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玉燕怎么也没想到,她只是想吃点肉,竟连累丈夫送了一张字据到小叔陈敬宗的手中。
“我不吃就是了,你为何要写那字据?”
夜色如墨,罗玉燕坐在床上,懊恼无比地看着自己的丈夫:“没有字据,他们还不敢太放肆,偷偷摸摸地吃几顿就罢了,现在有咱们帮忙顶锅,他们倒是毫无顾忌了,反正闹大了父亲罚的是咱们。”
陈孝宗笑着看她:“老四没有恶意,无非是想拉咱们下水,叫咱们心甘情愿地保守秘密,顺便大家一起偷腥,谁也别笑话谁。”
罗玉燕嘟嘴:“你还替他说话!他真把你当兄弟,会这么为难你?”
陈孝宗:“这算什么为难,我替他保密,他把辛苦打的野味儿送我,很公平。”
罗玉燕就是不高兴:“野味带回来,还得我派丫鬟去那边烧饭,公主倒是装得清高,我却递了实打实的证据给她,这辈子在她面前都擡不起头了。”
陈孝宗还是笑:“那是公主,怎么,你还想在公主面前摆嫂子的谱?”
罗玉燕赌气地拍了他一下:“你怎么老替他们说话?”
陈孝宗坐起来,一手抱住她,一手轻轻地摸着她的腹部:“事已至此,何必计较那么多,我只盼着你吃得滋补些,娘俩都养得好好的。”
罗玉燕的眼中就露出慈母的温柔来,无奈道:“要不是为了这孩子,咱们也犯不着丢这个脸。”
早知道便宜没占着还被四宜堂拿捏住了,她宁可天天吃素也不会对丈夫开口!
过了两日,陈敬宗又去了一次山里,带回来两条鱼、两只鸡,藏了一份在西耳房,另一份放到厨房。
做好了准备,华阳再让珠儿去浮翠堂传话。
罗玉燕心里抱怨,礼数上却不能出错,既然借用四宜堂的厨房,她哪能真的只派一个小丫鬟过来烧菜?
华阳在堂屋招待的她。
再怎么着都是因为她馋嘴,罗玉燕脸红红的,羞臊地不敢去看华阳,垂着眼道:“都怪我身子不中用,半夜总是腿抽筋,三爷看得着急,竟做出如此糊涂事,还要麻烦四弟进山折腾,实在是让公主笑话了。”
这事华阳是占了便宜的,又怎么会借此嘲笑旁人。
再说,她一看到罗玉燕的大肚子心里就慌,只觉得此时的罗玉燕比豆腐、玉器还要脆弱,碰一下累一下就会惊动胎气。
“都是小事,不足挂齿,三嫂快坐下说话。”
华阳对朝云使眼色。
朝云赶紧与罗玉燕带来的嬷嬷一起,小心翼翼的将她扶坐到椅子上。
这嬷嬷快有五十岁了,擅长照顾孕妇幼儿,是罗玉燕身边的老人。
华阳知道陈家众人谁到了她面前都会客客气气的,就算有正事也要先把礼节做足,白白浪费时间,所以她主动道:“朝云,带嬷嬷去厨房看看吧,驸马武艺不精,今日去了半天只带回一条鱼一只山鸡,嬷嬷就按照三嫂的喜好做,厨房那边都听你使唤。”
嬷嬷恭敬地点点头,再看向罗玉燕。
罗玉燕眼神微闪,软声道:“既已辛苦了四弟,我就厚颜收下了。嬷嬷,等会儿你把鱼、鸡都炖了,鱼我带走,鸡留给公主补身子。”
嬷嬷刚要应,华阳淡笑道:“三嫂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没有身孕,当该与驸马一同替老太太守丧才是。”
笑话,连陈敬宗都知道不能落下把柄,骄傲如华阳更不可能让外人知道她有偷腥。
这个外人,包括上辈子的陈敬宗,那时候他把香喷喷的烤鸡摆在她面前,华阳多馋啊,但为了面子,她就是能忍住不吃。
如今她把陈敬宗当自己人了,才不介意在他面前露出一些真性情。
一番话,听得罗玉燕再度红透了脸。
换个身份的妯娌,罗玉燕非得拐弯抹角讽刺对方一顿才解气,可华阳是本朝第一受宠的公主,连皇上同样宠爱的南康公主都被华阳吩咐宫女掌过嘴,贵妃娘娘在皇上身边连吹耳旁风也没能让华阳吃一点数落,她一个小小的侯府千金,哪敢跟华阳硬碰硬?
