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的展知寒考中了秀才,姑奶奶一家三口特意从洛阳过来道贺。
展家世代经商,谁也没想过当官,考个功名不过是锦上添花。对于他们商人而言秀才名号还是有很大的实惠的,别的不说,家里有秀才,田地不用缴税了,见到父母官也不用跪拜,腰正身直。
展家规矩不多,晌午设宴,两家人不分男女聚在一起吃饭。
跟偌大的展府相比,展家真可谓人丁稀少。
这不,算上姑奶奶一家三口,宴席上也才七口人而已,四大三小,勉强凑够一张桌了。
展老爷跟沈姑爷并肩而坐,旁边是各自的妻子,剩下三个位置给孩子。八岁的展怀春嫌弃表妹是左撇子,吃饭时筷子总是碰到自己的,便抢先坐在母亲身边,让大哥挨着表妹用饭。展知寒自然不会跟小孩子计较,坦然落座。
沈棠不高兴地瞪了展怀春一眼。
两个表哥,大表哥长她七岁,往常她来舅舅家做客都很少见到他,两人并不算亲近。二表哥只比她大一岁,小时候大家一起玩,跟亲兄妹似的,只是这两年二表哥越来越不喜欢陪她了,总是跟知县家的少爷混在一处,她非要跟上去,两人要么一起欺负她,要么就趁她不注意飞快溜了,不让她跟他出门。
现在二表哥连吃饭都躲着她,沈棠很不高兴。嫌她是女孩子,哼,如果她是男孩,非打二表哥一顿!
展怀春看见表妹瞪自己了,朝她得意地笑。
沈棠胸闷,看看斜对面的二表哥,桌子底下伸腿踢他。
可惜她腿短,没有踢对人,好在七岁的小姑娘并不知道,感觉自己真的踢到了,又连续踢了两脚。
展知寒放下碗,低头看坐在右边的小表妹,见她很是泄愤地瞪着二弟,心中了然,便端起碗继续用饭。都是小孩子,丁大点事也要斗一斗,反正她力气小也不疼,饭后换件衣裳就是。
饭后,展知寒向长辈告辞,最先离去。
大人们边吃边说话,吃得慢,展怀春也很快吃完了,不想坐在这听大人们说话,他也走了。
沈棠立即放下筷子追了上去。
走出一段距离后,展怀春突地顿住脚步,转身,不耐烦地看着身后的小姑娘:“你跟着我做什么?”
沈棠早忘了饭前的不快,讨好地笑:“二表哥去哪玩啊,我也要跟你一起玩。”
展怀春才不想跟她玩,“我去睡午觉了,你回自己房间去。”扭头就走。
他根本没有睡午觉的习惯,沈棠一听就知道二表哥又在敷衍她,便继续跟着他。展怀春头也不回,沈棠渐渐想起饭桌边上的事,赶紧拽住展怀春袖子道歉:“二表哥,我那会儿不是故意踢你的,你别生气了,带我一起玩好不好?”
展怀春停下看她:“你什么时候踢我了?”
沈棠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你不愿意挨着我吃饭,我不是踢了你三脚吗?”
展怀春茫然地眨眼睛:“我怎么不知道?”低头看自己衣裳,干干净净,一个脚印也没有。
沈棠也在看他,确实不像是被踢过的样子,可她那时真的踢了人啊……
难道踢错人了?
沈棠忽的打了个激灵,她跟二表哥中间坐的是大表哥,如果真踢错人了,只能是大表哥了!
