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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49

    重症监护室每天半个小时的探视时间早就过去了,梁思谌还是一动不动守在病房外,他那张惯常冷峻矜傲的脸上此时是一种叫人揪心的空茫,以至于周邵红几次过来都不敢吭声,总觉得打破他的沉寂,迎来的会是他毁天灭地的绝望。

    梁思谌从小就跟别的小孩不太一样,聪慧、多思,但很少在意什么,或许是什么都很容易得到,也就无所谓失去,云舒是他生活中的误闯进来的例外,他也不是一开始就跟她相处良好,那是漫长的磨合和适应,因为他在意她,现在想来,或许也不仅仅是兄长对妹妹的在意,他从第一眼见她,就觉得她与众不同。

    连周邵红都不得不说一句那是命运的巧合。

    在那之前,梁思谌从未对任何同龄人表达过喜爱,他天性就凉薄,仿佛是聪慧带来的副作用,他甚至偶尔厌恶人类,那种孤僻和自我滋生傲慢和更大的孤僻,周邵红不止一次去询问医生和心理医师,他没有什么身体或者人格上的缺陷,但长此以往会不会出事她并不知道。

    那种出自于母亲本能的忧虑常常会被误认为是小题大做,梁正平试图劝说她梁思谌很像他爷爷,那个上世纪堪称传奇的汽车大亨,周邵红却感觉到更加的担忧,因为梁友明不到六十岁就移权给自己儿子,一个人远赴亡妻的出生地寡居至今,他每年都会花很多时间去全世界旅行,只有他一个人,偶尔会带上亡妻的遗物,他如今已经八十岁高龄,但依旧会时不时去爬雪山、潜水、冲浪……进行一些极限运动,那种近乎疯狂的生活状态使他显得年轻,但同时也具备一种莫名的癫狂和神经质,他似乎早就不在意生命。

    守着对一个人的怀念度过近三十年的光阴,周邵红觉得匪夷所思,同时她也害怕自己的儿子会变成那样。

    她自诩开明,从小到大对梁思谌和梁思悯都给予了通风的宽容、理解、爱,和自由。允许他们自由生长,但偶尔也会自我反省,是不是自己做错了。

    梁思谌把所有的爱都投注到云舒身上,她向来都放任不管,她觉得一个人愿意把自己的爱分享给谁都是他们的自由,爱总归是无罪的,一个哥哥愿意倾注无限的爱意给妹妹,是他们共同的财富。

    梁思谌不顾一切地想要救她,宁愿倾其所有也想换来一线生机,如今她却还是生命垂危地躺在了这里。

    他无法面对失去她的可能。

    可生老病死,从来都不由人的意志而改变。

    他所有的骄傲自尊,在生命面前不堪一击。

    他害怕了。

    云舒的伤是几个人中最重的,她本就被捅伤了脾脏,车辆剧烈撞击下玻璃碎片刺进她的胸肺,她进手术室的时候,大出血,脾脏破裂,浑身多处骨折,胸部贯穿伤……整个人像是泡在血液里。

    手术室的灯亮起后,外面是死一般的沉寂,梁思谌起先还在配合警方收尾,询问梁思悯和季旸的状况,可很快病危通知就下了。

    术中大出血,玻璃碎片卡在心脏最危险的地方,她的情况非常糟糕。

    梁思谌去签字,手抖得握不住笔,喉咙腥甜,再次吐出一口血。

    护士终于发现了他的不对劲,强制他去做检查。

    剧烈悲痛下的过度应激反应。

    梁思谌昏迷了一阵,但很快就醒过来,精神却支持不住,眼球颤动,不断地睁开眼又闭上,直到周邵红意识到他还在担心云舒,俯身告诉他:“暂时脱离危险了,已经送去重症监护室了。”

