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外面爆竹声起起落落,阿榆揉揉眼睛,等睡意彻底过去,坐了起来。她一动作,脚底下被子也被拱了起来,过了会儿豌豆探出脑袋,回头瞧她,跟着双眼发亮,几个跳跃扑到了她怀里,前爪高擡搭在她身上,哈赤哈赤要舔她。
阿榆给它舔了几下便把豌豆抱到一旁,小家伙几个月好像也没长多少,轻飘飘没什么份量。
“姑娘,你醒了?”莺儿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走了进来,在阿榆收帐子之前迅速将活抢了过去。
阿榆有些吃惊地看她:“今儿个怎么醒的这么早?”天还有些暗呢。
莺儿挂好纱帐,先捂嘴张了个哇哇,才揉着眼睛道:“姑娘起来了,我当然要服侍姑娘啊。”
她不早点起来行吗?
以前就她一人在姑娘身边,姑娘温柔和善,她贪睡起得晚姑娘也不说她。现在夏竹秋竹来了,三人轮流守夜,刚开始她也没觉得怎样,想着她跟姑娘的时间最长,姑娘肯定会更喜欢她的。但慢慢的,莺儿发现姑娘虽然待她还同一起一样,对夏竹秋竹却也渐渐好了起来,好像在她心里她跟她们都是一样的。莺儿不傻,知道自己继续懒散下去肯定会被夏竹二人比下去,因此下定决心要勤快伺候姑娘,别人能做到的她也要做到。
阿榆倒是没有嫌弃过莺儿,她十岁的时候也暗暗希望可以不用早起去山下挑水的,特别是冬天。
忆起曾经,阿榆看看自己温暖的屋子,顿时心生满足。她不怕吃苦,但肯定更喜欢舒服的好日子啊。
这一切都是哥哥给她的。
在展怀春身边她也衣食无忧,但她的心是虚的,总觉得展怀春给的那些超过了她该得的。如今却不一样了,程杨是她的哥哥,哥哥给她什么,她收下的都心安理得。
阿榆抱抱豌豆,让莺儿去吩咐小丫鬟们端热水过来。
洗漱完毕,秋竹过来帮阿榆梳头。
“姑娘是三月里开始蓄发的吗?”秋竹认真地给阿榆通发,时不时看一眼桌上的镜子。姑娘刚刚洗完脸,脸蛋白里透红,眉如墨画眸如清泉,真是好看。
阿榆点头:“是啊,可是养了快一年才到肩膀这里,真慢。”
秋竹笑了,声音柔柔的:“一点都不慢,奴婢老家隔壁有个姐妹头发天生发黄,她娘不知从哪听说头发剃光几次再长出来就变黑了,便给她剃了一个月的头,没想这法子还真管用,头发再长出来时黑了很多,但她头发长得慢,养了一年半才有姑娘这么长吧,幸好那时她才十一二岁,不急着嫁人。”
可她已经十六了啊……
看着镜子里自己短短的头发,阿榆有点着急。
秋竹瞧了,忍俊不禁:“姑娘着急了?”
阿榆脸上一热,连忙否认:“没有,就是,就是头发这么短梳头都不好看。”
秋竹手巧,说话时已经帮阿榆在后面绾了个圆髻,她一边从桌上拿了珍珠围髻给阿榆戴上,一边嗔道:“姑娘是嫌奴婢手艺不好吗?您瞧瞧自己,这样走出去,谁敢说您不好看?”固定好围髻,她又在阿榆耳边别了朵嫩黄绢花,扭头问守在旁边的夏竹莺儿:“你们帮我评评理,整个县城还有比姑娘好看的吗?”
“没有,咱们姑娘是最好看的!”莺儿口直心快,立即附和道。她说的是心里话,她见过的所有人里,男人里数展少爷最俊,姑娘里当然是她家姑娘最美。
夏竹自然也不肯落后,盯着阿榆夸道:“我听戏文里说西施在河边浣纱,因为她长得美,河里的鱼只顾看她忘了游水慢慢就沉了下去,要是咱们姑娘去河边站着,肯定也能这样!”
