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的秋天,夏漓患了一场重感冒。
她烧了整整一晚,断续的梦里,梦到了高中时期的一些片段。
退烧后,整个人莫名有种四大皆空的超脱感。
徐宁来给她测体温时,她说:宁宁,你那个公众号,我能投稿吗?
自南城大学毕业以后,夏漓校招被北城一家科技公司录用,做产品品牌国际运营。
徐宁本科就在北城,毕业以后顺理成章留了下来,经人介绍,做了编剧这一行。
作为入行不久的新编剧,徐宁接手的都是小项目,别人定好了大纲,她只照着大纲填内容,报酬按集计数。
这种“计件工作”,很容易吃了上顿没下顿。
好在13年起,徐宁就开始经营一个叫做“冥王星邮局”的微信公众号,主打情感故事。
这号一开始半死不活的,纯靠徐宁用爱发电。
直到15年下半年,公众号这东西突然进入高速发展的黄金期。
“冥王星邮局”有一期的头条,是徐宁的一个学姐写的爱情长跑八年,备婚时却发现未婚夫出轨的真实故事。
文章感情真挚,文笔畅白,又因当事人疑似某高校曾经的一对风云人物,满足了读者的吃瓜欲望,一时间在北城当地的几个高校圈子里纷纷转载。
那一期的推文,阅读量如坐火箭一般噌噌上涨。
徐宁趁热打铁,后续又推出了几个小爆款,说是真人真事,实则都是她自己编的。她本来就是从事编剧这行的,对此驾轻就熟。
借此东风,“冥王星邮局”吃到了一波红利,靠着接广告的收入,总算让徐宁不至于喝西北风。
夏漓想要投稿的,就是这个公众号。
她病假休完,又请了两天年假,就窝在出租屋里写“回忆录”。
两天后,稿子没写完,凭意志力吊着的那口气突然就泄了。
她把只写了半拉的文档发给了徐宁,叫她先看看,觉得还行她就抽时间收个尾。
那稿子的很多内容,摘自于她自己的网易博客,而后做了整理润色。
她忘记自己之前在哪儿看过一个叫做《经过梦的第九年》的短篇,觉得这标题很贴自己的故事,暂且借用了,笔名是随手打下的博客的名字,“雪莉酒实验室”。
倒不为文笔或者故事有多么惊世骇俗,而是故事的男主角“Y少年”,她根本就是认识的。
徐宁评价夏漓:“在我跟晓晓眼皮底下搞了两年的暗恋,夏老师,您可真是个干大事的人。”
后面开始做一个大的宣传活动,结束以后又是年关,夏漓忙得要命,稿子的事彻底抛诸脑后。
徐宁那公众号也不缺投稿,排期能够排到三个月以后。
已过八点,整栋写字楼依然灯火通明。
办公室里,无人的区域熄了灯,留下几片孤岛式的白光,那就是跟她同病相怜的加班人。
外头寒风呼啸,巨大玻璃窗将其隔绝,安静空间里,只有偶尔敲击键盘的声音。
徐宁突然发来消息:夏夏,你上回给我看的那半截稿子,后面你还打算继续写吗?
夏漓回复:最近没空[嚎啕大哭]
徐宁:剩的也不多了吧,你抽时间一口气写完给我嘛~最近缺质量高的稿子。
夏漓:我看看周末有没有时间吧。
徐宁:今天也得加班?
夏漓:在等纽约那边的同事上班。太晚了的话你就先睡,不要等我。
徐宁:我今晚通宵写稿呢。
和徐宁聊完,夏漓起身去给自己续了一杯水。
回电脑前坐下,她从网盘里翻到了去年秋天,发给徐宁的《经过梦的第九年》,将其点开。
一边喝水,一边拖着鼠标快速浏览了一遍。
那没写完的“回忆录”,搁置前的最后一段话是:
「从楚城到南城,从南城到北城,从北城到洛杉矶。
为了靠近你,我跨越三千昼夜,一万公里。
不过你不必知道,因为我就要忘记你了。」
夏漓回忆起那会儿,自己写这文档时的魔怔心情,笑了笑。
自觉以目前似乎已然时过境迁的心境,这故事多半续不下去了。
她关了文档,继续投入工作。
晚上十点钟左右,通讯软件提示纽约那边运营部门对接工作的同事Jerry上线了。
双方针对下个月宣传活动的排期进行几番battle,效率极低,于是改成语音会议。
吵了半个多小时,勉强达成统一。
夏漓准备明天一早过来,将今天沟通的结果汇总成文。
收拾东西,准备撤了。
此时微信上来了徐宁的新消息:夏老师下班回来的时候,能顺便帮忙在便利店带份便当么?