    他似乎这才安心闭上眼。

    梁思谌醒过来就一直陪着她了,她被送去重症监护室,依旧没有完全脱离危险。

    他很后悔。

    那种后悔自责像是潮水把他淹没。

    他在想,如果当初像杜少霆那样,守住分寸,是不是不会有今天这种事。

    他错了,他突然意识到,比起失去她,他宁愿和她什么也没有发生,守着她嫁人生子,好像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

    他的自私、刚愎自用和狂傲自大害了她。

    他记忆力不错,想起他跟徐新越第一次见面是在云舒一个学姐的庆祝派对上,那是云舒第一次对他分享生活中的烦心事和讨厌的人,他感到跟她更近一步,于是心情不错,再次出去的时候,整个人很有一种意气风发的感觉,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当众吻她、牵她的手,但他知道自己无论眼神还是身体,都无法自控地锁在她身上。

    乐极生悲,情深不寿。

    古往今来的悲剧,莫不如是。

    父母从小教他,在外人面前展露喜恶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他的喜欢给她立了个靶子。

    而他甚至一直没察觉到。

    新年之际,梁思悯跟季旸去度蜜月,季梁两家都很多事要处理,他预知到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很可能都无法去见她,所以在年后云舒回医院的时候,是他亲自开车去送。

    回程的路上被追尾,整辆车差点冲出护栏造成不可预估的后果,但他运气不错,车技也过得去,堪堪几厘米微小的差距躲过了致命的伤害,他多疑,意识到是意外的可能性不大,所以着手去查了。

    证据确凿,是季旸的两个叔叔其中某一个在从中作梗,他没有交给梁思悯,直接给了季旸,因为打心眼里觉得如果这种事处理不好,不够资格娶他的妹妹。

    而如今,他又有什么资格去评判季旸,他同样愚蠢而无能。

    他那样谨慎,竟然没多想一步,他是送云舒回来出的事,是否云舒也已经在对方的视线里。

    在等待她醒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里,他都在被自我审判着。

    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也忍不住祈求上苍,怜悯一下她,她那么小失去父母,那么努力地生活、学习,刚刚取得一点成就,还没好好感受生命带来的美好,不该是这样的下场。

    哪怕拿他的命去换-

    夜深了,梁思谌枯坐塑料长椅上,一动也不动。

    周邵红并不想打扰他,但最终还是叫了他一声,压着怒意:“梁思谌,你是个男人,你想让云舒醒过来还要看你那张死人脸吗?”

    她不再强调他是个哥哥。

    或许从一开始她就错了,她低估了两个人的感情,梁思谌并不是热血上头的性格,相反他有着超出年龄的谨慎和稳重,而这样的人,轻易不会越界,但失控就永不可能再回头。

    梁思谌此时眨了下眼,自嘲一笑:“该死的是我。”

    城中追车,犯罪直播,这件事无论捂得多严实,最终还是无法掩盖,媒体云集,报道铺天盖地,案情已经基本侦破,所有嫌疑人捉拿归案,警方那边没有阻拦的必要,梁家两个女儿加一个女婿全在ICU躺着,谁也无心去管外面那些破烂事,周邵红并不想梁思谌再分心,但此时也不得不告诉他:“舆论那边你最好在云舒出院之前处理好。”

    那些旧事还是不可避免地被翻出来了,时代变了,早些年无法接受的事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有些感情终究被道德禁锢,带上许多不可言说的隐晦色彩。

    她深呼吸了一下,对这件事向来不赞同的她却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软话:“没有谁该死,云舒也不是小孩子,我想她选择接受你也并不仅仅是怕你,她已经躺在这里了,没有时光机,一切也回不到最初,谁也无法重新做选择。梁思谌你要是有良心,就把这句话吞回去,如果她醒过来,你敢说一句类似的话,不用云舒,我都可以打死你。如果因为这个你犹豫了,不会有人劝你一句,我和你爸从没教过你当逃兵,事情搞砸了才想到当初不该开始,我只会看不起你。如果你退缩,我会安排云舒立刻离开国内,或许她想去的任何地方,将来她嫁人生子,跟你再也没有一点关系,你知道,我如果想做,会比梁思悯更加谨慎,也比她更狠心,你不会再有见她的任何机会。”