这个夸得也太过了,秋竹忍不住背过身偷笑。莺儿没听说这个故事,难以置信,缠着夏竹问是不是真的。而阿榆早被她们夸得脸如红云,看都不敢看自己,迅速起身往外跑了。说实话,她也知道自己好看,但要说最好看的……
她们都没见过展怀春女装的样子,如果见过,她们就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好看了。
冬日的清晨,空气冷冽,阿榆脸上热度渐渐褪去,她深深呼吸,压下想念,带着莺儿去了厨房。
“姑娘来了,水烧好了,随时都可以下锅。”专管厨房的嬷嬷笑着出来迎她。
阿榆已经习惯了下人们的恭敬,简单寒暄两句后,走了进去。
昨晚她亲手包的饺子汤圆都摆在案板上,上面撒了一层白面,免得底下粘住案板。阿榆转身,莺儿熟练地替她挽袖子,两边都挽好了,阿榆再亲自把饺子汤圆放下去,看着刚刚还沸腾的水瞬间平静下来,心中无比满足。
这个年是她过得最开心的一次。
七岁以前她跟哥哥一起过,但她记不清了,后来哥哥一直不在身边,她自己在玉泉庵的小小房间里过。现在哥哥回来了,她恨不得所有事情都亲力亲为。好好享受兄妹在一起的日子。
柴火很旺,热水重新翻腾,饺子汤圆一个个都浮了上来。过了一会儿,厨娘捞起来一个让她尝。阿榆看看碗里的饺子,知道这个肉馅的。哥哥爱吃肉,而她喜欢吃素馅儿的,就包了两种形状。肉馅的捏成普通长饺子,素馅的捏成了花饺子,是她跟厨娘们学来的。
她拿起筷子把饺子夹成两半,尝过之后,朝厨娘点头。
捞饺子这种事交给厨娘去做,阿榆脚步轻快地前往偏厅,转到门口,发现程杨已经到了。
“哥哥!”
阿榆让莺儿回去跟夏竹她们一起吃饭,她笑着迈了进去,一眨不眨地打量眼前的男人。
哥哥比她大九岁,过完年已经二十五了。平日里他穿的都是黑灰等色,这几天总算喜庆了些,一身绯色团领长袍,腰系黑玉带,挺拔如松。听到她脚步声,他马上转了过来,俊朗脸庞坚毅沉稳,却又带着温柔的笑,比展知寒还好看。
至少阿榆这样觉得,展怀春呢,他跟哥哥是不同气度的,两人没法比。
阿榆盯着自家哥哥看,越看越自豪,而程杨也在看她。十六岁的姑娘身量窈窕,枚红色绣花褙子配白底长裙,衬得她笑容柔婉明媚,真是人比花娇。在程杨眼里,这样的妹妹天底下没有男人配得上,展怀春模样还凑合,那副少爷脾气却是半点都入不了他的眼。
“阿榆又去厨房了?”程杨笑着招呼妹妹落座。这丫头,他不让她去厨房,她偏要去。不过话又说回来,能吃到妹妹亲手给他做的东西,他胃口都好了很多。
阿榆含笑默认,趁丫鬟还没有端饭上来,小声问他:“哥哥,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啊?”进门时看到哥哥,不知为何她就想到了这个问题,跟着便觉得哥哥应该快点娶个妻子过门。展知寒二十四成亲便算很晚了,哥哥跟他同岁呢。
妹妹话题变得太快,程杨愣了一下:“问这个做什么?”
阿榆目光移向别处,慢吞吞地道:“哥哥都二十五了……”她们家可没有打小喜欢哥哥的表妹,万一旁的姑娘嫌弃哥哥岁数太大怎么办?
她眼神语气传达出来的意思太明显,程杨不由想笑,妹妹竟然担心自己娶不到媳妇?他在县城落脚才多久啊,已经有不少人想给他撮合了。程家只有他一个男丁,他当然得娶媳妇,只是前些年他在外奔波根本没心思考虑这些,现在吗,他更想全心全意照顾妹妹,不想为另一个女人分心。左右不过一两年妹妹就得嫁出去了,他等得起,到时候随便挑个合眼缘的娶回家,传宗接代罢了。
当然,对妹妹可不能这样说。
程杨咳了咳,用一副轻松口吻道:“阿榆别担心,外面很多姑娘都喜欢哥哥,只是哥哥眼光高,想慢慢挑个我最喜欢的给你当嫂子。”他可没说谎,骑马出门时,路上不少姑娘都偷偷躲在门后头看他的。
阿榆立刻就信了,喜道:“那哥哥快点挑!”
