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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了一个不祥的梦。

  我独坐在小型巴士后座,不知正要去什么地方,看样子是漫无目的的旅途中。

  带着点寂寞的感觉,从车窗眺望外面流逝的景物时,发现巴士正驶向广阔的垃圾掩埋场。白色和蓝色的塑胶袋覆盖住整片荒野,沙尘满天乱舞,到处可见高突的垃圾丘,灌足了风、如气球般鼓胀的塑胶袋,有如生物般在小丘上蠕动。

  窗外天气晴朗酷热,但我却感觉冰冷彻骨。小型巴士车顶的空调孔吹出带着霉味的冷风,让我全身冒起鸡皮疙瘩。

  不久,我发现周围景物并不陌生。是雅加达,这儿是雅加达的郊外。只不过,我为何会在雅加达呢?正感到不可思议时,戴墨镜的司机回头,指着我不知说些什么。

  我忽然望向旁边,不知何时,小型巴士已在类似十字路口的地方停下。我旁边的车窗外有人影。紧闭双眼的男人在身穿白衬衫的男人扶持下,朝着我身旁的窗口递来空罐。似乎是瞎眼的乞丐。隔着车窗,我和那男人相距不到五十公分。

  我不由自主的凝视男人紧闭的眼睑,结果看到他眼中沁出泪珠,顺着脸颊流下。意会到对方正在流泪的瞬间,我确定那男人并非印尼人,而是我的丈夫博夫。

  我立刻陷入深邃的悲伤、懊悔与憎恨交织的复杂感情漩涡里。博夫是死在这儿,雅加达。而且明明已经死了,却仍折磨着我。博夫以不住颤抖的双手递来空罐,继续流泪。

  我多么怀念他啊,我怀不自禁打开巴士的车窗,想向博夫伸手。这时,背后传来焦急的喇叭声,同时司机似乎在对我说:车子要开了。喇叭声以固定频率,催促般的响个不停。

  “等一下!”

  叫出声的瞬间,我醒了。原来是一场梦。虽然明知是梦,内心的悸动仍未平息,因为喇叭声还持续在响。

  喇叭?

  直到这时我才发觉,那不是喇叭声,而是电话铃声。置于床边、代替床头柜使用的椅子上放着手表,我反射的望过去,快凌晨三点了。随着剧烈的心跳慢慢恢复正常,我身上不断冒汗。这中间,电话铃声持续响着。

  想到梦中博夫那被阳光晒黑的脸颊淌着泪水,我完全无意接听电话。自从接获丈夫死讯以来,我就决定不在半夜接电话。

  我静静等待,铃声在响过二十几声后,终于停止。

  不接上答录机不行。我双脚慢慢从床上滑下,赤裸的脚底感觉木板地异样的潮湿。外头正下着大雨。今年的梅雨季比往年拖得更长,雨下得人心里发霉。

  接妥答录机,我再度回到床上。

  可能过了约莫一小时吧,正当我半睡半醒之际,电话铃声又响了。响了两三声,传来切换到答录机的声音。有什么事等明天早上再听吧,若是坏消息的话更该这样,我边想边紧闭双眼。

  像平常一样,我十点过后醒来。已经听不到雨声。从阳台方向传来隔壁那四个菲律宾女人叽叽咕咕交谈的声音,好象正在讨论这种梅雨时节该不该把洗好的衣物晾到外面。

  我起床拉开百叶窗,打开面向阳台的窗户往下看,一片茫然的白色雾霭笼罩新宿街道,隐约能看到隔邻大楼“姬百合单人房三温暖”的大型招牌下半截。虽然并未上升到我住的十二楼,可是湿气和废气的臭味似乎比往常更浓烈。

  “早安,美露。”

  突然有声音响起,女人从与隔壁交界的阳台勉强探出头来,向我挥手。头发绑辫子,浅褐色的秀丽脸上有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眸,是年纪最轻的辛西雅。

  我也朝她挥挥手。

  即使在外面碰到辛西雅,她也会像小狗般热情的打招呼,是个可爱的女孩。

  “你好吗?”