    梁思谌掌心覆面,压抑的悲痛如同潮水在身体里翻滚,那些曾经对云舒说过的每句话,都像刀子一样捅向他自己。

    他告诉云舒:有些事注定没有回头路,哪怕错了也该一错到底。

    可他该怎么弥补她受过的伤,她在手术室里两次心脏骤停,他在手术室外如万箭穿心,一瞬间仿佛置身海底,那种窒息、绝望和悲痛几乎摧毁他所有的骄傲和自尊,他后悔了,悔得痛彻心扉,如果她不是他女朋友,仅仅是寄住在家中的妹妹,不会遭受这种无妄之灾。

    如果不是他的疏忽,不会牵连到她。

    他无法说服自己这仅仅只是个谁也不愿意发生的意外。

    这个意外差点要了她的命。

    甚至她到现在还没有脱离危险期。

    如果……

    没有如果,他掐着手掌心,他根本无法接受任何不好的假设。

    “回去睡一觉,或者至少换身衣服,别要死要活的。今晚我守着,你要赎罪也要等云舒醒过来,你倒下了,她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半晌,梁思谌才缓缓颔首,终于起了身。

    他回头,隔着玻璃小窗看一眼重症监护室躺着的她,浑身插满仪器,甚至看不清脸,心电监护的滴滴声平稳而规律,但其实下午的时候急促地响过一次,他在那短短的几分钟里,仿佛死了千百次-

    云舒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仿佛走马灯一样,回顾自己的前半生。

    她记事很早,大概是三四岁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记忆,她的爸爸是个很脾气很好的人,喜欢做菜,沉默寡言,但是很勤快。

    他们一家住在外环的破旧小区,但家里总是收拾得很干净,云舒在附近上幼儿园,幼儿园的环境不好,爸爸妈妈总是发愁,想要送她去双语幼儿园,或许一公里外的那个国际幼儿园,但是要进去的条件很苛刻,等到上小学……又是一轮新的战斗。

    小小的云舒就已经知道爸妈不容易,总是很乖巧,从不乱跑,乖乖听老师话,爸爸给一个外贸公司的老板当司机,老板总是不按时下班,他也很难按时去接她放学,有一次整个幼儿园的小朋友都回家了,只有云舒还在那里,旧小区的民办幼儿园,老师拿微薄的工资,却要应付很多难缠的家长和小鬼,总是难免怨气,新来的莉莉老师很不喜欢云舒,因为她总是最晚被接走,害她每天都要加班。

    云舒小心翼翼地坐在门口的桌子上,眼睛时不时地看向幼儿园门口,祈祷爸爸下一秒就会出现,然后也祈祷莉莉老师不要再叹气了,她已经很愧疚了。

    但那天爸爸一直没有来,太阳隐没地平线的时候,下起了暴雨,雷声轰隆,莉莉老师哭了,甚至都顾忌不上身边还有小朋友,跟她的妈妈打电话说工作太辛苦了,她不想干了,今晚雷雨天,她还困在学校,待会儿一个人回去很害怕。

    原来老师也会害怕,云舒第一次觉得,大人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她把自己口袋里仅剩的一块巧克力给了莉莉老师,那是准备给爸爸的。

    莉莉老师没有接,有些赌气地背过她,擦干眼泪才又问,你家里还有其他人吗?我给你家长再打个电话。

    云舒抱歉地说:“家里只有爸爸和妈妈。”

    他们没有亲人,也没有可以托付的朋友,普通的朋友大概是有的,但没有可以帮忙接送小孩的那种朋友。

    莉莉老师又哭了,云舒也有点想哭,觉得心里酸酸涨涨的,年纪尚小的云舒还不理解,那是一种难言的孤独,爸爸妈妈就很孤独,他们判逃出了自己的家族,孤身来到陌生的城市建立家庭,本以为逃离牢笼会换来喘息的空间,但生存本身就是坚固的牢笼,他们在陌生的城市里无所适从,云舒虽然还小,但却能从爸妈的身上感受到那份茫然,所以她也会觉得孤独,好像这里这么大,而她始终是个外乡人。