“哎,一孕傻三年,是我嘴快欠考虑了,还望公主恕罪。”
非但不能顶嘴,罗玉燕还得臊眉耷眼地赔罪。
华阳笑得平易近人:“三嫂多礼了。嬷嬷烹饪需要时间,三嫂先回去等吧,以后直接叫嬷嬷过来,三嫂休息要紧,不必再与我见外。”
人家下了送客令,罗玉燕只得告退。
华阳去了东次间。
陈敬宗舒舒服服靠在榻上,手里拿着华阳先前看的戏本子。
“还我。”华阳走到榻边,朝他索要。
陈敬宗将戏本子放在她的手心,却没有松开:“我武艺不精?”
华阳:“不这么说,难道我要说你打猎很轻松,叫她不必诚心感激你?”
陈敬宗看着她花瓣似的唇,松了手。
他占了次间,华阳就去了内室。
结果她刚在窗边坐下,陈敬宗竟跟了进来,大张旗鼓地坐在她对面。
华阳擡眸,用眼神询问他有何事。
窗外艳阳被浓密的槐树枝叶遮掩,但光线依然明亮,映照得她的脸莹白通透,世间最美的玉也比不过这张美人面。
陈敬宗脑袋里想着帐间她乌发凌乱双颊潮红的画面,面上倒是正经:“只吃鸡鱼会腻,下次我拿猎物去那个镇子换些猪肉鸭肉。”
华阳继续看书,可有可无地道:“随你,别叫人认出来就好。”
陈敬宗:“嗯。”
华阳看了两行字,重新擡眸,撞上他光明正大打量她的眼,黑沉沉的,眼底似燃着火。
两辈子,陈敬宗都是唯一敢用这种眼神看她的人,除非皇亲,其他男子连直视她都不敢。
“没事就出去。”
华阳瞪着他道。
陈敬宗:“去哪?三嫂身边的嬷嬷还在厨房,让她看见我去东耳房,心里不知道要怎么编排你我。”
华阳:“那就去次间待着。”
陈敬宗:“为何非要出去?你看你的,我看我的,咱们互不打扰。”
华阳觉得他的视线就是打扰,就像身边多了一条野狼,谁还能专心看书?
“你不是喜欢进山吗?还有一整个下午,你可以再去一次。”
“累了,不想动。”
华阳:……
她拿着书出去了,让丫鬟将躺椅擡到树荫下,她惬意地躺了上去,然而一擡眼,就见陈敬宗坐在窗边,脸朝着她。
就在华阳准备举高书挡住自己时,陈敬宗走开了。
华阳瞬间放松下来。
四月一结束,端午就在眼前。
大户人家过端午的花样可多了,或是养支龙舟队伍去河上比赛,或是请个戏班子来家里唱戏,一家老小欢聚一堂。
今年陈宅的端午注定冷清,但还是要聚在一起吃顿饭。
主宅那边派丫鬟来传话,丫鬟走后,陈敬宗对一旁不太上心的华阳道:“这回要说哪里不舒服?”
老太太去世,下葬前后陈宅里都有一堆的事。
像来客吊唁等等、自家人守夜丧等等,华阳一概都不露面,只在初到当日给老太太上了香、下葬之日送了棺。
但无论陈宅众人、吊唁的宾客还是镇上观礼的百姓,都觉得堂堂公主殿下就该如此。
陈敬宗自己都厌烦与家人应酬,倒是也能理解华阳的避而不见。
只是面子活儿得做齐,回避就得找个理由。
华阳挑眉看他:“什么不舒服?”
陈敬宗:“你不去家宴……”
华阳:“谁说我不去了?”
别说陈敬宗,朝云都惊讶地看向自家主子。
华阳继续欣赏花坛里的牡丹。
这些牡丹都是名品,可能是移栽过来的缘故,耽误了花季,这两天才开了起来。
碗口大的赵粉,花瓣层层叠叠,薄如织锦。
华阳看着这些花,很想她留在京城的那些锦衣华服,其中好些都是照着各种牡丹的颜色印染的,放在花丛中足以乱真。
陈敬宗眼里的她,比那些牡丹美多了,但现在他更好奇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那些家宴,你一向都不喜欢参加,这次怎么要去了?”
陈敬宗走到她身边问。
华阳无法给他什么理由,只能摆出公主的任性:“想去就去,怎么,不行吗?”
