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窈回去哭了好久,眼睛肿得不像话,连在梦里,眉头都是微微皱着的。陈许泽大半夜没睡,即使她闭着眼,在她后背轻轻拍着安抚她的手掌,始终不曾停下。
第二天起来,周家和林家二媳妇的争端成了巷子里其他住户的谈资,好在周麻一家人缘不错,那林二媳妇又是惯常的泼妇脾性,得罪的人不少,话里话外向着周家的不少。
再者,大家都是住这一片的,有时坐上同一个牌桌,玩归玩,输了不认账还记仇,这点就足够让人不齿。更何况那天林二媳妇骂人的话在场的大多都是听到了的,指着人家的女儿骂那么难听的话,换做别家,估计打的更凶,是个人都忍不了。
——关键在于什么,在于那是给自己门楣争光的女儿,是小轿车上挂鞭炮一圈又一圈绕着外城庆祝,是能让重点高中校领导和市教育局领导一起送花篮送红绸上门的女儿。
一年一次的高考,全国多少人竞争,他们一个市,最顶尖的学生,出了两个肩并肩,都是他们这条巷子里的孩子。
别说人家孩子也到了可以谈恋爱的年纪,就是这一路下来,什么时候也没耽误过前程。有这样的小孩,哪家家长不想要?
被林二媳妇指着鼻子骂难听话,别家有那时常以周窈或陈许泽做榜样教导小孩上进的妇女,当时在场,听得都恨不得替周妈妈上去打她。
嘴贱的长舌妇才最该打!
周窈表现还算平静,除了哭完后眼睛不适,其他如常。陈许泽拿毛巾浸过冰水,拧干以后给周窈敷眼睛,不许她起来做任何家务。
然而周窈还是闲不住,眼睛没那么难受了以后,她坚持要去买菜。
陈许泽要陪她出门,她步子一顿,眼神横过去,“怎么,你也怕我遇上那女人,会被欺负?”
“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陈许泽才不管那么多,她的安危第一,而且,他确实不想周窈再受什么委屈,哪怕是一个字半个音。
周窈却不让他一起,“你进去吧,我自己能行。”不耐烦地摆手,“哪有那么娇弱了,碰见就碰见呗,该是她躲着我,我又不怕她,她真敢动手打我我就哭,边哭边报警,演戏作妖谁不会呀,我吓死她!”
陈许泽还是不放心,周窈换上鞋子很快出了门,脚步不如以往轻快,但也并不怎么沉重。
她不在意那个女人说什么,骂得再难听也罢,那种市井泼妇连让她过多计较的资格都没有。她昨晚流的眼泪,无关外人,为的只是她的父亲,母亲。
走过巷子,路上没再遇到那个林二媳妇,有面露尴尬的,见她照常打招呼,也露出了和往常无异的笑。
到市场,别人都是拎着竹篮框子或者布袋,只有她,两手空空。
“小姑娘要买什么呀?”一进门,最先入眼的蔬菜摊摊主笑着问她。
周窈走到摊前细看,她想做青椒炒肉丝,一般用来炒肉丝的都是大的空心椒,几乎没有辣味,当做蔬菜一样下饭。
她刚看没几眼,旁边忽然出现一道身影,啧了声,“这是辣的!”然后拿起另一种形状稍有不同的大辣椒,“这种才不辣。”
周窈一转头,和周妈妈对上视线,两个人都尴尬地滞了一秒,又若无其事收回目光。
“……哦。”周窈小声说,“我就先看看。”
“十三他不是不怎么爱吃辣吗,要炒青椒肉丝,就买这种不辣的,然后拿两支那种细长的青椒,那种是辣的,做佐料。”周妈妈指使她,“……哎呀!拿短的,长的切多了放下去辣味重,他不怎么吃辣不是!”
周窈无言照做。
她想做什么菜,周妈妈不过是看她目光扫过辣椒,又盯着肉摊看了几次,立刻就了然。
“记得买生姜!切点生姜佐味!”
“哎哎蒜头不要了?干蒜,你拿的湿蒜是用来腌泡的,切不动!”
“……”
周妈妈左一句,右一句,周窈被她说得头都晕了。本来这些她都知道的,但是不知怎么,周妈妈在身边,她就一下子糊涂,不是忘了这个就是忘了那个。
周窈付完钱,要走开时想跟周妈妈说什么,周妈妈先给了自己保留“尊严”的机会,假装看旁边摊子上的菜,提步走过去。
垂头看着手里的塑料袋,周窈忽然想叹气。他们家那一头巷子出去,有另一个市场,以前从来都是在那边买菜的,很少来这里。
脚下走向卖猪肉的地方,周窈说:“老板,要六块钱猪肉,瘦肉。”
“六块钱瘦肉?”
“对。”
“好。”
老板拈起一块肉,估摸着下刀,切好放上电子秤,还少些,又从肉块上隔了一条添上去,正好。
周窈掏口袋,正要付钱,周妈妈“正好”逛到这个摊,“哎老板,你给她绞一下嘛!”
