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敬宗走后,凌汝成这一晚都没睡好。
作为一个主帅,他明知金吾前卫有通敌的嫌疑,却碍于朝局无法追查到底,无法还那些枉死的将士们一个公道,凌汝成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只是他都这把年纪了,他身后亦有子女孙儿,他不能轻举妄动,卷入权臣与外戚的明争暗斗中。
更何况,这次金吾前卫那人在短短一夜就铺好了后路,凌汝成真的揭发对方,只会连累陈廷鉴。
于公于私,凌汝成都只能像他嘱咐陈敬宗做的那般,忍。
是狐貍总会露出马脚,他提醒陈廷鉴暗中提防,就不怕将来陈廷鉴揪不出那人。
眼下凌汝成能做的,就是给牺牲的将士们论功行赏,让朝廷抚恤他们的家人,包括斥候王三,他与陈敬宗、陈廷鉴都会记住他的功劳,会暗中照拂他的家小。
翌日早上,凌汝成刚刚睡醒,就听守卫来报,说驸马病了,卧床不起。
凌汝成吃了一惊,忙去陈敬宗的营帐探望。
陈敬宗这边人还挺多,有其他指挥使,有军医,也有大兴左卫的将士们。
凌汝成一来,围在床前的众人赶紧为他让出一个位置。
凌汝成就见陈敬宗病恹恹地躺在床上,额头上贴着一块儿叠成长条的湿巾子。
军医刚替陈敬宗号完脉,对凌汝成道:“主帅不必担心,驸马是受寒之症,再加上身上有些皮外伤,一时才发热无力,修养几日便可。”
其他关心陈敬宗的将士们都松了口气。
凌汝成心中叹息,陈敬宗年纪轻轻的,岂会因为一点皮外伤倒下,肯定是昨晚心事重重没有睡好,才被山中的寒气侵体。
奈何形势如此,只能叫年轻人委屈一下了。
陈敬宗坚持自己走,直到晌午时分,大军马上要跨出五朵山了,陈敬宗才终于体力不济,昏迷了过去。
大兴左卫的人赶紧准备一擡木板架,由两个身强体壮的士兵擡着他们的指挥使、驸马爷出了山。
山外就是朝廷大营,凌汝成进山时,留了四万兵马在此驻守。
前日清晨陈敬宗进的山,从那一刻起,华阳的心就没有一刻安稳过,关乎陈敬宗的生死,哪怕他承诺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除非陈敬宗真的全须全尾地出现在她面前,华阳都不敢告诉自己,说陈敬宗的死劫已破。
昨日上午,山中狼烟起,华阳询问周吉,得知那里不是白河岭的方向。
如果陈敬宗在白河岭真的遇到危险,大兴左卫肯定会放狼烟的。
一直到昨夜,凌帅派了一个脚程最快的斥候来报,说豫王与叛军已降。
那斥候还单独对她转达了陈敬宗的口信,说他平安无恙。
确定陈敬宗还活着,华阳夜里总算能睡着了。
今日,她与留守的将士们一起等待大军凯旋,当山里出现随风飘扬的展展旌旗,感受着身后将士们的雀跃欢呼,华阳也露出了几分笑意。
走在最前面的自然是凌汝成,因山中不便骑马,此次进山的大军皆是步行。
凌汝成之后,有士兵们擡着两个木板架。
其中,擡着左边那架的两个士兵看到她,加快脚步跑了过来,为首的士兵哭嚎道:“长公主,驸马爷受了伤,昏迷过去了!”
这一嗓子,惊得华阳双腿发软,虽然她还没看见躺在木板架上的陈敬宗,却已经想象出一个浑身是血的他。
吴润更冷静,一手扶住公主,一边吩咐那两个士兵:“先擡驸马回营!赶紧传宋太医!”
这次华阳随军,少帝拨了两个太医给姐姐,一个擅长诊治女子隐疾,一个擅长治疗外伤,防的就是姐姐在战场受伤。
大兴左卫的两人马不停蹄地擡着驸马爷从长公主身边跑了过去。
华阳只来得及瞥见陈敬宗嘴角的血。
大军已经凯旋,又有什么比陈敬宗更要紧的?
