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1
滴答,滴答。
墙上的钟表均速走着,云舒盯着看,慢慢走了神。
这里是梁叔叔的办公室,装修很老派,因而有一种肃穆的庄重,显出一点压迫感。
同梁叔叔给人的感觉很像,严肃、端正、一丝不茍。
像那种运筹帷幄的大家长,叫人不敢轻易冒犯。
云舒对梁思谌的惧怕,其实很大一部分来自于梁正平的映射,梁思谌跟他爸爸在某些方面很像。
如果云舒对梁思谌的畏惧有两分,那对梁叔叔的畏惧大概有七分。
那种畏惧并不是他有多么的冷酷和无情,而是敬而生畏的畏,会害怕做错事被他知道,会害怕他因为你的某些举动而失望。
因为渴望得到他们的认可和喜爱,所以力求表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这是她从小到大的行为准则。
她努力营造的好孩子的形象,如今就像是薄薄一张纸,一戳就要破了。
没有妹妹会跟自己的哥哥发展出这样的感情,尤其他们从小到大都亲密无间,爱情掺杂亲情之后,哪一种感情都变得不够纯粹。
就好像,要亲手毁掉自己多年来建立的信仰。
梁思谌大约永远不会懂这样的感觉,他从小到大拥有的太多,所以不害怕失去,云舒没有,她手里能攥住的,只有很小很小的一点,每一分的丢失都会压垮她。
她那么珍而重之的感情,不敢轻易将它们悬在钢丝上。
云舒无法给他阐明这种内心曲折的感受,也知道这是她自己的劫难,她必须要自己去面对自己的内心。
唯独这件事,他永远也帮不了她。
哪怕他为她挡在叔叔阿姨面前,也不能让她宽慰一分,因为她害怕的,从来不是被指责。
云舒好半天才回过神,揉了揉自己僵硬的脸和酸涩的眼眶,努力让自己显得不要那么悲苦。
好在周阿姨去开会了,大概半个小时后才会回来,她低头,翻看一本杂志,密密麻麻的字像是蝌蚪,慢慢游动着。
她又走神了。
梁叔叔因为最近生病了,周阿姨来替他盯着,季度展销会的关口,要处理的事情多,梁思谌又空降CEO,周阿姨可能也害怕他镇不住场子。
早上上班的时候,周邵红随口说了句:“走啊小舒,陪阿姨去上班。”
云舒当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点了点头。大概是心虚,觉得阿姨可能发现了什么。
是试探吗?
还是别的……
她脑子里一瞬间天人交战,在极短的时间里,大脑是无法理出明确的逻辑的,所以即便她很冷静,还是在一瞬间失去了理智,连拒绝都不敢,稀里糊涂上了车。
到了车上她才知道,是蔡姐说她最近在家里闷闷不乐,又说昨天去参加完同学会,她的情绪就很差,周阿姨只是想叫她出来透透气。
她松了一口气,但又莫名感觉到难过。
司机开了一辆保姆车,颖姐也在,熟练地给周邵红泡咖啡。
颖姐笑着问云舒一句:“小舒也来一杯吗?”