想到大表哥不茍言笑的脸,沈棠再也没有心思玩了,撒腿往自家院子跑去,没理会身后喊她的二表哥。
因为害怕,晚饭沈棠都没敢去前面吃。
次日,姑奶奶夫妻俩要回洛阳了,展夫人膝下无女,留外甥女在家多住段时日。这是早就说好了的,沈棠之前也开开心心应了,现在自然不好反悔。跟父母惜别之后,她忐忑地站在舅母身边,不敢往表哥那边看。
展老爷要出去忙生意,展夫人跟几位夫人约好了去打叶子牌,知道外甥女跟她娘一样不喜欢这些,便嘱咐两个儿子好好照顾表妹。
展知寒为长,开口应下,等母亲出门后,他让二弟领着表妹去玩,自己去书房看书。
看了两刻钟,他停下来休息,站在窗前看院中春景,看着看着心中微动,去花园里找那两个孩子。
没想到了花园,只看见表妹站在树下哭呢,二弟不见人影。
展知寒擡头,发现树上挂着一个风筝,沈棠身边的丫鬟不在,大概是去找人帮忙了。
展知寒皱眉,走过去问她:“棠棠,你二表哥呢?”
沈棠听到他声音,本能地害怕,可她心里委屈,现在终于有亲人过来,她忍不住哭得更凶:“二表哥不跟我玩,早跑了,我自己放风筝,风筝被刮到了树上,扯不下来了……”
七岁的孩子,穿了身粉裙子,脑顶顶着两个丫髻,小脸哭得通红,没能被她小手抹掉的豆大泪珠顺着脸颊滚落。
这是他的表妹。
展知寒拿出帕子,俯身,一手扶着她肩膀,一手掰开她抹眼睛的手给她擦眼泪,声音比以前哄二弟时还要温柔:“别哭了,二表哥不陪你,表哥陪你。棠棠不哭,表哥上去给你摘风筝。”
沈棠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巴巴地望着面前的少年。
他个子高,弯腰看她,第一次跟她挨得这么近,也是她第一次这么近地打量大表哥。
大表哥没有二表哥长得好看,母亲每次来,都会夸大表哥懂事,然后夸二表哥越长越像小姑娘。但大表哥其实也非常好看,他的眉毛修长,眼睛黑黑亮亮。往常大表哥是怎样看她的沈棠没有太在意,但现在,大表哥眼里是温柔,像父亲哄她时一样。虽然他没有抱她,也没有像二表哥惹她生气后偶尔笑眯眯地哄她,但他这样的眼神却比任何一种都让她心里舒服。她好像变成了花园里的花草,而大表哥就是照在她身上的光,暖融融的。
她突然就不怕他了,傻傻地瞧着他。
小姑娘呆呆的,刚哭过的眼睛清澈水润,越发显得委屈。展知寒不禁在心里责怪二弟胡闹,等沈棠不哭了,他摸摸她脑顶,站直了道:“棠棠在这儿等着,表哥给你摘风筝去。”说着往树底下走。
沈棠好奇地跟着他,仰头问道:“表哥不用踩板凳吗?”
展知寒笑了笑,让她退后点,一个助跑再纵身一跳,沈棠都没看清怎么回事呢,他人已经到了树上,站稳后,伸手去拿风筝。
沈棠心提了起来,一眨不眨地望着树上的人,表哥往前伸手,手修长好看,袖子被树枝挡住,白皙的胳膊也露了出来。沈棠看愣了,顺着胳膊看向表哥的脸,阳光在树叶中跳跃,他脸上光影浮动,看不太清楚,却依然让她看得目不转睛。
他很快跳了下来,稳稳落在地上,转身,拿着风筝走向她,脸上是温柔的笑。
沈棠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接过风筝后忐忑地问道:“表哥今天要看书吗?二表哥不跟我玩,表哥能不能陪我放风筝?”
她眼圈还红着,别说他本来就没什么事,就算真有,又怎么能拒绝自己的表妹?