华阳远远地朝凌汝成点点头,便带着吴润去追陈敬宗,周吉刚刚亲自去接宋太医了。
另一擡木板架上,戚瑾面无表情地躺着。
他左肩膀的断箭还在,虽然暂且没有性命之忧,可他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早上听闻陈敬宗病了,他就猜到了陈敬宗的打算,也只有这种厚颜无耻之人,才会用这种后宅手段抢走她所有的注意力。
戚瑾就不信了,陈敬宗能霸占华阳一刻两刻,当华阳发现陈敬宗根本没有大碍,又听说他肩膀中箭,华阳能不来看他。
两个负责擡木板架的士兵小心翼翼地将“昏迷不醒”的驸马爷擡到床上,还没喘口气,就听长公主问:“驸马伤在何处?”
长公主乃是仙女下凡的人物,二人不敢直视,跪在地上,一前一后地禀报道:“我们昨日在白河岭遇到叛军埋伏,驸马浴血奋战,身中数刀。”
“脱离险境后,我等看到狼烟赶去围剿叛军主力,驸马英勇,亲自擒拿了叛军主帅郭继先,但驸马与其交手时也受伤不轻。”
华阳只听到了“浴血奋战”、“身中数刀”。
她面白如纸,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到陈敬宗床边的。
他身上穿着盔甲,盔甲上全是尚未来得及清洗的血污,盔甲虽然能够起到一些防御的作用,却也不是真的刀枪不入,陈敬宗的这件盔甲便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了。
“本来今早驸马就病倒了,可他不肯叫我们擡着,不肯让将士们看轻,非要穿上铠甲昂首挺胸地自己走出来,结果透支了体力,出山前昏迷了过去。”
华阳看着陈敬宗苍白又沾染了灰尘与汗水的脸,视线渐渐模糊。
周吉将宋太医带来了,朝云、朝月、富贵也端了三大盆清水来。
很快,周吉、富贵领着两个小兵退了出来。
宋太医要先脱掉陈敬宗身上的衣袍,查看他身上的刀伤。
吴润劝说华阳:“不如您先回避,等驸马包扎好了再来?”
华阳怕泄露自己的情绪,只摇摇头,叫吴润提把椅子来,她就坐在床头的位置,看着宋太医为陈敬宗褪去衣裳。
陈敬宗出征这么久,次次又冲在最前面,怎么可能没有受过一点伤?
当衣袍褪去,露出他伤痕累累的肩膀与胸腹,有的已经结痂了,有的是昨日新添的,最深的一处刀伤伤口的肉都翻卷着,华阳立即拿起吴润早就递过来的帕子,掩面侧过头去。
这几个月,她与陈敬宗不说天天见面,每隔几日总能坐在一起说说话,可每次她问陈敬宗有没有受伤,他都一副天王老子也伤不到的厉害样,华阳又不可能叫他脱了衣裳给她查验,就真的以为他只是晒黑了奔波瘦了,并没有吃什么苦头。
直到此刻亲眼所见。
华阳当然知道,这场平叛死了很多士兵,知道每个士兵身上大概都有这样的伤口,比陈敬宗伤得更严重的比比皆是,更有数不清的将士们当场毙命。
可她只有机会看见了陈敬宗的伤。
娇生惯养二十一年连被蚊子叮咬都要赶紧涂药的金枝玉叶,突然亲眼目睹自己的枕边人伤成这样,叫她如何承受得起?