  正想回答“很好啊”,我突然想起半夜的电话,以及那场梦。

  我微笑向辛西雅挥挥手,离开阳台,马上按下答录机的按钮。我希望尽快知道究竟是谁,为了什么事打电话来。也许是独居北海道的父亲打来的,但父亲应该不会让铃声响了几十下,再说就算真的有什么事,他也不会找我帮忙。

  在我的答录之后,只有持续几秒钟的沉默。换言之,电话铃声虽然响得那么急切,打电话的人却没有任何要事。我站在电话机旁,交抱双臂沉吟着。

  或许是谁喝醉后打来的,也或许只是单纯的恶作剧,却因为听到电话答录而觉得无趣。

  当然,最有可能的是,有人急着找半年前仍住在这儿的父亲,却听到我的电话答录,以为拨错号码而挂断,对了,一定是这样。因为信箱上还留着父亲创设的公司名称。

  即使心里这样想,仍莫名的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绝对是因为那场梦。感觉上甚至小型巴士空调吹出的带有霉味的风仍残留在皮肤上。我用力搓揉两颊,以求迅速忘掉内心的不快。但我也很清楚,不管怎样搓揉都无法消失——最主要的原因是悲伤。

  真希望心情能够开朗起来。按下音响开关,调到FM,罗伯特-帕玛(RobertPalmer)正在唱马文-盖伊(MarvinGop)的主打歌。我一边随着反复低回的旋律哼唱,一边脱掉身上的T恤和短裤,和毛巾一块丢进洗衣机里,然后淋浴。

  在心清烦闷时,我总是这样想把一切的抑郁冲掉。

  洗了头,仔细的润丝后,我走出浴室,用喜欢的浴巾拭干身体,全身抹上润肤乳液,头发抹上护发霜,再穿上舒适的T恤,心情终于平静下来。

  我正用计量的汤匙舀咖啡豆时,电话铃声响了,我心想,心情才刚刚要完全恢复平静,却又有电话来打扰。

  反射般的看看表,已经快中午了。

  “喂,我是村野。”

  “啊,是吗?你是村野小姐?搬到新宿的村野美露小姐?”

  是低沉的男人声音,语气里透着迷惑,似乎不知道自己正打电话给谁。

  “是的。请问你是哪位?”

  “抱歉打扰,我姓成濑。”男人轻声说:“也许耀子……不,是宇野正子,曾经告诉过你,就是成濑汽车公司的成濑。”

  “啊,我知道。”

  成濑是我的朋友,报导作家宇佐川耀子,近年来深入交往的男人。

  字佐川耀子是她的笔名,本名叫宇野正子,但是不知不觉间,我和其他朋友都把正子叫成给予人华丽印象的耀子。

  “常听耀子提起你的事。”我客套的说。

  成濑只回答了一句“彼此、彼此”,不管声音或语气都显得有些焦急。停顿片刻,他接着说:“对了,耀子不在家,不知是否在你那儿?”

  “不,她没来。”

  成濑困惑似的再问:“真的吗?”

  “当然。”

  我的口气大概透露出受到怀疑而不太高兴,成濑道歉似的说:“对不起,这样问太没礼貌了。”

  “不,没关系。不过,你说耀子不在家是……?”

  “今天有一桩要事,她约好和我碰面,可是人却不在家。”

  “哦?”

  “她有没有对你提过什么?”

  “譬如说?”

  “她的近况。”

  “这……我们是谈了不少彼此的近况,但你想问的是哪方面的?”