陈敬宗:……
他有什么不行的,折腾的是老头子他们。
换个懂事的儿子肯定要去给自家父母通风报信儿,要他们做好迎接公主儿媳妇的准备,偏陈敬宗没那么“懂事”。
初五一早,陈家各房都汇聚到了主宅的澹远堂。
陈廷鉴、孙氏夫妻俩是最先到的。
陈伯宗、陈孝宗两家子与东院的陈廷实一家五口差不多前后脚到。
陈廷鉴与弟弟陈廷实说着话。
孙氏身边围着二郎、三郎两个乖孙,就是要招待弟妹齐氏,也难免被孙子们吸走注意力。
齐氏面上带笑,心里很不痛快,如果她也是官夫人,孙氏敢这么怠慢她?
她不着痕迹地打量陈廷鉴,想着他阁老的身份,只觉得那把长须都越看越飘逸,陈廷实在他面前就像个种地的!
齐氏羡慕大房的男人,她的儿子陈继宗偷偷地瞥了俞秀、罗玉燕几眼,只觉得两位堂嫂样样都比他的媳妇好。
“祖母,我饿了。”
三郎清脆的声音突然在厅堂里响起,随即众人都是一静。
三郎才三岁,没注意到周围的变化,只是期待地看着祖母。
在京城吃香喝辣的小少爷,回老宅后天天都吃那些素菜,好不容易能吃顿粽子,三郎都期待无比。
孙氏刚要哄孙子,外面丫鬟带着三分喜七分惊地转过来:“老爷,老夫人,四爷与公主来了!”
陈廷鉴第一个站了起来!
说实话,他在京城时,几乎每日都能面圣,小太子更是他的学生,见惯了天底下最尊贵的两人,陈廷鉴早已能够在任何皇亲国戚面前游刃有余,甚至还曾严厉训斥过太子。
可他没有与公主相处的经验,尤其这位公主还是宫里最受宠的,还做了他的儿媳妇!
陈家不是什么世家,连书香门第都算不上,只从他们父子这两代才有了功名做了高官。
陈廷鉴非阿谀奉承之人,亦不怕公主去皇上面前告状陈家待她不敬,他怕的只是自家招待不周,让金尊玉贵的公主受了委屈这件事。
就像天底下最娇贵的一朵牡丹被移栽到了陈家,他陈廷鉴岂敢粗心料理暴殄天物?
如果老四有出息,能获得公主的芳心让公主身心愉悦也就罢了,偏偏老四那个德行,儿子越委屈公主,他做公爹的越得尽力补偿回来!
孙氏、陈廷实等人才刚刚跟着他站起来,陈廷鉴已经往外走了,亲眼看到走在儿子身边的素服公主,陈廷鉴远远地欠身行礼。
华阳目不转睛地看着廊檐下穿白色布衣的公爹。
早在她嫁给陈敬宗之前,就已经非常熟悉公爹了。
她见过公爹在父皇面前的从容淡泊,三言两语便是治理天下的大计,她也任性地去听过公爹给弟弟授课,引经据典信手拈来。
这么好的阁老,他的儿子必然也都如世间美玉。
可以说,华阳高高兴兴地配合父皇母后的赐婚,一半是因为相中了陈敬宗的脸,一半是因为她钦佩这位公爹。
上辈子,她都没能看到公爹的最后一面,却亲眼目睹了他的家人蒙冤受难。
公爹为朝廷、为百姓操劳一生,朝廷却辜负了公爹。
作为皇室女,华阳心中惭愧。
“父亲免礼,都说了一家人,父亲以后不可再这般见外。”
华阳微微加快脚步,声音温和。
陈敬宗看了她一眼,她就是这样,在父亲、大哥、三哥面前都温声细语的,只对他横眉冷对。
陈廷鉴站直身体,头却微低避免直视面前的公主,只做了一个往里请的姿势。
里面陈家众人自觉地避让到两侧。
华阳微笑着往里走,目光一一扫过婆母与陈伯宗、陈孝宗等人,再去看右侧的陈廷实一家。
陈廷实深深地低着头。
齐氏飞快地看了公主一眼,明明只是个十八岁的小妇人,可那睥睨的眉眼竟唬得她也迅速回避。
陈继宗也想偷窥的,只因公主搬过来这么久,他还没有见过公主的正脸。
然而当他真的看清公主的模样,陈继宗就变成了一根歪脖子木头,还是陈敬宗走过来一脚踹在他的小腿上,陈继宗才猛地回过神来,匆匆避到亲娘侧方。
齐氏恨极了陈敬宗那毫不留情的一脚,却无可奈何。
陈廷鉴隐晦地扫了眼二弟陈廷实。
这一眼不再是长兄对弟弟的关照,而是蕴含了一位阁老的官威。
陈廷实连连擦汗,决定回去就把没出息的儿子狠揍一顿,平时好色也就罢了,竟敢色到公主头上,还要不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