云舒木然地点点头,或许她自己都意识到自己太僵硬,于是笑了笑,“帮我加两份糖,谢谢颖姐。”
“小舒吃什么都爱甜一点,以前少爷怕她蛀牙,看得紧着呢。”颖姐看向周邵红,“转眼都长这么大了。”
说起来,俩人也就差五岁,但大概梁思谌对两个妹妹太严厉,管教很多,总显得年龄差很多。
周邵红也不禁感慨:“时间过得真快,梁思谌今年都……快二十六了。”
“少爷要是勤快点,您都能抱孙子了。”颖姐打趣。
周邵红短促笑一声,“他那眼光比天高,性格也差劲,自己都满不在乎的,还是寡着吧。”
她在翻看平板上的新闻,顺便看一看股市行情,她今天穿一身职业套装,偏休闲,正式又不失优雅,云舒记得刚来梁家的时候,周阿姨还很忙,那时的她明艳动人,仿佛电视剧里常演的那种事业女大佬,眉目温柔,但又杀伐果断,好像什么事对她来说都游刃有余。
她太光芒四射,云舒对她仰望更多,因为崇拜,所以不敢亲近,而周阿姨又不是一个很会照顾别扭小孩的人。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云舒真的觉得梁思谌就是她的全部,是她溺水时能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
可照顾是一回事,论起恩情,她真正的贵人是叔叔和阿姨,她欠他们更多。
而且越长大,她越能明白,她从他们身上得到了多少。
屏幕上的线条乱七八糟,云舒一概看不懂。
其实从前阿姨试图教她,但那时还小,人又敏感,被电视和网络上的一些论调影响,想要表明自己对梁家的财产毫无觊觎之心,每次都摇摇头,说自己看不懂、学不会。
久而久之,她就真的看不懂也学不会了。
而梁思谌从小就是往继承人方向培养的,很年轻的时候梁叔叔就会带他去公司,开会、见客户,有时重要的宴会,都会带上他。
至于梁思悯,当年梁爷爷的太太是个混血外籍人,家世显赫异常,英年早逝后梁爷爷就常年定居她的家乡了,孤独一个人。
当年梁思悯还很小的时候,就和爷爷很亲,一次探望过后,夫妻两个就和梁思悯商量,留她在那里陪爷爷一起住。
她的姨奶奶终身未婚,对梁爷爷一直有偏见,但却对这个很像奶奶的小孙女感到亲切,她去世后,所有的遗产一部分捐给了慈善机构,剩下的全部留给了梁思悯,并给她建立了大额信托,据说所有资产加起来,足够她挥霍几百年。
这些不会有人放在明面上讲,但云舒心细、早熟,什么都察觉得比别人更快更细致,她从很早时候就清楚地知道,尽管她在这里住了十几年,但其实她根本就不属于这里。
过了会儿,周邵红忽然偏头问云舒:“对了小舒,阿姨问你,你们年轻人……很排斥相亲吗?”
云舒的心还是提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想起汤斯嘉,博亚的汤赫平唯一的独生女。
她和梁思谌差不多同龄,两年前的那个冬天,周阿姨就在试图安排两个孩子见面。
但一个在美国,一个在英国,梁思谌不想见,各种托词,对方不知道怎么想,但明面上是说,学设计的,这两年在跑展,很忙。
不过据说,年初已经回来了,在一家大型服装公司做某个系列的特邀设计师,同时也在筹建自己的品牌。
云舒见过她的照片,很漂亮、明艳,落落大方,和梁思悯是一类人,但更温婉一些。
云舒勉强笑了笑,那笑容既有解脱,又有苦涩,那一瞬间她并不能确定自己怀抱着何种的心情,只是回答:“应该也不是,很多人只是觉得相亲比较容易遇到……不正常的人。”
周邵红点点头,若有所思了会儿,突然感慨一句:“小舒你也不小了,在学校有遇到喜欢的人吗?”
人在心虚的时候反而会特别冷静,云舒去钻言语的漏洞,认真说:“学校课业挺重的,我不太出门,也很少参加活动,几乎不认识什么异性。”
因为她同梁思谌在一起,也根本不会去关注别人。
周邵红有些遗憾:“你选的这个专业,也的确是太辛苦了。”
云舒没再说话,一直到办公室,脑子都乱乱的。
反复在想相亲的事,如果梁思谌和汤斯嘉相亲,她们大概会很相衬吧,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都是很匹配的-
开完会出来,梁思谌跟在母亲身后,扶了下眼镜:“妈,亏你想得出来,叫云舒陪你来上班,你嫌她在家里太清闲?”
周邵红瞥他一眼:“碍着你什么事了?”