  耀子跟我聊天的内容多半是些无关痛痒的日常琐事,若说这是近况,当然也未尝不可。

  “譬如……罐子有没有说过她打算去什么地方?”成濑似乎相当苦恼的问我。

  “这个……她倒没有特别提及。你应该不是指她有没有打算出门旅行吧。”

  “不管旅行或什么都好,她没说想要去什么地方吗?”成濑执拗的问。

  我觉得回答成濑的问题好象在出卖耀子,逐渐感到不悦,肯定的说:“没有。”

  成濑似乎敏感的察觉到我的心情,充满歉意的说:“抱歉,突然冒昧的问这种事。”

  我弄不清楚状况,随意应和了一两声,成濑又问了我所住的公寓名称,表示会再打电话来,就挂断了。

  拿着话筒茫然愣立了一会儿,我直觉的想到半夜那通电话一定是耀子打来的。虽然我并非神秘主义者,但我的这种难以言喻的直觉却相当灵验。

  或许耀子有急事要告诉我。我后悔自己当时没接电话。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翻开报纸,把煮好的咖啡倒进马克杯里,依平日的习惯先看气象预报,发现下午的降雨机率为百分之七十。都已经七月中旬了,但是梅雨前锋似乎在本州南方海上呈倒字形滞留不动。

  我从窗口仰望阴霾的新宿天空。天气这么恶劣,耀子会去哪里呢?不,她一定没有出远门,而且也没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乐观的想,也许只是两人吵架,耀子一气之下夺门而出,故意想让成濑担心。

  耀子迷恋成濑,每次说成濑时,总是洋溢着无法隐藏的热情和执着。

  咖啡又苦又热,几乎烫伤我的舌头。我把马克杯放在桌上,凝视角落的电话机。电话中,成濑的语调急切,令我挂心。我放弃看报纸,拚命回想最近和耀子接触时,她是否说过什么不寻常的话。

  记得最后一次和耀子聊天是在三、四天前的午后,当时她打电话来,语气和平常一样轻快。耀子这个人很怪,有事时就只谈事情,不太会扯些无关的话题,那通电话是从办公室打来的,

  “是我。”一开始,耀子并未提到有什么事。“下星期二晚上有空吗?”

  我心想,她还是老样子,并回答道:“我随时都有空。”

  “那么,要不要去看川添桂的表演?在六本木。”

  “川添桂?”

  “你不记得吗?就是专门写耽美派小说,也弹奏小提琴的那位。你应该也去过一次。”

  “啊,是他呀。”我是想起来了,不过或许是没多大兴趣,印象并不深。

  “有件事我觉得不太对劲,想到时候确认一下,你陪我去吧。”耀子用半强迫的语气说:“我现在把节目单传真过去,你把电话拨到传真好吗?”

  “好啊。”

  “那么,拜托喽。”

  只是这样而已。仔细想想,她似乎有些无精打采,但从电话得来的印象并不可靠。我从抽屉拿出她当时传真过来的节目单,上面写着“黑暗夜会性欲与禁忌”,另外印有女人身穿暴露的黑色吊带式紧身皮革装,以手指拉着乳头上的环饰的照片。耀子一向喜欢这类活动。

  这时,对讲机的铃声响了。这栋公寓的楼下并无自动锁之类的高级设备,通常对讲机铃声一响,表示访客已经站在门外。

  身上只穿了一件宽松的T恤,我慌忙套上牛仔裤。

  “哪一位?”

  “我是成濑。”

  “请等一下。”

  成濑本人竟然来了。我惊讶的走向玄关。

  “对不起,突然冒昧打扰。”

  打开门,体格强健的高大男人凝视着我,轻轻点头。他身穿黑色圆领宽松衬衫、靛蓝色牛仔裤。完全未褪色的硬挺牛仔裤,和他的气质十分吻合。晒成黑褐色的粗壮手腕戴着大型潜水表,听说他大约四十二、三岁,不过看起来更年轻精悍。

  我很惊讶,因为他的外表和我想象中的差距极大。听耀子形容,成濑是相当精明的中古车进口商,偶尔还会干一些骗人的勾当。

  譬如,她因为车内照明不亮,或冷气开关出毛病等问题,把车送到成濑的车厂修理,结果一直弄不好,理由是零件没有库存或必须排除待修。等车子好不容易送回来时,仪表板的里程数却增加了一百公里——