    又或者说,与一个城市建立联系,并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

    那天爸爸没有来接她,因为老板临时要用车,他去了外省。

    妈妈来了,不住地给莉莉老师道歉,但老师似乎并不想要原谅她。

    云舒问妈妈,可不可以送莉莉老师回家,妈妈同意了,但莉莉老师拒绝了,云舒问妈妈,莉莉老师是不是还在生我们的气。

    妈妈说:“我们总是难免会惹人生气,没关系,这是爸爸妈妈的错,和小舒没有关系。”

    云舒思考片刻:“有关系,因为我们是一家人。”

    妈妈笑起来:“是啊,我们是一家人。”

    嘭——

    爸爸的车祸和云舒的车祸叠在一起,梦境变得混乱,云舒始终不知道爸爸是怎么出的事,她甚至都没有去看爸爸一眼,她是后来偶然看一个电影,说车祸后的人面目全非才意识到,爸爸很可能遗容可怕,妈妈才没允许她去看爸爸最后一眼。

    没有葬礼,妈妈买了最便宜的墓地,将爸爸下葬了,双穴墓,她说将来死了,要和爸爸葬在一起,然后悲伤地说:妈妈如果死了,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处理这些,不过也没关系了,我和你爸爸都不信来生,如果实在不会也没关系,不要觉得为难,妈妈希望你永远都快乐。

    云舒嚎啕大哭,她无法接受爸爸已故的事实,更无法接受妈妈有一天也会死。

    妈妈抱住她,拍拍她的背,说人都会死的,或早或晚,都会死的,死亡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不要害怕它。

    可是或许连妈妈也没料到,那一天会到来的那么快。

    云舒甚至意识到这不是梦,只是大脑昏沉,偶尔的清醒也感觉身体有千钧重,仿佛意识漂浮在深海,和身体脱离了联系。

    模模糊糊的时候,云舒在想,或许自己马上要死了。

    又或者……已经死了。

    思绪还在流淌,梦境挨着梦境。

    她以为自己会回忆起很多过往的美好,其实没有,莫名想起很多糗事、糟糕的瞬间。

    记得妈妈刚去世的时候,云舒在梁家就变成一个完全寄居的人,她和这个家里任何一个人都不再有紧密的联系。

    那意味着,她不再有提要求的勇气,尽管叔叔阿姨说,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告诉他们。

    但是已经得到的够多了,她无法心安理得地索取更多。

    她记得自己那时候还不大会扎头发,因为她的头发又多又软,睡一觉起来,所有的头发像是打了死结,一团乱麻,她没有耐心去一点点开结梳成一个像样的发型,母亲总是会细心打理她的头发,但是母亲不在了。

    她谨慎地提出要求,想把头发剪短,是哥哥最先发现他不会梳头发的,于是他自告奋勇,每天早起二十分钟替她梳头。

    他真的很粗鲁,那双手像是什么杀伤性武器,云舒疼得眼泪汪汪,看他那么认真,又觉得不好打击他的好心。

    但是坚持了三天后,她还是忍不住喊了句:“哥哥,疼。”

    他终于意识到他不是那块料,于是把这项光荣的任务交给了蔡姐。

    但很快,云舒就学会自己打理了。

    梁思谌会给她买很多发饰,各种各样的,五颜六色的,最重要的……亮晶晶的。

    很丑,真的很丑,每天云舒都要精挑细选一个不那么丑的戴上,来表达自己的感谢和喜欢。

    后来她就学会自己挑了,因为不管挑不挑,他总会买,她主动要,或许会少一点奇丑无比的东西摆在梳妆台。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云舒会煮饭,但没有梁思谌煮饭好吃,但最初的时候,梁思谌堪称黑暗料理大师,他们全家去海岛度假村过冬天,叔叔阿姨被迫飞新加坡参加一个宴会,离开的三天两夜,家里没有阿姨,附近也没几家餐厅,梁思悯投奔朋友去了,梁思谌带着云舒在家里,到了晚上,他说:“冰箱有条鱼,你想清蒸还是红烧,或者熬汤?”