程杨笑着给她夹饺子:“吃饭吧。阿榆,待会儿哥哥要出去一趟,黄昏前回来,到时候哥哥带你下馆子去,吃完咱们直接沿街赏灯。”
阿榆兴奋地点头。
饺子鲜美,元宵甜濡,兄妹俩虽然只有两个人,远远没有旁人家热闹,却都心满意足。
此时展家也在用早饭。
展怀春当然要跟哥哥嫂子一起吃。
展知寒成亲之后,平时三人已经不在一起吃饭了,但逢年过节这种喜庆日子,一家人还是要聚在一起的。何况沈棠跟展怀春既是叔嫂又是表兄妹,这么多年早习惯了,有外人在场时自然要避讳,在自家院里则没那么多讲究。
展怀春跟心上人分隔两地,现在最见不得旁人在他面前恩爱甜蜜,沈棠体谅他难受,吃饭时老老实实的,跟展知寒并没有过分亲昵之举,一时饭桌上竟然有些冷清。
展家哥俩都不太适应,对视两眼,展知寒脸色似乎不太好看。展怀春嗤了声,就知道大哥平时那嫌弃样是装出来的,心里不定多受用呢。想想也是,要是阿榆那样黏着他,他做梦都要笑醒了。
想到阿榆,展怀春心里又开始不是滋味儿,自顾自低头吃饭。
饭桌上饺子汤圆当然也是必备,配菜里面有沈棠最爱吃的炖猪蹄,但今天沈棠不知为何突然没了胃口,一直没有去夹,只挑素菜吃。展知寒渐渐察觉到不对,扫一眼展怀春,见他耷拉着脑袋,难得主动夹了一个猪蹄送到沈棠碗里。
沈棠吓了一跳。
展知寒用眼神询问。她不是说吃猪蹄能丰.胸吗?不吃,莫非是觉得现在不用补了?念头刚起,展知寒情不自禁看了妻子胸口一眼,很快又一本正经地收回视线。其实她丰不丰他都不会嫌弃,当然,能再补些他也乐见其成。
脑海里晃过昨晚帐子里的动人美景,展知寒喉头发紧,不由再次看向妻子,却见妻子面色忽的一白,转瞬捂着嘴朝外跑。展知寒大惊失色,展怀春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呢,他已丢下碗筷冲了出去,扶住沈棠肩膀:“怎么了?”
沈棠还在吐,根本没空回话,展知寒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登时吩咐守在外面的长贵去请郎中。
此时展怀春也凑了过来,隔了几步问:“表妹生病了?”吐成那样大哥都不嫌弃,真厉害。
“郎中看了再说吧,你先吃饭,不用等我们。”展知寒瞪他一眼,扶着妻子走了。
展怀春本来就没啥胃口,眼看兄长走远,他想了想,也跟了过去,站在院子里等消息。寒风萧瑟,他目光渐渐投向千户府所在方向,希望她好好的。最近城里不少百姓都染了风寒,她可千万别出事。
郎中很快就来了,扶完脉笑着道喜:“大少奶奶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
展知寒喜出望外。
展怀春在外面听到喜讯,先是替大哥表妹高兴,随即而来的却是浓浓嫉妒。
大哥都快有儿子了,他连媳妇都没有呢!
嫉妒的男人拂袖而去,去找肖仁喝酒。
肖仁被肖灿灿缠着脱不开身,没空应酬展怀春。看他们兄妹情深,展怀春心里更酸了,忍不住猜测阿榆是不是一点都没想他,是不是有了哥哥就忘了他,是不是也像肖灿灿这样,把所有娇憨模样都露给她哥哥看了……
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儿,展怀春告辞而去,领着长安在街上溜达,面无表情,漫无目的,看得长安都替自家少爷心酸,也为自己心酸。他的莺儿啊,傻乎乎的不知有没有被程家别的丫鬟欺负。
主仆俩都失魂落魄,不知不觉来到了千户府所在的那个路口。
“少爷,你又想去找程大人了?”长安最先回神,拉住展怀春袖子问。
展怀春这才发现自己身在何处。
去吗?
算了,去了也是听冷言冷语,大过年的何必自己找晦气?
他转身要走,长安忽的将他推到前面一颗光秃秃的杨树后。展怀春大怒,刚要发火,长安喘着道:“少爷,刚刚,刚刚程大人骑马过去了!”他怕程杨啊,一瞧见人,啥都没想就记得躲了。
程杨出门了?
展怀春心砰砰直跳,低声又问了一遍,听长安发誓没有认错人,某个心思又动了起来。
他真的忍不住了,甚至连等到晚上的耐性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