  搞不好把我的车租给其他人用呢,否则就是让员工开出去兜风。

  我记得耀子说过这样的话,所以一直想象成濑是那种身穿意大利西服、能言善道的浮夸男人。但眼前的男人外表看起来却很诚实。

  不过,成濑的眼神果然比一般人锐利聪敏,和我寒暄过后,立刻检视是否有耀子的鞋,之后又巨细靡遗的观察整个室内,仿佛只要任何耀子的东西,他绝对不会漏掉。

  “耀子没来。”

  “我想也是。”成濑没有看我,喃喃自语道。

  那种神态令我害怕,因为他完全不相信我说的话!

  “我可以进来吗?”说完,他开始解工作鞋的鞋带。

  “请便,反正即使我说不行,你也打算进来吧。”我交抱双臂靠着墙,无可奈何的望着成濑。这种气焰很盛又突然闯入的男人令我不快。

  “是的。”成濑不以为意的继续解鞋带。

  这时,房门突然被用力推开,一位卷发的年轻男人大摇大摆的走进来,手上拿着行动电话,见到我也不打招呼,反而恫吓似的耸耸肩。他那身夸张的打扮,让我瞠目结舌。

  上身是鲜蓝和蓝宝石绿的抽象图案丝质衬衫,搭醒蓝色的短裤和柔软的深蓝色人造皮便鞋,脖子及手腕上分别挂着粗金项链,以及一只劳力士满天星表。如果身上的衣服真的是凡赛斯(GianniVersace),全身上下应该价值四百万元之谱吧。当然,这不是从事普通职业的人的装扮。

  我想起以前出入父亲事务所的人,他们都是些看似正常,却不按牌理出牌的人。

  “就是这位大姊吗?”年轻男人朝成濑轻轻点头后,看着我,威胁似的说。声音里透着轻微的北关东腔。

  “君岛,你在这里等一下。”成濑脸孔紧绷,朝男人说完,逞自进入我的房间。我想跟进去,叫君岛的男人却一言不发的抓住我的手臂。

  “你干什么!”我挣脱手臂,怒骂道。

  他乖乖放开手,似乎被我凶巴巴的态度吓到了,但旋即后悔自己如此反应,轻轻咋舌后,朝着我放在复关的短靴旁吐了一口口水。我心想,还好没吐进鞋内,不过对于仿佛长不大的中学生般幼稚的君岛感到些微恐惧。

  “对不起,村野小姐,请你过来一下。”擅自进入房内的成濑叫我。为了找耀子,他可能连浴室、厕所,甚至床铺底下都看过了。

  我没有回答,和君岛互瞪一眼之后,慢慢走向自己的房间。看到我因愤怒而满脸通红,成濑首度微微露出笑容。

  “抱歉,真不好意思。”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能请你说明一下吗?”

  “也没什么好说明的,事情很单纯,何况我也还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成濑满脸不悦的说,并耸耸肩表示不耐,视线望向丢在阳台角落的旧海报。“总而言之,耀子带着一笔巨款失踪了。”

  “骗人!”我挑高眉毛,大声反驳。“这绝对有问题!耀子不会做这种事的。”

  成濑的视线回到我脸上,疲惫的笑了。“我原本也这么相信她。但这是事实,她带着我托她保管的一亿元失踪了。”

  听说金额高达一亿元,我已能了解事态的严重性,也明白成濑和君岛特别赶来这里的原因。即使这样,我仍确信这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因为耀子是我所有朋友中最聪明的,她绝对不可能做出卷款潜逃这种蠢事。

  我瞥了成濑一眼。成濑正茫然望着我的脸,我想他一定也有同感吧。

  “她会去哪儿呢?”