“谁养大的谁心疼。”梁思谌淡声说道。
身后他的助理都忍不住擡了下眉头,像是听到了什么家族秘辛。
周邵红忍不住拍了他一巴掌:“胡扯八道什么,要点脸。”
梁思谌唇角绷得笔直,不耐烦地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哼声:“她最近心情不好,你别闹她了,让她回家休息吧。”
他知道母亲是好心,梁思悯毕业就去环球旅行了一个多月,跟自己几个外国朋友满世界疯玩,大概是疯野了,回国怎么都不得劲,没几天就南下去南城了,短时间内大概不愿意回来。
他现在刚进公司,忙到一天到晚不在家。
云舒性子安静,朋友本来就少,家里又没人,周邵红想要带她出来散散心。
可她大概不会知道,现在她最不想跟她和爸待在一起。
周邵红看了儿子一眼,这一看就是知道点什么,狐疑道:“又是你惹的?”
梁思谌扯了下唇角,半晌干脆认下了,“嗯。”
“从小到大对她最好的是你,没事总惹人家的也是你,你是不是有病?”周邵红一向不太干涉两兄妹和云舒的相处,多养一个孩子并不是那么简单的多添一双碗筷的事。
她很少干涉只是觉得在这个家里,她和梁祯元夫妻两个毕竟是长辈,再亲近也很难和孩子们变成真正平等的朋友。
云舒如果想要在家里过得舒心,还是要看两兄妹对她的态度,甚至早些年她都想过,如果兄妹两个无法接受,她会给云舒另行安排去处。
所幸他们相处得一直不错,尤其梁思悯,她在国外长大,接受的思想和教育和国内稍稍有些偏差,她这个人连梁思谌都不放在眼里,俩人一言不合就吵架,一度要动手,丝毫兄友妹恭的氛围都没有。
如果她和云舒处不来,那真的会让她很头疼。
但她最担心的梁思悯却一直很喜欢这个妹妹,对她并不算热络,但无论大小事上都称得上亲近和友善。
她那种自我的性格,都常常骂梁思谌神经病,觉得他对云舒忽冷忽热,一会儿好得过分,一会儿差劲得离谱。
周邵红这几天虽然在忙,但还是很留意云舒,她最近常常把自己闷在家里,什么也不做,只是坐在影音室里一部接一部地看电影,蔡姐说她不间断地看,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起来很专注,但更像在走神。
好不容易去参加同学会,回来情绪好像更差了。
她实在没想到是梁思谌这个狗东西。
挨了句骂,梁思谌反倒笑了下,“我确实有病。”
周邵红擡手要打他,忽然发现这孩子已经长得这么高大了,两个人并肩走在一起,儿子都比自己高一个头了,她需要把手扬很高才能打到他脑袋。
是啊,早上还在说,他都快二十六了。
“你都这个年纪了,一点做哥哥的样子都没有。你到底干什么了?”