“好,表哥陪棠棠玩。”展知寒笑着应道,帮她把风筝线重新理顺。
两人在花园里玩了足足一个时辰。
日头渐高,展知寒收了风筝,准备送沈棠回屋洗脸。沈棠不想去,小声道:“屋里就我自己,我想去表哥那边玩。”小时候她都是跟二表哥黏在一起的,现在二表哥不愿意陪她了,大表哥又不是想象里那样不喜欢她,沈棠就想跟在大表哥身边。
长辈不在家,她一个孩子确实有些孤单,展知寒没有多想,牵着沈棠回了自己的梅园。
他身边没有丫鬟,展知寒亲自给表妹洗手。
沈棠乖乖地看着大表哥照顾自己,洗完手后笑道:“表哥真好。”
展知寒摸.摸她脑袋算是回应,领她去吃糕点。
晌午吃完饭,展夫人要去歇晌,想带外甥女一起去。
沈棠摇头,望着展知寒道:“我要去大表哥那边。”
展知寒愣了一下,可对上表妹喜滋滋还有点忐忑的眼眸,他竟不好拒绝,不由看向二弟。
展怀春巴不得表妹别来缠他呢,撒腿跑了。
展知寒无奈,只好再次把表妹领到了自己屋里。
“棠棠困不困?去屋里睡吧?”展知寒不知道自己能陪小表妹玩什么,决定哄她睡觉,他在外屋歇晌。
沈棠一手拉着他,一手揉眼睛:“我想听故事,表哥给我讲故事好不好?”母亲丫鬟都会讲故事给她听。
展知寒沉默,最终没有拒绝。
二弟前几年也这样,七岁后才不听故事了,表妹今年也七岁,可她是女孩子,自然更娇气一些。
展知寒将沈棠抱到榻上,他拉着椅子准备坐在榻边给她讲。沈棠此时犯了困,娇脾气就上来了,拉着他手求他:“表哥躺上来,一边拍我一边给我讲……”
展知寒再次愣住。
沈棠拽着他袖子继续摇。
展知寒僵了会儿,想想这是自己的表妹,还是个孩子,便依了她,脱鞋上去。
才躺下,沈棠就钻到了他怀里,紧紧抱着他,闭着眼睛催他讲。
短暂的不习惯后,展知寒很快镇定下来,小声给她讲二弟小时候最喜欢的故事。讲着讲着,他也困了,低头瞅瞅,见小姑娘早睡着了,呼吸清浅,他无奈笑笑,闭上了眼睛。
这日之后,沈棠喜欢缠着的表哥变成了展知寒。
乍然遇到此等变故,展知寒很不习惯,可表妹太小,他语气稍微重些小姑娘就委屈掉泪,展知寒自诩大人,怎么能惹一个孩子哭?只好尽量满足她所有要求。不过他终究有很多事忙,不可能事事都顺着沈棠,渐渐就变成他面无表情干自己的,沈棠一个人待在旁边静静看他。
起初展知寒会觉得愧疚,自责不该如此冷落一个孩子,便隔一会儿就陪陪她,没想他一软,沈棠立即变本加厉黏着他,展知寒顿时后悔,再也不心软。这样,他以为沈棠很快就会嫌他无趣重新去找二弟玩,可沈棠并没有,她宁愿陪他坐一上午不说话,也不会走开。
展知寒想不通表妹怎么突然就喜欢上自己这个大表哥了。以前表妹来,见面后怯怯看他一眼便跑去找二弟玩,好像他会凶她一般,难道就因为他帮她摘了一次风筝,她就不怕了?
想问,对上她满是依赖亲昵的眸子,他问不出口。
表妹太乖,展知寒虽然依然冷着她,在自己有空的时候,还是会心软陪她。
比如表妹喜欢跟他睡觉,无论晌午还是晚上。他拒绝几次后,想到表妹年纪还小,默许了。
沈棠八岁那年再来时,展知寒犹豫了下,无奈沈棠非要跟他睡,母亲也惯着她,展知寒只好继续哄孩子。
直到那一晚他从绮.梦中惊醒,看看怀里不知何时脱得光.溜溜的表妹,虽然看起来跟二弟好像还没什么区别,他依然没敢看第二眼,次日便让表妹回了她的春芳斋,而且这次不论沈棠如何哭缠,他都没有松口。
表妹还是孩子,他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