  “如果知道就好了。”成濑也拉出一把椅子坐下。

  隔着餐桌面对面坐下后,我们首度正面凝视对方。成濑两颊瘦削,眼神锐利,容貌英俊,不过似乎消耗了相当多的体力,眼睛充血,眼窝下方出现黑眼圈。

  “称为什么把那么多钱放在她那里?”我半喃喃自语的问。

  “那些钱原来是暂放在我那儿的。……该怎么说呢?”成濑从口袋掏出万宝路淡烟,用名牌打火机点着。

  我递上小玻璃碟代替烟灰缸。他接过,说了声“谢谢”。

  “坦白说,那是周六我向总公司借来的钱,但是昨天正好有个专为客户举办的高尔夫配对友谊赛,我必须前往伊东,所以不得已暂时把钱放在耀子家,并告诉她我星期日傍晚会回来。但今天早上伊东下大雨,比赛停止,所以我提早赶去她家,可是耀子不在家,钱也不翼而飞。”

  “你为什么不把钱放在自己家?”

  成濑似笑非笑的望着我,表情似乎在说:你应该知道才对呀。

  “我已经一年多没回家了。”

  我当然知道原因是和耀子陷入畸恋关系——成濑已有家室,夫妻间为此常起勃溪。

  “但是耀子绝对不可能做这种事,或许她被卷入某种犯罪事件……”

  “怎么可能?她的护照、行李箱,甚至随身物品都不见了。如果不信,你可以跟我去看。”成濑嘴唇扭曲,恨恨的说。但不管他怎么说,我仍旧不相信耀子会做这种事,其中绝对有隐情。我一边啜着凉了的咖啡一边这样想。

  “不过,你怎么会找到我这里?”

  “我又急又慌,四处寻找线索。我想或许她在出门前会打电话去哪里,就按重拨键,结果发现她打过电话给你。不,就算没这件事,我还是会来找你,因为你和耀子感情最好,对不对?”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终于明白方才成濑讲电话的态度了。“昨夜,不,应该是今天凌晨三点左右,电话铃声确实响个不停,但是我没有接听,等后来接上答录机,铃声又响过一次,可是对方并未说话。还有,虽然我们感情不错,她也不太会把重要的事告诉我。”

  “是吗?”成濑言下之意似乎不太相信。“对了,车子呢?”

  “车子?”

  “耀子说BMW借你用了。”

  “啊,没错。”我想起向耀子借车的事,霎时颇觉狼狈。“我没去看,我最近一直没用车。”

  “车停在哪里?”成濑已经站起身。

  耀子手上有另一副车钥匙,就算半夜来开走,我也不意外,何况本来就是她的车。

  “就在这栋公寓的停车场。”

  “你也一块儿来吧。”

  “我不要。”

  “拜托。”成濑起到我身旁,用力抓住我的手臂,我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站起身。

  “要去哪里?”坐在玄关的君岛也站起来,想跟我们一起去。成濑制止他:

  “你留在这儿。也许会有什么联络也未可知。”

  “好吧。”君岛突出下额表示同意,并用无神的眼眸威胁似的瞪我一眼。在狭窄的玄关擦身而过时,我闻到君岛身上强烈的Egoist香水味。

  成濑弯腰,仔细的系鞋带。虽然独居,可是衣服很干净,一望即知是律己严肃的男人,想必他的车厂也整齐又清洁吧。

  我套上橡胶拖鞋,倚着墙壁,冷冷注视着成濑优雅俐落的动作。

  “走吧。”成濑拉住我的手臂,开门跨出走廊。辛西雅和同伴茱莉正面带不安的望向这边。她们穿及膝的黑色紧身裤、原色大T恤,彼此手握着手。

  辛西雅正想开口,突然从门缝间看到君岛面向这边大刺刺的站着,两人的手握得更紧了,似乎一眼就看出君岛是流氓。

  “没事,别担心。”我对辛西雅微笑。

  茱莉拉着辛西雅退回房间。

  成濑已进入电梯,正按着“开”的按钮等我。

  “邻居吗?”

  “嗯。”

  成濑按下一楼,望着我。“你从事什么工作?”

  “耀子没告诉你?”