    他说这话的时候那么从容和自信,以至于云舒都忍不住生出一点崇拜,两眼亮晶晶地说:“都清蒸,也想红烧。”

    他点点头:“那就一半清蒸一半红烧。”

    云舒等得饥肠辘辘,他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厨艺首秀,真的太腥了,那种感觉仿佛去超市海鲜区喝了一口鱼缸水,云舒先吃,胃里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但怕伤到他自尊,还是咽下去了,结果梁思谌坐下来吃一口就吐了,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只好深夜出去觅食。

    梁思谌这种近乎强迫症一般的完美主义人格,是不允许自己有短板的,可惜他实在在这方面天赋欠缺,努力是无法弥补的,所以他后来经常下厨,云舒作为首席评判官,起初她还是很委婉,后来被难吃到一定境界之后,她就只好实话实说了。

    她记得有次他说:“我这么努力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我煮饭也就你有资格吃了。”

    那时云舒捧着脸说了句什么?

    哦,她说:“还有嫂子呢,你祸害不了我几年了。”

    那时她天真以为他只是报复她说“难吃”故意气她,毕竟吃他的饭实在是一种酷刑,于是她半开玩笑回敬。

    那时她没注意到,梁思谌瞬间变得冷淡的神色。

    再后来,他就没有再邀请她试吃,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就会做饭了,甚至厨艺还不错。悯悯姐说,他在国外经常自己煮饭吃。

    他去和朋友约着去会所,云舒也被带去,他们偷偷喝酒,然后把云舒关在小房间里写作业,密闭的房间,连窗户都没有,云舒觉得闷,偷偷出去透气,却看见一个大姐姐姿势妖娆地坐在沙发上,几个人在玩牌,不知道谁“唉,操”骂了句,几个人扭头看云舒,梁思谌似乎这才注意到包厢有外人,皱着眉骂了句:“谁喊进来的,有病?”

    其余人大气不敢出,有人使了个眼色,然后那人就离开了。

    他们觉得云舒什么也不懂,其实云舒什么都懂了。

    她有些尴尬地坐在沙发上,喝了半杯果汁,吃了一个橘子,然后频频看他。

    看到第七八次的时候,梁思谌起了身:“走,回家。”

    云舒没有客气,直接收拾了东西,跟在他身后。

    那天小陈叔叔没来接,他们打车回去,车后座上,两个人并肩坐,他喝酒了,于是开着窗,寒冬腊月天,怕她冷,把大衣裹在她身上,云舒看他只穿一件薄薄的毛衣,忍不住小声问了句:“哥,你不冷吗?”

    她想把衣服还给他,梁思谌手指抵在她唇边:“嘘,头疼,别跟我说话。”

    云舒“哦”了声,但虽然闭嘴了,眼神却黏在他身上,直勾勾地看着他。

    最后梁思谌都气笑了:“你一直看我干嘛?”

    “我是不是惹你生气了。”云舒最终还是忍不住问。

    梁思谌摇头:“没有,我只是觉得不该带你到那种场合。”

    他朋友很多,朋友中当然有爱呼朋唤友的,每次聚会,除了几个熟悉的,总会有几个不太熟悉的,男生聚一起也就凑个热闹,他有轻微的洁癖和重度精神洁癖,身边朋友都知道,没人敢给他上眼药,今天纯属意外,还叫云舒看见了。

    到家的时候,他突然捏住她耳朵,凑过去,半是命令半是请求地说:“今天的事不许告诉爸妈,你答应我我就不告诉他们你期末考试英语不及格。”

    “今年听力考试作废了,大家都不及格。”云舒皱眉,意思是你耍无赖。

    梁思谌按着她脑袋:“那也是不及格。”