附带一个可怜巴巴的表情包。
夏漓:要什么?
徐宁:有什么吃什么,夏老师你自己看着办吧!周末请你吃烧肉。
夏漓拿上包,打了卡,离开办公室。
在北城待了近三年,夏漓还是不怎么适应这里的气候。
每一年真正舒适的就那么几个月,其余不是太热就是太冷,尤其秋冬季节,从十一月一直冷到春三月,漫长得没有止尽。
天气干冷不说,时不时的静电最让她烦得要命。
此时已过二月,天气依然凛冽。
深夜的寒风灌了夏漓一肚子,拉开便利店的门时,手指又被电了一下,打得很有些痛。
拿了一份鸡肉便当,结账以后丢入微波炉,等着定时结束。
手机上,那纽约的同事Jerry在上发来一串消息。
夏漓扫了一眼,是方才电话会议沟通确定的有一项内容,Jerry又提出了质疑。
她没耐心打字,直接拨过去语音电话。
没等Jerry开口,夏漓先声夺人:“方才的沟通中我们已经达成了共识,现在你单方面想要推翻,只是徒增沟通成本。恕我这边不再接受你的质疑,我想我们都应该将精力放在后续的执行层面——如果你对我的做法有异议,可以直接去找我的上司投诉。”
Jerry那边的态度便软化下来。
微波炉“叮”的一声。
夏漓打开微波炉,将便当拿出来。
有些烫,她暂且将其放在了台面上。
她应着Jerry的话,将自己买了其他东西的塑料袋拿过来,摆正东倒西歪的饮料瓶,给便当腾个位置。
转头去拿便当时,视线不经意扫过前方。
两排货架之间的过道尽头,横列着的冷饮柜前,似乎有人在看她。
她霍然擡头,愣在当场。
深夜的便利店,除了店员,只有她与对面的人。
空间寂静,那冷白灯光落在人身上,如抖落一层薄霜。
从记忆深处泛出的冷雾茫茫。
漫长时间湮灭了她对细节的异同的判断,只觉得好像比记忆中更高两分,依然是那样高挑清薄的身架,着一件黑色的薄毛衣,和近似颜色的长裤。
人被深色衬得肤色冷白,五官脱离了少年感的清稚,更显得轮廓分明而深邃,终于可以拿“清峻”这般有锋芒的词语来形容。
叫她觉得陌生的,是他的气质。
他已不是一场初雪,而是终年不化的长冬深雪。
仅仅一眼,似就能窥见时间经年累月的冰蚀霜刻。
他像是世界尽头的无人之境。
冷得遥不可及。
其实比起不敢认,更多是怕认错。
自踏足北城以来,她不止一次幻想过,每一年的寒暑假期,他们有没有可能偶遇。
在人潮来往的广场前,摩肩接踵的地铁口,或是寂无人声的图书馆,他曾经的高中校园……
一次也没有。
此刻,当他像是凭空蒸发一样地凭空出现时,她唯一的想法是,那是他吗,还是世界上另一个长相相似的陌生人。
夏漓怔忪的时候,对面的人轻轻摔上了冷饮柜门,径直朝着她走了过来。
手机那端Jerry没有听见回应,疑惑地问了一句。
夏漓道声“抱歉”,说一会儿再打过去。
她将挂断的手机捏在手里。
那清冷的气息已近在咫尺,夏漓在他身影遮落的阴影里屏了一下呼吸,还没开口,对方已出声:
“好久不见。”
似乎声音的记忆更显可靠。
这清冷的声线使她确认,他就是晏斯时。
那时,徐宁看过了夏漓未完成的“回忆录”,她们探讨过一个问题。
夏漓问徐宁,一个人真的会彻底消失于另一个人的生命吗?
徐宁说,你看我们毕业六年,高中同学你还保持有联系的还有几个人?微信群里是有,但你会去主动联系吗?
夏漓沉默。
徐宁说,我们和很多人的上一次见面,就是最后一次见面,这才是人生大部分时间的常态。
夏漓说,我知道,我耿耿于怀只是因为没有道别。
就像一首词不能只有上半阙。
这种执念将她困在静止的时间里,不断徘徊,想要获取那故事的下半阙。
哪怕文不对题,哪怕画蛇添足,哪怕狗尾续貂。
恍如一场漫长的叩问,终于得到了答复,此时此刻,夏漓看着眼前之人熟悉与陌生掺杂的眉眼,竟有一种彻彻底底的释然之感。
好像那落了她满身的末日山灰,一瞬散尽。
她的时钟拨正。
此刻是2017年的2月,元宵刚过,风仍料峭。
北城的春天尚有一段时间。
夏漓微笑,落落大方道:“晏斯时?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