  “没有。”成濑不太感兴趣的瞥了我一眼。

  穿着洗得泛白的T恤和褪色牛仔裤,短发湿漉漉的黏在未化妆的额际,脸色仍因悲伤而苍白,眼角已有鱼尾纹的三十二岁女人,看起来会有魅力吗?

  “完全无法想象你从事哪种工作,是和耀子一样当作家吗?”

  “不,现在无所事事。”

  “以前呢?”

  “曾在广告公司待过。”

  “哦?为什么不做了?”

  我没回答。成濑大概也发现自己问太多了,未再追问。

  “不错嘛,没有工作还能过日子,这种生活开销一定很大吧。”

  “不,我很节制,所以几乎花不了多少钱。”

  “那倒还好。”成濑微笑,希奇的凝视着我,好象第一次对我产生兴趣。

  电梯到达一楼,门刚打开,立刻冲进两名幼儿。成濑问他们要上几楼,替他们按钮,转身对我说:“真令人惊讶,想不到新宿二丁目也有孩童居住。”

  “他们会成为好孩子的,因为有许多坏榜样可以让他们自我警惕。”我面无表情冷冷的说。

  成濑苦笑,点头致歉道:“你是指君岛吗?对不起,那家伙是地痞混混。”

  穿过楼下大厅时,成濑指着成排的不锈钢信箱说:“‘村善侦探调查事务所’是你住的房间?”

  我心想,反正他一定也看过信箱里面,就坦白回答:“是的,家父以前当私家侦探,现在退休了,在北海道养老。”

  “私家侦探?很希奇的工作嘛。”

  “是吗?”

  “你不会也打算当私家侦探吧。如果不是,没换下公司招牌不要紧吗?”

  “没关系。”

  “没有人打电话或上门委托调查吗?”

  “有是有,但我无所谓。”

  或许我的语气显得不耐烦,成濑浮现诧异的神情。坦白说,信箱上的公司名称或自己的工作,我根本毫不在乎。

  走出楼下大厅时,浓灰色的天空洒下豆大的雨滴打在我手臂上。看天色,好象一场骤雨即将倾盆而下,不过实际上却还要等一段时间,是那种非常燠热、令人意志消沉。自体内深处发懒的恶劣天气,而且新宿二丁目周日上午的臭味——垃圾的臭味——也从四处飘过来。

  我们默默走向建筑物后方。停车场是在环绕公寓四周的围墙和建筑物之间勉强辟出的一块空间,只能停放十辆车,想在这儿租到车位极端困难。我是因为前一位租赁的车主跑路,才奇迹般的停进来。

  “车在那边。”来到能看见车的地点,我松了一口气,指着说。

  耀子借我使用的鲜红色BMW320i敞篷车和往常一样,稍靠右停在经营人妖酒吧的三楼住户的黑色AMG宾士车旁。我停车一向偏右。

  “钥匙借我。”

  “嗯。”

  成濑仔细查看BMW四周,连底盘都不放过,然后打开车门,谨慎观察内部,似乎对我随手丢放在驾驶座旁的CD很不满,神经质的把它们叠整齐放到后座,然后又检查仪表板、椅背后的置物袋、座椅缝隙、脚垫下等各处。真不愧是中古车业者,动作非常熟练。看到他那样巨细靡遗,我不禁感到疑惑:他到底在找什么?

  之后,成濑打开后行李厢。行李厢内有备胎、从未打开过的工具组、一双耀子的芭蕾舞鞋款式的黑色亮皮鞋,以及一把透明塑胶伞。

  成濑用力关上行李厢盖。

  “你最后一次开这辆车是什么时候?”成濑不耐烦的盯着我问。

  “约莫一星期前,我开车到池袋,之后就没有开过了。”

  成濑颔首,用手指触摸前轮正下方柏油路面上的黑色油渍。那是上一位租用者的雷诺五号留下的。

  “油量有没有减少?”

  “原本油箱差不多是满的。”

  成濑刻意启动引擎,检查燃料表,油箱果然满满的,完全没有耀子曾来使用的迹象。

  “她是什么时候借你用的?”