    他们回去的时候,叔叔阿姨都在,问他们为什么回来这么晚,云舒看了梁思谌一眼,小声说:“去跟哥哥的朋友一起……吃饭了。”

    梁思谌“嗯”了声:“怕她认生,没吃饭就提前走了。今天小陈叔叔没来,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回来,就顺手把她带过去了。”

    阿姨拧了下眉:“以后别带小舒去乱七八糟的地方。”

    大概猜到不会只是吃了顿饭。

    不过云舒和梁思谌还是有了小秘密。

    其实还有个更大的秘密,梁思谌误喝过一次下了料的酒,他一个人去医院,云舒陪朋友去医院拿药,正好看到他,于是打电话问他怎么了,他说了句没事,就挂了电话,他语气严肃,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云舒一瞬间有了很多不好的联想,她顾不上什么,送朋友上车,自己回了医院。

    这是梁氏投的私人医院,梁思谌有专属的医生,所以云舒找他并不难,只是他急匆匆闯进诊疗室,就看到衣衫不整,浑身被汗湿气喘难抑的他。

    “哥……”她呆立在那里,一瞬间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于是站在那里不动了,但不知道自己该进去还是该直接离开。

    其实更合适的是转身离开,免得彼此都尴尬,但她还是有些担心他,所以一动不动。

    医生憋笑不止,让他多喝水,适当运动,代谢完就好了,可以洗胃、催吐,但没必要。

    云舒留在那里陪他,给他倒了很多水,梁思谌一口一口往下吞,偏过头,不去看她,云舒也不太好意思看他,他整个人都很狼狈,但也很性感,那是一种成熟男人的性感,云舒承认那时候是有一点心猿意马,但旋即又被强大的道德所镇压,她甚至有点厌恶自己那一瞬间升腾起的想法,于是采取更直接的方式,直勾勾看着他。

    这种她自以为的脱敏行为,最后却换来梁思谌手动给她转了下头:“别看我,很好笑吗?连你也学会看我笑话了。”

    云舒只好解释说不是,但想着想着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梁思谌扯了扯领口,本就岌岌可危的领口,都快扯成深V了,烦躁道:“别跟别人说。”

    云舒点点头。

    他大概是有些尴尬的,之后半个月都没怎么跟她说话。

    又或许……不是尴尬。

    云舒是这时候才意识到,他那时候,意志正薄弱,而她非要闯过去,或许他内心里,比她生出的念头疯狂更多,他或许只是无法面对她。

    ……

    滴——滴——滴——

    心电监护仪均匀而规律,但突然血氧开始不停往下掉。

    护士立马冲进去,大声呼叫医生,怀疑病人有内出血。

    云舒又被送去急救,再出来的时候,梁思谌浑身上下的精气像是被抽干了,他嘴唇发白,眉头紧锁,整张脸因紧绷而显出比平常更深的冷峻,甚至是阴沉。

    那双镜片后的眼睛是海水一般的深沉和冷寂。

    救回来了,谢天谢地。

    他的心脏这几天都被悬在刀尖上,鲜血淋漓。

    他无数次祈祷,又无数次绝望。

    直到云舒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他才仿佛活过来,他坐在她病床前,就那么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他时不时要触摸一下她的手,好确定那不是幻觉,好确认她真的还活着,而不是他臆想出来的美好幻境。

    他快要疯了,他觉得,就那么一步之遥。

    他在出事后的第四天的时候终于倒下了,周邵红为了他醒来不发疯,特意将她安排在云舒身边,梁思谌中途醒过来一次,看到云舒在旁边,于是又安心闭上眼。

    他却睡不安稳,断断续续做了很多梦,噩梦、美梦,混沌的梦境里,全是兵荒马乱的真心,以及不可避免地陷入一些回忆,过往点滴,那些从前觉得琐碎无聊的事,却也有了不同的感受。

    不过从他的视角看,和云舒的视角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