“要绞啊?”老板看周窈。
周窈没答,周妈妈道:“绞成肉丝就行了。”
“好好好。”肉摊基本上都有绞肉的机器,不是什么麻烦事儿,十几秒的功夫而已。
“你刀工又不怎么样,切肉,肉片还行,切肉丝麻烦死你呀。等切完,你那手指头缝里全是卡着的肉,难受死!”周妈妈明明是在“训斥”周窈,却不看她。
周窈微微垂头,不知怎么,唇角小小地勾了一下。
老板把绞好的肉丝用袋子装好,递给周窈。
又听耳边碎碎念:“买菜也不知道拎个菜框,真的是……”
周窈小声说:“我懒得拿。”
周妈妈终于“承认”实在跟她说话,下一句抱怨到陈许泽身上,“大热的天,你也不撑伞,就你一个人出来买菜?十三呢?他在家里干什么,太阳这么晒,要是中暑了呢?什么事都让女人来做,他跟谁学的?像你爸似得,一点都不知道……”
“我自己要出来的,他想来我让他别来。”周窈说。
周妈妈止住话题,假意“哼”了声,“算了,我懒得管你们。”看了眼她手里,“就一个菜你们吃得饱?”
“我等下再买两个。”
“我才不管你买几个。”周妈妈别开脸,“你们的事,爱怎么怎么好了。”
说着,非常“矜持”地走开了。
周窈站在原地,第一次对她生出哭笑不得的感觉。
买完菜回家,周窈和陈许泽说了在市场发生的事,“本来我都会的,被她念得,我都忘了。你不知道,我……”
擡头一看,发觉他盯着自己,她道:“怎么了?”
“你在笑。”陈许泽说。
周窈一愣,低下头,清洗青椒,还嘴,“我不能笑啊。”
陈许泽知道,她晓得自己说的是什么意思,便不继续多说。
她在笑。
提起周妈妈的时候,不再是板着脸面无表情,或是冷淡不想提及。她唇边有笑意,就像一个,这个年纪大多数提起父母的女生正常的反应。
周窈默然洗着菜,有半截话没说。回来的路上,她注意到了。她离开时常没多久,周妈妈也出来了,一直缀在她身后几米远的地方,保持着不太远但也不近的距离。
没有跟她说话,没有追上来,只是默默在后面。经过某户人家,见大门紧闭,眼里先是闪过嫌恶,而后仿佛松了口气。
她不傻。她想,她能明白这些举动的意思。
……
周窈炒菜的时候,陈许泽忽然表情不对。周窈忙活着,还要问他,“怎么了?”
“你妈好像……在外面。”
“啊?”周窈的铁铲一停,马上反应过来,继续翻炒,“你去看看。”
陈许泽应声而去,到了前头,却见人影已经走开了。
他回头汇报,“她走了。”
周窈动作顿了一瞬,和他一样搞不明白,干脆懒得去想。将炒好的菜盛进盘子里,又做好剩下两个,周窈和陈许泽面对面,如常吃了一顿味道不错的饭。
傍晚,周麻来敲门,周窈去开的门。他送来一箱西瓜,两大个,沉甸甸的抱在怀里。
“你和十三放进冰箱去,冻一冻,下午太阳最毒的时候拿出来吃,舒服!”
周窈无奈:“我们买了西瓜……”
“哎哟,买什么西瓜,这是乡下亲戚送的,人家自己种的,比外面卖的好一百倍!甜呐!”
“那你……你和妈……”周窈顿了顿,“你们留了么?”
“留了!我们留了!”周麻忙说,“留了一个,在冰箱里冻着呢,过两天人家还送,多得是,夏天嘛,西瓜到处都是。”
看着周麻生怕她不肯接,直接往院子里放的动作,周窈觉得心窝里暖暖的。
“哦对了,你妈让我跟你说一件事!”周麻道。
周窈擡眼,“什么事?”
“她说你今天中午炒菜的时候,那个放菜的顺序不对。”周麻咳了声,“她不是碰巧经过嘛,闻到味道,说是闻味儿就知道你炒得不对。”
周窈动了动唇,这下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接。
倒是周麻先笑出来,“说是凑巧,其实就是特意过来看看,你也知道她,嘴硬心软,从来都是这样。”他看着女儿的眼睛,叹气,“她不是还跟着你去那边市场买菜了?说是想换个地方,菜新鲜,其实就是看到你从陈家门里出来,急忙忙拎了篮子跟上。她怕你被林二媳妇欺负,林家不是住在那一边。”
周窈抿唇,默了很久,“我哪有那么容易被人欺负……”
“万一呢?”周麻嗔道,“你妈说,你力气又不大,又老实,真被她们欺负了,从这头到那头,跑过去来都来不及。还是看着点好,万一呢……”
周窈忽然觉得有点鼻酸,她闻到周麻身上有股茶香,因为经常给客人泡茶,他身上都是茶香味。今天买菜的时候,周妈妈在她旁边,身上也是同样的味道。
那是她很熟悉的,家里的味道。
她想起一件事,出声问:“爸,家里柜子上……哥……他的遗像呢?”
周麻没想到她注意到了这个,站直身后说,“啊,这个呀。你妈把它收起来了。”
周窈愣住。
“你爷爷奶奶的遗像不是放在里面堂屋里吗,你妈把你哥的照片和他们的放在一起了,爷爷奶奶的在顶层,他的放下一层。”周麻笑了下,“人都去了这么多年了,平时没事打扫打扫,擦擦相框啊桌上的灰,逢年过节祭拜一下就是了。”
“——没必要摆在显眼的地方,让谁都看得到。这话是你妈说的。”
周窈脚底轻轻一动,像是听到砂砾蹭过鞋底的声音。傍晚的太阳竟然也这么刺眼,照得她有点睁不开眼睛,眼里突然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