有那么一瞬间,梁思谌很想不管不顾地坦白,但想到她昨晚的样子,忍不住又有点烦躁,他不想逼她太紧,更不想再听她说一句“算了”。
“我跟她的事,你别管。”
“我管不了你了?”周邵红点点头,“我限你今天内哄好了,不然我跟你爸讲,让他去管你好了。真是皮痒了,跟你妈叫板。”
周邵红碎碎念,“小舒的性格也是软,要是梁思悯早就把你脸给挠稀巴烂,我看以后要给小舒找个强势点的老公,不然不得被你欺负死。”
说完,似乎又觉得不妥,“太强势也不好,万一受欺负的是小舒呢。我还是觉得汤家那几个孩子不错,改天让小舒去见见。”
“妈!”梁思谌一句“我不许”差点就脱口而出,他皱着眉,“你别添乱,她还小,见什么见,一个个歪瓜裂枣的,你可真会挑。”
周邵红掐他的胳膊:“汤家好歹和我们家有私交,你胡扯八道什么。而且人怎么了?至少比你懂礼貌,说话好听。”
梁思悯不喜欢汤家那几个小辈,觉得性格软,但读书人,身上书卷气重一点,也不是什么坏事,看起来温文尔雅,一看就教养很好的样子。
梁思谌不悦地抿了下唇,半晌又强调一句:“她的事我会管,你不要插手。”
周邵红气得脑仁疼,进办公室的时候还在扭头跟徐颖说:“梁思谌以后生了孩子,我看比他爸还烦人,强势霸道不讲理,到底谁给他惯的。”
徐颖笑了笑:“少爷还年轻,性子傲了点,脾气……确实有点……但也不是坏事,他不是是非不分四六不通的人,至少镇得住场子,他入职这一个月,手底下人被他管得服服帖帖,公司里对他印象很不错的。”
年轻、野心勃勃,虽然强势冷漠了点,但赏罚分明,张弛有度,大小事处理得井井有条,身上毫无年轻人的青涩和莽撞,沉稳老辣,很有梁董的风范。
周邵红不是在说这个,但也没再说什么。
云舒听到梁思谌的名字,下意识绷紧了背,迷茫地看着周阿姨和颖姐。
她最近的状态实在太糟糕。
周邵红微微叹了口气,到云舒旁边坐着,攥住她的手,语重心长说一句:“梁思谌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要因为他对你好你就要事事包容他。他要是惹了你,你跟阿姨和叔叔说,我帮你做主,你实在不想说,那觉得不高兴就同他吵,吼他,你就是打他一顿又如何,他敢还手都不用他爸,我就能把他腿打折,哪有做哥哥的天天欺负妹妹,你也是太惯着他。”
说完,眉头都忍不住皱起来,“你这样是不对的小舒,你再爱一个人,都不该无条件包容他,对谁都应该这样,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一直觉得受照顾,但不是这么算的,选择留下你是叔叔阿姨的决定,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你那么小,叔叔和阿姨既然做了决定,就有照顾你教养你的责任。我们不求你回报,更不希望你为了想要回报而容忍一些错误的发生,这违背我们的初衷。而且我们相处这么久了,早就是家人了对不对?家人的确要互相包容,但不能只一味地包容别人,觉得不舒服不高兴了就要讲出来,哪怕吵吵闹闹都没关系,解决的是事情,并不影响我们还是一家人。”
周邵红很少这样同云舒促膝长谈过,因而这会儿忍不住多说了两句,但看她神色,又觉得自己是不是一直以来都不够关心她,她和梁思谌梁思悯不同,那么小就失去父母,性子敏感,人又柔弱,难免会更需要关心和爱,她一直觉得梁思谌照顾她教育她都挺好的,但却并没意识到,他们本质上是同龄人,她不该把自己的责任转移到同样是孩子的梁思谌身上。
她是刚刚同梁思谌说话,突然意识到,两个人的关系似乎有了一点扭曲,并不是她以为的那么兄妹情深。
云舒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那是一种下意识的生理反应,一个人可以忍受很多委屈,但被爱着的人关心就会内心失控。
所有积压的惶恐不安在这一刻骤然爆发,尽管她知道自己不该委屈,也不该在周阿姨面前崩溃,可她还是难自控地想要从她这里寻求温暖。
周邵红把她轻轻抱进怀里,她从小养到大的孩子,怎么不心疼,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冲徐颖使了下眼色。
徐颖跟夫人太久了,一个眼神就知道怎么回事,于是过去请少爷。
梁思谌推开董事长办公室的门,就看到云舒窝在他妈怀里,她哭起来无声无息的,眼泪断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眼神像某种食草动物,温和无害,带着对世界的惊恐和无助。
偶尔抽噎一下,周邵红都会心疼地轻拍她的背。
梁思谌:“……”
云舒其实是个很倔强的小孩,柔弱,但是坚韧,从小到大很少哭,因而哭起来的杀伤力惊人。
他丝毫不怀疑,她再哭两声,他妈会当场用高跟鞋把他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