  “四月初。耀子不是曾到柏林采访半个多月吗?当时她借我的,后来还说我可以一直使用。我本来告诉她,这辆车太豪华,我不敢开,但她说她已经不想自己开车了。”

  “为什么?”

  “这个嘛……”我摇头表示不解。

  现在想起来,耀子从柏林回来后好象有些改变,仿佛发狂似的拚命工作,以前她经常来电话,但最近几乎没有联络。

  “耀子从柏林回来之后好象有些改变。”

  “是吗?我没注意到。”成濑满面愁容,冷淡的说,眼睛隔着车窗望向隔壁宾士车的里程表。

  “或许她又去柏林了。”

  “带着那笔钱?”

  成濑的口气似乎对此无法谅解。

  “就算真是如此,钱借给她又有什么关系呢?毕竟……”我本来想说“你们是恋人”,却勉强把话吞下去,因为成濑寒着脸打断我。

  “那不是我的钱!”

  “我知道……”

  成濑愤然道:“不,你不知道。我的公司是别人出资成立的,只是子公司。那笔钱是总公司的钱,不是我的钱,不一样的。”

  “既然这样,为何星期六才拿到那笔钱?”

  “总公司的会长正好吃到甜头,手边进来那笔钱,知道我这边亏损,就拨过来借我暂时周转。”

  “吃到甜头?”

  “嗯。”成濑没回答,避开话题似的耸耸肩。

  看他的表情,我心想他一定是不愿说明,也许那是一笔见不得光的黑钱。

  “君岛是总公司那边的人?”

  “没错。”成濑不耐烦的回答。

  我终于明白成濑气急败坏赶来的原因。

  成濑严肃的问:“我知道自己很喽嗦,但耀子真的没和你联络?”

  我凝视成濑的眼睛,缓缓摇头。

  “耀子没寄放什么东西在你这儿?”

  “没有,除了这辆豪华BMW。”

  “我可以相信你吗?”成濑喃喃自语,似乎已无计可施。

  “随便你,反正与我无关,那是你们之间的问题。”

  “那倒不见得。”成濑以下颚指了指正好在公寓前停下来的白色宾土600SEL。我深深叹了一口气,因为我看到另一个男人带着小林由加利朝这边走过来。

  由加利在耀子的事务所帮忙接电话,最近也兼任耀子的助理,是个年轻女孩。

  她脸色苍白,跑向我。“美露小姐!”

  “由加利,怎么回事?”

  “那个人突然打电话给我,问我知不知道耀子老师的事,又说她突然失踪了。我说我不知道,他就强迫我出来……”

  “你是真的一无所知,不会有事的。”

  由加利瞥了成濑一眼,低声说:“可是,对方是流氓耶,不知道会不会相信呢。”

  “可是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又能怎么办?”我不耐烦的大声说。

  我很后悔,如果那通电话真的是耀子打来的,我应该接听,那就不会有这些麻烦了。

  “成濑先生,会长在等着呢。请快点。”带由加利来的男人催促道。这人和君岛不同,西装笔挺,一副正经模样。

  成濑点点头,望着我。“那么,很抱歉,请村野小姐和由加利小姐一起去吧。”

  “我不去,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愤然抗议。

  立刻,成濑要挟似的说:“如果你不去说明,一旦他们认为你和耀子串通,会很麻烦的。我们已经知道耀子最后是打电话给你,三更半夜里,做什么事都有可能。”

  这真是巧妙的恫吓!

  我和成濑互相瞪视。由加利低声说:“请你一起去吧,拜托。”

  我懊恼的咬紧下唇,成濑避开我的视线。

  “问题是也在你不相信我,对不对?你认为我和耀子合谋夺取那笔钱?”

  “我虽然不希望这样想,但……”成濑说着,并未掩饰心中的怀疑。

  我走近怕得发抖的由加利,说:“既然这样,不愉快的事就让它尽快结束吧。”

  “那就好。”由加利喃喃自语,然后畏怯的抬头望着成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