子王季英看中,这王季英在一九四八年成了国民党军中的上尉军官,算是有权力有势。秀芝就成了他的妻子一九四九年中秋节生下了王恩,解放军南下的时候,王季英丢下母子去了香港,然后逃往台湾。王季英的家族中有一个名叫王本华的,成年未娶,又暗恋秀芝姿色,趁王禹患病无人照料之机,曲意迎逢,照顾王禹,并借机强行占有了秀芝。一九五一年怀上了王义,王禹无法,就认王本华为用子。秀芝见木已成舟,也屈从本华做了妻子。一九六七年,王禹一家老小被首批赶下农村,只好回到九龙村,又住进了已经破烂不堪的老磨坊,当时的大队革命委员会并不准许他们营业,只准他们居住,日子过得十分艰难,没几年,王禹死去,埋葬在九龙潭下游不远的地方。八十年代初,田地承包到户,秀芝才重操王季英祖业,请来木匠、石匠将磨坊修整一番。恢复了磨坊的转动。但是一九八六年,王本华也命赴黄泉。就在这时,台湾那边有了信息,她得知王季英不仅没有死,而且有了数万元资产,于是她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得到王季英的好处。不出所料,一九九四年中秋前夕,王季英回大陆探亲,寻到了秀芝,认了他的儿子王恩和孙子王小龙,并当面给王恩一万美金,却把王义冷落在一边。王义见了,既羡慕而又嫉妒。于是向母亲诉说了心思,要求母亲向哥哥王恩求情,把一万美金折合的人民币分给他三到四成。母亲秀芝心想,兄弟俩各有其父,但都是她亲生,况且王义经济较为困难,他女儿丹凤很快就要高中毕业,报考大学正需要钱。因此,也就为王义说情。可是王恩说自己中年丧妻,还打算娶个女人,况且有个儿子也要上大学,开支也不小。秀芝无法,只好以王本华生前对老父王禹进行了关照为王义说情。王季英情面难碍,只得将自己的一枚金戒指给了王义。王义哪里瞧得起这小小的施舍,禁不住暗生怨恨。不过七个多月,这盗窃案就发生了。案发之前,王恩把本来已经存入银行的现金(人民币)取了三万元,收藏在三楼上一个木箱里面,准备大做一回木材生意,没想到第二天晚上就被盗了。秀芝说,被盗的那天晚上王恩去了县城联系木材商,顺便看望小龙。她睡到半夜,突然听到有人上楼的声响,以为是王恩回来了,喊了几声,回答的却是王义,后来,王义呆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回去了,因此,她也断定那钱是王义拿了。她请求王恩不去报警,说是兄弟俩商量,实在王义不肯还钱,她做娘的再向王季英要一笔钱。但王恩不听,去派出所报了案,这样,就逼得王义自尽了。
“可是,派出所民警勘查现场时;只发现木箱弹子锁的铁绊被撬,别无其它痕迹,这能证明此案是王义所为吗?他的赃款呢?三万元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我当时提出疑问。
“这是属于你们警察调查的事了。如果我见了赃款,就可以把钱追回来,还请你们警察干什么?”王恩分辩说。
“是呀!抓盗抓赃,赃款都没见到,你凭什么说那钱是王义偷的?说不定是你把那钱放在野堂客(情妇)家中藏起来了,反倒过来诬害我男人。警官先生,你们可要为我作主明!他没有了女人,哪会不在外面找野堂客的?”朱素珍又跪在地上大哭起来。
为了查明事实真相,我们暂时放弃了对这两个女人的询问,立即赶往王义家中搜查。搜查出乎意料地顺利,结果却是王义的遗书为自己的盗窃作了证明。这位体育教师在他的记本里写道:
警官先生,请不必为此案花费精力。王恩的那笔横财虽然没有我的份,但却有我父亲王本华的份。王季英去台之后,是我父王本华拉扯母亲秀芝和王恩度过了几十年艰难岁月,并且是他为主禹养老送终。王季英应该摄答我父的恩情。我父不在世了,可我还在。王季英应该从感激王本华的角度来关照我,王恩也应该把我视为亲兄弟。然而,他们都无情无久。既然如此,我代管亡父把那钱拿一笔来,本来无可厚非。但王恩报了案,要送我入班房。我知道,从法律上讲,这钱是我非法占有,我会被判重刑;但是从情义上讲,这笔钱给我也是应该的,我获得它,心中无愧。既然如此,我就不愿将这笔钱退给王恩。我将它烧成了灰烬,连同往事人情,都付与东流溪水,然后,我将以死的方式来抗议这个世界,抗议世态炎凉,抗议那些无情无义的人,让他们永远为这件事羞愧,永远不得安宁,连王禹的灵魂也不得安于九泉。我死之后,我要素珍也不必悲伤。你本来就软羡哥哥王恩的福气,他又没有了妻室,你可以干脆与他共同生活,这样,王季英在羞愧难当之后,会把你当作亲生儿媳妇的,从而得到经济的帮助,女儿丹凤也就不愁上大学的钱了,我死也螟目了。
只是我死也不承认偷了那笔钱,我应当得到那笔钱,我本来可以把这笔钱留给丹凤,但我料定丹凤事用本了这笔钱,那狠心狗肺的家伙,会从她手中夺走的。
王义绝笔
四月十一日上午
看到这里,大伙认定王义是此案的案犯无疑。但是有两个疑点在我脑海里膨胀、壮大:那三万元真的被烧成灰烬了吗?王义跳水自尽怎么不见尸首?
“真有那么点意思。”陈功感兴趣地说:“冒犯罪之险以谋之,以自杀身死弃之,真是不可理解,后来如何?”
后来,朱素珍把亡夫的丧事办得煞有介事,但王义的尸首始终没有找到,过了三天,溪水消退,发动群众沿溪寻找,也只见潭底同几个黑漆漆的“龙洞”;于是大伙推测,那尸首一定被冲入大河,然后被河水冲积的某个沙滩埋葬了。企图发动河岸群众协助寻尸的启事发出了许久,仍然没有任何信息。
就这样,一起三万元的盗窃案以案犯的跳水自尽宣告结束。至于王义的尸首,前后用各种方法查寻半月没有着落,我们也失去了寻找的信心。对社会舆论界,我们以“悬案”称之,可在我们办案人心中,此案已经成了难以查明的死案,或者说是永远沉睡的积案。老百姓普遍认为公安机关已经彻底将此案查破,有关小报说此案已真相大白,我们都默认了,我们不需再花精力,也无需公布疑点,为自己脸上抹黑。
“既然如此,你还给我说什么呢?没有下文了?”陈功失意地说。“且慢。”我说。
刚撤兵,已是初夏。然而案发二十天之后,也就是五月一日,县局突然收到一封海外来信,是海峡那边王季英写的。他在信中说,听到王恩三万元被盗,而宣布破案之后都未找到失窃款,不由得对大陆警察的办案行为是否合法大生怀疑。指责我们草率从事,要求安排得力的警官特此案真相查个水落石出,找回那笔失窃款,而且要来大陆亲自看结果。看到这封信后,头儿们暗暗叫苦,为了不失大陆警察体面,只得顺应那位老人的要求,安排我去了结那起悬案。局长在给那位老人的复函中称赞了我办理疑难案件的耐心与能力,承诺一定会有个令人满意的结果。其实,我只是一个由教师改行、半路出家的警察,舞文弄墨还可以,实际办案却缺乏经验。我自感倒霉。明摆着难以了断的悬案却摊在我这个只会纸上谈兵的警察身上,实在难以勇往宣前。刑侦队长却用诡秘的眼光和一个不可抗拒的手势将我招呼到他的办公室,低声说:
“放心,我绝不会为难我的部下。我推断这个老头绝不在乎那几万块钱。过了一段时间,他就会息事宁人。不过,你去调查一下,也不必苛求自己办那些能人都办不到的事。应付一下就行了,不必太认真。喔,你说怎么不派遣高手神探?当然喽,我并没说你不是块好钢,如果你运气好,也算是我的福份。至于法定的两人以上办案的规定,只有让派出所同志配合你就行了。”
我恍然大悟,自卑而又自豪,想哭而又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