她尚且能忍住不发出声音,朝云、朝月都开始哽咽了。
宋太医心情复杂地瞥了一眼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三主仆。
他是少帝派来照顾长公主的没错,但宋太医这几个月可没有在军营里吃白饭,每次交战过后都会新添大量伤兵,宋太医帮着军医分担了一部分伤兵,跟那些断胳膊断腿的伤势比,驸马身上这些简直是毛毛雨。
宋太医甚至都想不明白,之前驸马爷看起来铁塔一样,怎么就为这点伤病倒了。
腹诽归腹诽,宋太医是万万不会表现出来的,只一边替驸马爷清理伤口,一边叫长公主不用担心。
除了清理伤口,宋太医顺便替驸马爷把全身的血污汗污都擦拭了一遍,涂上药,再次向长公主保证驸马爷没有大碍,宋太医才退下。
华阳叫吴润、朝云、朝月都退下。
三人识趣地告退。
内帐只剩夫妻俩,大白天的也不用担心影子会投到帐上,华阳看着陈敬宗已经擦拭干净却难掩憔悴的脸,看着他因为不宜压到后背伤口而侧躺着的身体,华阳慢慢地挨着他躺下,眼睛看着他,手握住他布满薄茧的手。
陈敬宗睁开眼睛时,恰好看到她眼里蓄满泪的模样。
才撑起肩膀,陈敬宗大手一揽,将她压回怀里。
华阳:“你的伤!”
陈敬宗将脸埋进她乌黑柔软的长发,深深地吸了口气:“没事,小伤,死不了。”
华阳很想拧他一下,可两人贴得太紧,她真擡手乱动,可能会碰到他的那些伤口。
她只能任由他抱着,责怪道:“不是说做好了准备,怎么还伤得这么严重?”
陈敬宗:“毕竟是一万精兵,我准备再多,也得真刀真枪地去杀。”
华阳还是后怕,那些刀伤,随便哪把刀再砍重一些,他可能就真的像她曾经梦见的那样,彻底倒在血泊中。
陈敬宗摸她的脸:“你这眼泪跟观音菩萨的甘露一样,为我洒一滴便能止疼,多来几滴就是长命百岁。”
华阳:……
“你还能说这些不正经的,可见真的没有大碍,那我去见凌帅了。”
陈敬宗马上抱紧她:“你在我才有力气不正经,你一走,我可能又要疼昏过去,甚至长睡不醒……”
华阳一把捂住他的嘴。
陈敬宗亲她的手掌心。
华阳缩回手,陈敬宗捧起她的脸。
华阳瞥见他黏着不知是血还是汗的发梢,皱眉问:“这两晚你可有漱口?”
陈敬宗按低她的脑袋,才道:“还真是仙女下凡,什么时候都不忘讲究。”
华阳:“仙女有什么用,还不是嫁了你这么不讲究的人。”
陈敬宗:“你别冤枉我,我早改了那些臭毛病,在战场上没条件讲究而已。”
华阳哼了哼,过了会儿问:“渴不渴,饿不饿?”
陈敬宗:“渴了你喂我喝水,饿了你喂我吃饭?”
华阳:“能坐起来就自己吃。”
陈敬宗:“坐不起来,这辈子大概就今天能使唤你一回,你不帮忙我宁可饿死。”
华阳:……
她先坐起来,整理好衣裙,再叫守在外面的朝月去伙房做点好吃的。
内帐就有水,她倒了一碗,坐到床边喂陈敬宗。
人生病的时候总会得到一些优待,更何况是刚刚躲过死劫的驸马。
帐外,吴润虽然没有刻意倾听里面的动静,但也能想象驸马与公主恩爱相处的情形。
所以,尽管表公子伤得很重,在公主自己离开驸马身边之前,他也会暂且瞒下。
表哥表哥,毕竟不是亲哥。
在这军营,在此时此刻,没有谁能超过驸马在公主心里的份量。
另一座营帐内,军医已经替戚瑾清理过伤口,随时都可以拔箭了。
箭头在肉里多留一会儿,于戚瑾而言就多一分危险。
视线再次扫过一圈的营帐,戚瑾垂眸,看着脚下道:“开始吧。”
军医递过来一块儿干干净净的软木。
戚瑾不用。
军医不再勉强,一手扶着戚瑾的左臂,一手抓住那截随着戚瑾的呼吸而微微晃动的断箭。
戚瑾咬紧牙关,自始至终,硬是一声没吭。
军医才取出箭头,另一人及时拿干净的纱布捂住戚瑾的伤口,为他止血。
血水迅速浸透层层纱布。
戚瑾依然看着地面。
他忽然明白,为何有些后宅女子不惜豁出去脸面也要用尽手段争宠了。
因为只要赢了,不但可以得到一时宠爱,还可以在输的人心里,狠狠插上一刀。